弑(一)

  • 来源:江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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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发布时间:2016-09-24 10:55

  一

  一夜之间,我便背上大逆不道夷灭九族的罪名:弑。

  我被押赴刑场。四四方方的槛车像个口,我站在里面成了囚。我蓬头垢面,往昔的风姿美仪荡然无存,引以为傲的黑长髯纵横交错纠成一团,像个鸡窝。一颗鸡蛋准确地炸裂在鸡窝里,黏糊糊的汁液不紧不慢地四处漫延。半根胡萝卜击中我的左腮,一只破鞋打在我的右眼。本能驱使我低头躲避,但坚硬的囚车卡住了我的脖子,我只能坦然面对飞来的蔬菜瓜果。左右两列持明晃晃刀枪的武士阻挡不住百姓的激愤。问题是他们根本不去阻挡。他们的任务只是看着我,别让我跑了。真是操蛋,我被囚笼卡得死死的,能跑到哪去?插翅也飞不走。再说大丈夫慷慨赴死,岂有逃跑之理?围观百姓大声呐喊着“杀死反贼谢晦”,一个尚不谙人事的小姑娘骑在高大男子肩头也骂得起劲儿。我自忖上不负天子,下不负黎民,问心无愧,坦坦荡荡,何至临死反招致这许多骂名?这些百姓与我并无仇隙,他们或是生活不如意,迁怒于我以泄愤,或是纯粹看热闹,骂我几声以自娱。无论如何,能在死前供百姓泄愤娱乐,百姓心情舒畅便能安居乐业,这有利于构建太平盛世,也算我为刘义隆做的最后贡献。

  我并不孤单。后面跟着我的兄弟子侄,一大群人,都受我连坐而同赴阴曹。一声嘹唳的长啸划破天空,像一把利刃斩断了周围嘈杂詈骂之声,震得头顶的烈日簌簌发抖。喊叫的是我的侄子谢世基,他的呐喊让世界安静下来。可是太安静了,静得有些可怕。我听见心脏蹦跳像出征的鼓,血液流动像决堤的河。我希望百姓骂起来喊起来,可他们像被施了魔法,一个个泥胎木偶般僵立不动。两行武卒迈着轻飘飘的步子,落地没有一丝声响,像一群鬼。连嘚嘚的马蹄声和轧轧的车轮声都消失了。这令我惶恐。我不怕死,但我害怕这种安静。我知道,极度的静往往意味着极度的噪,就像大治往往跟着大乱,大乱又往往跟着大治,自然循环,亘古相袭。果然,谢世基又喊叫起来,我的耳朵里像敲响了十八面铜锣,声波疯狂冲撞耳膜令我头晕目眩。谢世基喊了几句就住口了,像是念了一首诗。可声音太大了,我听不清他念的是什么。

  法场四周被披坚执锐的武士和麻木不仁的平民围得水泄不通。北侧一张桌子后坐着监斩官,他居然是我的故人檀道济。他黑着个脸。没办法,他天生脸黑。坚硬的胡子像铁线扎在皮肉里,再大的风也休想吹动分毫。他面目狰狞凶恶,仿佛庙里的金刚投胎。正是凭着这股杀气,他驰骋疆场屡立战功,从寒门之子升至大将军。如果说朝廷还有人带兵打仗令我敬佩的话,就他檀道济一个了。檀道济看到了我,他转转鸡卵大小的眼珠,算是和我打个招呼。两个武士把我解下囚车,押送到断头台。断头台前站着一排穿赭红袍抱鬼头刀的彪形大汉,惟独一人不伦不类抱着把剑,像羊群里的骆驼鸡群里的鹤。抱剑的刽子手朝我粲然一笑。我仿佛被他的笑勾了魂,不由自主走到他的面前,他在摁我跪倒时还顺手捏了捏我的脖子。小吏大喊午时三刻到,檀道济扔下令牌喝声斩,刽子手手起剑落,我的首级飞起空中,看见满腔热血顺着我的脖颈喷起九尺高的血柱。血柱轰然崩塌,鲜血摊落,绽放成一朵五瓣梅花。

  我大叫一声而醒。四野阒寂,曙色微明。我摸了摸脖颈,头颅尚在,胡子也一如既往齐整。我长舒几口气,仍难以平复急促杂乱的心跳,冷汗涔涔而下。受到惊吓的绿云支起半个身子,直愣愣地看着我。我隐约看到她高耸起伏的乳房。绿云拭去我额头上的汗,重新把如脂似玉的身子偎进我的怀里。听了我的讲述,绿云哂笑说,看把你吓得,不过是个梦而已。

  这虽然只是个梦,可又不单单只是个梦。我这个人怪得很,平时很少做梦,一旦做梦十有八九为真。比如我曾梦见刘裕做了皇帝,他后来果然做了皇帝。比如我又梦见刘义隆做了皇帝,他后来也做了皇帝。当然,刘裕刘义隆这两个名字只能心里想,不能说出来,否则这颗脑袋和这丛胡子照样不保。皇帝的名字是不能说的。皇帝的名字在当皇帝前有用,当了皇帝就没用了。不仅皇帝自己不用,也不许别人用,有和皇帝重名的必须改掉,这叫避讳。当然,只要不说出来,心里想想还是可以的,我甚至可以管刘裕叫刘寄奴,管刘义隆叫刘车儿。我显然不希望这个恶梦成真,可我又强烈感觉到这个恶梦肯定会成真。那可是诛灭九族的大罪,自然包括怀里温滑娇娆的绿云。可绿云哪晓得这些,眼瞅着大祸临头,她还天真地认为不过是个梦。还而已。

  绿云正用篦箕给我梳胡子。我的胡子浓黑如墨又韧又长,绿云很喜欢。她喜欢的原因是我很喜欢。我像对待珍宝一样爱我的胡子,自诩可与美髯公关云长媲美。绿云小心翼翼地梳理着,她的手法细腻柔和,梳得胡子很舒服。我总是让她梳胡子。侍卫呈进一封信,我拆开观看,是弟弟谢皭从建康寄来的,他在皇帝身边当差,任黄门侍郎。谢皭的信让我想起昨晚被砍头的梦。谢皭在信上说,皇帝要诛杀我傅亮徐羡之檀道济等,罪名是废立弑逆,与梦中一致。我将信投置在案几上,黯然不语。绿云识趣地退了出去。

  这一天还是到来了。尽管我早有思想准备,但它到来之快还是出乎我的意料。刘义隆啊刘义隆,你龙椅尚未坐热,就急着诛杀肱股之臣。唉,自毁长城!

  我非常担心傅亮和徐羡之的安危。我和檀道济领兵在外,暂时无虞。傅亮和徐羡之就在朝中任职,一旦有变,他俩必遭屠戮。前两天傅亮派人送信,说陛下修治船舰准备北伐,大臣纷纷谏阻,陛下犹疑不定,将派外监万幼宗到荆州与我商议。傅亮说北伐乃自取灭亡之道,让我一定阻止皇帝北伐。我当然不同意北伐,朝廷刚刚稳定,正需休养生息,要打仗也得等兵强马壮后再说。可如果谢皭的信属实,那刘义隆厉兵秣马就不是冲北魏去的,而是将兵锋对准了我和檀道济。当然,傅亮和徐羡之也在劫难逃,我们是一根绳上的蚂蚱。然而朝廷能征惯战之将就数我和檀道济,我以智闻名,他以武著称,朝廷再无人能与我俩争锋。我想这才是刘义隆犹疑不定的原因。

  二

  人生如戏。每个人都有上天分配的角色,只要大幕拉开,锣鼓不停,就得义无反顾地演下去。尤其宫廷之内,演技好坏直接关乎生死成败。演戏不易,看戏也难,再复杂的剧情也得看懂,看不懂会被历史淘汰。有时看懂却要装不懂,不装糊涂也得脑袋搬家。这懂与不懂、装与不装确实很微妙。古今中外多少人死在了看戏上。就像赵高导演的著名的指鹿为马那场戏,谁还不认识那是一头鹿?可就有人说是马,瞪着两眼说瞎话,结果说瞎话的活了下来。那些非要坚持真理说是鹿的难免杀身之祸。倒不是说真理不该坚持,但要分怎么坚持,死在一头无关紧要的鹿上,纯粹是糊涂犯傻。

