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相聚(五)

  • 来源:江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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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发布时间:2016-09-24 11:23

  海萍表示无奈,她说,杨冰妈妈,实在不好意思,我知道你是有诚意的,都是为小孩的事,所以实在不好意思。

  这个晚上八点半,方园安顿海萍先休息,下周要动手术,现在得养精蓄锐。

  然后方园在电脑前坐下,想在网上查查有关乳腺癌治疗的信息,突然他发现电子邮箱里有一封信,是来自奈特利高中的。

  方园英语不太好,他琢磨了一会儿,模模糊糊地看懂了一些意思,就有些心跳,想了想,赶紧叫海萍起来。

  海萍披着睡衣从卧室出来,她看了一会儿,脸色发白,说,这小孩怎么了?

  这封邮件来自朵儿学校“国际学生办公室”,说的是朵儿HOMESTAY住妈莫莉今天向奈特利高中反映,这个女生在家不太说话,尤其最近这段时间,问她也不怎么回答,此外,这一周以来她每天放学回家很晚,不知去哪儿了……住妈莫莉非常担心,希望学校了解该女生的心理。

  校方因此致信方朵儿家长,希望家长及时以电话、邮件等方式与孩子进行交流,如有问题,给予劝导。

  现在,海萍方园面面相觑:朵儿,这小囡怎么了?

  日光灯下,他们头上似乎都在冒烟。

  海萍的决定就是在这一刻下的,她说,你去,方园,你去,听见没有,你去美国。

  方园直起眼睛看着海萍,壁灯在她身后笼成了一片令人发晕的光雾,窗外不知哪家的小孩在练钢琴,楼下有人因停车位在争吵,远处隐约有婴儿在啼哭……他想,是日子本身就令人烦心,还是我家最近有些倒霉,事儿一桩又一桩,没完没了。

  他说,你下周要动手术了。

  海萍说,那是我动手术,又不是你动手术,你去。

  他说,你一个人在这边……

  那小囡一个人在那边。她打断他的话说。

  他说,你一个人在这边可以吗?

  她说,我一个人在这边,好歹还有你妈妈、表姐林红,还有我妈我爸,但小囡那边呢?

  他无语。他扭头看着电脑里的那封邮件,说,好,我去。

  于是,海萍赶紧电话联系董胜男。

  胜男在那头一迭声地说,太好了,我这就去订机票,你用手机对着方先生的护照拍一张照片,发给我。

  海萍飞快地从柜子里找出了方园的护照。今年夏天的时候方园夫妇就办了美国十年签的旅游签证,原本是为了明年去参加朵儿的中学毕业典礼,哪想到现在就派上了用场。

  海萍拍了照,用微信发给了胜男。

  等海萍做完这一切,方园问,要不要现在视频朵儿?旁敲侧击问一下她怎么了,再告诉她我要去她那边了。

  海萍心想,现在西雅图还是大清早,朵儿没醒呢,再说,你不想想好怎么问怎么说,这样打过去不惊到她才怪,反而搞砸,所以说你们这些当爸的确实是没脑子。

  海萍瞟了方园一眼,说,不用了,我等会儿发条微信给她。

  见老公呆头呆脑的样子,她忍不住就说出来了:唉,你还旁敲侧击呢,你不说漏嘴就好了。

  她说,你记着,在去到那边之前,不要跟小孩多说什么,省得说出什么不妥来,你想,一会儿说去,一会儿说不去,一会儿说是我去,一会儿又说是你去,小孩会多心的,反而生事,我现在只希望你快快地过去,快快地帮着她办好HOMESTAY的事,让她能开心一点,别的都不要说了,因为你说不好。

  方园喏喏地点头,每当他无措时,就是这种傻纯的表情。

  他晓得海萍说的是对的。女儿虽乖,但如今在大人面前有些青春期叛逆,尤其是不太听得进自己说的那一套。海萍这么一提醒,他确实觉得这一趟过去办事、说话,对这个女儿要赔着十二分的小心。

  方园忧心忡忡、左右不是的样子,让海萍突然意识到老公最近这段时间好像老相了不少。

  这个男人,这个她从进大学第一天起就喜欢的男生,同自己这么一路走过来,走到现在这样坐在电脑前像个小老头似的发愣,她心里的怜悯涌上来,如今这个家真的要压坏他了。

  她瞅了一眼他有些乱了的头发,鬓角好像有几根短白发了。她想,人生真的是很偶然,走到一起,有了个家,有了个心系的小人儿,就有了短暂的无忧和甜蜜,有了没完没了的麻烦和费心。

  二十多年前,从海萍进大学的第一天起,面前这个儒雅的身影就成了她视线的依恋。记得那天负责接待新生的大三学生方园拎着她的行李箱,带她去女生楼,一路上告诉她:学经济的比较理性,会用国际视野判断大趋势……

  他像一道阳光落在她的面前,英俊少年似的娃娃脸,额头闪动着光泽,好似理想的折光,令她心动。

  她知道自己不算起眼,素面直发,内向寻常,但这并不妨碍她从入学第一天起就暗恋他。但是,很快她就发现他已有女朋友了,是化学系的,叫叶书瑶,漂亮,落落大方,让人眩目。于是,她只有把爱恋埋在心里,但依然无法遏制对他的张望。

  从她大一到方园大四毕业离校,她一直无望地以小老乡、诗社社友、合唱队成员的名义在他周围出现,只是为了喜欢,不可能表白。直到方园毕业后,与叶书瑶失恋,伤痛一场,她才真正向他走过去……都说“女追男隔张纸”,也只有到这时,方园才感知她对自己的深情,姻缘因此而来。

