耍猴人

  • 来源:江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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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发布时间:2016-09-24 11:01

  一

  冯邦友带着几只猴,扒乘火车去东莞,准备寻找丢失的孙子。

  冯邦友七八岁时,家里太穷,吃不上饭,他被送到姑妈家。姑爹是个耍猴人,带着他到处耍猴卖艺。回来之后,媒婆给冯邦友介绍个婆娘。冯邦友没啥手艺,只会耍猴,就带着婆娘耍猴挣钱。虽然没挣到多少钱,但也饿不着肚子,他以为日子就这样过下去了,没想到婆娘居然偷偷跑掉。

  那次在省城耍猴,他们在黔灵山搭帐篷。婆娘让冯邦友洗锅烧水,说去买面条。结果,锅都快烧烂了,婆娘还没回来,冯邦友赶紧去找,差不多把省城的每条巷道都找遍了,硬是没看到半点踪影。冯邦友急得火烧屁股,就怕婆娘有啥三长两短。

  婆娘再次出现,是二十多年后的事情。那天傍晚,冯邦友挑水回来,远远看到一个女人抱着娃娃坐在门口。他以为是过路的,没有在意。没想到走近一看,才发现是婆娘回来了。冯邦友说,这些年你跑到啥地方去了?婆娘说耍猴实在太苦,她忍受不住,只能跑。

  冯邦友有点生气,问她怎么又跑回来了?婆娘告诉冯邦友,她重嫁一个男人,后来病死了,她没有地方去,想到冯邦友是原配,就回来投奔。看到冯邦友挑着水桶,站在那里眨眼,婆娘说,你要是愿收留,我就留下,要是不愿意,我就带着娃娃走。

  冯邦友觉得婆娘可怜,就把她收留下来。冯邦友想跟婆娘生个娃,但不管怎么弄,婆娘的肚子硬是不见鼓起来。冯邦友简直绝望了。有天晌午,婆娘从自留地回来,说身上不舒服,想躺会儿,结果就这么死掉了。

  婆娘带回来的娃叫冯贵连,这是冯邦友取的名字。冯邦友不知道他是谁的娃,只晓得他是自己婆娘所生的娃。冯邦友耍猴卖艺,吃尽苦头,想给娃挣点书本费学费,偏偏他读不进去,刚读完中学,冯贵连横竖不肯再进学校了。冯邦友带着冯贵连耍猴。只跑几次,冯贵连就被吓怕了。冯邦友见他吃不了这碗饭,索性让他出门打工。

  冯贵连跑到东莞打工,后来找个四川姑娘做媳妇。那个四川姑娘给他生了个胖娃娃。那个时节,刚好吃核桃。冯贵连问他取啥名字。冯邦友说,就叫冯核桃吧。这天早上,冯贵连打电话到村公所,说冯核桃丢了。

  冯邦友多年没耍猴了。他年纪大了,不想再东奔西跑,就在家守着猴儿过日子。听到这个消息,冯邦友找个编织袋,把铺盖、衣裳,还有干粮胡乱塞到里面,再次上路。按规矩,耍猴人出门之前,都要在家里烧香纸、拜财神,但冯邦友顾不上了。他领着猴,火烧火燎地赶到县城,然后从编组站扒上火车。他要去那个叫东莞的地方。他要把孙子找回来。

  车厢装着许多笨重的铁块,好像是什么机器的零件。车板上垫着许多稻草,很厚实。冯邦友想躺在稻草上睡觉,但那些铁块摇摇晃晃。他怕铁块倒下来把自己砸死,只能抖开铺盖,跟猴儿一起缩在角落。

  冯邦友总共有三只猴,一只公猴,一只母猴,还有一只小猴。这会儿,那只小猴正钻到他的怀里,紧紧贴在他的身上。这只小猴习惯跟他睡,每天晚上都往他的被窝里钻。冯邦友最疼爱小猴,简直把它当成心尖上的肉。别人串门玩耍,总喜欢抱着儿孙。冯邦友串门,带的是这只小猴。小猴只有几个月,冯邦友就天天带着它。冯邦友把它搂着怀里,或者揣着口袋里。

  月亮不怎么好,四周模糊,啥也看不清楚。冯邦友睡不着。想到丢失的孙子,他就再也睡不着。已经两年没看到冯核桃,不晓他变样没有,是不是胖些了。他抚摸着怀里的小猴。恍惚之中,他觉得冯核桃就躺在自己的怀里。

  记得前年,冯核桃回来,拿水果糖逗猴子。猴子伸出爪爪,冯核桃突然把手缩回来。猴子又伸出爪爪,冯核桃又把手缩回来。上当几次,猴子恼了,伸起爪爪就往冯核桃的脸上抓。冯核桃的脸被抓出几条痕迹,就咧着嘴巴,哇哇地哭。冯邦友心疼,揪住那只猴,狠揍一顿。