  再说刘裕召集我们吃饭那场戏。公元420年正月,刘裕还不是皇帝,是宋王,但离皇帝仅一步之遥。他已受了九锡、十二旒冕、天子旌旗等一系列殊礼,位极人臣。自从王莽首受九锡,九锡就成了篡位的代名词,欲篡位者必先受九锡,受九锡者必篡位自立。刘裕享受了一系列只有天子才配有的殊遇,他的胃口岂满足于一个宋王的爵位?他拥兵自重窥伺晋室江山已久,关键是谁来捅破这层窗户纸。觥筹交错之间,酒酣意畅之际,宋王刘裕表演了一出浅显易懂的戏,连五岁的孩子都能看懂,更别说我们这些整天揣测心机的朝臣。刘裕正色言道,自桓玄篡位以来,晋室鼎命已移,是我首倡大义,兴兵光复帝室,又南征北战,平定四海,功成业著,遂受九锡。可现在我老了,地位又如此尊崇,盛名之下难以久居,我打算把所有爵位官职奉还皇帝,回京师养老待终。刘裕说罢还假惺惺流下几滴眼泪。这明摆是撒谎,刘裕欲受禅之心路人皆知,只不过他以匡扶晋室之名成功,不好意思亲口说出篡晋自立的话。两厢文武都跟着装傻,一味称赞宋王盛德,除此别无他话。刘裕面有失落之意。天渐渐暗淡下来,夜色像支神鬼不觉的笔,悄悄染黑了天地。宋王无意张灯夜饮,略带懊恼地说了句,都散了吧。我们三三两两走出宫门,傅亮折而复返,被我迎头撞上。我笑着问傅亮,此时急着进宫何事?傅亮附在我耳边小声嘀咕,替你去干你想干又不敢干的事。我大笑而去。

  我和傅亮肝胆相照肺腑相交,都有济世安民之志。我们跟随刘裕东征西讨,就是为了打造一个太平盛世,让百姓安居乐业。这既是刘裕的理想,也是我和傅亮的理想。自黄巾起义以来,天下战乱动荡了两百多年,刀戈频仍,烽火不息,生灵涂炭,民心思安。尤其桓玄篡晋之后,东晋名存实亡,天下如同干柴烧沸的鼎镬,百姓沉浮其中苦不堪言。我们看到太多的兵燹之祸,看到过战火焚烧后的千里赤地,看到过破城之后倚叠如山的尸体,看到过扶老携幼颠沛流离的逃亡,看到过析骨而炊易子而食的惨状。一次面对群狗啃啮野尸时,刘裕勒住马头,流下了眼泪。刘裕说,大丈夫当为黎民谋盛世,使生有所养死有所葬,倘吾有志,定教百姓休养生息,绝不似秦皇汉武穷兵黩武也!刘裕话落既知失口,他只是晋朝一个大臣,却说出如此不臣之语,这是大逆不道的罪过。刘裕略带尴尬地回视我们,我们都低着头装傻,装没听见。

  我早知道,如今乱世之时,唯有刘裕雄才大略文武兼备,堪当定乱代兴的大任。有人说他出生时神光照亮室内,当晚还降下甘露。有人说他伐木砍柴曾射伤一条大蛇,又遇青衣小童捣药为蛇王治伤,小童言蛇王本想杀死刘裕的,可刘裕要当皇帝,杀不得。有人说有望气者见天子气现于曲阿、丹徒一带,寻气而去却发现是刘裕他爹刘翘的坟墓。还有人说刘裕躺卧在京口竹林寺讲堂内睡觉,一个僧人看见他身上有五色龙形物体出现。事情真伪我不得而知,都是道听途说。欲称帝者常会编撰一些祥瑞,像神光甘露异香天子气龙形附体等都是前人惯用的伎俩,并不稀罕,就连射伤大蛇一事,也有明显抄袭汉高祖斩白蛇的痕迹。这些事情不过是遮人耳目的,成功了就是祥瑞,不成功就是谎言。譬如陈胜要是当了皇帝,那鱼书狐叫都是天意。可他兵败被杀了,我们才知道那全是吴广捣的鬼。

  质疑先帝祥瑞照样是死罪。我不是怀疑,我只是不肯轻信。无论社会舆论如何,人都要有自己的判断,不能被流言裹挟,更不能人云亦云。我相信刘裕肯定能当皇帝,主要因为我做的梦。桓玄称帝那年我才十四岁,梦见使者招我觐见,我懵懵懂懂到了宫中,悄声问领我的太监,当今皇帝是谁?司马还是桓玄?太监慌忙示意我禁口,小声对我说,非司马亦非桓玄,乃宋帝刘裕。我当时根本不知道刘裕是谁,你能够想到我有多惊讶。我伏跪在金銮殿下,刘裕坐在御座上呼我,爱卿知道我是谁吗?我惶恐不敢言。刘裕又问,天下大势爱卿知道多少?我战战兢兢说,只知桓玄称帝,不知其他。刘裕仰天长笑,说没有桓玄称帝,哪有我刘宋江山。我倏然而醒,才知南柯一梦。这个梦我半点不敢透露,包括对疼我爱我的爹娘。我心里只有一个疑问,刘裕是谁?

  当时刘裕尚未发迹,不过是桓玄帐下的一个将军。很快,外面传来刘裕起兵讨伐桓玄的消息,不久桓玄兵败被杀,晋安帝在江陵复位,刘裕迎帝回建康。在人们都认为刘裕将成为朝廷重臣时,我早已认定他是真命天子。后来我见到了刘裕,他走起路来龙行虎步,的确有帝王的气势。我料定他是几百年里难得的治世之主,甘愿为他出生入死。为了刘裕,也为了我自己,说白了是为了理想中的太平盛世。傅亮徐羡之檀道济等也竭诚辅佐,我们跟着刘裕打了很多胜仗,攻秦灭燕,平定叛乱,刘裕的爵位越来越高,天下渐渐有了太平的迹象。在这节骨眼儿上,刘裕提出告老还乡,别说不是他的本心,就是我们这些做臣子的也不答应。

  傅亮进宫去了,无非是劝刘裕称帝。这种事我并非不敢做,而是不屑做。这有何难?逼傀儡皇帝司马德文写个退位诏书而已,但毕竟有损为人臣子的名节。傅亮于刘宋开国虽谓首功,但史册上难逃篡晋的首恶之名。他既然想领首功,就必须背负首恶。

  其实傅亮和刘裕只说了三句话,这是事后傅亮告诉我的。傅亮敲开宫门见到刘裕,说出第一句话,请让我暂且返回京师。傅亮并没说回京师干什么,也没说回去多长时间。傅亮不说,刘裕也不问。但刘裕显然知道傅亮回去干什么,傅亮也显然知道刘裕知道他回去干什么。既然心照不宣,就用不着多费话了。刘裕直截了当说出第二句话,你需要多少人护送?傅亮答出第三句话,几十个人就够了。这简单的三句话,就决定了改朝换代的大事。

  当夜,我睡不着,坐在院子里看星星。我喜欢看星星。天上的星星密密麻麻,隐藏着各种玄机,会看天象的人能预知世事变化。我的谘议参军何承天是个天才,他会很多莫名其妙的技能,最拿手的就是看星星。他告诉我只要地上有一个人,天上就有对应的一颗星。地势卑微的人,对应的星星光芒也弱,所以我们看不见。我们能看到的星星,都是帝王将相等有权有势的人,权势越大,星星就越亮。我问他能看得见我吗?何承天说能。我让他指给我看,他不指,说天机不可泄露。他不说就算了,我也不勉强。从此我总喜欢看星星,猜测哪一个星星是我。

  突然,我看见一颗灼耀之星拖着明亮的尾巴掠空而去。我拍着大腿感叹,天象应验,晋祚将尽,傅亮大事已成。后来,傅亮到了建康,逼晋恭帝下诏征宋王刘裕入京辅政。两个月后,傅亮又逼晋恭帝禅让帝位于宋王。刘裕终于如愿以偿地当上了皇帝。