  方园爸妈对这个儿媳妇很满意,因为她对他的好是一目了然的。在老人眼里,她是那种家庭顶梁柱的女孩,实在,利落,能吃苦,并且也很清秀耐看啊。

  现在海萍向电脑桌前的方园走过去,伸手摸了一下他的鬓角,好似抱歉自己刚才又在怪他了。

  这时,董胜男电话又过来了,说,机票已由杨冰他爸公司办公室去办,查过了,后天中午“达美”航空的商务舱是有的,所以,赶紧准备行李,后天出发。

  于是方园就从储藏室里搬出行李箱,把换洗衣服什么的往里放。他对海萍说,你先去休息吧。

  海萍说,这样子我也睡不着呀。

  她就捧着个抱枕,坐到了沙发上,一边看着方园收拾行李,一边与他嘀咕刚才学校来的那封邮件。

  其实他俩都明白女儿眼下烦乱的心绪,这可以想象,你像她这么大的时候,爸妈可是在身边的,那种叫天天不应、远在天边的感觉你可没受过,换了是你,神经也未必大条……

  海萍知道,在女儿诸多心烦中,最当务之急是解决HOMESTAY纠纷,因为这是孩子每天的栖息之地,人只有安居下来,才能慢慢顺畅。对小孩来说,在国内时,尚有可退的家,而在那边,没有可退的地方。

  于是海萍看着方园的侧影,心想,该说了。

  于是她做出了今晚的第二个决策。

  她说,方园,你慢些整理箱子,我说一个事。

  她的声音有些异样,这让他从箱子前转过身,看着她。

  她说,方园,你找了叶书瑶吗?

  方园脸颊上的肌肉轻微地跳了一下,睁大了眼睛,摇晃了一下脑袋。

  方园脸上的表情,让海萍有想笑的冲动,因为他好像在纳闷她怎么会提这个名字,又似乎想飞快地躲闪开去。

  这个名字,曾是他俩的忌讳,无论是她,还是他。

  刚结婚那阵她自不会提及,后来有了小孩,有一天她突然问了句:哎,方园,你喜欢我还是叶书瑶?

  当时他正抱着刚满周岁的朵儿逗得开心,心里一怔,看了她一眼,说,现在是你。

  可能是“现在”这个字眼还是让她有些在乎,她就说,那是人家现在没要你。

  这话可能点中了某个陈年往事的痛点,方园有点情绪地说,都哪年哪月的事了,说它干什么?

  这其实没说错,但女人与男人心里的质地是不一样的,海萍的声音就有点尖了,她说,得不到的才是最好的,我现在才懂了,也只有我这样的傻瓜。

  于是他赶紧说,你啊,我最喜欢的是你,好了好了。

  这口吻当然让她更不满了,她感觉自己从大学起就积攒在心里的幽怨在飞快地涌上来,她说,我怎么争得过你得不到的东西呢,人怎么争得过幻影?

  这话其实说得相当哲理,但方园觉得她胡搅蛮缠,还感觉她是在笑话自己被人甩了。他说,认识叶书瑶比认识你早,还能怎么办,总不能让我现在变回去不认识她。

  他说的是实话,但好像也在强调一个事实,即他这个她最在意的人的情感线中,有一段,可能还是最强烈的,与她无关。

  于是,从那以后的一段时间里,海萍像个闹情绪的小女人,常会突然问起,“方园,你喜欢我还是叶书瑶?”

  方园学乖了,脱口而出:你。

  有一天早上,她突然把他摇醒,说,你昨晚叫一个人的名字了。

  她似笑非笑的表情,使他明白她指的是哪个名字。

  他说,没,那是你自己做梦听人在叫。

  她说,叫了叫了。

  那个早晨他有点恼火,他还没睡醒呢。他没好气地说,你是在吃哪门子的醋啊,我不是没跟她好上吗,不是跟你在过吗?我又没这么好,你又不是不知道。

  他心烦的样子,这次让她明白了说这个,对他而言真的不愉快,跟她自己心里一样,其实并不愉快。

  她就嘟哝道,不是吃醋,是不甘心。她拍拍他说,好了好了,我不怪你那时喜欢她了,因为你认识她比我早两年。

  她这个样子让他有些悯惜,他坐起来搂过她说,海萍,我们作个保证,从今以后别提这个名字,别这样相互折磨。

  从那以后,“叶书瑶”这名字就成了这个家的回避。

  后来方园也知道了,其实有许多小夫妻都经历过像海萍这样多疑闹腾的最初的婚姻阶段。

  而再后来,这日子一天天过下来,连这点小情小绪也消散了,再何况随着女儿朵儿的一天天长大,围着小孩转都不够精力了。

  但,现在海萍又提及了这个名字,“叶书瑶”。

  她看见方园脸红了一下,在晃头。

  海萍瞅着方园,好似凝视着一道题目,她顺着自己的意思说,书瑶在那边待了那么多年,想让她帮个忙也是蛮自然的,也许她有人脉,知道哪家在做HOMESTAY,去哪儿找适合朵儿的HOMESTAY。

  方园吱唔,哪有联系,你又不是不知道。

  海萍垂下眼帘,嘟哝,不知道。

  方园轻叹口气,说,说真的,即使现在真遇到她,那还要看人家热不热心,乐不乐意帮忙呢。

  他这是说真话。

  海萍说,正因为人家当时不乐意,没准现在会还你一个帮助呢?

  她可没管他有些发怔的神情,她嘟哝道,如果她家有条件,并且愿意,我倒是真想让朵儿住她家去,我们交费用好了。

  方园觉得有些心跳,说,你怎么了?

