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相聚(八)

  • 来源:江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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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发布时间:2016-09-24 11:27

  这是她的想法,所以注定她与季家那些人是无法对接的,因为对于某些事物定义不同。

  现在,方芳坐在去上海的高铁上。

  她希望这两天自己在王村经历的情景,能像此刻车窗外的风景,飞快地从心里掠过去。

  她想,终于结束了,难怪老公不敢回来。

  唉,是想回来,但又不敢回来。方芳叹了一口气,难呐。

  她摇摇头。她决定从这一刻起不再去想老公他们家的事了,因为自己现在正在去上海看妈妈的路上,妈妈是她本次回国之旅的另一个主题。

  她想,这次回家得跟妈妈好好聊,让老人开心一点。

  这才是她自己的正经事。她知道妈妈近两年对她是有想法的。但再有想法,也得化解,否则心里不踏实,因为她是自己的妈妈。

  方芳从座位上站起来,活动了一下腿脚。她心里说,唉,确实,观念不一样了。

  方芳来到上海妈妈家。赵姨正在厨房里给远道而来的女儿张罗小菜,红烧划水、糖醋小排、鲫鱼豆腐汤,都是方芳从小就喜欢的。

  方芳看得出妈妈对自己的到来还是很高兴的,虽然近两年在电话里母女俩时有争吵。

  方芳让妈妈少烧点。妈妈说,是的,是的,不多,这两天也没精力弄,事儿多。

  方芳发现妈妈看起来确实有些疲惫,一问,居然是在医院里陪夜,再问,嫂子海萍竟然得大病了,而方园这两天去美国为朵儿处理HOMESTAY了。于是叹息。

  哪想到这么一叹息,妈妈的忧心和抱怨又再次打开:也不知道你哥哥这一家后面会怎么样?小孩还在外面读书呢。方芳,当时你不帮,如果帮一把,也多少好点……

  方芳今天不想谈这事,这是她聪明的地方,她赶紧把话题转到了另一个角度:妈妈,你别管我们这些小辈了,你现在首先得管好你自己,这才是对我们最大的帮助,如果你再惹出点病来,那可怎么办!妈妈,我看,海萍这陪夜的事,你这年纪可顶不住,咱得请保姆,这比你去陪更合理。

  妈妈憔悴的脸色,让方芳接着往下说,妈妈,你照顾好自己,这才能让方园在这边减轻压力,嗯,刚才在高铁上,我听同座的讲起一个事情,说这里的养老院提前10年去登记都不一定排得上队,这么说来,妈妈,好多事咱们得有规划了,要早做准备,要不,我们也赶紧去登记,排队?

  赵姨果断地说,我不去,公立的养老院,哪怕排10年队也住不进去,私立的太贵,听说六七千块钱一个月呢,哪里住得起啊,我就在家里好了,自己养老,安安静静。

  方芳今天犯的错就在这里,她抬头环视着这间老屋,说,妈妈,其实这个房子以后可以卖掉,养老。

  赵姨睁大了眼睛,说,卖掉?那我住哪里?

  住养老院呀。方芳说,卖房养老,是一种策略。

  赵姨说,我不去,没了这房子,就没家了。

  方芳觉得妈妈的思维有些迂腐,她说,现在好的养老院,完全是家庭的感觉,单间,还有医生,护理,全天候餐厅,不要太好了。

  方芳觉得这主意是可以考虑的,她站起来,看了看这间从小就熟悉、无数次入梦的老屋,说,妈妈,卖了房,这点钱足够你住养老院了。

  妈妈赵姨的脾气由此而来,她突然说,你尽打卖房子的主意,房子没了,这个家还有吗?

  赵姨站起来,指着房间里的柜子、桌子、书架、冰箱……情绪激动地说,一点一点,都是我跟你爸爸一点一点像两只鸟一样从外面衔进来,才有了这个家,你居然说卖掉。你刚从那边过来,平时啥事也没给这个家做一点,现在这么转一圈回来,竟打卖房子的主意了,这房子是什么,是家,没了这个家,还有什么?没了这个房子,朵儿、米娜这些小的,以后连老家都没概念了,连奶奶家、外婆家都找不到了,没了这个家,这些大的小的,还算不算是一家子?

  赵姨突然暴躁起来,加上她昨晚在医院也没怎么睡,所以现在情绪有些控制不住,她说,没了这个家,你不要回来了。不卖!你还回来干吗,你连家都不要了,你给我走。

  方芳大哭一场,万分委屈,饭也没吃,她就赶往大学城,找女儿米娜去了。

  三十八

  米娜刚从浦东一家大型互联网公司回到学校宿舍。

  作为交流生,她跟同学从大前天起,在那家公司实习一周。

  米娜对妈妈方芳突然从天而降万分吃惊,她说,啊?你怎么来中国了?

  方芳的眼睛还有哭过的红肿,她对女儿说,妈妈难过死了,刚从你外婆家过来,好心好意地去,结果心痛死了。

  米娜吃惊地看着妈妈。

  于是接下来,方芳把自己这次去河北王村办事,以及刚才去妈妈家的情景,向女儿描述了一遍。

  米娜说,怎么这样,他们为什么把我们想得这么不好?