  旧君退位,新君登场,一场场好戏紧锣密鼓地在宫廷上演。

  三

  我站在廊下,望着院中淅淅沥沥的雨发呆。下雨了,雨势不大,斜斜细细的雨线织成一块朦朦胧胧的布。廊檐截断了雨线,细雨凝聚成沉重的水珠滴落而下,摔碎在石阶上,竟把石阶砸出点点凹坑。一阵冷风吹得我忍不住打个寒噤。绿云拿来一件斗篷披在我的肩上,我握住绿云绵软的小手。绿云任由我握着,她倚着我的身体,也望着雨幕发呆。

  我在等信,等来自建康的信。但不是等傅亮的,也不是等谢皭的,而是等我儿子谢世休的。我的儿子护送我的两个女儿到建康,大女儿要嫁给彭城王刘义康,二女儿要嫁给新野侯刘义宾,他们到京城这么久了,婚事应该办完了吧?如果婚事已毕,怎么没有一点消息?京城不能再待了,否则谢世休性命休矣。愿早离京师,早踏归途。

  何承天闯进了雨幕里,他走得惶急,连伞都没打。他冒雨前来必有要事相商。我松开绿云的手,看着绿云袅袅婷婷进了内室。我回到正堂坐下,何承天迈过门槛,向我拱手作揖。何承天拿出一封信。信!我心中一喜,莫非是我儿谢世休的?拆开一看大失所望,是江夏内史程道惠送来的。信中说朝廷将派大军讨伐我,事情已经定了。我将信递给何承天,他匆匆看过,问我怎么办。

  这倒是该我问他的问题。尽管我早有对策,但不妨听听他的意见。何承天劝我迅速起兵。这不出乎我的意料,倘若大兵来讨,无论如何还是要抵抗的。可只要朝廷没发兵,我就不能率先发兵。我先发兵就是谋反叛乱,而朝廷先发兵就是无故征讨顾命大臣,我就可以举兵清君侧。这一前一后,名节大异。当务之急,还是该按照傅亮书所言,等待万幼宗来和我商议北伐的事。何承天气愤地说,朝廷都要征讨您了,这事确之凿凿,万幼宗怎么还会来找您呢?何承天一定以为我很愚蠢。我谢晦岂是愚笨之人?朝廷上下都知我足智多谋,难道我不知道朝廷将兴兵来讨?难道我不知道万幼宗不会来?既然皇帝征讨诏书未下,一切都应依前诏行事。我命令何承天先行起草回答诏书的奏章,建议朝廷暂缓北伐。何承天不肯做这无用之功,我命令他必须做,气得他一言不发,站在旁边吹胡子瞪眼。

  我等何承天气消得差不多了,又问他,如果皇帝真的兴师问罪,你认为我该怎么办?何承天说,承蒙将军待我恩厚,现在到了报恩的时候,我一定据实以告。依我愚见,您打不过皇帝,以皇帝的威严和全国的力量去攻打一个州,实力相差悬殊,而且民心逆顺不同,您兵败无疑,所以率兵去国外保全性命才是上策。其次,派心腹将领驻军义阳,您亲率大军与帝师在夏口决战,如果战败,取道义阳北上出境,亦可保全性命,此乃中策。固守荆州,等待帝师合围而上,战不得胜,退不得走,必致内乱,城破之日玉石俱焚,此乃下策。更何况您现在犹豫不定,徘徊不前,既不知战,也不知退,大祸不远了!

  我默然不语。何承天的主意都以活命为前提,倒不失为好主意。可活也分怎么活,有的人活着还不如死了,有的人死了却胜似活着。如果上天需要你死,一死可换来社会进步,死不也是彪炳史册的大快之事吗?如强欲苟活反而自取其辱。死有什么可怕的?人类生死,自然之理,有生就有死,不想死也得死,倘若死得其所,胜过苟活多年。如果抛开求生这个前提,何承天出的实在是馊主意,带兵叛国投降北魏,岂不留下千古骂名?这是无君无父的乱臣贼子所为,我宁死不从。

  我冷冷说道,荆州是兵家必争之地,兵力和粮草充足,就在这里与皇帝的军队决战吧。何承天还要辩解,我抬手制止了他。何承天摇头而去。他一定在说我是个笨蛋。尽管他没说,但我还是听见了。

  傅亮和徐羡之死了,或许还有我儿子谢世休,或许还有檀道济。我看见夜空中七八颗流星相继陨落,我分不清他们谁是谁。陨落之处正应京师,建康出事了。皇帝刘义隆动手了。用不了多久,就能听到官方证实他们死讯的消息。

  当晚,我又做恶梦了。我在寝帐睡觉,被一阵冷风吹醒,但觉阴风习习,灯影惨惨,眼前忽然站着一人,满身血污,抽抽搭搭哭个没完,竟是谢世休。他对我讲怎么被官家逮捕,不问青红皂白就砍掉了脑袋,让我起兵为他报仇雪恨。我的眼泪扑簌而落,虽知世休危在旦夕,但终究难逃大辟之厄。世休年轻有为,却受我连累而死,我的心痛如针刺。倏忽间,世休不见了,徐羡之轻飘飘地走进来,脖子上缠绕着白绫,血红的舌头耷拉到了胸口。他隐隐朝我拜三拜,一句话不说,退帐而去。我喊他,他像听不见似的,慢吞吞走了。我不知道他为什么不肯跟我说一句话。徐羡之刚走,傅亮进了帐,他的脖子被砍开巴掌厚的口子,还滴答着鲜血。他也对我拜三拜,转身欲走。我喊住了他,傅公也不肯对我说一句话吗?傅亮慢慢扭回身,思忖再三说,勿忘密室之约,说罢飘然而去。一声嘹亮的鸡啼唤醒了我。

  我没有见到檀道济,这说明他还活着。我为他感到庆幸。

  有使者从建康逃回江陵,向我报告了傅徐遇难的经过。皇帝刘义隆决定以杀害营阳王刘义符和庐陵王刘义真的罪名,诛杀我、傅亮、徐羡之。这一天,皇帝下诏召见傅亮、徐羡之,然而皇帝要诛杀我等的消息已泄露,正巧谢皭在宫里值班,他迅速派人报告傅亮。傅亮吃惊不小,忙派人通知徐羡之。不知内情的徐羡之几乎走进了西明门。闻听凶信后,徐羡之驾车逃出建康城,直到跑断了车轴。徐羡之弃车步行,逃到新林一处烧制陶器的山谷,前面无路可走,后面追兵循迹而至,穷途末路的徐羡之泣泪数行,在一个陶窑自缢而死。傅亮逃出建康城后,纵马飞奔,在他哥哥傅迪的墓园处遇到官兵搜捕,傅亮藏匿于坟墓之后,并将马按倒在地。傅亮眼看着官兵从墓园门口而过,他刚松一口气,不期马打了一个响鼻儿,官兵掉头而返,直奔墓园。傅亮以袖掩面,大呼吾命休矣。

  使者说,皇帝不忧虑傅亮和徐羡之,单独忧惧我谢晦。皇帝在诏书中说,谢晦据守长江上游,镇守国家重镇荆州,或许不会立即伏法,朕将亲帅六师讨伐,中领军刘彦之即日急速出发,征北将军檀道济陆续出发作为后继,雍州刺史刘粹等切断谢晦逃跑或潜伏的道路。罪犯只限谢晦一个人,其他胁从者一概不予追究。符卫军府及荆州官属,应及时逮捕诛杀谢晦,不得有误。

  使者为我身陷绝境而担忧,我却兴奋地从椅子上跳起来,一把揪住使者的脖领子。你说什么?征北将军檀道济要来?使者惶惑地看着我,说诏书上这么说的。我推开使者,纵声长笑。我说檀道济怎么没死,原来他被刘义隆赦免并启用了。国家有幸!苍生有赖!