  想起孙子,冯邦友感到胸口堵着什么东西,憋得难受。车轮和铁轨硬碰硬,声音在车厢里回响不止。小猴受到刺激,不停叫唤。冯邦友把它搂在怀里,像抚摸小孩那样,轻轻抚摸它的脑袋。终于,小猴渐渐安静下来。

  火车冲进隧道的时候,陡然产生倒抽风,车厢的热气被抽得精光,简直就像躺在冰块上,把冯邦友冷得直哆嗦。每次进隧道,冯邦友都把小猴捂到怀里避风。冯邦友抱着小猴,跟它说话。连续多年,冯邦友都是一个人过日子。有时候,想说话也没个对象,他只能跟猴说话。烦闷时,他就跟猴子说上几句,渐渐形成习惯了。

  冯邦友说,早些年耍猴,我把挣到的钱,全都寄给冯贵连,让他给冯核桃买好吃的,好穿的,过年的时候,冯贵连好歹会带着冯核桃回来看看。小猴搂着他的脖颈,仿佛在安慰。冯邦友叹气说,这两年,他们不再回来了。小猴在磨牙,咯噌咯噌地响。冯邦友说,我想冯核桃,打电话唠叨几次,冯贵连都说工作忙走不开,后来,他们总算寄来张相片。

  车轮磨着铁轨,咣吱咣吱的响声,凶猛地灌进他的耳朵。冯邦友说,前些天我在村口晒太阳,结果碰到王文章,就是那个小学校长,他跟我打招呼,他问我是不是很孤独,我朝他笑,我没说话。这样说时,他用几根粗硬的手指捏着猴毛。

  月光从高处淌来,浇灌车厢。冯邦友接着说,王文章说你看你,跟你说话哩,你尽笑,我就说,你问些不明不白的话。小猴趴在他的怀里,显得很温驯。冯邦友说,王文章说你一个人,你不难受呀,我给他说,可不是一个,我还有猴哩。

  小猴有两只圆溜的眼睛,眨眼的时候,眼皮就呱叽呱叽响。其实他没看到,也没听到,他只是这么觉得。冯邦友挪挪屁股说,你看他说话怪模怪样的。小猴没吭声。冯邦友叹息说,前几年,冯贵连还没出门,他们就不会说这种话。

  冯邦友感到猴毛软软的,很光滑,他说,我原来带着冯贵连到处卖艺赚钱,经常被保安逮住,有时被罚款,有时会挨打,我就想,我吃了一辈子苦头,不能再让冯贵连走这条路了。小猴半天没动弹,也许它在打瞌睡。

  冯邦友说,后来有一次扒火车,冯贵连没踩稳,突然滑下去,要不是我顺手把他揪住,就算不死,恐怕也要残废。小猴确实睡着了,它撅着屁股,睡得很舒坦。冯邦友说,从那以后,我就不让他耍猴了,我让他出去打工,我啥都不怕,就担心他有啥三长两短,要是弄出什么意外,我没法跟他死去娘交待嘛。

  月亮隐匿在云块后面,天上黑压压的。冯邦友感到非常疲倦,眼睛快要睁不开了。起先,他怕铁块倒下来砸在身上,不敢躺下睡觉。后来实在撑不住,就顺着铁板溜下去,慢慢睡着了。

  天快亮时,火车进站,把冯邦友摇醒。冯邦友爬起来,想看看这是什么地方。他还没看清车站的名字,就被一个铁路工看到了。那个铁路工跑过来说,你是干啥的?冯邦友紧张地说,我是耍猴的。前些年扒火车,他没少挨揍。他以为这次又要挨揍。没想到,那个铁路工说,你好好坐着,莫乱翻车上的东西。

  冯邦友坐在车厢里,伸手抹冷汗。他不敢再东张西望,只敢躲在角落喘气。以前冯邦友扒火车,曾被保安发现。那些保安捡起枕石,朝车厢乱砸,硬是把他砸得头破血流。

  二

  三天之后,冯邦友终于抵达东莞。那时太阳正慢慢落下来,像个蛋黄似的戳在楼顶上。冯贵连跑来接他。几年前,冯贵连还两腿是泥。现在冯贵连变得花里胡哨,不仅染起头发,衣服也穿得花花绿绿。冯邦友看着自己的儿子,就像看着别人的儿子。

  冯邦友有点生气,他说,你看你。冯贵连说,我没招惹你。冯邦友说,好端端的头发,你要弄成这个鬼样子。冯贵连说,你啥都想管。冯邦友说,过年也不晓得回家。冯贵连说,工作忙,脱不开身。冯邦友挖苦说,怕你是想在这里安家了。冯贵连说,我总要挣钱吃饭。

  街道很宽,汽车像豌豆那样滚来滚去。

  冯邦友说,我看你一点也不着急。

  冯贵连好像被什么东西刺了一下,脸上的肉慢慢扭着、抖动着,他连揪着头发说,我怎么不着急,我几天没吃饭,我简直不想活了,我真想找个地方跳下去。冯邦友说,看你啥事也没有。冯贵连痛苦地说,娃娃丢了,我的魂也丢了,我做啥都提不起劲,胸口好像压着块石头,我的肋骨就快断了。