  这句话让方芳在女儿面前无法遏制住泪水,她呢喃,可见,没办法沟通,价值观不同,但场面落得这么庸俗化,这也是没想到的,原来还以为是电视剧里演演的。

  米娜把餐巾纸递给妈妈,想劝妈妈平静下来。她告诉妈妈两边是想法不一样,角度不一样,但心里可能谁都不会好过。

  方芳说,这我知道,我现在坐在这里,心里又在想你外婆一个人正在家里为刚才吵架而难过、生气、发愁,想着这个更让我难过,她等会儿还要去医院陪夜呢,米娜,妈妈真后悔了,早知道这样,还不如不回来,不回来也就拉倒了,来了反而受罪了。

  米娜说,不回来,你在家里也想她,又想回来。

  米娜安慰正在抓狂的妈妈,说,人在两边,是有很多想法不一样,这两天我也感觉到了。

  米娜确实有所感觉,比如,她实习的这家互联网公司,昨天主办了一场大型高峰论坛,有市里领导、业界嘉宾、合伙人、媒体朋友前来参加,而来自美国名校、刚来实习的她被公司当作本方代表,上台参加论坛的一个对话环节。在围绕“网商活力与经济大趋势”主题陈述各自观点时,米娜说到了在自己生活的美国小镇,面对网络经济席卷大潮,其实各有选择,有的镇政府保守,有的开放,但保守的有自己的理由,那就是不想让网络购物冲击当地各种形态的小作坊、商业店铺,因为维持商业多样化,才能维护就业的多样性和各个空间的想象力。米娜在表达观点的时候,是有自己的倾向立场的。结果,她这个立场,引起参加论坛的众多人士以及媒体记者的兴趣,结果成为讨论焦点,后来所有的人都在说这个话题。但,这就有些背离了公司主办这场论坛的主旨。后来,米娜听说董事长不太高兴,在埋怨李副总怎么不给她规划一下说什么。而李副总说,哎哟,我以为她懂呢,这样的场合,又是我们自己公司的事,我以为她总懂可以说什么,最好不说什么,呵,我只想着她的名校背景,觉得能给公司添点彩,哪想得到其他的呢,再说她看上去跟我们一模一样,上海小姑娘。

  方芳抬起头,眼睛红肿着对女儿说,米娜,所以讲,不是你想的,哪有这么容易,回来,也没这么容易哪。

  米娜说,但是他们人都很好的,对我挺友好,也很照顾。

  方芳说,那是因为知道你是从那边来的,有些东西与他们不一样,再说又不会一直在这儿待下去。

  这是一个突如其来的母女相见之夜。

  米娜告诉妈妈,这次不能跟妈妈回去,因为这次“游学”是有学分的,必须完成,另外,自己也是蛮喜欢上海的城市感觉的,这里蛮好玩的,生活上还适应。

  于是方芳决定自己明天就返回美国。

  她想了一下对女儿说,就今天的情况看,你不急着去外婆家,省得说话不留心再惹外婆生气,外婆这两天也忙,因为朵儿妈妈得了乳腺癌在开刀,外婆在陪护。

  三十九

  方园和朵儿坐在塔克马国际机场的出发大厅。

  前往上海的航班柜台就在他们的对面。

  虽然昨天方园已关照过女儿别来机场送了,但刚才他透过出发大厅的落地窗,看见一个灰色套头衫、红色书包的身影在门口闪了一下,就知道她还是来了。

  现在父女俩就坐在这里,暂时没有说话,一个小时后,将去柜台办理登机牌。

  上午的机场空旷、明净,一些人推着行李箱匆匆而过,一些人在大厅里拥抱送别,落地窗外不时掠过起降中的飞机,四下弥漫着人在旅途的声息。

  从父女俩坐着的地方向左望过去,可以看见出关口,等一会儿,爸爸方园就将从那里进去,离开美国,乘飞机回家。

  朵儿已经很熟悉这里了。今天早晨起床的时候,她心里闪过这里的扶梯、天桥、过道、大厅、出关口,好像看见了爸爸拖着行李箱、愁眉苦脸、东张西望的样子,就决定还是要来机场看他。

  她打电话向学校请一个上午的假,说,我要去机场送我爸爸,他英语不好。

  朵儿知道爸爸为什么不想让她送,因为怕难过——怕她难过,也怕他自己难过。

  这是毫无疑问的,出发大厅里的很多张脸此刻都说明是这样的规律。

  现在朵儿坐在这里,心里还真的难过。爸爸和胜男阿姨前几天才从楼下的出口处出来,而现在爸爸就要回去了。朵儿突然好想跟他一起走。她知道这是不可能的,即使可能,老爸也不会肯的,因为他的各种理由,还因为机票好贵。于是,她又瞅了一眼那个出关口。现在看过去,与上几次来这儿逛时感觉不一样了,要走进去真不容易。

  就这样,她想到了尼尼,摇着小尾巴表示不肯离别的小狗。尼尼就因为“棒球帽男孩”没钱给它买票,被留在了这个门的外面。

  这么坐着,想着,她不知为什么想哭了。难道来这儿就是为了哭一下?

  她赶紧低头玩手机。她知道老爸看到她在哭会难过的。

  昨天叫她别来,就是怕这个。方园留意着女儿的侧影,心想。

  伤感的气息像雾水一样在身边弥散,渐渐笼罩了心境。方园知道这小孩装作在玩手机其实是在哭。跟她说点什么呢,让离别不那么感伤。

  叫她别哭,问她为什么哭,这是根本不可以的,反而搞砸。因为他现在很怕这张小嘴里嘟哝“我要回去”之类,这会让他手忙脚乱,其实,从那锅“螃蟹龙虾汤”之后,这些天在他眼里“我要回去”就好像隐约挂在她的嘴边,他好像看到它随时都会因想念、赌气、撒娇、任性及习惯性口头禅而被她说出来,让他不知如何作哄。

  当然,他会说“我懂”“爸爸懂的”。

  真的懂。因为,谁没曾是小孩过,谁没曾像她这么大的时候也想家,想爸妈过,尤其在外面遇到了些什么事的时候。这边那边,此岸彼岸,哪怕你说得清一百个选择的理由,你说得清人尤其小孩要回家的情绪为何存在吗?所以说,他真的懂,就像此刻坐在这孩子的身旁,舍不得走,舍不得待会儿起身离开她。

  当然,他也可以对女儿说,回去?我们不像有钱人小孩回去可以接老爸的班或不接班晃悠着,不像有权人小孩回去找得到关系搞定诸事,不像有的人能混小孩也有办法,不像有的人领导了我而他小孩回去继续领导我的小孩……他可以讲一百个茫然,但依然消解不了人尤其是小孩为什么想回家的情绪。因为这情绪直观、明了,不可磨灭,就像昨天溪流中那些回家的鱼。它就在那里,甚至在此刻方园自己的心里。

  他瞅着女儿的侧影,心里哀愁。

  朵儿低头在玩手机,突然嘟哝道,老爸,我读商科。

  哦,挺好的。方园赶紧笑道,你原来不是想读心理学吗?