  朝中将领,除檀道济外全不是我的对手,刘彦之刘粹根本激不起我对阵的兴趣。想到檀道济将与我对敌,我一下来了劲头儿。我下令厉兵秣马整饬三军。我必须把军队带好,不能让老朋友檀道济笑话,也正好让刘义隆见识见识我的才能。

  我跟随刘裕南征北战多年,出谋划策屡建奇功,指挥调动无不妥当,在军中盛有威名。今一举义旗,信服我的人都来投奔,很快聚集了三万精兵。我击鼓升帐,为傅亮徐羡之举行祭礼,三军缟素,天地悲戚,楮帛飘散,哀乐萦回。在这为死人祭更为活人看的仪式里,我为傅亮徐羡之更为自己流下几滴眼泪。祭祀结束,我顶盔掼甲走出虎帐,拔出刘裕赐给我的青釭剑。剑指长空,阳光撞在剑刃上,亮闪闪耀人耳目,明晃晃夺人胆寒。我大喝一声,清君侧!我挥剑劈向身旁的兵器架,手腕粗的铁枪应声而断,被斩首的枪尖倒栽下来,脆生生扎在了地上。果然是削铁如泥。好剑!好剑!

  陛下,既然傅徐已死,就让微臣陪你演下面的戏吧。

  四

  我们都想跟着刘裕打出个太平盛世。刘裕当了皇帝,我们也成了朝中重臣,这下机会来了。刘裕果不食言,着手实施生有所养死有所葬的政治抱负。他下诏停止与北魏交战,守而不攻,休养生息。老百姓终于得到了喘息之机。长此以往,还愁国家不强大吗?还忧老百姓过不上好日子吗?

  可惜好景不长,刘裕才当了两年皇帝,身体就出了问题。到后来病渐沉绵,有不愈之势。臣子之中,刘裕最信任的就是我,因为我救过他的命。那年讨伐荆州刺史司马休之,刘裕命振威将军徐逵之为前锋,结果徐逵之被斩于马下。刘裕大怒,要亲自披甲出去厮杀。当时贼兵气势正盛,我不能让他上阵冒险,他可是我梦中的真命天子,天下安危系于他一身。我不管不顾地搂住刘裕的腰,死活不让他走。刘裕挣脱不开,气急败坏地说,再不放手我就杀了你。杀就杀吧,我何惜此头。我抱着刘裕喊,天下可以没有谢晦,但不可没有刘公。直到贼军退走刘裕彻底冷静,我才松开手。两条胳膊早麻木得没有知觉,像残废了一样。我心说真龙不可缚也,果有报应。

  事后刘裕不但没有杀我,反而把青釭剑赠给了我。青釭剑凭着赵子龙在长坂坡大闹曹营而名闻天下,赵子龙把青釭剑送给了他的徒弟、关羽的女儿关银屏。关银屏曾在平定南蛮时背负此剑出战。关银屏死后,此剑下落不明。据说青釭剑埋在了关银屏墓中,后被盗墓者盗出,走水路时船翻人亡,青釭剑沉入抚仙湖。桓温率兵平定蜀中,当地乡民献上一条三丈多长的大鱼。军士从鱼腹里剖出一把剑,桓温见剑柄上用金线绣着青釭二字,才知道这就是名震天下的青釭剑。桓温喜出望外,从此剑不离身。青釭剑成就了桓温,使他在以后的战斗中打了很多胜仗。青釭剑也害了桓温,他错误理解为此乃天命所归,江山该是他桓家的,所以他至死不忘篡晋的事。桓温一死,青釭剑传给了他的儿子桓玄。后来桓玄逼迫晋安帝禅位,当上了皇帝。刘裕起兵杀死桓玄后,青釭剑又到了刘裕手里。如今刘裕把青釭剑赠给了我,令我激动万分。刘裕说,你说得对,现在已用不着我亲自上阵厮杀了,青釭剑留之无用,不如送给你,上阵杀敌会用得着。

  这足以证明刘裕有多信任我。这次病重,刘裕赐给我仪仗武士二十人,命我守卫宫禁,并允许我在御床前侍奉汤药。刘裕还专门问我后嗣的事。我早看出,太子刘义符亲近小人,不是能让江山永固的主。我不忍心看着刚有萌芽的太平盛世葬送在刘义符手里,百姓祈盼明主就像饥饿的婴孩祈盼母亲的乳头一样。我把刘义符不堪继嗣的意见如实上奏刘裕,他沉默半天,然后问我庐陵王刘义真怎么样。刘义真是刘裕的二儿子,颇具才能,但我观察他很久了,他的德行比不上才能,也不是一个好皇帝。刘裕又陷入沉默。我希望他继续问下去,问三儿子刘义隆怎么样,因为我看好刘义隆。但是刘裕没有问。他不问,我就不敢说。

  不管刘裕问不问,我都看好刘义隆。这小子不卑不亢,有德有才,节俭勤勉颇像武帝刘裕,江山交在他手里,定能令天下大治、百姓安乐。要说一点不足的话,就是他气量不大,好猜忌,恐容不得人。然而瑕不掩瑜,总体来说他比武帝诸子尤其比太子刘义符强多了。而且,我曾看见刘义隆身体两侧隐约有两股气闪现,宛如两条小龙。有次出行,突遇大雨,随从衣衫湿透,而他身上滴雨未沾,大家都觉得怪异。我梦见刘裕带着我们打猎,围场中跑进一只五彩神鹿,刘裕命诸子射之,长子刘义符有膂力,善骑射,刘裕认为他肯定能射中。刘义符跨马而出,弯弓搭箭,觑得真切,一箭射中神鹿肚腹。刘裕大声喝彩,我们也跟着喝彩。刘义符耀武扬威,面露骄矜之色。神鹿负痛奔逃,狂跑一气,竟把刘义符的箭震落下来。刘裕命次子刘义真射,刘义真用弓梢策马飞奔,使出两膀力气拽得弓满,正要箭发,只听咔嚓一声,宝雕弓折成两段,刘义真垂头丧气而回。刘裕再命三子刘义隆射,刘义隆跑出阵去,弓似满月,箭如流星,不偏不倚正中神鹿咽喉。梦醒之后我暗自分析,鹿乃国家神器的象征,看来这江山社稷刘义符刘义真皆不能得,天下早晚是刘义隆的。

  然而,刘裕并没有采纳我的意见,他认为太子是国家根本,不能轻易废黜。公元422年6月,刘裕驾崩。太子刘义符即位,成为宋朝第二任皇帝。

  刘裕咽气之前,我、傅亮、徐羡之、檀道济都在场。我们是眼睁睁看着刘裕咽气的。遗诏任命我们四人为顾命大臣,辅佐太子刘义符。我们伏在地上涕泗长流,顾命之重,乃人臣的最大殊荣,人主的最大信任。我们四人战战兢兢,生怕辜负武帝的信任和重托。

  然而天下毕竟是天子的,不是大臣的,大臣再夙夜为公,也抵不过天子不务正业。刘义符太令朝野失望了,这倒全在我的预料之中。他精通音乐,喜欢歌舞,不顾父丧国丧,整日沉溺于声色犬马,与宫人游戏无度,而不理国家政事。他脑子聪明,可想的都是歪点子,居然在皇家华林园内造了一排商店,他和宫女们出入商店之中。刘义符穿着汗衫短裤,一会是卖家,一会又是买客,买入卖出,讨价还价,与宫女嬉笑取乐。又常带着佞臣歌女在天渊池中泛舟,龙舟之上笙歌妙舞、管弦悠扬,刘义符喝酒宴乐,好不惬意。一玩就到了深夜,醉得如同一摊烂泥,干脆睡在龙舟之上。傅亮劝谏了几回,被刘义符一口唾沫啐在脸上。徐羡之曾拦住刘义符,不让他登舟游乐,结果刘义符一记耳光打得徐羡之口吐鲜血。再后来傅亮和徐羡之就见不着刘义符了,在宫门就被护卫拦下。当时北魏进犯边境,外患当头,边关告急,而我们的皇帝还在龙舟上唱歌喝酒,还在商店里做着小买卖,全然不知道战争已经打到了家门口。

