深水(三)

  • 来源:江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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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发布时间:2016-09-24 10:51

  小姑娘咧开嘴,放出哭声。

  “这样啊……后来呢?”

  “食堂罚我们一天不准吃饭。听说这事传到了何家嘴,那里也要罚我爸饿一天。”

  夏燕抹着眼睛,把手都抹湿了。但她劝小姑娘:“别哭,哭起来更饿。你莫怕,我还留了半碗,是给我二姑留的,她去羊角弯砸碎石还没回来,我端来你先吃了。”

  “不要不要,”小姑娘连忙阻止,“我爸妈没吃,我吃不下去。”

  “你吃一半,留一半给你妈带回去。”

  小姑娘摇着头:“带回去我妈也不会吃,因为我爸吃不成。”

  夏燕怔怔的,怔了好一会儿,才说:“你是因为饿,才没去上学?今天是礼拜二呀。”

  小姑娘哭得更厉害了。

  夏燕知道,小姑娘特别喜欢读书,成绩非常优秀,从一年级到三年级,都是全班第一。她没去上学,很可能不只是因为饿。

  “你说,是不是因为你妈那件事,学校不要你了?”

  小姑娘点着头,每点一下头,泪水就落一串。

  夏燕伸出双手,去抱她。

  她抱住的是自己。

  她是站在客厅西墙的镜子前面,跟自己说话。

  从那天起,夏燕就每天对着镜子,跟自己说话。自己的那些事情,她不仅没忘,还比刚发生时更清楚。她从自己当小姑娘的时候,一直往下说,说到她长成了大姑娘,去兽防站上班,说到周安被关了牛棚,说到她嫁给刘文炳,说到刘文炳怀疑她,打她。

  说到这个地方,她像陷进了漩涡,接连转了好些天。

  刘文炳手上的烟油啊,既能把布条木器粘住,也能把肉粘住。有天她提回一条鱼,刚进屋,刘文炳也进了屋,刘文炳把鱼夺过去,朝屋外扔,却被粘住了,他便抠住鳃撕,欻拉一声,鱼被撕开,血殷殷的,小半在他左手上,大半在他右手上。那鱼的眼睛是用纸屑蒙住的,蒙住眼睛的鱼,离水一两个钟头也不会死,刘文炳撕它的时候,它还活着;她看见,被撕开后,留在刘文炳右手上的鱼尾还在弹动。刘文炳怀疑这鱼是贺秋阳给的。确实是。贺秋阳从渔夫那里买了两条,把小的这条给了她。那时候,清才两个多月,她的奶子就成空袋子了,清咀着她的奶头,咀几口就哭,哭几声又咀,两个多月的孩子,竟有那么大的力气,把奶头咀出血来。清就舔着那血。她也想活命,就顾不得妈了。当妈的想用这鱼发奶,刘文炳却用粘着鱼尸的手,左右开弓打她,鱼刺扎进她的脸。然后他把鱼从手上刮下来,跑到虚楼上,扔进了河里。

  他疑心她跟贺秋阳上过床,其实没有。是说那时候没有。那时候她恨贺秋阳,恨他对周安的毒。她承认自己喜欢周安,喜欢他那么能读书。她觉得周安本身就是书。贺秋阳把周安逼疯了,逼死了,等于是把书逼疯了,也逼死了。所以她后来含辛茹苦的,也要让女儿读书,是要让她从小就喜欢的书活过来。

  后来她跟贺秋阳上床了。她是主动的。当时就很朦胧,而今更是说不清自己为什么要主动。贺秋阳不是她想的、也不是人们说的那样坏。他的心确实毒,但不是对所有人。他对她的穷,对她女儿的瘦,对她经常遭丈夫毒打(他并不知道原因),很是同情,才给她鱼,偶尔还给她一些别的东西,后来还给她牛饲料。他的毒,只对他的竞争对手。周安不仅是他爱情的竞争对手,更是他各方面的竞争对手。许多时候,她觉得贺秋阳简直是可怜的。她跟他的第一次,他还哭了。她知道他这是在为冉芹哭。那一刻,她只为他伤心,觉得冉芹不知好歹,甚至不要天良。他很可能还在为周安哭,这就越加不可挽回了。

  然而,对着镜子里的那个人,她还是想给出个说得过去的理由——主动跟贺秋阳上床的理由。上面的话构不成理由。她说:“你刘文炳那样对我,我偏要做给你看!”