  朵儿一边按着手机键,一边告诉老爸自己现在想读商科了,因为可以多赚些钱,有钱了哪天想回去就能回去。

  方园知道她的情绪,伸手轻拍了一下她的肩膀,告诉她,朵儿,想回随时回,爸爸答应的。

  你们就这么说说的。

  爸爸答应你。

  她咬了一下嘴唇,嘟哝,反正,我感觉越来越回不去了。

  她懵懂的样子,让这言语产生了致命的穿透力。他像被刺了一下,问她为什么。她起先没说,后来嘟哝了一些理由,教的东西,学的课程,这里的许多思维,放那边对不上,也不完全是这些……她感觉说不清,抬头看了爸爸一眼,摇头,轻声说,不知道,反正不知道为什么我感觉越来越回不去了。

  她低头,继续玩手机,突然又问,爸爸,妈妈有什么事吗?

  方园还在发怔于她上面那句话,现在得赶快应对这一个问题,他说,妈妈好的,她那边工作忙。

  朵儿说,林红阿姨昨天跟你打电话是在说妈妈吗?

  方园心想昨天那个电话她听见了什么。

  他说,没说什么,是商量妈妈要不要去当她们单位的中层领导。

  朵儿抬头,好像想了一下,说,那晚上妈妈为什么不可以视频?

  正说着,那边柜台开始排队了,于是方园连忙起身,与朵儿一起推着行李箱过去。

  很快办好了登机手续。然后,朵儿将爸爸送到出关口,看着他往里走。

  爸爸回头向她笑,她就伸出手,放在胸前,向他摆着。

  然后爸爸就走进去了。朵儿在出关口外又站了一会儿。

  别离是如此迅捷。出关口,川流不息,而她身边,是空旷的自己。

  四十

  如同每一次分离,刚刚转身,就开始想念。

  方园坐在候机楼的椅子上,等1小时后登机,窗外停机坪上的飞机近在眼前。而他眼前的,唯有自家小孩刚才的音容:5分钟前她站在出关口外,像一根小豆苗在向爸爸摆手;小小的脸上有着可怜兮兮的笑;15分钟前她偎依在爸爸身边,嘟哝“我感觉越来越回不去了”;而此刻她正背着书包走出机场,一颗小小的心里充满着哀愁……

  不舍之感充溢心中,他多么想把她带走。他发现自己在流泪,像个小孩一样在这陌生机场里泪流满面。

  一个中年男人坐在方园侧旁,在打量着他的异样。

  方园尴尬地别过脸去,抹了一下眼睛,看着别处。后来,方园转过脸来时,发现他还在看自己,并在朝自己笑。

  于是方园嘀咕了一声,不好意思,刚刚是与小孩子道别。

  哪想到这中年人伸过头来轻声说,难怪。

  在方园后来的回忆中,他与这位天体物理学者的交谈就是这样开始的。

  物理学者说自己的泪点也很低,以前一家人分处几地,飞来飞去,每次在机场送行,心痛比分离本身还难承受,10年前他受聘于美国与中国内地两所高校,两地飞,有时与家人一别就是半年一载,那时俩小孩还半大不小,每次别离,小孩都哭着不让爸爸走,搞得心情一路沉重。

  这中年人面容俊朗,高高的鼻梁上架着一副眼镜,斯文而干练。在方园有生以来的经历中,他发现每当自己不顺当的时候,常有好心人出现,表达他们的劝慰。这位显然也是。

  于是方园告诉他自家小孩的留学状况,还告诉他,小小年纪出来读书,不是舍得分离,而是更不舍得孩子的将来,这次自己一路过来,看到了好多这样的小孩,比传说中的还要壮观,像一顶顶漂洋过海的“小降落伞”,在北美这边遍地都是,可以想见每顶小“伞”后面,都有个牵挂的家庭。

  物理学者点头,他懂方园的意思。于是方园问他,你做研究经常来美国,你知道这边的人怎么看待这样的“少年留学潮”吗?

  物理学者想了一下,说,真的没有哪个民族,会像我们中国人这样为了孩子以后过得好,而忍受当下的骨肉分离。据我所知,许多老外教师对此不可理解,即使对于那些有妈妈跟来陪读的,他们也不理解,他们纳闷:为什么这些小孩的爸爸平时全都不见踪影,到春节的时候又突然像候鸟一样出现了,他们无法理解这种夫妻、子女分离竟然是为了小孩以后过得好。

  他伸出双手,放在嘴边,做了一个老外觉得不可思议的表情。

  方园可以想见那些老外满脸的荒谬感,其实,凝神回望过去,谁不觉得有些怪呢,那样的娃娃脸,身单影只,涌动而来,确实是有些怪,还有无奈。于是方园笑了笑,告诉他这样的奔逐是因为感受着风向,因为在算,因为安全感,还因为环境生态等等,焦虑由此而来,本来小孩就是每一个家庭的未来。

  物理学者有一双温和的眼睛,他看了一眼窗外的那些飞机,告诉方园算来算去,穿梭来去,多半是因为心里的那点不安全感,但如果按照天体物理的思维,拉到这天宇高处,拉到无穷尽时空,这一刻的世界,人群,人人心里的那点焦灼,手里正在折腾的那些事,包括那些奔逐,潮流和所谓的不安全感,都只是这宇宙间的一个点,一个茫然的、小到不能小的点,而劳碌、焦虑、奔逐在这样的一个格局里,更是一个小点里更微弱的点,能改变什么,那样的焦灼、奔波、会算其实只能让你无法停歇,心中生乱,没有什么意义。个体的意义只是来过一场,相遇过,有缘分让彼此吸聚在一起,这一刻好过一些,让这小小的点里的小小的点有一些好过的感觉……

  方园不知道这物理学者只是在劝自己放宽心,还是他本来就这样玄虚,但方园眯起眼,望向候机楼高高的吊顶,试着以他说的角度,将自己拉到高处,越过候机楼,越过高空,越过那些正在飞翔的飞机,去回望刚才那个让他心痛的小身影时,心里确实好过了一些。