  傅亮的密函把我和檀道济叫到了京师。我们四个人坐在傅亮家的地下密室里。傅亮这老小子居然有密室,明显干了亏心事。傅亮提着灯笼在前,我们顺着石阶蜿蜒而下,进入一间石砌的密室。室内陈设很简单,四周是厚厚的石墙,居中一张桌子四把椅子。我们都以为目的地到了,正要在桌前坐下,不料傅亮拨动机关,一面石墙豁然打开,露出黑漆漆的洞口,像一张吃人的嘴。我们跟着傅亮走进石墙,石墙在我们身后稳稳合上了。谁也不会想到密室之下还有密室。我们继续沿着台阶向下,来到另一间石屋,摆设和上面几乎一样。傅亮把一盏油灯放在桌子中间,我们围着桌子坐下。油灯跳跃着欢乐的火苗,照得徐羡之的白脸泛红,照得檀道济的黑脸也泛红。傅亮端着茶壶给茶碗里续水。我呷一口茶,眯缝着眼,用手捋我的胡子。

  密室里静悄悄的,没有人说话。我们好像都在等人说话,谁也不肯先说。我是肯定不会先开口的,要说也得傅亮先说,这是他家,客随主便。再者不就是商量废立皇帝的事嘛,更得傅亮先说,他有经验。

  傅亮没说话,倒先哭了起来,一边哭一边嚎,一会对不住太后,一会辜负了先帝,哭得潸然泪下,连我都被感动了。徐羡之捂着腮帮子啜泣起来。檀道济的鸡卵眼睛也发了红,分不清是要哭还是火光照的。傅亮的演技真好,这场哭戏比刘裕大宴群臣那场戏强多了。或许傅亮不是纯粹的表演,而是真正在宣泄内心的情感。看来演戏还得由内而外,只有把自己感动了,才能感动别人。

  檀道济到底忍不住了,他揉了揉红眼圈,对傅亮说,你说说吧,我们都听你的。

  檀道济的话令我不高兴。虽然我们四人意气相投,又同受先帝顾命,可你也不能随意代表我们,尤其在这种灭九族的大事上,你最好还是只代表自己。

  傅亮止住了啼哭,开始痛诉刘义符的种种不端,自然少不了吐在他脸上的唾沫和扇在徐羡之脸上的耳光。傅亮渐渐说到了事情的重点。傅亮说皇帝狎戏无度、不理朝政,必然将武帝刘裕辛苦挣下的宋室江山败坏殆尽,我们有何面目与委我们重任的武帝在地下相见呢?不如奉太后懿旨,废皇帝为王,别选武帝儿子中贤者为帝。刘义符乖顺还则罢了,倘有怨言……傅亮特意停顿下来,目视左右,然后咬牙切齿地说:弑之。

  我们深处地下,不知地上景况。如果苍天有眼,至少要打个霹雳。我们不是空谈闲聊,我们说的是废弑皇帝的大事,是大逆不道诛灭九族的大事。

  皇帝贵为天子,岂是大臣能随意废弑的?书里自然教育我们不能这样做,君君臣臣,父父子子,臣子要对皇帝尽忠尽节,即使皇帝昏聩无能,做臣子的也只有死谏,以死换取皇帝的醒悟。没有哪本书教臣子把皇帝杀死。而现实又告诉我们皇帝是可以废弑的,五百年来被废弑的皇帝还少吗?管你真命假命,屠刀之下,统统没命。

  书本只是理论,到底还要跟实践相结合。既然实践告诉我们可以废弑,那就不妨一试。然而同样是废弑,功过却不同,有的千古流芳,有的则万年遗臭。在我看来,区别全在公私二字。于私的不外乎都是野心家,废弑皇帝只是为了自己当皇帝。于公的却是为国家着想。在历史上于公的虽说不多,但也有先例。商朝的宰相伊尹因帝太甲昏庸,流放他到桐宫,伊尹摄行政当国,三年后太甲悔过自新,伊尹重新迎回太甲并还政给他。西汉霍光在汉昭帝死后,做主迎立昌邑王刘贺即位,二十七天后又以淫乱无道的理由废掉了刘贺,重新迎立刘病已即位。这两个胆大包天的人开了废立皇帝的先河,使以后很多想当皇帝的权臣动辄冒充他俩的名义,把皇帝说废就废掉了。伊尹霍光的名声虽不差,可下场却不好,据说伊尹被太甲杀掉了,霍光则更惨,霍光去世后,霍家被满门抄斩,连条狗都没有留下。

  傅亮说完,瞪着眼睛瞅我们。石室里又恢复了死一般的沉静,谁也不肯说话。我不动声色地捋着胡须。傅亮转头去问徐羡之。徐羡之掉了几滴眼泪,说,我们谁也不想干这大逆不道之事,倘若刘义符圣明贤德,我们必定竭诚辅佐,不负武帝顾命之重。可是皇帝如此狎戏无度,实不忍看着武帝挣下的江山付之流水。愿行废立之事。傅亮又问红着眼圈的檀道济。檀道济说,只要对得起武帝的信任,让我干什么都行。

  他们三人的目光齐刷刷对准了我,等着我发表意见。我捻着胡子说,既然要废弑,必须先搞清原因,于公于私我们占哪一条?如果是为了国家安危,为了黎民福祉,我不避诟詈愿行此废立之事。如果是为了我们手中的权力,我坚决反对,我谢晦宁死不效操、莽之为!

  傅亮汪着两眼泪说,我四人肺腑之交,谢公又何出此言?难道我们都是奸佞私独之臣吗?我们处心积虑,还不是为了不负武帝顾命之托?还不是为了心中的太平盛世吗?倘有一己之私,定教天打雷劈神人共诛。

  傅亮之言甚合我意。我知道他们都是为了国家,但有些话还是要说明说透才好。于是我说,傅公不必生气,我等肝胆相照,我岂不知大家忠心耿耿?但丑话还要说到前头,无论以后发生什么,我等为公之心绝不可易,这必须作为约定生死不渝。既如此,废掉皇帝不难,废掉之后该怎么办呢?

  在迎立新皇帝的问题上,出现了一点小分歧。傅亮主张迎立刘义真。这合情合理,按照齿序之礼该轮到他,而且刘义真有才能,看上去不会是个太差劲的皇帝。徐羡之想拥立岁数还小的五子刘义恭。檀道济没有意见,只要废掉刘义符,立谁都行。他们又来征求我的意见。说到底,他们还得听我的。傅亮徐羡之不过是两个书生,能出主意但干不成事。檀道济虽有小智慧,但终究是一武夫。真正算得上智勇双全的是我,所以关键时刻他们都等着我拿主意。难怪刘义隆在讨伐我时说,废弑一事傅亮虽为首倡,但谢晦实属主谋,说得一点不差。

  我首先驳斥了徐羡之立幼君的想法,这明明是取乱之道,立幼君对天下有害无益,必将招致祸乱,这与我们想要的太平盛世背道而驰。徐羡之耷拉着脑袋一声不吭。接着我又说刘义真不堪继嗣大统的原因,就像当年刘裕问我时回答的一样。然后我才隆重推出刘义隆,不论才能德行还是符瑞祥兆,都显示刘义隆天命所归。人不可逆天行事。

  徐羡之说出了内心的焦虑,刘义隆虽然具备当好皇帝的素质,但是他气量狭窄,性喜猜忌,我等位高权重,恐不被所容。这才是徐羡之立幼君的真正原因,想保命而已。我也曾为此担心,刘义隆哪都好,就是猜疑心重,日后难免寻个罪过诛杀我等,但只要对国家有利,死了不也值得吗?我对徐羡之说,苟利国家,何惧斧锧?傅亮又问,刘义符和刘义真怎么办?他二人必定不服,恐有非分之想的人借此拥立他二人起事,江南又将陷入水深火热之中。这个问题我想了很多遍,最好的结果只有一个。那就是斩草除根,弑之。

  改天换地的计划就这样秘密形成了。傅亮找来一碗酒,我们割破手指,让殷红的血滴落在碗里。我们把酒喝下去,从此我们的血就流在了一起。

  五

  檀道济和徐羡之率领人马杀向皇宫。这样的事我不屑干,让他们去好了。凌晨时分,此刻人们都该在梦里熟睡,我和傅亮睡不着,下着一盘心不在焉的棋。檀道济在夜幕中摸进了云龙门,前锋刑安泰早跟守门的皇家禁卫军勾兑好了,檀道济未经厮杀就闯进了宫,简直太顺利了。在逼近华林园时才遇到几个侍卫的零星抵抗,檀道济收拾他们跟砍瓜切菜一样。一时间喊杀声顿起,哭号震地,人马喧阗,即使这么大的动静也没把皇帝吵醒。刑安泰带着军士杀上龙舟,将前来问询的太监宫女的脑袋砍得滴溜溜乱滚。我们的皇帝这才醒来,他推开怀里两个光溜溜的女人,跳下御榻试图反抗。虽说刘义符有些膂力,但对于檀道济这种整天厮杀疆场的武将来说,制服他就像抓只鸡般容易。