  冯邦友嘀咕说,你还忙着上班。冯贵连说,我不好受,但只能硬挺着,我要是垮掉,这个家就算完了。冯邦友说,那你不去找。冯贵连说,我怎么没找,我脚都快断了。冯邦友说,娃娃都能弄丢,你怎么不把自己弄丢?冯贵连说,我总不能把他拴在裤带上。冯邦友埋怨说,弄成这样,你满意了。

  路边种着许多树,枝叶茂盛。路上有很多残疾人在乞讨,但他们没理会,只顾往前走。这里的残疾人实在太多了,全都缺胳膊断腿,每隔不远,地上就趴着一个。仿佛世上所有的残疾人,统统跑到东莞来了。

  冯邦友忽然停住脚步说,我要找警察。冯贵连张着眼窝说,你找警察做啥?冯邦友说,我去看看情况。冯贵连说,我跑过好多次了。冯邦友说,我不放心,我要亲自去问。冯邦友执意要找警察,没有办法,冯贵连只能把他带到派出所。

  看到冯邦友拉着猴子钻进来,里面的警察立即把眼睛鼓圆了。几个警察跑过来问有什么事?他们看着猴子,满脸兴奋。冯邦友说,我找冯核桃。警察说,谁是冯核桃?冯邦友说,他是我孙子。警察说,我们这里没有冯核桃,你可能弄错了。冯邦友说,我晓得你们这里没有冯核桃,他前几天弄丢了。

  听完冯邦友的叙述后,警察说,噢,噢噢。冯邦友见他们只顾逗猴子,没专心听自己讲话,他有点不满,他说,我就来问问,现在有没有音讯?警察说,如果有消息,我们肯定会通知家属的。他们把几瓶饮料扔在地上,被猴子麻利地捡起来。他们感到很有趣。

  冯邦友焦急地说,你们快点帮忙找,我只有这么个独孙子呀。警察劝慰说,我们理解你的心情,但这种事情急不来。这时候,猴子在拧瓶盖。横竖拧不开,它们索性抱着乱咬。冯邦友说,哎呀,我在谈要紧的事哩。警察说,你说,我们听着。

  噗哧几声,猴子居然把饮料咬开了。警察无比兴奋,以前很少看到这种东西,他们觉得实在好玩极了。冯邦友不满地说,我让你们帮忙找冯核桃,你们看猴儿。警察说,找嘛,当然要找。冯邦友说,那就赶紧,要是出啥意外,哪个负责?警察说,这里流动人口多,这种事情呀,隔三差五就会发生。冯邦友急忙说,都找回来了?警察说,有的找回来的,也有的找不回来。冯邦友跺脚说,那你们快点想法子。

  警察看到猴子歪着脖颈,把饮料吸得滋滋响,他们激动得跟什么似的。冯邦友没办法,只能拉着猴子离开派出所。他跟冯贵连回去吃饭。冯贵连租住的房间很窄,还没有公共厕所宽敞。里面放着一张床,几张折叠桌椅。锅碗瓢盆摆得到处都是。冯贵连的媳妇忙着做饭,她的脸色很不好看,眼睛红得像两粒熟透的荔枝。

  冯邦友跟冯贵连并排坐着。冯邦友说,这只小猴身段好,也聪明,我走到啥地方它都跟着。冯贵连说,它今年多大?冯邦友说,只有一岁多点。冯贵连说,我记得有只公猴很凶,以前经常乱咬。冯邦友说,我手上的几个伤疤就是它咬的。冯贵连说,它现在还凶?冯邦友说,还凶,稍不遂意就耍泼。

  冯贵连说,你都几年没耍猴了。冯邦友说,年纪大了,手脚不灵活,走南闯北的,扒火车危险。冯贵连说,实在不行,就把猴儿卖掉,好歹能卖几个钱。冯邦友瞪眼说,你看你。冯贵连说,我怎么?冯邦友说,这些猴儿是我亲手带大的,你说把它们卖掉。冯贵连说,我只是顺嘴这样说。

  冯邦友说,你尽打鬼主意。冯贵连说,既然不耍猴卖艺,留着做啥,还要喂养,需要不少开销。冯邦友说,有我一口吃的,就有它们吃的,总不会饿死。冯贵连说,听说现在猴儿很值钱,一只能卖上万块,这可不是小钱。冯邦友说,我就晓得你盯着它们。冯贵连说,我只是这么说,卖不卖是你的事。

  冯邦友冒火地说,你想卖猴,还不如把我也卖掉。冯贵连说,真不明白你是怎么想的。冯邦友说,这几只猴是我从小养大的,它们就是我的儿孙。冯贵连说,这话我就不喜欢听了,你说它们是你的儿孙。冯邦友说,儿女有屁用,猴儿好歹还能给我做伴。冯贵连说,你说话阴阳怪气的。