  这更不像话了。

  “你哪是那么心狠又那么不要脸的人啊。”

  但她接着骂了一句:“真不要脸!”

  镜子里的人也骂她:“真不要脸!”

  被骂了,她要辩解。“我晓得,”她说,“你是没得办法,那年头,日子虽不像你当姑娘的时候紧张,可也只是有了不紧张的气象,其实还是紧张的。他挣不了几个钱,你更挣不了几个钱,没娃娃还好说,可你是有娃娃的人,你总不能让娃娃饿死。”

  说到这里,她和镜子里的人都被感动了。为她作出的牺牲。

  可真是这样简单吗?当时你不那样做,孩子真的就会饿死吗?刘溪出生后,你几年没怀,日子也一天天好转,你为啥还是跟贺秋阳搅在一起?

  她说不明白了。

  转了好几天都说不明白,只好跳过去,接着说刘文炳的出走。

  哪是她给女儿们讲的那样啊!河生下来(跟清和溪一样,河生在家里,连个接生婆也没找),脐带还没剪,刘文炳就给了她一拳。她生怕他打刚出生的婴儿,那样的话,一巴掌就会要了婴儿的命。但他没有。他这人,心到底是善的。他说婴儿像贺秋阳,后来河长大了,哪一点又像贺秋阳?那个不长眼睛也不长良心的!他打了她,床上的血都不帮她收拾,就不见了。她身子虚,又累又饿,也没人管她。她爬起来,找剪刀剪孩子的脐带,却怎么也找不到,就用牙咬。她的牙齿比肉还软,不是咬,是磨,像磨了几个时辰才磨断。

  他是天快黑才回来的,回来后木登登的,一声不吭。

  过了好些天她才听说,那天中午,他先去河边坐了几个钟头,连班也没去上,然后他袖着一块石头,去了兽防站,在天井找到贺秋阳,当着几个人的面,直截了当地问贺秋阳是不是睡了他婆娘。他准备等贺秋阳狡辩一声,就把石头砸在那张标致的脸上。他打死也没想到贺秋阳会那样回答。贺秋阳说:“是啊,全镇人都在传这事,我以为你早就晓得呢。”说完,贺秋阳瞄了一眼他笼在袖筒里的手。贺秋阳猜出那手里握着石头。他等着那块石头。

  可是,刘文炳听了他的话,被彻底击倒了。

  那块石头落到地上,蹦跳着,蹦到了贺秋阳脚边。

  贺秋阳弯腰捡起来,递还给他,说:“自家的婆娘,好好待。”

  说完贺秋阳就去了牛棚。那时候正有人拉母牛来配种,贺秋阳要去帮助东风,让它把事情做得顺利,免得连跨三次都不成,它又把家伙收起来。

  刘文炳梦游似的走出了兽防站。他不记得自己从贺秋阳手里接过了石头,也不记得石头还被他握住。有人看见,出兽防站没几步,石头掉下来,砸在他自己的脚背上。

  他回到家里,枯坐着。是她这个刚产了孩子的女人,去生火做了饭。她把饭碗往他手上递,心里想的是挨一拳,再破只碗、损失一碗饭。可奇怪的是,他几乎是温柔地把碗接过去了。接过去并没吃,放在桌子上。然后继续枯坐,坐了整整一夜。

  天刚亮,他说:“燕,我走了。”

  他就说了这么一句,而她一句也没说,后来她给女儿们讲的“连三个女儿也不管”之类的话,是她添上去的。她听见他那样说,感觉那个“走”字非同寻常,接着又听见门响,门就是平时那样响,可她也觉得非同寻常,便惊惊慌慌下床来,追到门口。他已消失在雾里。她知道自己追去无济于事,就去把两个女儿抓起来。结果女儿也没能把他留住。

  她问镜子里的人:“不管三个女儿的话,既然他没说,你为啥要给女儿那样讲?”