  海萍说,我可没说反话,正因为是她,我才放心,她才会对我们朵儿好,因为我知道她真心喜欢你过,又有亏欠你过,所以会比西雅图我们不认识的任何一个人都对你女儿好……

  方园脸红了,他发现老婆这一刻逻辑准确,但透着怪味,要知道当年她是多么在意那个遥远的女生哪,这是在演哪一出。

  方园避过海萍的视线,嘟哝着,可以找找看,但你这么说怪怪的。

  海萍轻叹了一口气,说,你会不懂?你比我懂,没有谁会比她对我们小孩更靠谱,不仅因为她是你的同学,还因为她曾经让你难过,她会在意这个是因为她真心喜欢你,而我在意这个也是因为我知道这一点……

  海萍的话有些绕,方园来不及理清她的意思和情绪了,他目前的状况是脸红心乱。他摆了下手说,哪有啊,都那么多年没联系了,你又不是不知道。

  海萍站起身,把怀里的抱枕按在他身上,说,方园,你不是已经在找她了吗?别说没有哦。

  头上吊灯的灯管似在嗡嗡地响着。方园心想她怎么知道。这屋子里的空间仿佛瞬间有些不真实了。方园心想该怎么回话呢。

  他这人常常这样应对迟缓。

  海萍笑了笑,伸出手,指向鞋柜,说,电话号码就在鞋柜上,你去看看呗。

  方园决定装,他脸上露出讥讽的神情,说,电话?啥电话?

  海萍说,是你要来的呀,“叶书瑶”呀。

  方园扭头看鞋柜,还真的看见有一张纸搁在上面。

  叶书瑶?怎会是我要来的?方园果断地反问,好像有些气恼。

  他看见海萍撇了撇嘴。他就走过去一把将那张纸拿过来。

  纸上真的写着“叶书瑶”,和一串数字。

  是海萍的字迹。

  方园头发都竖起来了。他问,这哪来的?

  海萍盯着他的眼睛,说,你不是让张大进去找来的吗?

  她说,张大进打电话来过,我就记下来了。

  方园立马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原来昨天上午方园与校友张大进联系上后,张大进告诉他,班级朋友圈里有叶书瑶的微信号,转给你吧,但我手边没她美国的电话号码,班级通讯录放家里了,要不下班后找出来再告诉你。

  他笑方园怎么还找她,念念不忘啊?

  方园说,开什么玩笑,是我女儿的事。

  张大进晚上回到家,赶紧翻通讯录找叶书瑶的美国号码。他知道事关孩子的事,当爸妈的急着哪,否则这么多年没联系了,也不会来找他帮忙。

  他找到号码后,就打方园的手机,没接听,就随手再打方园家电话。是海萍接的,张大进就把叶书瑶的号码告诉了她。

  海萍对他表示感谢。她温和淡定的语气,让他以为这两口子是商量过的,是为女儿的事嘛,也确实,这事只有请老同学帮忙才靠谱,尤其是托叶书瑶更靠谱。

  现在方园避闪着海萍盯着自己的眼睛,比较慌乱。海萍突然就抱住了他。现在她好想哭。方园赶紧认错,我也是没办法,一急,才这样,没敢告诉你,是因为怕你想多了,也因为还没想好到底找不找她。

  海萍狠狠地搂住他的脖子,突然亲了一下,说,大宝贝。方园嘟哝道,其实还没联系呢,虽有她的微信号了,但还没加,我不联系好了。

  他说的这是真话,因为他也想不好怎么跟前女友说。这么多年没联系了,现在一开口要问人家我孩子能不能住到你家来?

  海萍搂过他的脸,告诉他,傻瓜,你以为我会想多吗,我现在哪会在意这个,我现在只在意她曾经喜欢过你所以会对我们朵儿好,所以还巴不得她那时喜欢你,方园你别笑话我,也别笑你自己,方园我想这可能是命,无论啥情感只要付出过难受过,最后可能多多少少都会有一点回应,没到自己身上,也可能到另一辈那儿了,这是能量守衡吗?别笑话我,没准她现在也需要这个机会宽慰她自己,甚至我这样想,其实这也是欠我的,你知道吧,她如果能帮到我们女儿,那也是还二十多年前大学里那个小姑娘对你对她的魂不守舍伤心透顶。

  二十五

  中午的时候下雨了,朵儿坐在奈特利高中的休息区。

  她在吃一只小面包,这是昨天从街边面包房买来的,一小袋四只装,放在书包里够当两三天的午餐,今天拿出来,有些压扁了。

  朵儿心不在焉地吃着,一小时前“国际学生办公室”诺娃老师找她谈过了,她也因此知道了住妈莫莉跟学校告过状。朵儿告诉诺娃老师,自己前几天放学后没回家是因为去了机场,去机场是为了接妈妈,妈妈原本要来了,但现在来不了;而这两天放学后自己是去了大学广场,看朋友排练跳舞……

  她可没说其实是去看小狗尼尼。

  她还告诉诺娃老师自己在HOMESTAY很少说话,是因为回到家就做作业,而他们老是吵架,自己也很少插得上话。由于平时没什么交流,自己去机场、去大学广场也就没告诉他们,她来向学校反映,但她怎么事先不问我呢?她问的话,我就会告诉她的……

  朵儿没对诺娃老师多抱怨住妈家让她难受的种种细节,因为最近她连续几次去教育机构“留学生事务处”申请换HOMESTAY时都有谈过,但感觉没什么用,所以现在她面对自己学校的老师也懒得说了。

  于是,诺娃老师以她的方式对朵儿进行了劝导,比如劝这个中国小孩多与人沟通。

  朵儿想,满世界的人都劝我多沟通,他们自己怎么不沟通呢,他们沟通就很在行吗?他们自己都打起来了呢!