  冯邦友说,你说你能?冯贵连说,我总要挣钱吃饭。冯邦友说,回家没饭吃?冯贵连说,我可不愿回去,粮食不值钱,累死累活苦干一年,最后屁都没捞着。冯邦友说,莫非你想一辈子在外边打工?冯贵连说,总比深山旮旯好。冯邦友说,要是在农村,就不会出这种事情了。

  他们不说话的时候,屋里就很安静。楼房有点密,光线不怎么好,他们的脸就有些模糊。冯贵连的媳妇在炒菜,勺子撞击着铁锅,咣当咣当地响,很刺耳朵。油烟飘在周围,显得无比沉闷。

  饭菜终于做好,他们开始动筷子。尽管这几天躲在火车上,没吃上像样的饭菜,只靠馒头填肚子,但冯邦友仍然没胃口。他有点走神。桌上爬着几只苍蝇,它们背着两扇薄薄的翅膀。看到筷子伸过去,它们就张开翅膀飞到别的地方。没过多久,苍蝇又返回桌面,在那里爬来爬去。

  冯贵连在嚼东西。冯邦友见他腮帮一蹭一蹭的,皱眉说,吃得这么快,好像鬼跟你抢。冯贵连说,上班时间紧,要赶紧吃饭,慢慢形成习惯了。冯邦友说,既然这样,还要赖在城里。冯贵连说,你让我回农村喝西北风?冯邦友说,要是在农村,就不会出这种事情了。

  冯贵连好像噎着了,他翻着白眼,好半天才缓过气来,他说,你存心不让人好好吃饭。冯邦友说,这么大个娃娃,你们都能弄丢。冯贵连说,他经常跑到楼下玩耍,哪想到会丢嘛。冯邦友说,要是找不回来,看你怎么办。

  他们都不想吃饭了。冯邦友和冯贵连相互瞪着眼,就像两只蛤蟆。冯贵连的媳妇泪汪汪的,看起来就要哭了。苍蝇开始张狂,有的惬意地搓着两条前腿,有的甚至叠在一起,不晓得究竟搞啥名堂。

  后来,冯邦友就牵着猴子下楼了。冯贵连跟在后边。冯邦友扭过头说,你跟着干啥?冯贵连说,我给你找个住的地方。冯邦友说,我不要你管。冯贵连说,那你要谁管?冯邦友说,我自己会找旅馆住。冯贵连说,那我回去?冯邦友说,你回。

  冯邦友没找旅馆,他牵着猴子在街上走。他想找个桥洞什么的,但没找到。他不知道自己该去什么地方,他有点茫然。太阳早就溜得不见踪影,夜晚已经来临。带着色彩的灯光,从四面八方跑出来,看起来很诡异。风从街口灌进来,涌过街道。

  在农村,太阳落坡后,到处静悄悄的,但这个地方不同。这里住的好像都是打工仔,白天他们忙着上班,晚上就像鬼魂似的从各个地方冒出来。他们看到街上突然出现几只猴子,都感到好奇。有人追在后面说,你的猴儿卖不卖,多少钱一只?还有人说,这是野生动物,快打电话报警!

  冯邦友懒得理睬,只顾拉着猴子往前走。他急于找地方落脚。最后,他找到一个自助银行。里面很干净,像洗过的一样。他抱着小猴,轻轻抚摸。当年他跟姑爹耍猴卖艺,管吃管穿。回来的时候,姑爹分给他两只猴。

  婆娘跑掉以后,冯邦友没有家人,他就把猴子当成自己的家人。见他天天跟猴子说话,村里人都把他当成神经病。后来婆娘回来,还给他带回个来路不明的儿子,冯邦友没嫌弃,但他仍然把猴子当成自己的家人。

  他还记得第一只猴子死亡时的情景。那段时间,连下十多天毛雨。猴子没有活动,冯邦友担心它们生病,就拉到村里转了一圈。也许是天冷,回来后,有只老猴缩在地上直哆嗦。冯邦友请兽医来打了一针,没想到,那只老猴当天晚上就死了。

  冯邦友找来件厚实的衣裳,包着猴子,把它埋在自留地。再有猴子死亡,冯邦友都把它们埋在自留地。现在,自留地已经有好几座猴子坟。没事的时候,冯邦友总会跑去坐坐。

  三

  连续几天,冯邦友都跑到派出所打听消息。每次进去,那些警察都拿东西逗猴子。猴子朝他们龇牙裂嘴,还朝他们拍屁股。只要看到猴子做怪动作,警察总会乐得哈哈大笑。有时候,他们还会给冯邦友倒杯茶水,打听这些猴儿从哪里弄来的,怎么听从他的指挥?