  或许是因为松了一些,那些与“此岸彼岸”“好前景”相关的茫然,好似真被消去了,只剩下这个小身影,与自己相遇一场,就让她多点高兴吧,这是唯一。

  物理学者微笑着在说他的往事,他说,有一次就是在这个机场里,自己准备出发去中国,去做一个为期近一年的项目,两个小孩抱着爸爸不让走,太太见状也泪流满面,那一刻一家四口发现不能分离,分不了,于是瞬间改变了主意。

  他说,我当场决定带他们回流,立刻买了另外三张机票,结果两个大人两个小孩一起回来了。

  回流?方园睁了一下眼睛。他想到了昨天溪流里的那些鱼。

  嗯。物理学者说,回中国之后,两个小孩进了国内的小学读书,老婆在家做主妇,得失利弊不能简单去比较,但一家人厮守在一起,在小孩没完全长大的时候,我们是在一起的。

  方园懂他的意思,但方园笑着夸他,那也不是谁都能这样做,都有这样的条件。

  这中年学者“呵呵”地笑,眼角微微扬了扬。

  方园凝视了他一眼,恍若凝视与自己相对的一极,它给自己些许轻缓的呼吸。

  方园在登机前,突然看见妹妹方芳发过来一条微信:

  “哥,我正在浦东机场,等着乘飞机回美国,这次回来比较仓促,本想多待几天等你回来,但等不了了。妈妈跟我又吵了,我真的很难过,你帮我劝她一下,另祝海萍安康……”

  方园很诧异,妹妹在上海,也在坐飞机,正要飞过来,而我正要飞过去。她们又吵了?那种徒劳奔波而荒谬的气息,从手机屏里蒸腾而上,让他眯起眼,他抬头去看窗户,试着将自己拉到高处。

  物理学者在推他的肩膀,说,登机了。

  四十一

  要搬走?住妈莫莉站在厨房里,惊愕地看着朵儿。

  其实朵儿前两天就该告诉她了,但瞧着她刚离婚的灰暗脸色,这个高中生的直觉告诉自己,还是晚两天再对她讲好一些,反正下周才搬。

  今天放学后,朵儿在自己房间里做了一会儿作业,上楼看见莫莉已经下班回来,正在厨房做晚餐,就进去对她说了自己换HOMESTAY的事。

  要搬走?莫莉的脸涨红了,身旁正煮着的意大利面热气腾腾,她的惊讶也像水雾一般在强劲地蒸腾。

  她手里正拿着一只盘子,她看着朵儿,想说什么,但没说,转过身去,只说了一句,哦,玛丽,我知道了。

  朵儿说,我下周搬,新住妈会来接我的。

  莫莉的背影像一座厚实的山,但看得出来它透着的失望和茫然。

  朵儿听见她说,玛丽,我知道了。

  朵儿下楼来,心想,还好,一下子就说好了。

  但没想到,在后面吃晚饭的时候,住妈的情绪突然失控。

  其实原本该没事,5个人围坐在桌前吃饭,住妈莫莉,三小娃杰克、妮可、查理和朵儿,住爸巴德的椅子如今空着了,但在今天吃饭的过程中,查理与杰克有些吵闹,住妈莫利拎起查理,让他坐到住爸巴德原先坐的那张椅子上,把他与杰克隔开了。于是杰克也要坐爸爸的椅子,说早想坐爸爸的椅子了,反正他也不会回来了。查理不肯,说爸爸的椅子是他的,因为爸爸对他最好,是爸爸留给他这把椅子的。两个小娃在嚷嚷。朵儿就想快点吃完了下楼去,她平时都这样。这时“小大人”妮可说,别吵了,爸爸就是被你们吵走了,你们再吵妈妈也要走了。妮可这么说,是因为注意到了妈妈此刻的脸色,但这话却彻底触痛了莫莉。

  莫莉眼里的泪水刹那间像雨水一样奔涌,在脸颊上流淌。莫莉说,妈妈是走不了的,你们让妈妈走不了了,妈妈也想走,妈妈这么起早摸黑地干活,什么都没得到,你们还不觉得我好,没人觉得我好,巴德不觉得我好,玛丽也要走了,你们别吵了,妈妈做得这么累,上班挣这点钱下班赶回来烧给你们吃,每天一早送你们三个去上学,都快累趴下了但没人喜欢我……

  莫莉胖胖的脸上顷刻之间哭得像个绝望的孩子,三小娃这下没声音了,支愣着眼睛,一起看着妈妈。朵儿赶紧说了声“对不起”,赶紧下楼去,这么一个大人泪流满面的样子,让她慌乱想逃。

  从来没有一个大人在她面前这样哭过。下楼后,朵儿心里还有些慌乱。想着莫莉绝望透了的样子,朵儿觉得当女人真惨,自己刚才是不是该劝她一下,至少说一两句话,因为这一桌人,如果要有人劝,那也只有自己了,三小娃比自己小太多。

  但朵儿又实在不知怎么劝。她想起莫莉起早摸黑,包括节省的样子,觉得女人像她这样真是比较悲哀。

  第二天晚上,朵儿在楼下做作业,她听到了门把扭动的声音,回头一看,果然是查理。

  这三小娃中,她相对喜欢这个,因为还小,自带一点萌态。

  朵儿对查理说,姐姐要考试了,你快快上楼去吧。

  查理笑眯眯地告诉她,玛丽要搬家了,我们也要搬家了。

  朵儿说,你们也要搬家?那正好,幸亏姐姐也正好搬,刚好。

  查理说,玛丽搬家了,妈妈说这个房子就空了,爸爸也不跟我们住了,我们就不住这个房子了。

  朵儿说,那好吧,理查,咱们下周就再见了。姐姐喜欢你,只要你不太吵,你现在就上楼吧。

  查理“啪嗒啪嗒”上楼去了,朵儿继续做作业,做着做着,她想起了查理说的他们也要搬家了,突然间,她明白了,因为有同学遇到过类似的HOMESTAY状况:

  这房子是这家人租来的,现在两口子离婚了,一个搬走了,那么剩下的一个就得承担全部房租费用,而原本朵儿的住宿费可以帮她贴补一部分的租金,但现在朵儿也搬走了,她自然必须搬家,否则承担不了。

  朵儿想,原来这样啊,都是连在一起的。

  但这意味着几个孩子会比较麻烦,因为他们的学校、幼儿园都在附近,由于这次朵儿的搬出和莫莉自己的离婚都比较突然,所以有点措手不及。

  朵儿看着面前的台灯,窗外是黑乎乎的花坛,她侧耳听楼上的声音,现在那里安静着。她想,原来这样啊,人与人都是连着的。

  第二天下班后,住妈莫莉带着一袋蔬菜,从学校接了孩子,赶回家来做饭。

  上了楼,发现客厅里今天收拾过了,原先乱丢一气的衣服现在整齐地码在沙发旁。

  她还看见了餐桌上放着一杯茶,透着晶莹的绿色,是中国茶。

  朵儿今天坐在餐桌边在写作业。现在这个中国女生正抬起头,向她笑了一下,说,莫莉,我不搬了。

  四十二

  朵儿没换HOMESTAY,现在也确实没必要换了,因为如今她与住妈莫莉一家关系不错了,再说再过大半年也要毕业了。

  爸爸方园说过,有时候,在某一个瞬间,看到了彼此的好,瞥见了他人的软弱,都会要好起来的,与人相处,有它自己的理由。

  这个秋天的事,就像风中的叶子,翩翩而至,总有它的理由。

  比如现在,在奈特利高中休息区,男生洛克和女生杨冰正坐到朵儿的面前。杨冰告诉朵儿,洛克拿到了剑桥、麻省、伯克利的offer了,但他不准备去了,因为他决定去加拿大维多利亚大学。

  杨冰的声音里有巨大的不解。

  果然朵儿睁大了眼睛,问,什么?

  洛克眼睛向下看着朵儿,表情鬼马地一笑,说,本来就是这样想定的。

  朵儿明白那笑容后面藏着他习惯性的几个字:“你们太幼稚”。但前三所毕竟是世界级名校啊。

  因为奖学金。洛克说,前面三所我没拿到奖学金,后面的学校提供奖学金。

  也不至于为了奖学金连世界名校都不要了,本科生要在这类名校拿到奖学金是蛮少的。两位女生的观点是这样。

  但洛克说,我要奖学金。

  他的神情有些固执,显得不可理喻。

  他问朵儿,我好像跟你提及过丹尼尔老师,是不是?

  接下来,他讲了一个他自己的故事,让坐在对面的两位同学傻眼了。

  洛克说他是来自河南农村的小孩,如果没有丹尼尔老师,他早辍学了,可能正在广东的哪个角落里打工呢。

  洛克说丹尼尔老师是加拿大人,10年前去的中国,先在北京一所国际学校教书,后来到了河南一家公益学校,公益学校的孩子有许多来自贫困家庭,自己就是其中的一员,因为理科优秀,而被丹尼尔老师赏识,但那时自己还不叫洛克,而是叫苗富贵。

  苗富贵?杨冰说。

  洛克点头,继续说,丹尼尔给我取了个名叫洛克,后来丹尼尔老师去广东一所国际中学任教时,把我带去那里上学,因为丹尼尔老师看好我,而且也因为我家太穷没钱让我深造。我在广东上了几年学,随后,随着那所国际学校的同学们来到了西雅图,你们知道吗,我所有的学费、生活费全是丹尼尔老师提供的,因为丹尼尔老师认为我有潜力,希望我有一个更好的台阶。

  洛克冲两个傻眼了的女生笑笑,说,我很好命,但正因为这样,我必须拿到奖学金,减轻他的压力,我知道他没有多少钱,他在中国教书又能有多少钱呢?所以,我拿到奖学金就可以减轻他的负担,他当然不希望我这样,但我得这样,再说,名校的学费本身很高哪……

  杨冰嘟哝:你不是超想去伯克利的吗?

  洛克告诉她们当你遇到一个好心人,得心疼他。他还说,我嘛,读完书,就回去呀,我跟你们不一样,丹尼尔还在那里呢。

  朵儿举起桌上的水杯,祝贺他上维多利亚大学。她说,洛克,哪天让我请你吃个饭吧,平时你请我太多,我得还你。

  杨冰可没请洛克吃饭,她将一把军刀作为生日礼物送给了洛克。她认为洛克仗义、果决,配得上这把刀。

  结果这惹出了波澜。

  洛克收下这把刀后,高高兴兴地把它带回了家,放在书桌上。但住妈伊斯梅老奶奶在打扫房间时,发现洛克桌上竟然有一把刀,天哪,还是真的。老奶奶越想越复杂,越想越害怕,就拿着这把刀,来向学校报告。

  学校确认情况属实后,对杨冰、洛克两位学生作出警告。因为不允许送这样的刀械,这是明文规定的。

  杨冰妈妈胜男赶到学校喊冤:我们真的不知道,无论是送的,还是收的,都不知道这是不允许的,我们小孩不了解你们这里的文化,我们杨冰这是第三次被警告了,是不是要被遣送回去了?还有,我都怀疑这是杨冰自己在“攒”警告,因为这小孩就是想回去。

  与妈妈的惶恐相反,杨冰居然果真兴奋地对朵儿说,三次就三次,我正好回去得了,我妈住在我家这阵子,我也左右为难了,因为杨清、杨玉两个好像受了多大的委屈,天天像不受待见的小丫头似的,看她们这样子,我干脆带我妈回去算了,我回去再去改个名,什么杨冰,凑什么“冰清玉洁”啊,整个讽刺,我得回上海。