  在离开办公室前,诺娃老师告诉朵儿,学校也跟你父母联系过了,如果有什么事不方便说,可以跟爸爸妈妈说说。

  在离开办公室15分钟后,朵儿就接到了妈妈发来的微信,妈妈没多说什么,只说爸爸要来了。

  这让她又惊讶又烦心:原本不是说妈妈要来看我吗,后来又说妈妈有事不来了,怎么现在又突然说爸爸要来了,为什么?一定是因为学校联系家长了,所以爸爸心急火燎地赶来了。

  想着爸爸即将赶过来的那张焦虑的脸和他那堆道理,朵儿头就大了,同时也觉得歉疚和惶恐:这下老爸又要多花机票钱了,唉,其实又没什么事,电话里说一下,不就可以了。

  由此,朵儿对住妈莫莉告的这个状,有了更深的埋怨。

  她想,爸妈又要怪我了。要不叫妈妈让爸爸别来了?

  但朵儿知道他们不会听她的,爸爸一定会来的。于是她想,那为什么不能是妈妈来?妈妈来会好一点。

  朵儿自从上高中后,就跟爸爸方园不太谈得来,她喜欢妈妈,心里整天想着的也是妈妈。她想,为什么不能是妈妈来?妈妈来,还能跟我去玩,我还可以带她去四周走走,上个星期原本就设计得好好的,可惜她突然不来了,而现在又是爸爸来了,那能干什么?

  她想着爸爸皱着眉对她讲道理的样子,很有些心烦。她想,爸爸来这儿顶多帮我一起去办换HOME-STAY的事。

  这么想,好像也是有用的。

  朵儿慢慢地咬着面包,与许多个中午她坐在这里吃午餐时一样,神情有些忧愁。

  一只红蓝拼色饭盒递到她面前。

  她知道是谁,但今天却没高兴起来。

  她嘟哝,又有什么好吃的了?

  呵。洛克坐到她的对面,笑着说,你看看。

  哦,是寿司。

  你拿一个。

  谢谢,我今天不想吃了。

  为什么?他研究了一下她的表情,说,你好像不太高兴,作文写不出?爸妈不让读心理学?

  朵儿说,刚被住妈告状到学校了。

  洛克睁大眼睛,说,哟?

  朵儿看了他一眼,阳光小帅哥,她觉得他永远不会懂自己的悲催,她说,害得我老爸正赶过来呢,他又没钱,会怪死我的。

  洛克说,哟?

  朵儿说,我这阵子是有点背运。

  洛克把饭盒推到她面前,说,要吃吗?

  朵儿拿过一个寿司,放进嘴里,鲜甜滋味让她眯起了眼睛。

  他说,你再吃一个,据说美食、甜食都能提振情绪。

  朵儿说,那会变成猪的。

  洛克笑道,玛丽,不是有道选择题吗,“你愿意成为一头快乐的猪,还是一个痛苦的哲学家”,你愿意选啥?

  朵儿想都没想,甩了一下头发,说,至少现在、此刻,还是猪吧,因为已经在痛苦了。

  他说,那你再拿一个寿司。

  朵儿就又拿了一个,放进嘴里,一边咀嚼,一边想对这好心小孩做个鬼脸,但这瞬间,她突然从他眼睛里看到了一闪而过的对她的怜悯,这很短暂,但很清晰,让她一怔,因为从没哪个同龄人对她掠过这样的眼神,但她懂其中的意思,每一个小孩都天生敏感,所以她懂,她心里的难受就瞬间涌上来。她嘟哝,你干吗对我这么好?

  洛克像机灵小鹿,点着头,而嘴里却在说,有吗?

  她刹那间觉得他真好,经常过来秀他的午餐,其实也是为了让她吃一点,因为他知道她HOMESTAY不提供午餐,还好像知道她永远在为此犯愁。

  人有时候明白一些事,是在这样的瞬间,无论大人小孩,朵儿这一刻感觉眼睛里有水,迷糊中这同学真的超像《海贼王》里的路飞,让人喜欢。她心想,你还装自己吃饱了,让给我吃。

  还好眼泪没掉下来,也还好这小子正看着饭盒,没看见她的异样。

  她再次嘟哝,干吗对我这么好,是看我可怜吧?

  洛克抬起头,鼓了鼓腮帮子,有些嘲讽地笑道,谁可怜谁啊?告诉你吧,我最饿的时候,看到地上的面包都会捡。

  朵儿说,哪有,你好命。

  洛克说,我命是蛮好的。

  所以你就可怜我。朵儿发现自己又有些感动,又有些生气。

  洛克没头没脑地说,哪有,别人也对我很好呀。

  朵儿尖声说,我以后不吃你的东西了,除非我以后能好好地请你一顿。

  洛克感觉到了朵儿有些奇怪的情绪了,他赶紧起身,吐了下舌头,跑了。机灵男孩就是这样的。

  今天的许多事儿,对朵儿来说,好像是有意让她的情绪处在起伏跌宕中。

  洛克离开没多久,杨冰就坐到了她对面,说,喂,朵儿,我妈跟你爸要来了。

  最近这两天杨冰开始跟朵儿说话了,虽然还不是太热络,但偶尔会来说几句,昨天也来问过朵儿一道数学题。

  朵儿问,你妈也要来看你?

  杨冰说,不是也来看我,而是他们是一起来的。

  朵儿想起来了,上周妈妈说来的时候,带到一句过,“可能和杨冰妈妈一起来”,难道这次爸爸来,也是同她妈妈一起来?