  有人到派出所办事,进来看到几只猴子,惊讶得叫起来。这种东西,毕竟只能在动物园看到,没想到这个老者,竟然用绳子拴着几只,在派出所里面拉来拉去。有两个孩子,甚至缠着爸爸非要买回家去。没能得到,就咧着嘴哇哇哭,怎么都哄不住。

  刚开始,警察看到几只猴子,就像看到几个妖怪,多少有点好奇。半个月后,他们感到索然无味。有时见猴子跳到座椅上,他们会说,哎哎,看好你的猴儿,不要把上面弄脏。

  冯邦友总趴在接待窗口说,你帮忙看看,现在有没冯核桃的线索。警察瞟他一眼说,你从早倒晚就问这句。冯邦友说,我只有这么个独孙子。警察说,我晓得你只有这么个独孙子,你都说过多少遍了。冯邦友咬牙说,就算拼掉这条老命,我也要把他找回来!警察说,你守在这里没用,要是有消息,我们自然会通知你。

  冯邦友说,你们根本没找。警察说,要是能找到,我们早就找了,只是被拐卖的儿童很多,没法挨个去找,警力抽调不过来嘛。冯邦友失声地说,哎呀,冯核桃被拐卖了?警察说,目前还没掌握具体情况。冯邦友哭丧着脸说,那你说拐卖儿童的话。警察说,这是一种可能性。

  看到冯邦友每天跑来跑去,警察开始厌烦。冯邦友再次打探情况时,他们懒得搭理,偶尔还会朝他翻白眼。后来实在忍不住,他们直接把冯邦友轰到外边。更多的时候,冯邦友忙着耍猴卖艺,打算把钱攒起来,以后找到孙子冯核桃,就给他买好吃的东西。

  这天,冯邦友赶到派出所时,已是傍晚。他有点疲倦,于是靠墙坐在地上,准备休息会儿。他闭着眼睛,喧嚣的声音离他越来越远,后来渐渐睡着了。就在他迷迷糊糊时,突然被人踹醒了。冯邦友睁开眼睛,看到冯贵连像个大猩猩,鼓着两只眼睛站在面前。

  这会儿,天差不多黑了,路灯无力地亮着。冯贵连说,你跑到这里睡觉。冯邦友说,我有点困,我打个盹。冯贵连说,你跑到这种地方睡觉。冯邦友站起来,拍打着屁股上的灰尘说,我来找警察,他们下班了。冯贵连说,好端端的,你做这种事情。冯邦友说,看你气冲冲的。冯贵连说,你尽做些不明不白的事。

  几只猴吱吱叫唤,它们开始翻包。冯邦友晓得它们饿了,赶紧把馒头摸出来。几只猴抱着馒头,啃得来劲。冯贵连说,你只惦记猴儿。冯邦友说,我把它们从小带大,当然惦记。冯贵连说,离开它们,你就不活了?冯邦友说,它们是我的命根,要是出啥三长两短,我真不晓得怎么办。冯贵连说,没见过你这种人。

  冯邦友跟着冯贵连往回走。路边趴着两个乞讨的残疾人。有一个没有眼珠,只有两个空洞的眼眶,鼻子像被什么砸进去,烂肉挤在里面;另一个更吓人,脏兮兮的头发,像野草那样盖在脸上,看不清面目。他没有手,也没有脚,肢体截断的地方,只剩四个圆圆的肉球。

  他们就像两个哑巴,闷不吭声地走着。冯贵连走在前面,冯邦友跟在后面。夜色越沉,灯光就越亮。各种颜色的灯光,慢慢猖獗起来。公路很平坦,楼房像崖壁那样齐刷刷地竖在两边。

  冯贵连的肚里还憋着火,走到半路,忽然说,你没帮上忙也就算了,偏偏要给我找麻烦,你是不是嫌我的事情还不够多?冯邦友说,我没想给你找麻烦。冯贵连愤愤地说,我真的快被逼疯了!这样说的时候,他走得很快,就像无头苍蝇一样,只顾往前。冯邦友只得加快脚步,紧紧跟着。

  冯贵连说,出这种事情,本来只想给你说一声,你硬要跑来。冯邦友感到儿子说的是糊涂话,忍不住说,我当然要跑来,我只有这么个独孙子。冯贵连说,你来有用?冯邦友说,没用也要来,我在家里坐不住,我来这里等消息。

  冯贵连说,早让你把猴儿卖掉,你偏不肯。冯邦友嘀咕说,就算把我自己卖掉,也不能把猴儿卖掉。冯贵连说,你早晚还要弄出事来!他越说越生气,由于激动,嗓音都变了。冯邦友看到儿子气呼呼的,不敢再搭腔了。

  吃晚饭时,冯贵连的媳妇买了瓶酒。他们很少说话,只顾埋头吃饭。冯贵连端着酒杯,不断往嘴里灌。冯邦友嚼着嘴里的东西,觉得像嚼泥巴,没滋没味。冯贵连像被什么砸昏,突然趴在桌子上,嘭地一声。桌上有碗白菜汤,他的额头恰好磕着碗沿。那个碗倒扣过来,汤水浇在头上,湿漉漉的。