  三天后,胜男和女儿杨冰还真的坐上了返回上海的飞机。

  胜男对学校说,我先带小孩回去理一理思路,想想清楚再说,再说也快圣诞假了,我们先请两星期假,提前走,谢谢,谢谢,不好意思。

  母女俩就先回国了。而那个警告据说通过董胜男的一番沟通,倒是被免除了。这也是她这次美国之行的收获。

  四十三

  秋天细雨飘飞,映衬孤单的心情。爸爸回去有些天了,现在杨冰和她妈妈胜男也回去了。

  朵儿背着书包,沿着林道,踩着落叶,穿过一片坡地,来到了一幢别墅门前。

  这片居住区,离莫莉家那一带有点远,最近这几天,放学后朵儿都来这里,在这里逗留一个半小时,再坐公交车返回住妈莫莉家。

  现在朵儿走到了大门旁,有小狗立刻在门内开始了欢叫。

  朵儿打开门,一只泰迪狗像一团绒球冲出来,在她脚边打转。

  尼尼。朵儿叫唤着,蹲下来,把它抱起来,它圆溜溜的眼睛里映着朵儿的脸。

  这其实是朵儿在这个秋天的一项任务:在励云去洛杉矶实习期间,帮他照料尼尼一周时间。

  励云对朵儿说,我原先是托我堂姐励霞的,但她哪会高兴每天过来啊,只能托你这个中学生了。

  这正是朵儿喜欢的任务。虽然从学校过来路有些远,但她渴望看见尼尼,也知道这小狗对她越来越亲。

  于是这两天放学后,朵儿都会走进这个大屋子,拿出狗粮,喂尼尼,跟它说话。

  这空空荡荡的大房间里,一楼环墙有一整排落地大镜子。这些天傍晚,镜子里就映着一个女孩和一条小狗。

  朵儿知道这排镜子是励云自己装在墙上的,为的是在家里排练舞蹈。对此,朵儿觉得有点不可思议。而励云的堂姐励霞则觉得可笑。

  昨天傍晚,励霞就站在这个房间里对朵儿说,我做再离奇的梦,都不会做到我带着一群人来美国跳广场舞。

  朵儿原先就认识这个励霞姐姐,因为她就住在莫莉家附近,星期天早晨经常看见她在门前的路边跑步,短发,干练,潇洒,是西雅图一家有名的网络公司的工程师。

  朵儿对她真正的印象,其实来自于有一天她来大学广场,动员励云带他们的舞队去参加第二天的华人平权运动大游行,为一位华裔警察维权。当时励云的舞队正在玩快闪,而朵儿是去看小狗尼尼的。朵儿这才知道她原来是励云的亲戚。那天朵儿对励霞印象深刻,因为励云吱吱唔唔没兴趣带队前去的样子,让她失望透顶地说,你们就知道自己扎堆玩你们自己的,你们在这里的权益、影响力需要自己去争取。她说话昂扬的样子让朵儿觉得够帅。

  昨天放学后,朵儿来到这儿时,励霞已经在了。她见朵儿进来,就笑道,今天尼尼我喂过了,励云托我的事,我还得过来看看,虽然我知道你会来,但你还是中学生,万一学校有事呢。

  然后,励霞就席地而坐,跟朵儿聊了一会儿天。朵儿感觉那排镜子特招惹这个姐姐的情绪。对此,朵儿心里想笑。

  这个姐姐指着镜子说,你看这房间,他们家真宠他,还没毕业呢,就从南京跑过来给他买房子,这不,他成了一只大蜗牛了,没了远方;而他呢,就知道怎么把自己逗开心,自成一体,又是街舞,又是快闪,身边的都是说中国话的人,过两年就老婆儿子热炕头啦……

  朵儿想着励云好好先生的模样,就帮他说了一句:那也可能是因为他现在感觉只有待在这些熟悉的里面才安全呢,以后再出动呢。

  励霞嘴角掠过一道笑意,说,但愿!我为什么说“但愿”,是因为我相信我现在在这里遇到的所有华人瓶颈,他以后统统一个不拉地都会遇到,所以说,但愿。

  对于中学生朵儿来说,这都还是人家的事。此刻她更多的注意力还是面前的尼尼,这只被关在家里、已等待了她一天的小狗。

  此刻这小狗贴在她的脚边,像一只暖暖的绒球,当她对它说话的时候,它表情丰富,不是那种简单的萌乖状,而是完全听懂的神情。于是她问它还想不想那个“棒球帽男孩”,她告诉它自己去机场送爸爸了,其实自己也好想跟去,但这是不可能的,可见不是尼尼你一个人没去成,没有机票是去不成的,那么咱们只能先在这里好好待着吧,等他们来接……她感觉说这些的时候,尼尼眼睛里也在忧愁,说明它真的听懂了。说着说着,她心里就好过一些。她发现自己需要对它说话,尤其爸妈最近不知为什么跟她通话少了,她就更需要跟它说说话。

  是的,在跟尼尼说话的时候,她心里也有掠过这个问题:为什么最近他们都没跟我通视频?永远是短信微信,永远都说“我们好的”,爸爸回去的路上是好的,妈妈也是好的……而不露脸了呢?为什么我视频过去妈妈都不接,而妈妈原来是那么喜欢视频的,她在干什么?爸爸回去后,按理说他们得一起跟我通一次话,但也没有?

  这些偶尔掠过的疑问,像一个一个线头,她在想象中往上拉扯,渐渐地她想到了林红阿姨的那个电话,爸爸掩着手机语焉不详明显避她的样子,她还想到了妈妈突然让爸爸代她来美国,这难道是因为妈妈有什么原因吗……

  这个秋天,隐隐约约的不妥感,像射线一样不时划过朵儿的脑海。

  终于有一天她用莫莉家的座机打上海家里的电话,没人接,打妈妈银行办公桌上的电话,没人接,打奶奶家的电话,没人接,她们去哪儿呢,以前奶奶可不太出门呀?

  终于有一天下午,她打通了奶奶家的电话,奶奶说,好的,我们都好的,只要朵儿你在那边好,我们就好啊。

  但奶奶那种疲惫,略有躲闪的语调,反而加深了她的怀疑。于是她想起了米娜表姐,她不是正好在上海吗?

  朵儿心想,不知她有没有去看过奶奶,她知道有什么事吗?