  朵儿对这其中的逻辑、功利其实一直没搞得太清楚,因为海萍有意没对她作细细交代,包括路费什么的。

  现在朵儿看着杨冰有些发怔,问,还是因为那件事吗?那也太那个了……

  她也不知该用什么词,因为一下子找不出词来表达她心里的意思,反正觉得有点丢脸,又不是在中国,家长出动,我们不是已经好了吗?

  果然杨冰也在说,我们不是已经说话了吗,他们还来干什么?

  朵儿说,没准想请求学校取消你的警告吧?

  杨冰拿下头上的黑色线帽,扬了扬头发,说,随他,不过我妈来,我还是蛮高兴的,我妈还没来过我家呢,我要让她多住一段时间,最好住到圣诞节,跟我一起回中国。

  朵儿超羡慕,说,哗,可惜我妈不来。

  杨冰说,我妈来了以后,我要带她去太空针,去水族馆,去吃螃蟹,还要带她去温哥华,坐船去维多利亚岛。

  朵儿心想自己和老爸才不会去哪儿玩呢,最多到处去找HOMESTAY,也不知找不找得到合适的人家。

  杨冰说,要不我们带他们去看三文鱼回流吧,超壮观的,你看过吗?

  朵儿摇头说,我还没去看过,也不知我爸想不想看。

  二十六

  去美国的航班是明天中午。

  在今天结束之前,方园必须见到两个人。

  现在,方园正坐在下午四点半的地铁里,赶往上海一所著名的大学。

  他首先要去见的是外甥女米娜,她来上海已有好几天了。

  这两天,每当方园想起米娜已人在上海,而自己还未曾探望,真是很过意不去,更何况妹妹方芳还托他交代这外甥女在沪的注意事项。

  本来方园早该去为米娜接个风了,只因他家中近来遇上了这么多意外事,实在没精力,才拖了下来。而明天他就将前往美国,这一去,回来都已是10天后了,赴美期间又正值老婆海萍手术期,妈妈赵姨送饭、陪夜,她俩自然无法去看望米娜,所以今天他无论如何都得见到这个远道而来的女孩。

  地铁在飞驰,挤在车厢的人流中,方园满脸疲惫,在站与站之间的明灭光影中,他想象着外甥女米娜的样子,眼前闪现的都是她小时候的天真。

  米娜寄养在上海的那些年,是她的婴幼儿期。所以,这个来自大洋彼岸、远离父母的小孩,向这边的亲人们呈现了一个孩子最可爱的阶段。

  方园那时候是多么喜爱这个天真无邪的小孩。

  米娜比朵儿大了几岁,当朵儿还是毛毛头的时候,米娜已经能与大人交流了,并且因父母不在身边,显得尤为乖巧。每次方园海萍抱着朵儿去爸妈家,小米娜早已在那边等着了,地板上是她列成一队队的大小玩具,欢迎小baby朵儿的到来;而方园他们走的时候,朵儿的小手里偶尔会攥着一只玩具不肯撒手,小米娜就会说“妹妹拿去没有关系”,问她为什么这么大方,她说自己是好心肠的宝宝。

  记得有个春天的中午,方园靠在妈妈家阳台沙发上打瞌睡,迷迷糊糊中,感觉小米娜带着蹒跚的朵儿过来了,她们在旁边玩耍,小鸟般的伊呀之声萦绕在老屋里,这声音与穿窗而入的午后阳光,窗边桂树的绿影,让方园恍惚来到了一个梦幻的农场,他晕乎乎地想,这样子,不要长大,永远一起,无忧无愁的,那有多好。

  那也是爸妈那间老屋最有生气的时光,后来小米娜去美国读小学了,老屋空静了下来,有时候方园回那边,发现老人都在想她。他自己也在想这个小女孩。她画在墙上的蜡笔画还清晰可见。

  时间过得是很快的,五六年后米娜读中学了,暑假随妈妈回上海探亲,已是美国加州阳光少女的形象了,再后来她上大学了,如今的模样就等着方园此刻去探望了。

  地铁轻轻晃动。一个人,哪怕最亲的亲人,隔着千山万水,十几年,几个照面,一些阶段就掠过去了。这么想着,方园有些感伤。

  方园与米娜约在第五教学楼一楼大厅碰头。

  米娜下午在那里上课,5点钟才下课。

  方园赶到的时候,早了7分钟,他就站在大厅里看着楼梯,看着那些陆陆续续下楼来的年轻人,这里是国际交流学生上课的地方,那些年轻人有着肤色各异的脸庞,也有他们这个年龄段共有的神色——阳光、漂亮、不谙世事。

  这质感,与此刻落地窗外已笼罩了一整天雾霾的灰蒙世相,形成反差。

  后来方园看见一个穿牛仔衫、披肩发、苗条的女生走下来,他一眼认定她是米娜,因为她有着与朵儿相似的脸庞和鼻子,甚至乍一眼,他看到了朵儿的影子,这是他们家的痕迹,再打量,嘿,眉眼间还有点小米娜时的娇憨模样。

  她站在一堆国际学生中,一眼就是中国小孩。

  现在她对着他在招手,嗨,舅舅。

  相认,激动,寒喧之后,方园对外甥女米娜说,我们一起去吃个饭吧。

  他问米娜喜欢中餐还是西餐。

  其实他希望她说西餐,虽然这附近也没什么正规西餐,但有星级宾馆的自助餐,虽有点贵,但宾馆食材什么的总是放心点,她初来乍到,肠胃还不像我们这样已适应了这边的各种状况,而自己明天一早还要出远门,她还是吃得安妥点好。今天方园可能有点想多。近来家中麻烦事不断,让他总是忍不住乱联想。