  冯邦友以为他喝醉了,慌忙把碗揭开,把他扶起来。冯贵连捂着脸,身体剧烈颤动。媳妇站在旁边,眼睛红红的,看起来,差不多就要哭了。她见男人身上满是油渍和汤水,咬着嘴唇,把他扶到洗澡间,准备让他洗澡休息。冯邦友听到里面传来呜呜的哭声。声音不高,但显得非常压抑。冯邦友晓得怎么回事,他说不出的难受。他拉着猴子,从里面匆匆跑出来了。

  冯邦友依旧睡在自助银行。他躺在地铺上,横竖睡不着。想起先前的事,他心里乱糟糟的。自从冯贵连长大后,似乎没见他哭过。但刚才,他看到泪水在冯贵连的指缝里淌个不停。冯邦友感到鼻梁发酸。他又想起冯核桃了。

  冯邦友记得,他的孙子冯核桃很喜欢笑,总咧着嘴格格地笑。冯核桃有两瓣洁白的虎牙,很好看。刚看到猴子时,冯核桃很害怕,他坐在地上,瘪着嘴,两条腿在地上乱蹬。他吓得哇哇地哭。慢慢,他就不怕了。他总跟猴子一起玩耍。更多的时候,他让冯邦友跷起二郎腿,然后自己骑在上面说,爷爷,我们骑马。冯邦友就跷着腿,把他荡来荡去。

  还记得冯核桃喜欢蜻蜓,老缠着他,说爷爷,你给我捉蜻蜓。他能够驯服猴子,却没办法驯服蜻蜓。他追赶半天,蜻蜓尾巴都没摸到。后来,他从几个娃娃那里学到捉蜻蜓的本事。他想,只要冯核桃回来,就给他多捉几只蜻蜓。没想到,冯核桃却没再回来。

  银行的玻璃挡住风,但挡不住光。凌乱的灯光,悄无声息地逼过来,能够抵达的地方,都已经被它们所占领。冯邦友老想着孙子冯核桃。他不知道,冯核桃到底在什么地方,更不知道现在是什么状况。想着想着,泪花从他的眼窝深处,慢慢涌来。

  四

  冯贵连让他回家,但他没回。他还要寻找冯核桃。冯邦友只有这个独孙子,他非得找回来。冯邦友不再指望警察,他打算自己去找。冯邦友找遍东莞的大街小巷,没看到冯核桃的踪影,他就一个城市挨着一个城市跑。他在寻找中跑过漫长的时光。后来,冯邦友跑到一个叫石湾的地方。

  在石湾耍猴,他总盯着小孩看,拿准不是冯核桃,他才把目光移开。尽管几年没见冯核桃了,但他记得孙子的模样。他身上仍然揣着那张相片,没事就摸出来看看。看的次数多了,相片揉得皱巴巴的。相片上的冯核桃,咧着嘴,露出两瓣虎牙。

  这天晌午,冯邦友带着猴子表演回来。猴有灵性,它们折腾一个上午,已经疲惫不堪。它们耍赖,坐在地上不走。冯邦友吓唬它们,没想到公猴捡起一块石头,朝他砸来。冯邦友心里烦躁,冲过去就是两巴掌。

  公猴性格暴躁,扑过来就咬。冯邦友火冒三丈,抡起绳索乱抽。开始,公猴还咧着嘴,瞪着两个圆滚滚的眼睛,吱吱乱叫,后来实在顶不住,终于点头求饶。冯邦友看到公猴身上,被自己抽了许多白色的痕迹,觉得有点心疼,他抱着公猴,用自己的脸贴着公猴的脸。公猴还在恐惧,它缩着肩膀,身体哆嗦。

  冯邦友安抚完公猴,抱着小猴继续往前走。小猴乖得跟什么似的,搂着他的脖颈,依偎在他的胸口。小猴的脸上满是皱纹,就像一盘麻绳。人的年纪越大,脸上的皱纹越多,但猴子恰恰相反,它们小的时候,脸上满是纹路。随着年龄增长,它们的脸会慢慢变得光滑。看到小猴像个老太太,脸上皱巴巴的,冯邦友说不出的怜爱。

  冯邦友打算找个餐馆,买几碗清汤面。城市很大,走过一条街,还有一条街,似乎永远没个尽头。太阳火爆,衣服汗淋淋地贴在身上。公猴和母猴也受不了了,它们不愿再走,身体往后仰,把绳子绷得紧紧的。看起来,它们像被冯邦友拖着走。

  经过街口时,冯邦友看到路边有个残疾的小乞丐。他的两只脚从膝盖处截断,只剩两个浑圆的肉包。他坐在一辆装有滑轮的小板车上,就像半截树桩。小乞丐的脸像被什么烫过,上面全是坑洼。脑袋上没多少头发,肉皮红通通地裸露着。冯邦友觉得有点吓人,赶紧把目光移开。