  镜子里的人回答:“他不是最终也没管么。”

  “管没管是一回事,可他并没说。”

  她无言了。但她心里清楚,她那样做,是想激起女儿们对他的恨。她嫉妒那个一走了之的人!随着女儿们逐渐长大,她发现,女儿——特别是大女和二女——跟她越来越远,跟那个一走了之的人却越来越近。她们把所有责任都归了她,觉得只有自己才在想那个人,她没有。如果她真没有,她就不会在感情上去亏欠幺女。她很明白自己在感情上亏欠了幺女,这让她心里痛,但她没有办法;她认为正是幺女的出生,才把他逼走了。

  自他出走后,她就再没跟贺秋阳上过床。她重新恨他了。是他的霸道把她的男人轰出了她的生活。贺秋阳倒也没为难她,该给她的,照样一宗不少地给她。为此,她不知道该高兴还是该伤感。那个强蛮一世的家伙,心里一辈子装的是冉芹。其实他并不一定真的那么爱冉芹,如果周安不是他各方面的竞争对手,十个冉芹去爱周安,他恐怕也不会对周安下毒手。但冉芹吐了他一口。当时冉芹的姨妈在场,多年以后,也就是冉芹回到镇上,贺秋阳给了她一千块钱过后,她姨妈才把这事讲出来,意思是夸贺秋阳为人大度,又重情义。她不知道贺秋阳看重的,是冉芹给他的伤害。对唯我独尊的贺秋阳来说,挨一泡口水,是多么大的伤害,他就把那伤害养在心里。那个强蛮一世的家伙呀,原来强蛮也只是表面的。

  现在连表面也不能维持了。

  她想起那回去找贺秋阳买蜡烛,她敲着柜台,竟把他吓一大跳。

  “老了。他也老了……”对着镜子,她怅然地说。

  都老了。那个人也该老了。可留在她记忆里的,却始终是他出走之前的模样。那是个可怜人,打小就没了爹妈,硬是靠着牲口一样的倔强活了下来。后来有了她,他就把全部的爱给她。可是他不会爱,越想爱,越不会爱,终于把爱变成了毒。她饮不下那毒,才起了外心。但这并不证明她不在乎他,他走后,她无时无刻不在想他,她现在每天醒来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打开门,开始她自己都以为是要认街上的人,后来发现不是,那些人与她有啥关系?忘了就忘了。她是看他是不是站在门口。她窝在家里不出去,也是怕他回来过后,见门锁着。可是他没回来,也不会回来了。他多半是中途上岸,找了另一个女人。

  再后来的事情,她想不起来了。离得越近的,越忘。

  这让她犯了难。她本来以为可以无穷无尽地说下去,结果现在没得说了。

  于是她从头再来:“你这小姑娘……”

  后来她简直离不开镜子了。一旦离开,那个跟她说话的人就不见了。电视里的人多,但那些人只顾自己说话,或者只跟电视里别的人说话,不跟她说话;只有镜子里的这个人,才愿意时时刻刻跟她说话。

  因此她把镜子从墙上摘下来,捧在手里,睡觉也不丢开。

  再后来,跟镜子的须臾分离也让她无法忍受,比如她总不能拿着镜子扫地,拿着镜子做饭,而不拿着,就没人跟她说话。

  又一个清晨来临时,她决定就这样捧着镜子,躺在床上,不再起来了。

  这一天恰好是冬至。

  在三河流域,冬至这天要吃羊肉;也不止三河流域,很多地方都有这风俗。据说冬至节吃羊肉,最能养生。这天从凌晨到子夜,沿江沿河的大小寺庙,诵经声浮于涛声和市声之上,是僧人们在为成千上万的羊子超度。那些草地上柔弱的性命,为人类奉献了健康和狂欢,愿它们死后进入天堂。但这样的风俗,其实也就是城里有,乡村和镇上都没有。乡村里的冬至,只是提醒农人施好腊肥,防止霜冻,镇上则几乎记不住这节日,能记住的老辈人,也无非是说两句“清爽冬至邋遢年,邋遢冬至清爽年”之类的谚语。

  冬至这天是星期五,刘河的女儿中午在学校吃,丈夫鲜春便煮了面条,两口子简单吃些,等女儿放晚学回来,一家人再去羊肉馆。

  刘河不能跟丈夫和女儿亲近,但在家里,她其实是受到很多照顾的,鲜春只要有空,就绝不让她下厨房,许多时候还是把碗递到她手上。凡吃面条,鲜春都会在她碗里加个荷包蛋,而且不是放在面上,要埋在碗底。他是偶然发现妻子这一喜好的,那天他无意间那样做了,妻子吃出荷包蛋来,诧异地停住,然后很香地吃下去。以前他也这样做过,只是把蛋放在了面上,妻子就没吃这么香。下一回煮面,他又把蛋埋起来,妻子仿佛猜出了什么,接碗的时候,下力地看他。他脸红了,不好意思地笑。他不光对女儿说话才脸红,对谁都一样。他有害羞的毛病。这毛病限制了他的发展,在天然气公司工作多年,连个股长也没当上,但也让他过得自在。他恐怕永远也猜不出妻子为什么会那样看他。她是看他眼神里是否有迟疑和怜悯。