  但米娜笑着说,还是中餐吧。

  方园也理解,毕竟在国外待了这么久,对中餐感兴趣,小孩呀。

  方园就带米娜去附近一家本帮菜馆。从校门走过去,15分钟。

  一路上,米娜告诉舅舅自己对中国文化很感兴趣,这两天的课也很有趣,学书法,学中国画,自己的中文需要来这里进行巩固……

  这么个女孩,走在方园身边,说着中文,背着单肩包,神态沉静,乍一眼,她与那些正从附近写字楼里下班出来的中国年轻白领没什么两样,但方园仔细看,还是有点不一样,哪里不一样?明朗感,还是神态?一下子说不清,反正有点不一样。呵,当然应该不一样,她是在那边长大的嘛。

  而在应对她的谈吐之间,方园就越来越觉出了不一样,比如她语言习惯性的客气表达,比如问话的适度感,比如有些古怪的句型,比如总在想词儿——由此你就不知她是在顾及中英文切换时的准确表述呢,还是顾及你的态度、情绪,其实这一点,方园怀疑自己可能也给她同样的疑惑。说得清,说不清,不能说清,以及不可以说白,好多个层次,噼里啪啦地,浮在面前,于是,方园甚至觉得,面前的这个米娜,可能还不如她小时候那么容易说得彼此明白。

  还有,方园意识到她其实不认识这里的字。果然,后来她指着十字路口的一幅路牌,告诉舅舅:不认识。

  在前往餐馆的路上,他们就这样略微费劲地交流着。当一群穿着校服的中学生从他们身边经过时,米娜高兴地告诉舅舅,前几天去西雅图看过朵儿了,她很可爱的,跟他们差不多。

  跟他们差不多?方园笑了笑,说,朵儿应该会比他们轻松一点。

  这些正贴着学校外墙根走着的中学生,是方园眼熟的,每天下班路上,他都能看到这样三五成群的小孩。他知道,此刻是他们下午课程与晚上夜自修之间的一点空当,所以大多人手里拿着从校门口小店买来的酸奶、棒冰、里脊串和炒粉干,他们穿着深色校服,踢里蹋拉,像一只只小胖鹅出来放风。他们读了一天书而显得略憨了的脸神让方园怜惜。他知道这是他们一天中最放松的时刻。

  那家本帮菜馆,装修得既古色古香又时尚精致,原木桌椅,紫色围幔,很文艺,让米娜相当惊喜。

  方园见米娜欢喜,觉得带她来这里是对的。

  但他点菜的时候,又有些犯愁了。对于蔬菜,对于肉类,对于清洗……反正我们平时愁着的,想得多的,这一刻,他全都想着了,谁让他对面坐着的不仅是自家小孩,还是个外国人哪,虽然看不出她是外国人,但她的肠胃可没咱这样已有历练。

  他对着菜单,研究了好一会儿,点了几个,并对服务员说,少放点油。

  然后他对米娜说,你还记得吗,小时候你在我们这里最喜欢的是肯德基,你人生第一次去肯德基是在咱们中国上海,所以那时候外婆就笑你,“反正以后你在美国有得吃炸鸡腿”。

  米娜笑了,挺认真地说,但在美国我喜欢中国食品,因为小时候我是在这边长大的,吃外婆做的菜。

  时光、空间与味蕾记忆间的转换,总是连带着记忆中的那些亲人。

  他们相互询问两边家人,他们还好吗?

  舅舅方园说,我们这边好的,今天朵儿妈妈有事,你外婆晚上出来不方便,加上我明天去美国急匆匆的,所以等我从美国回来后,大家一起再来看你。

  听舅舅说要去美国,米娜有些吃惊,问,明天去美国?

  方园说,是啊,这次太急,都没来得及跟你妈妈说,呵,你看,你刚从那边飞过来,我就要飞过去了。

  米娜说,但愿你喜欢美国。

  方园“嗯”了一声,就想起妹妹方芳的所托,于是他向米娜指了指窗外。

  窗外是傍晚时分的城市街头,马路上闪烁着一片汽车尾灯的红光。方园告诉外甥女,你妈妈有些不放心,其实也是对的,因为你刚来,不知道这边的情况,最近雾霾比较重,你待在学校里少出去。还有这里的交通,与你们那边也不太一样,要注意安全,你路又不熟,少在外面跑,另外,街边的小吃不要乱吃,闻着是香喷喷的,但有不少蛮可疑的……方园还说到了诸如路人搭话、诈骗短信等等。他瞅着米娜支愣的眼睛,心里又有些不安,于是赶紧笑笑,宽慰道:其实也没这么严重,但既然提醒,总是把事扎堆儿讲,往重里讲,这样感觉就有些紧张,对不对?但其实不全是这些坏事儿,只是要你了解一下,不同的环境,包括人的想法、信任度,有些情况是不一样的,这样自己可以有合适的应对。

  他心想,是该跟她讲的,像这样一个女孩,看上去完全是中国人,但只要同她说几句话,就知道她不太一样,因为她对这里很多东西没有概念,这个样子,就不可以不多个心,比起那些金发碧眼,别人一看就知道是外国人的,更需要多个心。

  他想,这样的小孩,不就像移到了那边又突然被移回来的一株植物吗?由此,他还飞快地想到了自家的朵儿,哪天她回来,也得这样重新适应生态系统吗?

  面前的米娜突然笑了笑,轻声说,舅舅,我知道,我们在临行前一天,专门看了录像,上了课的。

  米娜眼睛里闪过含蓄的眼神,这让方园心里又有一些奇怪的滋味,他拿起茶杯,摇头道,那边录像说我们这边的,也不一定客观、真实。

  等着上菜的时间里,米娜向舅舅介绍了她的专业,以及本次游学的诉求。米娜说到了她喜欢的戏剧,说到了这两天国画课的有趣,说到了她对当下中国艺术潮流的关注,说到了今后自己想从事的中美文化贸易。

  她还问舅舅,小时候跟外婆去看过的评弹、越剧,现在还能看到吗,有演出吗?

