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挑毛病的人

　　他是个爱挑毛病的人。当然，这和他的社会职业有关。他从事的是什么职业呢？校对。报社的校对。就是专门挑错别字和病句的。虽然，他在一家小报社供职，但名声却很大。就因为他擅长咬文嚼字，主编都让他三分。

　　编辑们也怕他，怕被他叼住了尾巴，不松口。他若是发现了一处错误，就要扣编辑5块钱。编辑们工资都不高，有多少5块钱被扣掉呢？于是，大家都认真编稿、看稿，看得眼睛发酸，不对他讲任何怨言。

　　他在编辑部里，朋友就很少了。

　　但在外部，还是有人找他交朋友。找他的是些业余作者。业余作者的稿子，总是要过他这一关的。稿子写得再好，也要过他的法眼，也要被他勾勾点点。被他修理过几回，业余作者就变聪明了。作者先请他看稿，等他改过后，再誊清，再送编辑审稿。这样，作者的上稿率就上来了。上稿率一上来，就成了编辑部的常客。作者来到编辑部，总要“老师、老师”地喊他，喊得亲切。他就有了许多学生，男学生、女学生；老学生、小学生；各条战线的学生、各行各业的学生。

　　学生们是很敬重老师的，不但拿稿子给他看，请他斧正，还请他吃饭，拽他去大酒店，吃桌腿。酒后，他的谈性很浓，声音很高，一一把学生们点评。点评的同时，他会从座位上站起来，发挥形体语言的优势，表示和蔼可亲，表示语重心长。他很自然地伸出两只手，为学生们整理衣裳，拉拉领子，抻抻袖子。凡是被他整理过的学生，都会面带微笑。从未有人躲闪他，不让他整理。

　　当然，他只整理男学生，不整理女学生。大庭广众之下，是不好对女同志拉拉扯扯的。

　　但他并不放过女学生。

　　女学生一般都喜欢夜晚找他，以免被熟人瞧见。而且，找他的时候，总是带着稿子，显得理由充分。见到女学生登门，他很高兴。就滔滔不绝地谈论稿子，也谈论人生的种种况味。望着他神采飞扬的面容，女学生就会很陶醉，就会产生许多美妙的联想。

　　夜色很晚。女学生要离开的时候，他总要送出大门。女学生一般很羞涩，怕被人瞄见。他却不怕。他甚至大胆地揽住女学生的腰肢。若是女学生不反抗，他会一直揽着人家的腰肢，送到大街上。可以说，凡是喊过他“老师”的女学生，都被他揽过腰肢。有时候，女学生大白天请教他，他也会情不自禁地揽一揽人家的腰肢，弄得人家很难为情。这种情况下，女学生都会甩开他的手，大步流星或一路小跑。

　　被他整理过衣裳的男学生，被他揽过腰肢的女学生，就渐渐地疏远他了。有人宁肯不写稿子，也不来找他了。

　　他似乎无所谓，似乎没察觉。他还是当他的校对，还是天天和文墨打交道，主编还是让着他，同事们还是同他保持着距离。他不愁自己没有学生，只要报社存在，业余作者就会一茬一茬地涌现出来。

　　报社总是要搞活动的，一年两次笔会，增强凝聚力。只有这时候，他才会看见自己曾经培养过的、现已翅膀硬了的学生。这时候，也是他最亢奋的时候，表现力最旺盛的时候。他总要热心地询问学生们最近写了什么，要学生们拿出稿子来看看。有的学生就拿出稿子请他看。他忍不住掏出笔，圈圈点点。然后，要学生拿回去誊清，送给他发表。学生誊稿的时候，有了主见，他改过的地方没改。没改，不要紧，他再亲自给改。学生拿着发表出来的稿子，背后大叫：谁让他改了，棱角全没了，看不出我的风格了！学生们已经到了有自己风格的层次，已经不能容忍他胡乱修改了。

　　他根本就不知道这些，参加笔会的心劲比谁都大。

　　笔会通常在风景区里开，风景区有许多人留下过墨宝。当然，报社的编辑们也留过墨宝，题词啊、楹联啊什么的，包括他也留过。看到自己的小诗文被题写在风景区里，编辑们总要露出矜持的微笑。通常，编辑们会在自己的文墨前多磨蹭一会儿，默默地孤芳自赏。这时候后，他就会以校对员的身份说话。他认真地指出那些小诗文的种种谬误之处，搞得人家的脸蛋很热。经他批点，凡是有错误的诗文，都是别人写的；凡是正确的诗文，都是他自己写的。有的编辑不服，就和他抬杠，说文无定法，既可以这么写，也可以那么写，只要境界到了，就行。他认为对方是在狡辩。于是，就不依不饶，就奋力驳斥。他常常引经据典，甚至搬出百科全书，把对方批判得体无完肤。对方受了批判，哑口无言，就摆出不同他一般见识的态度。主编看见了，就在一边笑，学生们也在一边笑，与己无关的编辑们都在一边笑。

　　他这种不合群的状态，引来的直接后果是：众人都远离了他，不是让他一马当先地跑前头，就是把他远远地孤零零地甩后头。

　　只有几个新结识的学生，会招呼他放慢脚步或加快脚步。

　　秦德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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