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匠锁成

来源:精短小说
关键字:木匠,新郎
发布时间:2016-10-20 15:28

　　当了半辈子木匠的鳏夫锁成，临死如愿以偿地做了回“新郎”。

　　每个木匠都长两只手，可这十根指头长在锁成手上就发生了奇迹：一张雕花的杨木床，从下料到成型，别人得半拉月，锁成一个礼拜就能完工。木匠使用的工具，锛、凿、斧、锯、刨，握在锁成手里，就生了灵性。锁成锯木料，木屑细碎、均匀，像纷洒的雪粒，锯口端直、劲力，像利剑竖劈；锁成刨板材，刨花奔突汹涌，如喷泉、如焰花，木板光洁、平滑，苍蝇落上去，都能来个倒栽葱。

　　堤下村是黄河堤下著名的穷村庄，村舍和土地均处在一片低洼地，自古饱尝黄泛和雨涝之苦。每有堤上人经过，常漫不经心或别有用心地取笑，说蛤蟆撒泡尿都能淹掉堤下半截村庄。从锁成记事起，只见过嫁到堤上的姑娘，很少娶到堤上的媳妇。堤下堤上，冰火两重天。

　　老天爷关一扇门就要开一扇窗，堤下村的宅前屋后、垄头地沿全长满了杨、柳。生长在这里柳树木质细腻、木色白皙、坚实耐腐，是做棺材的上选木料。此地老人无限感慨地说，挣扎一辈子，死后若能躺在锁成做得十分板柳木棺材里，也不枉来世走一遭；这里的杨树纤维柔韧、木质绵软、纹络精美，适合做雕花木床。此地嫁姑娘娶媳妇，能有一张锁成做的雕花木床，面子上就赚足了荣光。

　　28岁那年，锁成被堤上村的村长老根请到家里为女儿做嫁妆。

　　老根的独生女莹莹是堤上堤下小伙子们眼馋心仪的美女，门槛被媒婆踢破三根了，仍不见女儿点头，气得老根山羊胡直抖，指着女儿鼻子骂，这不成那不就，难道你想嫁皇亲国戚？莹莹不急不恼，皇亲国戚我不稀罕，我就想嫁个可心的。老天爷，那可心的在哪？在云端还是雾端？二十大几的人了，再不嫁要招闲话了。老根决定做好陪嫁，候着女儿的“可心人”。

　　村长虽不是什么显赫官位，却也是村里上千人的“人上人”，老根平时把脸面看得比身体大，女儿的陪嫁千万万千马虎不得。

　　锁成做木工的时候，莹莹就盯着家具看，看他怎样把一堆木料榫榫卯卯地变成了耐看的家具；锁成休息时，莹莹就盯着锁成看，看锁成方正的脸宽阔的肩健实的肉。看着看着，莹莹就觉得锁成比家具更耐看。

　　锁成做的木床有一个床头柜，四扇柜门都有雕花。上层两扇是“龙凤呈祥”：巨龙追波逐浪，摇头摆尾戏于水中。凤则展翅扬尾，腾飞于百花丛；下层两扇是“麒麟送子”：麒麟阔口咧腮，金鞍玉镫。娃娃粉面梳鬏，紫袍蓝裤。刀法明快犀利，油漆明亮协调，形神兼备，栩栩如生。莹莹看得呆了，世上竟有这般巧手？她忍不住抓起锁成的手左瞧右看，仿佛要从纹络中寻到智慧的来源。一双玉手托着一双糙手，传递着两颗年轻狂跳的心。

　　陪嫁做得了，可做陪嫁的人和享受陪嫁的人双双失踪了。

　　老根急得像热灶上的蚂蚁，堤上村几乎倾巢出动，村里村外翻了个烂遍，终于在河堤一处溃穴里堵截到未逃远的锁成和莹莹。

　　然而，世俗是一座坚硬的堡垒，尽管莹莹声泪俱下百般央求，最终也没有泡松老根石铸的心。万念俱灰的莹莹不久悬梁自尽。家境殷实心肠磐石的村长老根，铁嘴钢牙认定莹莹是个逆女，不能进祖宗坟地。

　　莹莹的坟茔选在河堤的那个溃穴里，草席裹身，草草埋葬。

　　锁成看了心如刀绞如油煎，他发誓一定为莹莹做一副世上最体面最庄重的柳木棺。

　　从此锁成不再做木床，专心专意做棺材。

　　他始终没忘记为莹莹许下的愿。

　　堤上堤下千年流传一风俗，老人健在时就要备下棺材，称为“喜棺”。喜棺摆在那，祛病避邪、招祥纳瑞、光宗旺后。

　　村长老根也要做一副喜棺，千挑百选了堤下树龄最长树围最粗的柳树，点名送到锁成那。

　　已经50岁的锁成，这些年由于思念莹莹过度，一直抑郁寡欢，再加上生活无规律，身子眼看就成了丝瓜瓤子。然而锁成欣然领命。给村长做喜棺是他的荣耀，他要把这副棺材做成空前绝后的精品，以不负村长的看重。他跟来人说，五日后取棺。

　　锁成没日没夜地干起来，他谢绝了困倦的搅闹坚辞了饥饿的抗议，锛凿斧锯叮叮当当比年轻时还欢畅。他把木缝弥合得像没有缝，他把板面打磨得光洁照人。他把这一辈子的技艺和智慧全付诸在这副棺材上。

　　不同的是，这一次，锁成把即将组装好的棺材用滑轮把吊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