  虽然方芳托他这个当哥哥的,从他的角度,提醒外甥女注意学业的专业性和时间的宝贵性,她的专业是商科,有些东西只能是喜爱,有些领域比如戏剧需要天赋,有些领域就业面比较窄……

  但此刻,这孩子眼睛里的兴奋光泽,童年记忆,和仿佛与生俱来的中国文化基因,令他实在不忍心泼哪怕一滴冷水了,再说,几分钟前不是有过一堆黯然的提醒了吗?否则今晚也太败氛围了。

  菜一碟碟端上来了,热气腾腾。一边吃,一边聊天。米娜留意到了餐厅背景音乐是小野丽莎的《玫瑰人生》。那种轻吟浅唱,衬着窗外对面楼宇的万家灯火,层次深邃,很符合城市的情绪。

  她告诉舅舅,其实这两天自己已经在上海跑过很多地方了,上海很大,自己蛮喜欢的。

  方园说,哦,讲讲你喜欢上海什么?

  米娜的表情说明她又在找词了。

  她告诉舅舅自己喜欢这里的理由——很现代,路、建筑,还有广场,是年轻人城市的感觉,活力,好玩,有机会的感觉,还有热闹,喜欢热闹,还有,在这里,周围全是自己这样的人……

  全是自己这样的人。方园睁了一下眼睛,心里似有刹那触动,这个记忆中的小米娜,飞到彼岸,又飞回来了,此刻在这昏黄柔光中完全是个大人的模样了,她在说她喜欢上海。其实哪怕她不说,自己也知道,因为只要想到她最小的时候是长在这里的,只要想到在大洋那边她觉得自己是中国人,那么谁都可以懂她为什么喜欢这里。她喜欢就这么飞回来了,飞到小时候妈妈带她走的地方,哪怕现在妈妈有一百个劝阻,并让舅舅有一百个提醒,她还是蛮喜欢的。

  方园想,人生就是这么不可思议啊,她从那边飞回来,而自己明天却将飞过去,因为朵儿已经飞过去,在那里了……这真是奇怪,飞来飞去,此岸彼岸,爱与哀愁,因为什么人与人而各有不安?

  方园由此有些恍惚,眼前又掠过好多年前的那个午后,那间洒满阳光像梦幻农场的老屋,两个小姐妹像一对小鸟……那时候他多希望她们永在身边。

  现在米娜在问,舅舅,我想去看外婆,你说什么时候去好?

  方园回过神,说,这个不急,等你适应这里一点了再去,因为去外婆家要转好几路地铁和公交车。

  米娜突然问,我妈妈讲外婆最近很容易发火,我去有关系吗?

  方园一怔,心想,不知方芳在跟她说啥,怎么会呢?

  原来,前天方园妈妈赵姨在接女儿方芳打来的越洋电话时,两人又闹别扭了。方芳原本是来告诉妈妈“米娜回上海来了,过几天来看你”,哪想到赵姨这些天因为儿媳海萍病了、儿子要赶去美国、自己下周要陪护海萍开刀、朵儿那边找不好住家等等心事满满,接到女儿打来的电话,突然堵心,心想“本来你还可以帮你哥减轻点压力,但没有这点心”,于是埋怨女儿道:“总打电话问你好不好好不好,好不好是问不出来的,都是空话”,方芳就有些紧张了,知道妈妈又在指以前的事了,方芳赶紧转移话题,说“米娜要来看你”,以为会让妈妈高兴起来,但哪想到妈妈说,“让她别过来看我,我看着她心里难过,我从小把她带大,现在看到她难过,因为你没这点心,我曾经付出的现在让我心痛了,小米娜在我们这边的时候,不光我和你爸,还有方园,费了多大的力啊,而现在你对朵儿没这点心……所以让米娜别来了,不是不想见,而是想起这事心里没法过去……”

  方芳放下电话,哭了一场,心情黯淡了一整天,她还好像看到了女儿米娜兴冲冲地走进妈妈家的老屋,妈妈给她冷脸的样子。于是方芳想,小孩又不知底细,会委屈的。于是方芳赶紧给米娜发了微信,让她先别去看外婆了。她说,外婆最近容易生气,比上次在机场对你说过得还不好,你缓过这一阵再去。

  所以,米娜有点蒙了,现在想起问舅舅这事。

  方园对米娜说,不会的,你去看外婆,她会很高兴的,她经常说起你,很想你的。

  看时间不早了,方园起身,对米娜说晚上还要去见一个人。

  米娜谢谢舅舅来看她,说,下次得让我请舅舅吃饭。

  随后方园将米娜送回学校。后来,方园坐在返回的地铁上时,想起下周海萍要动手术,妈妈可能会在医院、家里两头跑,所以刚才忘记跟米娜说一声了:外婆最近有事,你两个星期以后去看她比较好,而最好嘛,是等舅舅从美国回来带你过去。

  二十七

  这个晚上,方园前往的下一个地点是瑞龙国际酒店。

  约他相见的那个人已经在24层行政酒廊里等他了。

  方园从电梯里出来,穿过空静的回廊,在柔和的光影里,看见线条简洁的灰绒沙发、绿白两色相间的花束、沿墙修长的竹子,连同空气中沉郁的咖啡芬芳,构成了一个雅致空间。

  四下静谧,没什么客人,除了那个正从临窗沙发上站起来,向方园走过来的高个中年男人。

  那人一边拱着手走过来,一边说,辛苦辛苦。

  与你猜想的一样,他是杨汉君。

  杨汉君微微笑着,说,你明天一早就要出行,这么晚还约你过来,不好意思,真是辛苦你了。

  他言语谦和,神情沉静,与上一次在这家酒店会面时他那种自带气场的形象判若两人。

  方园略有诧异,心想,没准这些人都是影帝,有好多种侧面,如果他真的全像上次那样又憨又霸气,哪能把生意做得这么大?