  小乞丐看着地面,听到脚步声响,就举起一只脏兮兮的手。也许是看到猴子毛茸茸的脚,小乞丐把头抬起来。陡然,他啊啊乱叫。冯邦友听到叫喊,转过身去。他发现小乞丐没有舌头,嘴巴像个黑窟窿。

  冯邦友是只铁公鸡,再渴也舍不得买饮料,专门喝自来水。冯邦友手很紧,但他觉得小乞丐可怜,于是摸出两枚硬币,扔到面前的纸盒里。小乞丐还在叫喊,声音激动,却又竭力压制。冯邦友皱着眉头,又扔去一枚硬币。

  冯邦友以为小乞丐不会再要,没想到他张着那个黑窟窿似的嘴巴,仍然喊个不停。冯邦友感到奇怪,他看着小乞丐的眼睛,觉得有点熟悉。小乞丐边叫喊,边朝他招手,声音急迫,不时地,还扭头张望附近的一辆面包车。

  冯邦友发现事情不对劲了,他发现这个小乞丐很像冯核桃。他掏出相片,试图对比,但小乞丐脸上坑坑洼洼,根本看不出头绪。面包车里跳出一个染着红头发的青年,快速朝这边走来。小乞丐停止叫喊,目光惊恐。

  那个红头发青年跑过来,拉起铁链,拖着小板车往回走。铁轮磨着坚硬的路面,响声刺耳。小乞丐回过头,还要叫喊。但他张嘴刚喊几声,就被青年转过来,在脑袋上拍了两巴掌。

  小乞丐咧嘴的时候,冯邦友陡然看见,他的嘴里有两瓣虎牙。冯邦友明白,小乞丐就是自己的孙子冯核桃。冯邦友不知道,他怎么在这种地方,更不知道,他怎么变成这个模样。冯邦友身体摇晃,差点倒在地上。

  红头发青年已经走到面包车旁边。里面探出半截身子,跟红头发青年一起,把小乞丐连同板车抬到车里。冯邦友想起什么,蓦然冲过去,准备把冯核桃抢回来。红头发青年正要关门,见冯邦友把脑袋探进来,顺手勒住他的脖颈。

  冯邦友快要喘不过气来,他扭着身体,拼命挣扎。车里还有一个瘦瘦的青年,似乎怕引起注意,索性从另一边打开车门,跑到冯邦友后面,抱着他的两条腿,使劲把他塞到车里。瘦青年看到几只惊慌的猴子,不知道怎么办。在这关头,红头发青年抢过冯邦友手里的绳子,猛地一拽,三只猴子就像串什么东西,被呼噜噜地拽进去了。

  冯邦友被压在车里,红头发青年半跪着,用膝盖顶住他的后背。冯邦友感到车子在动,但啥也看不清楚。冯邦友脊背剧痛,他担心自己的肋骨被生生压断。冯邦友想看看冯核桃,却丝毫不能动弹。冯核桃似乎在哭,但很快没声音了。冯邦友听到巴掌掴出的脆响,他使劲挣扎,但根本没法挣脱。

  面包车还在跑,不知要把他们拖去什么地方。冯邦友非常恐惧,他不知道冯核桃的腿和舌头到哪里去了。老家水土不好,所有人张开嘴巴,牙齿都黑糊糊的,总像嚼着一团狗屎。但冯核桃在外面长大,牙齿整齐好看,尤其是他的虎牙,白得闪光。今天要不是看准两瓣虎牙,根本不敢辨认。

  记得冯核桃好动,总是跑来跑去,边跑边咧着嘴笑。刚看到猴子时,冯核桃很害怕,吓得哇哇大哭,坐在地上,两条腿乱蹬。后来,他就不怕了,老跟猴子一起玩耍。更多的时候,他让冯邦友跷起二郎腿,自己骑在上面……没想到,现在居然会变成这个模样。

  面包车停在一片树林里,冯邦友被扔出来了。红头发青年跳起来,重重踹在他的肚子上。冯邦友弯着腰,慢慢倒在地上,他觉得自己的肠子被踹断了。两个青年走过来,拳打脚踢。他们的拳脚无比坚硬,冯邦友觉得像石头落在自己的身上,他缩成一团,脸部痛苦地扭动。

  两个青年打得很畅快,他们抡起拳头的时候,胳膊绷紧,很有力量。风从袖口灌进去,非常凉爽。他们拳脚落下去,砸出嘭嘭的钝响。仿佛他们殴打的不是一个老者,而是一面鼓。

  冯核桃看到外面的情景,满脸惊恐,他哇呜哇呜地哭,先是用手拍打车窗,接着用肉皮通红的脑袋猛撞。终于,他把车门弄开了,笨拙地从里面滚出来。他想爬过去,但只有半截身子,根本使不上劲。他用胳膊撑地,努力往前爬,偏偏身上套着板车。那架板车磕磕绊绊,在地上拖出两条痕迹。