  徐羡之紧跟着进了华林园,接下来该他粉墨登场。他从袖子里拿出一纸诏书,对着被摁在地上的刘义符宣旨,称奉了皇太后懿旨,废黜刘义符为营阳王。徐羡之列数了刘义符犯下的种种过错,然后收缴了他的玉玺绶带。檀道济派刑安泰押送刘义符回到故居太子宫,并嘱咐尽快押往吴郡。檀道济以守卫朝堂为名,带兵把紫禁宫围了个水泄不通。

  天彻底放亮了,一轮新的红日从东方喷薄而起。徐羡之派来复命的人正是踩着新鲜的晨曦走进房里,给我和傅亮汇报经过。我紧绷了一晚的神经这才松弛下来,看了看更显苍老的傅亮,说,洗洗睡吧。

  刘义符被软禁在吴郡的金昌亭。但这显然不是我们想要的最终结果。斩草必须除根,刘义符就像一头被激怒的猛虎,随时会带来祸乱,决不能犯纵虎归山的错误。檀道济向刑安泰下达了杀死刘义符的命令。刑安泰太大意了,他低估了这位前皇帝的战斗力,竟然被刘义符杀出重围溃逃而去。刑安泰在后紧追不舍,刘义符且战且走,一直逃到了昌门。幸亏守门的小兵抽出门闩偷袭刘义符,一门闩打在刘义符的后脑勺上。刘义符扑身倒地四肢抽搐,刑安泰纵马赶上,一刀砍下了刘义符的脑袋。

  刘义符死了,接下来就是庐陵王刘义真。他是挡在刘义隆前面的绊脚石,只有搬掉他,迎立刘义隆才能名正言顺。徐羡之以皇太后的懿旨派人杀死了流放在新安的刘义真,这倒没费什么周折。刘义真好像早预料到这样的结局,他整理衣衫从容就刑,临死前望着空中喊了一句令我心寒胆冷的话:傅谢徐檀,我在九泉之下,等着看尔等的下场!

  当有人把这句话转述给我时,我很长时间睡不好觉。夜里睡不着,在床上辗转反侧。想我等冒天下之大不韪,行此弑君之事,到底为了谁?还不是为了武帝打下的刘宋江山?倘若刘义符英明神武,天下垂拱而治,我们何苦做这不臣之事?可刘义真罪不该死,或者说他根本没罪,我当然知道他死得冤屈。但有些事情没有办法,尽管知道是错的,但为了大局不得不做。冤死的刘义真必将成为厉鬼与我作对,他临死前的呐喊成了我心头萦绕不去的谶语。

  事实上,刘义真的谶语实现了,我们注定不得善终。傅亮和徐羡之已经被刘义隆杀死,下一个就轮到我了。当初,是我打消徐羡之的顾虑,不避刀斧地迎立刘义隆。也就说,即使刘义隆忘恩负义把我们杀了,我们也无怨无悔。我心朗朗,日月可鉴。虽然我承认愧对刘义真,但我对得起刘宋江山。

  刘义真一死,迎立刘义隆的事就搬上了戏台。国不可一日无君,而皇位已空虚了七十多天,必须赶紧安排刘义隆登基。

  这事还得傅亮去。武帝刘裕就是他迎立的,他有经验。傅亮带着文武百官逆流而上,去江陵迎驾。我和檀道济徐羡之留守京城以防万一。浩浩荡荡的船队走了一个多月才到江陵,傅亮见到宜都王刘义隆,宣告了皇太后的懿旨,汇报了刘义符刘义真身死经过,并请刘义隆进京即位。刘义隆甫听之后涕泗俱下,哭得伤心裂肺,上演了一出精彩的哭戏。刘义隆哭,傅亮陪着哭,文武百官跟着哭,厅堂上下啜泣声一片,每个人都在这个故事里流着自己的泪。刘义隆对傅亮说,本王才疏德薄,不堪承佻,枉受诸位错爱,请另选贤德者立之。傅亮很清楚这是装的,也符合戏的惯例,每个即位者都要推让,推让一遍还不行,得反复推让。傅亮坚持请刘义隆即帝位。刘义隆又推辞了四五回,这才答应跟着傅亮进京当皇帝。刘义隆撩起袍袖揩眼角的残泪,傅亮却在袍袖之后捕捉到刘义隆一个凌厉的眼神。这个眼神像一道闪电刺穿了傅亮的心脏,那一刻他有些绝望,他预感到他的戏快要收场了。而且,是悲剧。

  船队又沿长江顺流而下,八月八日到达京城西边的新亭。我和徐羡之带领留守朝中的大臣前往新亭迎驾,檀道济照例守城。在新亭,我见到了分别两个月的傅亮,他貌似神色平静,但我还是从他脸上看出一丝忧虑。在迎拜礼仪的间隙,徐羡之急匆匆把傅亮拉到一边,问傅亮宜都王刘义隆为人处事像谁。这是徐羡之最为忧虑和关心的。傅亮淡淡地说,在司马师司马昭兄弟之上。徐羡之面露喜色以手加额,说,既然如此,他必定能明白我等一片赤心。傅亮阴沉着脸,抽动了一下嘴角,蹦出两个冷冷的字,未必。傅亮后来跟我说,那一刻,他脑海里又闪现出刘义隆凌厉的眼神,挥之不去。

  刘义隆想去拜谒先帝陵墓,这合情合理。我全程护驾,顶盔掼甲跟在刘义隆銮驾旁边。我右手按着青釭剑,左手搀扶刘义隆下车。他的手心里全是汗,手兀自突突地抖。我看得出,他脸上故作镇静,而内心局促不安。刘义隆的演技够好了,他一定在极力掩饰,但还是掩饰不住内心的慌惧。是我让他感到害怕了。我想起了霍光,汉宣帝跟他同车如有芒刺在背,而霍光死后,霍家被族诛。自古勇略震主者身危,我知道我的罪过快来了。

  在百官的陪护下,刘义隆回到新亭。徐羡之捧着传国玉玺跪在阶下,刘义隆照例辞让数四,这才接受了。刘义隆就这样当上了皇帝,他自大司马门入宫,进御太极殿,大赦天下,改元元嘉。

  皇帝即位了,可权力还在我们四人手里。经过商议,我出任荆州刺史,檀道济为南兖州刺史。有人说我们这么做是为了自保,傅亮和徐羡之把政于内,我和檀道济拥兵在外,可成犄角之势。我真想狠狠扇造谣者几个耳光,但对谣言又百口莫辩。谣言说得太像真的了,非常合乎情理,或许刘义隆也是这么认为的。可出于国家安危考虑,不得不如此,江陵乃国家重镇,南临长江,北依汉水,西控巴蜀,南通湘粤,为兵家必争之地,桓温桓玄父子因此成事。而且早就流传江陵有天子气,刘义隆不就在江陵登上帝位了吗?如此重镇决不能落在他人之手。檀道济屯兵兖州更好理解,北魏接连在边境寻衅滋事,能对抗北魏军队的,除了檀道济还能有谁呢?