  这天,当鲜春又把碗递给她,照例的,她又下力地看他。丈夫害羞的笑,让她的心一寸一寸地暖过来。她的心冷得太久了,从那次回普光镇找父亲开始冷,一直冷到现在。

  ——那个秋天的清早,她从母亲家里出来,站在阶沿上张望,下游的新街倒是有了出没的人影和隐约的人声,老街上却唯有一只猫,若有所思地从上街那边游过来。扁窄的街道上,撒着路灯朦胧的黄光,朦胧到浑浊,像是灯光浸泡在泪光里。

  如果“他”就在家的附近,只可能住在老街。大姐就是这样交代的,大姐说:“河,我跟溪在这边想办法,你回镇上去,把老街挨门挨户查问一下。”听见这话,刘河很惊讶。未必大姐把她转述的故事,当成了父亲的现实?故事是与现实竞争的手段,但现实如铁,从没在竞争中输过,作为曾经见惯生死的护士,大姐应该比谁都清楚。刘河觉得,大姐像是在完成某种仪式。但也怪不了大姐,刘河自己同样需要这样的仪式,否则就不会说“他”也可能像故事里那样,更不会真的回普光镇找“他”。

  那只迎面而来的猫,明显不欢迎她,更不信任她,还有十米远,就站住了,然后脊背一躬,前脚一撇,消失得无影无踪。刘河的眼里,只留下它被灯光放大的影子。她一直走到上街尽头。更东边是狭长的河岸,岸上青草尨茸,但现在看去,还只是起伏的暗黑。对面横卧的大山,像是没睡够,被晨光冒犯,很生气,把晨光撵回去了,天地反而不如在虚楼上见到的明亮。老镇政府遗下的堡坎,雄踞于黑暗之中,使黑暗岩石船坚硬。

  刘河就站在那里等。等天亮。

  仿佛等了一生一世,天也迟迟不亮。刘河感觉到凉意,想回屋。这时候,她似乎忘记了是出来找父亲的,只想到还没跟母亲好好说几句话。可是,母亲开着灯,却又点两支蜡烛,是啥意思?是祭祀还是诅咒?若是祭祀,祭祀谁?那个……被你逼走的男人吗?若是诅咒,那个男人早就自己诅咒了自己。他把自己的根都斩断了。母亲又为啥不理我,还做出那些古怪举动?就算对老大老二偏心,总不至于偏心到连老幺认都不认,老幺饭都没吃完,你就要把菜收走!

  刘河曾经以为,自己被母亲抛弃,比被父亲抛弃更好受些,现在发现完全不是那么回事。

  她像是真的被母亲抛弃了,伤心得想哭。

  回县城去好了,那里才有我的家……她转过身,快步往中街走。

  街灯已上完夜班,闭了眼睛歇息,街面暗了一瞬,紧接着,天光从青石板上浮起来。

  天真的亮了,码头上的船要开了。

  吱呀一声,右手边开了扇门。那门上贴着红纸,看上去不是门开了,而是红纸在朝门后躲。红纸躲开的同时,一个身躯庞大的高个子老人堵在门口。他实在太胖,阻挡了天光的降临,使他身后的屋子黑得像是没有屋子。刘河瞥过去,发现自己从没见过这个人。昨天回来时,听到一片声的招呼,就以为满老街的人她都熟悉,结果大清早碰到的第一个,就是没见过的。正是这念头,让她打了个激灵。在姐姐们的回忆里,“他”就是个又高又胖的人。在那个年代,他几乎是普光镇唯一的胖子,就连贺秋阳,一月吃掉二十斤牛饲料,也瘦成根竹竿,而他很少吃过饱饭,却长出一身泡胙肉。老人就是这样的,他穿着长袖汗衫,但能明显看出胸脯和肚皮在汗衫里肥硕地垂着。老人的脸,几乎只有脸的形状,裂得很开的皱纹,使他满脸都长着嘴。