  于是她给米娜发了一条微信。

  四十四

  表姐米娜给朵儿回了一条她后来为之后悔的微信。

  但当时米娜可不知道,她哪知道啊。

  她告诉朵儿自己去过外婆家了,但没遇到外婆,我妈说外婆最近在医院陪护你妈妈乳腺癌开刀,朵儿,她没事吧,祝愿她早日康复……

  米娜匆匆发了这微信,还因为今天正有一堆事儿等着她去办,所以没来得及多想为何朵儿突然来向她打听情况。

  今天等着米娜去应对的这些事,包括一家财经杂志和一家纸媒的约访,一家电视台财经对话节目的录播,以及一家著名网络公司的约谈。

  米娜这么突然在上海忙乎起来的架势,不仅让她那些美国同学大为吃惊,更让她自己如同做梦。

  其实,这来自于那场让她犯晕的高峰论坛。

  虽然那场论坛她的发言有些离题,但许多人因此而留意到了她的存在,这么一个形象姣好,而且能清晰表达不同价值思维的女生,正是当前媒体采访所需要的,青春、跨国、跨界、多元、包容这些特质集于一身,并且,因为她是华裔,能清晰地用中文陈述自己的观点,同时近乎天生地具有东方视角,能进行经济现象比较分析。不找她,还能去哪儿找这样的人来做节目和采访呢?

  还有一家有名的网络公司甚至向她伸出了橄榄枝,希望她毕业后加盟。他们说,米娜同学,你不是还有一年就毕业了吗,哪怕现在还没毕业,先来我们公司的美国分公司协作起来吧。

  这家公司的老总明白,请这么一个人来,虽说思维方式、处事习惯必会时常犯冲,甚至暂时觉得不好用,但这是必须的,要与国外市场合作,无论是谁,无论迟早都要碰撞的,不先在国内碰撞,出去也是要碰撞的,所以像米娜这样的跨文化员工,是急需的。

  今天下午,米娜去见的就是这家公司管人力资源的副总。米娜没当场给对方答复,只是表示:很高兴,因为还是学生,需要再想想,也要问一下爸妈的意见,因为这需要来上海工作,但相信以后我一定有机会跟你们合作。

  米娜从那家公司出来,心情轻快,沿着街边走了一会儿,突然决定去外婆家看看。

  于是她一路乘坐地铁、公交,来到了外婆家的19号楼下,按门铃依然没人。她就往小区公园方向走,她想去那边坐坐,待会儿再过来,也没准外婆就在小公园里,朵儿不是说她常在那里晒太阳吗?

  米娜走进小区公园,沿着石板路,和两侧的夹竹桃往前走,她一眼就看见了外婆在回廊前跟一群老人在聊天。

  是的,那是外婆,不会错,她穿着那件黄绿色中式春秋衫。

  其实,即使今天她没穿这件衣服,米娜也认得出来,因为外婆还是以前的模样。小时候米娜每天是跟外婆睡的,怎么可能认不得她的样子。

  米娜兴奋地走过去,老人们正聊得起劲,没看她。

  米娜就在她们旁边的石椅上先坐下来,看着她们聊天,心想等会儿外婆发现她坐在她们旁边,会不会吓一跳。那是一定的。她好想笑。

  米娜听见她们正在聊房价、菜价、旅行、看病以及子女。她们聊这些的时候神情投入,像一群“嘎嘎”叫的鸭子。

  后来米娜竟然发现她们开始聊她了,没错,在聊米娜。米娜坐在这里都像在做梦了:她们在聊我!

  哦,应该说是她外婆赵姨在跟她们讲她,外婆在夸儿子女儿如何如何好、孙女外孙女如何如何好,尤其是两个小女生,都在外面哪,那个外孙女,前几天新民晚报上都有她的名字哪,你们看报纸可以看到的,她叫季米娜,是一个叫什么名字的高峰论坛,她的一个观点很突出,到底读的是世界名校呀,那个学校叫什么来着的?斯也福,斯勒福,坦斯福?啊呀就在嘴边上,一下子吃不准了,叫啥校名来的?

  旁边一个老人说,可能是斯坦福吧,我知道。

  外婆脸上有犹豫之色,说,好像是,好像是这个。接着她把头转向了米娜,可能觉得这位年轻人应该知道,所以她探询式地向米娜递过来视线。

  米娜在向她笑。

  米娜冲着这张记忆深刻的脸庞轻声说,斯坦福,外婆。

  米娜看见面前这张脸上的神情,从迷惑转向惊愕,然后转向开心透顶,在说:哎哟——

  四十五

  下午学校操场上的风比较大,朵儿坐在草地上,对着手机,一遍遍读表姐米娜发来的微信。远处天边云层矮低,就像她此刻心里的沉郁。

  接下来的时间里,她拼命给妈妈发微信,说,你怎么可以不告诉我,癌症哪,你们为什么不告诉我?!爸爸在这里的时候也瞒着我,我受不了了,为什么不让我知道?还有什么没让我知道?

  在她迅猛的追问下,妈妈、爸爸在不断地回过来,劝她,哄她:没事,手术都做好了,很成功的,妈妈爸爸没告诉你,是因为你还小,一个人在外面,怕你太担心……

  她回:那现在我更担心了,因为我现在知道了你们有些事是不会跟我说的,我要回来。

  爸爸妈妈哪会肯,他们说,回来没必要,回来能解决什么问题呢?奔来奔去,太疲劳,而且想着你情绪这么强烈地一个人在路上,妈妈爸爸不放心。

  朵儿说,我觉得有必要,因为是我需要,我要回来看妈妈。

  妈妈爸爸当然不会答应,他们说,你还在申请大学呢,机票也不便宜。

  朵儿说,我要回来,我要看到妈妈。

  妈妈说,我好的,跟原来一模一样。

  朵儿说,难怪那么长时间都不跟我通视频,原来是这个原因呀,是不是化疗头发没了?