  六

  出征仪式结束后,我的三万精兵上了战船,顺流而下直逼京都。舳舻千里,旌旗蔽空,场面轰烈而壮观。我站在船头,目视远方,思绪不自觉地回到跟随刘裕打天下的岁月。朝日升起在半空,江面闪烁着粼粼波光。一条不知死活的鱼跃起船头,又跌落在江里,激起一朵晶莹的浪花。徐风扑面,我浓密的长髯铺散在胸前,像一条黑亮的锦缎。耳边鼓乐喧天。军乐队还在演奏,没有我的命令他们不敢停。这是刘义隆赐给我的鼓吹,我要把它还给刘义隆。乐声中忽又加进了悠扬的琴曲,一定是绿云按捺不住加入了演奏。绿云弹得一手好琴,歌声更是婉转动听,当年凭着色艺双绝名噪秦淮河。何承天死活不让我带绿云出征,说带女人打仗于战事不利。他说得虽然没错,但他不懂我的心思,所以我不听他的,还是带绿云走。何承天蹬鼻子上脸,跟我寻死觅活,我一气之下将他关在江陵城的大牢里。这小子是个天才,他不该去送死。

  刘义隆下旨讨伐我,我也公然上表发檄,以争取舆论支持,出师有名才能士气高昂。我在檄文里把刘义隆数落了个通透,既然要演戏,就不妨演得逼真一点。檄文是何承天按我的意思写的,确实精彩,令我叹服。我首先把死去的傅亮徐羡之盛赞一番,说他们都是忠贞之士,是武帝临终安排的顾命大臣,是国家的栋梁社稷的基石,他们对国家殚精竭虑,对陛下忠心耿耿,对天下并无半点亏负,陛下听信谗言滥杀无辜,使忠臣喋血将士寒心。今天你以废弑之名诛杀我们,废弑就是罪吗?请问刘宋天下哪里来的?你或许会说天命所归受禅于晋,这都是红口白牙地扯臊。尧舜之后,天下再无禅让。所谓禅让,不过是给废弑披上一件华丽的外衣。武帝要是不废弑安恭二帝,如何能够登基称制?武帝杀掉两个皇帝就不是罪过吗?刘义符昏庸无德,这样的皇帝必将毁掉刘氏宗庙,不该废掉吗?再说,不废掉刘义符,不杀掉刘义真,皇位怎么能到陛下手中?倘若我等有异心,不是为国家着想,我们完全可以拥立幼童当皇帝,如此长久把持朝政,其他人又有什么脾气呢?我们逆流而上三千里,把陛下接来,虽然陛下登基,可如果傅亮徐羡之不归政,陛下又有什么办法呢?他俩看到陛下是个好皇帝,这才诚恳坦荡地把政权交还陛下,孰料陛下刚掌权就翻脸,过河拆桥,上屋抽梯,寻究起我们杀害刘义符刘义真的罪过来。既然陛下难舍手足之情,就应该在他们遇害时在江陵起兵讨伐臣等,为什么当时不替兄报仇,却哭哭啼啼从逆臣手里接过玉玺呢?如今陛下龙椅尚未坐稳就诛杀顾命大臣,一定是听信了奸佞小人的谗言,我这就带兵入宫,为陛下清除身边的邪恶之徒。

  以上是我内心的真实想法,和正式发表的檄文略有出入。何承天把我对刘裕及刘义隆不敬的想法都去掉了。去掉也对,这毕竟是讲究君君臣臣的社会,皇帝是天子,是不能指责的。即使皇帝犯了错,我们也要把过错转嫁给皇帝身边的人。就像我带兵东下明明是冲着刘义隆去的,但我却只能说是冲着刘义隆身边的佞臣去的。天下没有“清君”只有“清君侧”,而所有的“清君侧”又都是“清君”。其实还有很多事像禅让和清君侧一样,不用看,一听就是假的。

  我的军队和刘彦之率领的官军在彭城洲相遇了。天降大雨,昼夜不停。这种天气不适合打仗,但又最容易出奇制胜。刘和之劝我速战速决,等檀道济大兵一到就麻烦了。他不知道我等的就是檀道济。刘彦之不是我的对手,不管下不下雨,我都能打败他。我让全军整修待命,没有我的命令不得出击,违令者斩。刘和之急得直跺脚。这一逗留就是十五天。天晴之后,我命令孔延秀进攻彭城洲,把萧欣带领的官军打得落花流水,孔延秀大胜而归。我乘势带兵直冲彭城洲官军的营垒阵地,刘彦之仓促应战,我方将士如虎入羊群,很快将官军击溃。刘彦之落荒而逃,带着残兵败将退保隐圻。我挥师进逼隐圻。刘和之又劝我乘胜速攻,我依然没有采纳。我已经打了两个大胜仗,足以告慰傅亮徐羡之在天之灵,足以震慑皇帝刘义隆,足以把檀道济引过来,足够了。

  我按兵不动,急坏了刘和之和满营将佐。我躺在椅子上闭目养神,听刘和之絮絮叨叨求我进兵。一个小兵进帐报告檀道济兵到,我欣喜地坐直了身子睁大了眼睛。刘和之一声长叹,无比痛心地说了声大势已去,转身走出营帐。由他去吧,我不想留他,更懒得向他解释。我命人取来我的铠甲武器,我要出阵会会我的老朋友。

  旌旗猎猎,战鼓咚咚。我纵马出在阵前,等待官军应战。旗门开处,一簇人马拥着个黑脸大汉到来,燕颔虬须,突额卵眼,果然是檀道济。我故意喊话羞臊他的面皮,你不是我的老朋友檀道济吗?你不是受顾命于宣室的檀道济吗?你不是密谋于石室的檀道济吗?你不是带兵入宫废掉少帝的檀道济吗?你不是派人杀死刘义符刘义真的檀道济吗?一席话说得檀道济面红耳赤,惭怍而退。我的意思再简单不过,以上这些事是四个人一起干的,我们三个都有灭族之罪,独你有功而无罪吗?你有何面目见死去的傅亮徐羡之和活着的谢晦呢?

  檀道济尚有羞愧之心,令我倍感欣慰,这说明他没有变,还是当年那个檀道济。我决定专门为他搭台,请他来唱出戏,戏的名字就叫单刀赴会。

  七

  我峨冠博带,端坐亭中,等候檀道济前来。

  我挑选了个风景优美的地方,离隐圻五十余里,正可避开戎马兵戈,又在崇山峻岭之下,茂林修竹之中,小溪清泠而过,小鸟枝头而鸣,处处温馨宁静。王羲之的兰亭也不过如此。绿云与我对面而坐,手抚琴弦,铮铮淙淙的音符从她纤细的指尖流淌开来,淹没了天地万物。我闭目静听,听出了绿云的心思。这绝对不是吹擂妄言,人的心声能够通过琴声表达,而善听者就能通过琴声听出弹琴者的心声,就像俞伯牙志在高山流水,钟子期就能听出“峨峨兮若泰山,洋洋兮若江河”。绿云的琴声里充满了忧虑,她分明在问我檀道济会来吗?我微笑着点了点头。绿云又问,檀道济会带兵马来吗?我又微笑着摇了摇头。琴声趋于柔缓,仿佛绿云在说,诚能如此,你们之间的信任可谓空前绝后了。突然,琴弦迸发出激越之音,慌得绿云住了手,琴声戛然而止。我睁开眼睛,捋了捋柔顺的胡须,说,檀道济来了。

  果然,远处响起了马蹄声,能听得出来,只有一匹马。马蹄声越来越近,檀道济骑着一匹黑马出现在腾起的烟尘里。檀道济飞身下马,将马拴在亭外一棵柳树上。我早站在亭下拱手相迎。檀道济显得很开心,他拉着我的手迈步上了亭子。

  我问他,你不怕中我的埋伏吗?檀道济说,能死在谢公手下实是檀某的荣幸。我指了指案上的酒坛,怕不怕酒里有毒?檀道济径直抱起酒坛对口而饮,要不是我及时拦下,他恐怕会将一坛酒喝个精光。我将酒倒在面前的酒碗里,与檀道济对坐而饮。绿云携琴坐在竹林下,铮铮淙淙的琴音又响了起来。

  我劝檀道济与我合兵一处,即可横扫海内,攻破建康夺取皇权,可保檀道济当皇帝。檀道济瞪着大眼说,今日赴会全凭昔日情谊而来,明日战场相见仍为敌手,檀道济有死而已,不敢奉教。我抚掌而笑,说,刚才所言特相戏耳,请勿见怪。足见檀公忠心,我无忧矣。檀道济信了我的话,瞪大的眼圈这才缩小了一些。