  刘河停下来,看了老人好几眼,却啥话没说,就离开了。

  她从没想过抛弃她的人是这副模样。如果真是他,她会很失望。

  她很清楚,这不可能是他。这条街上藏不下一个数十年的秘密。

  但实在的,她真希望是他!她要让他知道,任何一种对世俗情感的蔑视,都需付出代价,她要让他付出代价!你女儿站在你面前,却不跟你说一句话,就是你必须付出的代价。

  这想法并没给刘河带来好心情,因为老人也没跟她说话。老人无言无语,像个古人。包括母亲,同样像个古人。很可能是巴人街害的。别看他们口头上不承认巴人街,但巴人街是个概念,概念是个口袋,一旦张开,人就被吸进去。大多数时候是主动钻进去。没有牢笼,就自设牢笼。周安当年也是这样。他嫌贺秋阳给他的牢笼太宽敞,便自己动手,扭紧螺丝;强迫自己背出曹操的第二十四名战将,就是他自设的小牢笼。还有姐姐,还有母亲,包括她自己……

  意识到这一点,刘河浑身冰凉。

  从秋天凉到了冬天。

  此刻,丈夫羞涩的笑,像为她拆除了栅栏,透进来的阳光,让她暖和。她盯着丈夫,却没接丈夫递过来的碗,而是抱住了他的臂膀。

  鲜春不防,碗摔在地上。荷包蛋从面条的网里挣扎出来,朝一边滚出老远。

  她根本不管,站起身,扑在丈夫肩上。鲜春很惊慌:“啥事啊?你这是啥事啊?”她不管,拥着丈夫进了卧室。她要好好跟丈夫做一次。鲜春面皮羞涩,对房事却要求很强,每次她都依他,像一根木头依从一个人。鲜春从没怪过她。今天,她要好好跟丈夫做一次。

  刘河一家走进羊肉馆的时候,刘清跟张占军也开饭了。

  这顿饭吃得张占军百感交集。

  从渠江回来后,刘清像是受到了神秘的打击,变得有些神思恍惚。张占军觉得,这只是寻亲未果的暂时性反应。虽是暂时性反应,他还是不能理解。在他看来,以那样的方式,去找一个失踪快四十年的人,找不到是自然的。妻子跟她二妹的那趟行程,说成旅游更合适,陆路和水路,沿途都风光绝美,特别是陆路,绵延山体上的奇峰异石和大叶杜鹃,在天下名山里也难见到;市里几年前就计划打隧道修高速路,正是舍不得那些风光,才迟迟没有动工。分明是旅游,妻子非要说是去找父亲,在张占军听来既荒唐,又矫情。没找到还神思恍惚,就更不像话了。但张占军没多加过问。他是故意避开了不问,免得妻子把心思又转移到他身上。

  十余天后的一个下午,张占军去参加市政府召开的卫生系统会议,从双顺街路过,意外地看到刘清在那条街上。她在那条街上并不意外,可她蹲在花台旁边,跟一个仰卧在花台上的流浪汉说话。那流浪汉傲慢地把脸掉向一边,并不理她,她却神情恭顺,越凑越拢。张占军眉头一皱,下车去查看。原来,她是觉得这个流浪汉像她父亲。简直疯了!那人不过三十多岁的样子,怎么会是你父亲?张占军当然不知道,在妻子心目中,就如同在岳母心目中一样,那个名叫刘文炳的人,永远都定格在了三十多岁。

  张占军是从不呵斥妻子的,但这天他呵斥了她,说她无聊。鉴于开会时间快到,他呵斥几声,气冲冲地离开了。那天晚上,又有人请酒,且是两台,他喝过酒回去,已是子夜过后。他本来早已忘了那件事,但进屋时,见到处亮着灯,刘清在一间屋子里忙碌。那间屋一直没住过人,床铺上堆了许多杂物,刘清已将杂物清理出去,正在拖地。张占军的酒醒了大半,问这是干啥?她快乐地说,她已找到父亲了,她要把父亲接回家来住。

  五雷轰顶。

  她当真把那流浪汉当成父亲了吗?她要把那流浪汉接回家来住吗?如果这事传出去,将成为比天还大的笑话……在场合上,张占军总是以自己老婆自豪,自豪的是她从不管他,他的同事和朋友也知道刘清的好处,说像刘清这样的老婆,给五个都不嫌多。又说:叫刘清开个培训班,主题就是如何做老婆,让我们的老婆都去班上学习几天。这下好了,她要把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养在家里!