  朵儿就哭起来,绿油油的草地上此刻无比空旷,远远的,有几个男生在踢球。

  朵儿一边哭泣一边对着手机继续写:我要回来,哪怕你没头发了,我也要来看看,因为你们想了那么多办法瞒我,所以我不能相信你们现在对我说的话,我要回家。

  她知道妈妈想她,她知道这一刻妈妈其实需要她,所以她必须站到妈妈的病床边,她觉得这样很重要。

  而爸爸妈妈显然被她的攻势为难住了,隔了一会儿,回过来:我们商量了,还是不要回来,第一没必要,第二路上折腾,第三妈妈在这里需要静养,第四刚刚动了手术花了好多钱,现在再花钱在机票上,不值得。

  这第四点让朵儿怔住了。

  她关了手机,知道跟他们讲也没用了。

  她不知道接下来怎么办。她想着妈妈没了头发的样子,就对着草地呜咽起来,妈妈——

  对一个悲哀时需要倾诉的小孩,现在没有人比尼尼更适合坐在她的面前,听她说话,因为它懂。

  朵儿想着它可怜兮兮的小脸,放学后,就一路转车,到了励云家。

  果然,尼尼今天好像知道朵儿不开心,一进门,它没对她摇小尾巴,而是用忧愁的眼睛看着她。

  朵儿把尼尼抱在怀里,告诉它自己今天真的伤心了,因为妈妈病了,自己又回不了家。

  她说,尼尼,看样子,我们是真的回不去了,这个时候回不去,还有哪个时候能回去呢?妈妈说不值得回去,那是她在说假话,她最知道这个时候她最想的人是我;爸爸说不值得,但他知道吗,这对我来说是最值得的,因为我现在最需要去看妈妈,所以最值得。尼尼,他们是不知道我们心里在想什么,真应该让他们像我和你一样,一个人在那么远的地方背井离乡,那么他们也会像我和你一样想家……

  尼尼伸出小舌头,在舔她的手背,宛若安慰。

  她说,尼尼,也只有你为我难过了,尼尼,我们再想想办法,还有什么办法……

  今天下班后,励霞开车路过堂弟励云家附近的时候,决定去看看小狗,万一那个中学生没过来呢。

  当励霞推开房门时,她有些吃惊。

  因为房间里安静无声,平时每逢有人进屋,尼尼总是一迭声地欢叫,而今天却没声息。

  励霞走进房间,看见那中学生和小狗都在。

  然而她却惊愕地发现那中学生正泪流满面。

  她低声问,朵儿怎么了?

  朵儿起先没响,后来抬起迷蒙的泪眼,告诉她,我妈妈得了癌病,他们不让我回去。

  励霞在她身边蹲下来,安慰她,给她分析爸妈话语中的理性因素,分析妈妈病况的可治性,分析她当前的学业任务。

  朵儿说,你说的我都懂,但我还是难过,想哭,姐姐你不要管我,我只是想哭,哭过就好了,我只是想跟尼尼说说话,你先回去吧。

  励云懂。有时候人只是想哭一场,无奈时哭一场也会好过些。励云又安慰了她一会儿,见朵儿要她先回去的样子,就起身告辞。

  励霞走到门口,又回头对朵儿说,朵儿,你也早点回家,今晚不能一个人留在这里的,知道吗?

  朵儿说,知道。

  励霞在开车回家的路上,想着刚才那张哭泣的小脸,和她对着小狗呢喃而语的样子,越来越不放心起来。

  励霞想,这小孩别今晚不回去,这样子,让人担心。

  她想,她不满19岁,不可以一个人在外面过夜的,如果她住妈发现她通宵不归,会着急的,也会报告给学校的,这样她会受到学校的警告。

  励霞越想越不妥。

  她想,要不我去跟莫莉说一声,反正莫莉家就在我家旁边,平时经常在路上与她打照面,也算认识,等会儿去告诉莫莉这中学生家里出事了,她妈妈生病让她难过,家长又不让她回家,如果今晚她回来得晚的话,可以去励云家看看,哪怕到时莫莉不过去,那至少也知道朵儿在哪里,而不至于着急。

  就这样,励云开车路过莫莉家时,进门对莫莉讲了朵儿的事。

  莫莉晚上8点钟推开励云家的房门时,果真看见朵儿坐在地上,身边蹲着一只巧克力色的泰迪狗。

  莫莉叫唤着“玛丽”走过去。朵儿转过脸来,脸上是泪水和迷惘。莫莉说,玛丽,我们带上狗,回家去,还有,玛丽,我们去向学校请假,让你回家。

  朵儿告诉她哪怕学校同意也回不了家,因为爸爸妈妈不肯,因为机票贵,因为怕路上麻烦。

  莫莉看着这张忧愁的小脸,她把胖乎乎的手按在朵儿的肩膀上,说,我帮你买。

  朵儿摇头,这不可以。

  莫莉笑了笑,说,莫莉这点钱还有。

  四十六

  朵儿站在塔克马国际机场的出发大厅,落地窗外依然是明媚的蓝天。

  空港流动的声息,匆忙的人影,朵儿早已熟悉。这几个星期以来,她像一只流浪的小猫,已多次出入这里,熟悉了这里许多个角落和区域。

  她曾经在这里的天桥上东张西望,曾经在出口处打量那些刚下飞机的旅客身影,也曾在这里与一只可爱的小狗相遇,前些天她还在这里跟爸爸道别,看着他拖着行李箱,走进出关口,而那一刻她是多么想跟着他进去……

  现在出关口就在面前,它看起来如此寻常、平易,但她知道,走进去,对于她是那么不容易。

  从她最初在这附近徘徊,到如今即将走进这个关口,100米?50米?20米?10米?这一路,好不容易。

  现在,她拿着莫莉给她买的那张机票要走进去了。

  她回头向身后送行的莫莉、洛克、杰克、妮可、查理、励霞、励云挥了挥手,还向查理作了个鬼脸,对励云手里抱着的尼尼点了点手指,甚至还来得及说了一声“洛克,真希望能代你去看看丹尼尔老师”……然后就走进去了。

  她感觉到了心里的轻快。站在等待安检的队伍中,她给自己一个深深的呼吸,然后对着这异乡陌生的空间、人流和想象中的妈妈的脸庞,轻声说:嗨——

  鲁引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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