  檀道济问我今日相会究竟为了何事,我用手指着心口说,但表忠心耳。我又提起那个朝思暮想的太平盛世,我们做了这么多不就是为了能有个太平盛世吗?刘义隆是个治世之主,这更证明了我们的选择没有错。皇帝诛杀我们不过是收权而已,他要让天下人知道,皇权乃天授,不是臣子能够给的;皇帝乃天命所归,不是臣子可以立的。只有杀了我们,才能建立起皇帝的威信。只有皇帝有了威信,天下才可能大治。既然皇帝叫我死,那我就死,况且死了对国家有利,死何足惜?既然皇帝叫你活着,那你就好好活着,你活着同样对国家有利,抵御北魏入侵,非你不可。

  檀道济说他也曾想过死。当听到傅亮徐羡之的死讯时,他也觉得活不成了。我们本来就是一根绳上的蚂蚱。可后来皇帝召见了他,赦免了他的罪过,允许他戴罪立功。并不是他有意背叛盟约,也不是他贪生怕死,他之所以归顺皇帝,怕的就是我起兵造反,而天下再无可与我对敌之人,檀道济怕我杀进建康弑了刘义隆,那样我们全成了有始无终出尔反尔的小人,傅亮徐羡之就白死了。所以他必须活着。他要活着来到两军阵前,亲自斩下我的首级。然后自刎以谢天下,就可以上不负皇帝,下不负朋友,死得其所了。

  我被檀道济的话感动了。我指了指我的脑袋说,它迟早是你的,不用着急,权且寄存在我脖颈上几天。我早晚死在你手,这是命中注定。但你不能自杀,你要好好活着,保护好刘宋江山。你是横亘在边境线上的万里长城,你若倒下,魏兵将长驱直入践踏国土,我和傅亮徐羡之九泉之下也难瞑目。刘义隆若肯让我活着,我还能为你分忧,可他必要我死,这守疆护土的重任只能你一个人扛了。

  我拿出一卷封好的密函,请檀道济代我上达天庭,如此方慰我心。我拔出青釭剑放在案上,锋利的剑刃像一段冰雪。檀道济的鸡蛋眼睛又瞪大了,问我这可是传说中的青釭剑?我说正是青釭剑,宝剑赠英雄,先帝赠给了我,我转赠给你了。檀道济一脸惊愕,似乎不敢相信这是真的。我说大将岂能没有利剑?你以后与魏兵厮杀还要靠它立功。不过……我还剑入鞘,说,赠你归赠你,但不是现在,请允许我再替你保管几天。

  我和檀道济拱手道别。檀道济说,明日沙场相见,定不留情。我呵呵一笑,说,明日沙场相见,我将成就你的功名。

  我安排好诸将的作战任务,同时也给自己备下一条小船。黄昏时分,战斗打响,双方人马在江边厮杀成一团。约摸过了一个时辰,我看见月亮挂在了东空,而战斗仍在胶着状态,檀道济未能占到半点便宜。够了,是时候成全刘义隆和檀道济了。我带着绿云离开了战场,登上事先预备的小舟。我的离开必导致将士无心恋战,战争将很快以檀道济大获全胜而告终。只是可惜了我的那些将士,他们都是无罪的,但愿他们能放下武器投降,檀道济会善待他们的。投降朝廷还可再为朝廷作战,跟北魏厮杀才是真正的用武之地。然而目前的流血死伤又是不能避免的,不如此怎么能演得逼真?

  小舟轻轻划开波浪,溯流而上。大江两岸厮杀正酣,战鼓声,马蹄声,喊叫声,诟骂声,哭爹叫娘声,刀戈相击声,箭矢穿过铠甲的声音,长矛刺破皮肉的声音,大刀砍断骨头的声音,还有欢腾的火苗燃烧的声音,都充斥在我耳边。硝烟弥漫,大火连天,熊熊烈火映照出满江血色。江中的月亮污秽不堪,像浸泡在血缸里的一颗首级。小舟宁静而安详,江水毫无情感地从我身边流过。滔滔江流,千古不息,人生自逝,亦何悲欢?我静坐船头,捋着髭须,在两岸的厮杀中扮演着我的余生。

  绿云把焦桐摆在船头,说,试为君抚一曲。我颔首回应。清越的琴音响起,音符编织成一层纱,轻轻遮住了小舟,把喊杀声统统遮挡在舟外。绿云说,试为君歌。好久没听绿云唱歌了,她的歌唱得很好听。绿云一边抚琴,一边展喉唱了起来。

  烽火连天兮月连江,

  轻舟一叶兮渡汪洋。

  追名逐利兮江中水,

  转瞬即逝兮梦黄粱。

  江山扰攘兮救存亡,

  生灵涂炭兮盼安康。

  安民济世兮英雄志,

  提携玉龙兮报君王。

  忠奸莫辩兮自有方,

  命运天定兮亦何伤。

  试问君心兮何所似,

  一轮明月兮水中央。

  我的眼泪倏忽而落。天下芸芸众生,知我心者,惟有眼前这一女子。

  战争被小舟抛在了远方。世界恢复了宁静安详。皎洁的月光如流水,清亮的流水如月光。水中的圆月像一轮洁白无瑕的玉,是的,它晶莹剔透,它冰清玉洁。试问君心兮何所似,一轮明月兮水中央。眼泪禁不住夺眶而出,滔滔正如这江中之水。

  八

  我把何承天从牢里放了出来。这小子没吃苦,反而长胖了。多亏我安排人好吃好喝伺候他。我向他请教,如今兵败,按照正常人的思路,下一步该怎么办?何承天说了一个字,逃。我又问,按照正常人的思路,该逃向哪里?何承天又说了一个字,北。我点点头,遂定下北逃的计划。既然还没死,戏就得接着演。

  我请何承天陪我看星星。我知道北逃是取死之道,我活不了几天了,所以想在死之前,弄清楚天上哪个星星是我。何承天坐在满天星斗下默然不语。我请求再三,难道将死之人还不肯告诉吗?何承天这才指向天空,说那一颗就是。我顺着他的手指,看到一颗忽明忽暗摇摇欲坠的大星,心里喟然长叹,天不余欺也!

  何承天把我送出北门,说恕我不能相从。我说即便你肯相从我也不许,你对国家有用,必须好好活着。我不希望任何人跟着我赴死,劝他们各谋生路。绿云泣数行下,执意与我同生共死。我侄子谢世基朗声言道,孔融八九岁的儿子尚且知道覆巢之下没有完卵,难道我不知道这个道理吗?砍头不过碗大个疤,死又有什么好怕的?谢世基的话令我感动,这小子有点骨气,比他爹强。也有愿意跟随我北逃的卫士,都被我制止了,这是我谢家遭难,与他人无关。我辞别了何承天,与弟侄等打马北去。

  一路昼伏夜行,我欣喜地发现天上对应我的那颗星也在北移。很快下起了瓢泼大雨,雨水浇得我们浑身透湿,马蹄踏起的泥浆溅污了我们的身体。我的胡子被泥浆粘成了硬疙瘩。帽子不知什么时候跑丢了,头发蓬散开来,遮住半面污浊的脸。我越来越像个逃犯了。我弟弟谢遯身体肥胖,吃不了旅途奔波的苦,口口声声要我杀了他,说他再也跑不动了。我骂他是个孬种。他质问我反正也是死,何苦舍近求远?我指着头顶的云层,说天意不可违。谢遯这才闭嘴,跟着我继续逃亡。这一晚奔逃正紧,忽然云散天晴,星星迫不及待地跳了出来。我勒住马缰,抬头望天,看见我的那颗星光芒越来越暗,摇得越来越狠,突然从天幕坠落下来,划出一条惨淡的光迹。我问谢世基这是什么地方?谢世基答,安陆延头。我跳下马,说,不跑了,官兵很快就来了。

  我把弟侄们赶走,和绿云单独坐在道旁一棵树下。绿云依偎在我怀里,我抱着她温软如玉的身子,看着她沾了泥浆仍不失俊美的脸庞,心中涌动着无限感慨。想起初次在秦淮河相逢,她就像一块磁石吸住了我,让我茶饭不思心神不宁。我不顾老鸨故意刁难似的高价把她赎回,她值得我用生命去爱。而今大限将到,前世的因缘,今生的情分,都到了该了结的时候。我低下头,吻住绿云薄薄的嘴唇。绿云积极回应着我。月光之下,我们吻得激烈而酣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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