  张占军觉得事态严重了,当夜他让她忙,第二天他请了假,说老婆病了,要送医院。他并没送她去医院,而是请来巴州师范学院一个教授,那教授是教传播学的,但也是心理咨询师,跟张占军有过一面之缘,彼此留了电话。巴州师院本身离市区有三公里路,加上心理咨询师职业道德的约束,张占军不担心他会说出去。刘清可能是头天夜里太过劳累的缘故,躺在床上睡,张占军不想惊动她(怕她起床后就去请她“父亲”),将妻子的情况毫无保留地说给教授听。教授先没谈意见,而是狠批某些人对心理医生的轻蔑,说什么心理咨询将价值疑难和信仰危机,完全简化为技术,是对人生深刻问题的逃避和扭曲,教授说,那些人根本认识不到心理咨询正是探寻那些复杂问题的钥匙;问题大(就如房间大),钥匙小,而钥匙却能把房间打开。此外还说了很多,且提到一大串外国佬的名字。张占军听得云里雾里,最后才听到关键性的话:他的老婆刘清,得了孤独症,是抑郁症的一种。

  她孤独?张占军摇了摇头,接着又点了点头,仿佛这结论既离谱,又中肯。

  教授接着说:“嫂夫人大概从她父亲消失后就孤独了,虽然她有母亲,有妹妹。作为女儿,她认为父亲是天,父亲不在,天就塌了。在她必须自我承担的时候,可以无所畏惧,雷厉风行,一旦不需要她承担什么,就会陷入焦虑和颓唐,并因此孤独无依。”

  话说到这个份上,张占军不得不信了。

  他首先想到的,是去把那个流浪汉赶走。不需他赶,那人已经不在巴州城了。其次他觉得,他再不能像往常那样逍遥了。想到这里他就痛苦。可他发现自己根本不能失去她,他无法想象她因为抑郁症而有个三长两短。别的事再痛苦,也比不上失去她的痛苦。

  从那时起,张占军每天下班就回家。为避免诱惑,回家后,他把手机放得远远的,手痒得心慌,也不过去翻看,更不主动给别人打电话,别人打来,只要不是领导吩咐有什么急事处理,他都要么不接,要么说脱不开身。他办公的地方离家有四站路,以前都是坐车,现在步行,他气喘吁吁地跨着大步,用体力的消耗来清除心头的杂念。这样两个月下来,他的体重减轻了许多,呼吸畅快了许多,自然,妻子也高兴了许多。以前他没觉得妻子不高兴,现在才发现了女人高兴和不高兴的区别,不高兴的女人很独立,高兴的女人有依赖。妻子依赖他了,如果他应该到家却还没到家,她就会打电话——以前从不这样。

  冬至这天张占军比哪天都忙,近些年来,食品安全问题频发,卫生局要负责监管。他忙到六点过才结束,叫刘清出去吃羊肉,刘清却说她早就做好了,外面做的不放心,不如自己做。其实是她舍不得钱。她做的是小火锅,煨在餐桌上吃。刘清的脸红扑扑的,这是她少有的脸色。

  张占军长舒一口气。

  她终于缓过来了,这太好了。

  让她再养一阵,他想,等翻年过去,就给她找个事情做……

  或许是累了一天的缘故,再加上食物过于可口,张占军实在想喝酒,实在怀念跟朋友们聚会的日子。只要她有了事情做,他又可以过那种日子了。

  清、溪、河三姐妹,只有刘溪没跟丈夫一起。

  上午九点多钟,刘溪出了门。那时候王成江还在睡觉。其实他没睡着,可他也没阻止妻子出门。他现在连这个也没兴趣了。刘溪到了州河北门,北门是水门,泊着“云天号”等几艘大船,刘溪上了“云天”,直奔二楼的“月明阁”,那里有三个牌客在等她。牌打到中午,就散了。另三个牌客不想散,说在船上随便吃点,继续战斗。是刘溪要散。刘溪说,今天是冬至节,要跟家人一起吃饭。另三个说:“冬至节算个屁节呀!”其中一个烫着鬈发、比刘溪年长几岁的妇人,对现在节日的繁多颇为不满,说那都是商家搞出的噱头,无非是想把你包里的钱吸出来。刘溪边清账,边笑笑地应,应着的同时,已起了身。