  冯邦友看着孙子冯核桃,泪水迸个不停。他感到自己的骨头统统被砸断了。剧痛之下,他不停地滚动,灰尘沾满全身。他仰脸朝天上看,云朵诡异地飘在上面,显得无比遥远。他绝望地想,要是冯贵连在就好了。冯贵连很壮实,要是他在,肯定能把自己和冯核桃救出去。

  两个青年正打得起劲,那只小猴忽然从公猴和母猴的怀里挣出来。它跃到红头发青年的肩膀上,在他脸上乱抓。红头发青年疼得哇哇叫喊,反手去抓小猴。终于抓到了。他攥住小猴,朝前面的石头上重重砸去。

  噗地一声,小猴像团稀泥,从石头上软软地淌下来,抽搐几下,渐渐不动了。红头发青年的脸被抓烂了,浸出鲜红的血丝。也许是太疼,他咧着嘴,咝咝吸气。他们在冯邦友的身上踹了几脚,然后提起地上的冯核桃,像扔个什么东西似的,把他扔回车里。

  看着包面车跑出树林,冯邦友起来追赶。他腿脚不太灵活,没跑多远,就摔倒在地。脸部触在石头上,鼻梁剧痛,牙齿似乎摔掉了,嘴里满是腥味。他抬起头,包面车早已失去踪影。周围飘着泥土和树叶腐烂的味道。他趴在地上,几根手指插到土里乱抠,差不多把指甲抠断了。

  如果不是听到猴子叫唤,也许他会抠个土坑,把自己埋起来。冯邦友抹掉嘴角的血,艰难地爬起来。他转回去,看到公猴和母猴蹲在小猴身边,急促叫唤。小猴已然断气,冯帮友捂着胸口,嘴唇抖动,但没弄出半点声音。

  这些年,冯邦友一个人孤零零地生活。邻居有婆娘娃娃,但冯邦友啥也没有,只有猴子跟他做伴。他跟猴子交往一辈子,已经把它们当成自己的亲人。记得母猴临产时,他像屁股着火,搓着手窜来窜去,比自己生崽还要着急。从猴崽落地,他就天天守着,恨不得自己能够喂奶。

  几乎走到任何地方,他都带着这只小猴。有几次,冯邦友逗小猴玩耍,突然转身就跑。小猴以为把它丢掉,慌忙追赶。猴子擅长在树林活动,在平地根本跑不动。小猴发现追不上,撅起屁股,趴在地上,像个娃娃似的呜呜叫。冯邦友听到小猴啼哭,怜爱得跟什么似的,赶紧跑回去把它抱起来。

  冯邦友把小猴当成宝贝疙瘩。看着小猴的尸体,他双手颤动,好像冷得受不了。后来,他捡起根棍子,哆哆嗦嗦地刨坑,准备把小猴埋掉。公猴和母猴不相信小猴死了,它们不停地拨拉,让小猴快点起来。它们一会儿把小猴拨到这边,一会儿把小猴拨到那边。小猴滚来滚去,身上沾满树叶和尘土,它躺在地上,没有半点起来的迹象。公猴和母猴更加慌张了,它们吱吱乱叫,声音焦躁。

  终于把坑刨好,冯邦友去抱小猴,但公猴和母猴不让。它们紧紧拉着小猴的胳膊。冯邦友呵斥两只猴子,让它们放开。冯邦友把小猴轻轻放到坑里,捧泥土去埋。他刚捧几把泥土,公猴和母猴又窜过来了。它们把冯邦友推开,围着土坑叫唤。

  骨头仿佛被抽掉了,冯邦友浑身软绵绵的。好不容易找到冯核桃,没料到竟然变成残疾人了。不仅没能把孙子救回来,现在连小猴也死了。他不晓得,接下来该怎么办。他坐在草地上,实在难受极了。

  公猴和母猴把小猴拖出来。鼓捣半天,见小猴没有丝毫动弹,似乎接受它的死亡。它们把小猴放回坑里,用前爪推土去埋。它们的前爪不宽,每次只能推一丁点泥土。它们花费很长时间,才把小猴埋掉。埋完后,它们鼓着眼睛,哀凄地蹲在旁边。

  它们埋得不严实,小猴的尾巴跷起来,高高地竖在外面。风吹的时候,那根尾轻轻摇晃。每次看到尾巴摇晃,它们都以为小猴依然活着,总是飞快地把小猴刨出来。它们拨拉许久,见小猴没动弹,又慢慢把它埋回去。

  看到公猴和母猴来回折腾,冯邦友感到鼻梁酸楚,视线也渐渐模糊。他看不到蓝天白云、看不到山川大地、甚至看不到树林野草……这个时候,世间万物统统消失,只有小猴僵硬的尾巴,仍然戳在他的眼里。

  曹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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