  方园笑道,都是为小孩的事嘛,不客气。

  方园随杨汉君在沙发上坐下,等着他说话。

  今天下午,那个声音温婉的林助理打电话过来,为他们杨总邀约方园时,方园就知道临行前这么突然约见,一定是有事的。

  果然,杨汉君宽阔的脸上此刻掠过一丝腼腆,说,方先生,想让你带个东西给我女儿杨冰,还想捎几句话给她。

  方园有些发怔,心想,董胜男不是也一起去吗?怎么不让她带?

  杨汉君盯了他一眼,说,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我也就直说了,不能用正常思维想我们家的事,因为我们是有问题的人家。

  方园避闪着视线,听着。

  杨汉君叹了一口气,说,我这人干什么事都还算顺当,就这几个孩子可能会成为我最大的失败。

  方园想到了那个惹麻烦的女生杨冰,心想,可能会。

  杨汉君说,失败是因为他们各自的妈。

  他们的妈?方园嘟哝,你有几个小孩?

  杨汉君说,我有4个女儿,冰清玉洁,杨冰、杨清、杨玉、杨洁,都在西雅图,她们分属三个妈。

  他见方园支愣起眼睛,就说,这让家庭环境变得复杂了。

  方园完全明白他的意思,但他想消解掉一些这男人口吻里的烦心气息,就笑道,呵,那么多小孩啊,四朵金花哪。

  而其实方园心里在想,这复杂还不是因为你自己,谁让你有过这么多老婆?

  杨汉君摇头说,每一个前妻、后妈都在介入小孩的生活,其实是在干扰孩子的教育。

  方园心想,那是因为你可以与她们离婚,但她们不可以与小孩割绝。

  杨汉君的思维肯定不是这样换位思考,他在说,其实我早早就看出了苗头,所以把这些小孩早早送到了国外,这是为了让她们与这里复杂、难缠的东西有一个隔断,让孩子们的环境离这边远一点,简单一点。

  方园懂,他说,哦,是让她们与各个妈离远一点。

  杨汉君说,但没想到还是不灵,虽然两个前妻在国内,现在的老婆吉吉在那边,但是各种事儿还是在不断生出来。

  其实不用他多说了,方园就已经明白了。不灵,是必然的,空间物理隔断,哪能隔断得了母子先天的血脉牵联和由此心生的种种不安?生事是必然的。只要是中国人,相信谁都懂,也想象得出如何生事,如何影响了小孩的心态和教育。

  这个家庭成分、结构、环境太复杂。方园心想。

  杨汉君皱了皱眉,向方园介绍:前前妻董胜男,至今还是一个人在过,育有大女儿杨冰;二前妻姚丽已经再婚,育有两个女儿杨清、杨玉;现任妻子吉吉,85后,育有小女儿杨洁。四个小孩,各有妈,各有脾气,现在她们全由小妈吉吉一人在西雅图看管,小妈吉吉也不容易,本想再生一个男孩,但现在看这忙乱架势,只能缓一缓。

  像个女生宿舍?方园想象那样的混乱,他还是开了一下小差:“冰清玉洁”,都凑齐了,还要再生一个男孩,那叫什么名呢?

  今晚,杨汉君要托方园捎什么给大女儿杨冰呢?

  杨汉君从面前的茶几上拿起一个蓝色的精巧小盒,递给方园,说,就是这个想托你带给我女儿。

  方园看着小盒。不知是什么。

  杨汉君说,是给小女生的,项链。

  方园纳闷,心想,还以为是啥呢,这个其实真可以让董胜男带过去。

  杨汉君好像猜得到方园在想什么,他脸上有一丝讥讽的笑,他说,本来是想托胜男带的,那也是她的女儿嘛,但胜男这人,怎么说呢,她总是跟她自己过不去,我无论送女儿什么,她都在比,比我和她谁给女儿的东西给得好,这么比,就把她自己给比累了,因为她比出来的结论是:我想拉拢女儿,让女儿知道我的分量,让女儿看不起她,让女儿跟她不亲。

  这听起来,好像有点好笑。方园心想。

  杨汉君说,说出来你不信,比如,这盒子里只不过是条项链,蒂芙尼,镶钻小钥匙,因为是给宝贝女儿的,礼物好看一点贵一点,别的妈妈会为此高兴,但胜男不会,她会受伤,会犯酸她送不了这个,然后在女儿面前说这不好那不好……

  杨汉君睁大了一下眼睛,说,真的,她真的总是在女儿那儿说我不好,能挑出各种细节来说我的不好,女儿才这么大,还是中学生呢,哪经得了她这个亲妈挑拨,董胜男这人就这么极端,我承认我亏欠她,当年是她与我一起打拼才开始了我这个产业,我欠她的,但我没欠女儿,这个大女儿是我的宝,所以我受不了她这么挑拨,我尤其受不了她这么不加克制地对女儿说我坏话的后果,你想,这是在这么个小孩心里种下怨恨,这会影响一个小女孩的心态。

  方园轻晃了一下头。

  杨汉君说,事实上,这个女儿现在是越来越叛逆,平时不跟我通话的,如果这次胜男去,再这么挑事,加上吉吉在那边,两个大人闹事儿,中间夹着这么一群半大小孩,这比不去还不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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