  她没回家,而是去了仁华街。这是城北一条相对冷僻的小街。仁华街中段,有家“胖姐餐厅”,这餐厅只有一个包间,那包间里又有个人在等刘溪。

  这人名叫孙小光,巴州市矿务局的,比刘溪大八岁,五十出头了。面相上倒是看不出来,头发黑黝黝的,脸很紧致,特别是,说话肝精火旺,听着就让人振奋。

  刘溪就跟孙小光过节,吃干萝卜卷炖羊肉。

  吃过了,刘溪先走。走之前孙小光给了她一张卡。房卡。来之前,孙小光就在他铁哥们儿经营的惠东宾馆开好了房。因为去得密集,服务生都熟悉了刘溪,尽管从来没说过话。

  这事情,在刘溪从渠江上回来不久就发生了。

  但她不愿去回想究竟是怎样发生的,只是感觉到,每次往宾馆走,她都焦虑不安,而越有这种感觉,她的步子迈得越急,如果坐在车上,就嫌车子太慢;每次泡在宾馆里,她都无比快乐,快乐到忘记一切;每次结束后离开,她都无比沮丧,沮丧到想起一切。今天尤其沮丧。孙小光比她先离开,她冲完澡,衣服还没穿好,就有牌客来电话。接着来了无数个电话。她一个也没接,可电话的声音让她恐惧。不知道为什么,每响一声都让她恐惧。她只想尽快离开房间,离开宾馆,她觉得只要离开了宾馆,她就安全了。但越着急,越没了先前的麻利劲儿,靴子的拉链拉了几次,都卡在半中央。

  好不容易走出宾馆大门,心慌意乱的感觉却并没减轻。在巴州城的格局里,北边住怪人,可她觉得别人都正常得很,只有她怪,怪到街景在她眼里,全都变形。她无端地忆起前段时间经常做的那个梦:阴风惨惨地被人追逐的梦。现在她不做那梦了,因为那梦已经显形,来到了她的生活当中。

  早上出门,晚上才回去,对她而言是常事,可今天才下午两点过,她就焦急地盼车来。她出门打牌,很少自己开车,大多是坐出租,跟孙小光好上过后,就从不自己开车了:兴之所至,他们会喝两杯。城里的出租据说每年增加数百辆,可这数百辆就如一把沙子投入州河。终于来了辆空车,她怕被别人抢了,迎着车跑过去。

  “南城,沁香华庭。”刚开了车门,还没坐上去,她就对司机说。

  沁香华庭是她住的地方,是湿地公园旁边的连排别墅。

  以往回去得再晚,她也没想过要给王成江解释,王成江似乎也不需要她的解释,今天她觉得,尽管他不需要,她也应该解释一下。还没想好怎样解释,已打开了门。

  “成江。”

  没人应。

  又喊一声,还是没应。

  往天她是不会喊的,今天喊了,却不答应。

  不过这倒让她心里轻松了些,想他可能转路去了。

  她突然感到很累,走进卧室,外套和靴子也不脱,就往床上一横,腿掉在床外,只扯了被子搭住胸口。

  等她头晕脑胀地睁开眼睛,见外面暗沉沉的,一看时间,已是六点过!

  她的腿又冷又麻,麻得站都站不起来,在床上坐了好一会儿,才能勉强下地。

  王成江还是没回来。

  手机里有无数个未接电话,都是牌客的,没有王成江的。

  她走到客厅,坐到沙发上,给王成江拨电话。“你拨打的电话暂时无法接通。”连拨数次,都是机器发出的同一个声音。机器把暂时变成了永久。他是把我设了呼入限制吗?孙小光跟我在一起时,就会把老婆的电话设成呼入限制,王成江也这样吗?不会的,我又不像孙小光的老婆那样,动不动就过问丈夫。我从不过问。

  空虚。空虚得比那个梦境还要沉重。她不丢手地给王成江拨电话,每次都是同样的结果。他会不会就在家里,故意这样气我?肯定在家里,平时他都是窝在家里。

  房子有三层,她上下跑,上下查看。房间看过了,又去花台,去阳台。都没有。她这才发现,丈夫平时是否全窝在家里,她其实是不知道的。她对他一点也不了解,特别是近段时间。因此,她想出门找他,也完全没有方向。

  人没找到,却在二层的阳台上,看到了她从南海边捡回的那个蚌壳。以前她经常把蚌壳贴在耳边,听海啸的声音,好久没那样过了,蚌壳上落满灰尘。她小心翼翼,像捉一枚炸弹似的,把蚌壳捉在手里,将口子周围的灰尘拂了两把,往耳朵上贴。

  还没贴近,轰隆一声,海啸声就奔涌而来,吓得她赶紧扔掉。

  她回到底层的客厅,又一屁股坐在沙发上。

  就那样一直坐到天完全黑下来。

  其间,她多次联系丈夫,全是无法接通。而每次给丈夫拨电话时,总有个人影跳到前台。那是孙小光。这让她不得不承认,自己最想联系的人,不是丈夫,而是孙小光。到夜里九点过,她忍不住了,要给孙小光打个电话。刚摁下两个键(她没存孙小光的电话,只把号码记在心里),却又停住了。第一次,孙小光就对她说,她跟他联系,只能在他上班期间。当时她想都没想就同意了,是自尊心让她这样做的。可此时此刻,她心里堵得慌,非常难受。他俩是在牌桌上认识的,有个周末,牌打到很晚,孙小光非要送她回家。那天他开着车,她坐在副驾上,他一只手伸过来,抚住她的腰,她把腰挺起来,挺得硬硬的,但他还是那样抚住。她逮住他的袖子,想把他的手拉开,而那手却用力地将她一抱。那种不可一世,让她屈服。她的腰软了。第二天,他们就去开了房。你勾引了我,而你……不许我在你下班后给你电话,你可以给我打,我并没有那样的规定。不来电话,至少来个短信。然而没有。此前一直都这样,她没觉得什么,可是今天,她仿佛才看清了这当中的无耻。

  又是两个多钟头过去,王成江依然没回来,电话也依然无法接通。

  肚子很饿,可她不想弄东西吃。她一直关注着她的手机。而她的手机除牌客让它响过(她同样一个都没接),就一直沉默。屋里漆黑,窗外不远处的桉树林里,有乌鸦在耸动翅膀。乌鸦让她害怕,可只有乌鸦陪她。乌鸦比孙小光贴心!然而,谁又说过孙小光要跟你贴心的?第一次开房,孙小光就告诉你:“我们都只满足需要,别动真情。”孙小光一眼就把你看穿了,知道你同样需要。不同的是,你需要的不是性,而是要让自己成为妈妈那样的人。姐姐越是看不起妈妈那样的人,你越是要成为那样的人!你比孙小光都不如,孙小光并没利用你,而你利用了他。你在利用他的时候动了真情,那是你自己的事……

  “妈妈。”她轻轻叫了一声。

  今天是冬至节呐,怎么不给妈妈打个电话?

  她慌慌忙忙在手机里调“妈妈”。“妈妈”藏得很深,像那个蚌壳,也像她的整个家,被灰尘蒙住了。当“妈妈”现身,她甩了甩头,把披散的长发甩到背后去,才摁下绿键。

  通了,却无人接听。拨了七八次都无人接听。

  她觉得自己被整个世界抛弃了。

  她觉得自己过得一点儿也不幸福。

  她的妈妈夏燕,是听见手机响的,但手机放在客厅里,而她躺在床上。从早上起,她就下了决心,从此跟镜子待在一起,不再起床了。

  同时想到妈妈的,还有刘河。

  刘河跟家人围住热气腾腾的汤锅,她把最好的肉块,给女儿夹了,又给丈夫夹。女儿异样地看着母亲,打着抿笑。在她心里,母亲一直很严肃,严肃到冷。可今天的母亲目光柔和,满怀深情。她心里乐。她想要这样的母亲。看着女儿快乐的样子,刘河的心思回了普光镇,回了自己念中学时的光景。那时候,她的母亲不能让她快乐,是因为母亲自己也不快乐。女儿不快乐,母亲会更不快乐。现在的母亲依然不快乐,是女儿没给她快乐吗?……

  她似乎完全理解了、更不去计较母亲对她的“装精作怪”,想现在就给母亲打个电话。从镇上回来后,她还没主动给母亲打过电话呢。

  可是太吵了。羊肉馆门口,密密麻麻倒挂着砍成半边的羊子,刚取下一扇,又一扇立即补了上去,正如刚空了一桌,另一桌人立即填了进来。到处是人群,到处是声音。

  干脆再等些日子吧,刘河想,到腊月二十几,回去把母亲接来,让她在县城过个春节。春节后她还想住的话,随便她,想住多久就住多久。这事情她还没跟丈夫和女儿商量,但她知道,丈夫和女儿不仅不会说二话,还会很高兴。

  这么想着,刘河对前来续茶的店小二说:“再来半斤羊肚!”

  罗伟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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