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荣荆棘路:长征旧址今与昔

  泸定桥边上的22根花岗岩石柱,只留下了5位勇士的姓名

  1981年7月,国际知名战略学家布热津斯基曾全家来华,一起赴贵州、四川重走了一段长征路。

  来到大渡河时,他一度怀疑它是否真的像战士在回忆录中描述的那样险象环生。然而参观结束后,他在文中记录:“及至亲眼目击,才知并非言过其实。这条河水深莫测,奔腾不驯……令人触目惊心,不寒而栗……”

  2016年9月底,《瞭望东方周刊》记者沿着与布热津斯基大致相同的路线,重走了长征路中的一段。从遵义市出发,到枫香镇、怀仁市茅台镇,再到习水县土城镇、四川凉山州石棉县、冕宁县,最后到甘孜州泸定县……淌过赤水,走进大渡河,进入彝族藏区,到达泸定桥。

  只有亲身感受这一段征程,才能体会80年前红军经历过的一切,理解长征精神对于今天的重大意义。

  遵义的劲儿

  一张栗黑色长方桌,围着20把木边藤心摺叠靠背椅,桌下的火盆似乎正或明或暗地冒着热气。这是遵义会议召开之处。

  1934年底,中央红军在湘江遭遇了长征开始以来的最大损失,从86000人锐减到30000人。红军广大指战员对博古、李德等人的错误指挥质疑达到了顶点。在此背景下,1935年1月,遵义会议召开。

  如今,悬挂在两个壁橱间的挂钟不再走动,让时间仿佛回到了81年前那个寒冬。

  遵义会议,确立了毛泽东在中共中央和红军中的领导地位,挽救了党、挽救了红军、挽救了革命,是中国共产党历史上一个生死攸关的转折点,标志着中国共产党在政治上开始走向成熟。

  今天的遵义城,与红军有关的地名和建筑很多,包括红军桥、红军街、红军巷、红军学校,等等。湘江河东岸亲水平台边,一组长达1公里的雕塑群,展现了长征路上的多场激烈战斗。

  市区,红军山有2000多座红军烈士墓,还有30米高的“红军烈士永垂不朽”纪念碑巍巍矗立。

  遵义市委宣传部部长周玉新对《瞭望东方周刊》介绍:“遵义有518处红色文化资源,红军长征革命旧址、战斗遗址多达62处。”

  2016年十一假期期间,遵义会议纪念馆共接待游客18.4万人次,周边红色景区共接待游客43.5万人次。

  事实上,遵义会议还有个被很多人忽略的结果:邓小平命运的变化。

  军旅作家王树增在《长征》中提到,1931年邓小平因被列入毛派阵营,被撤销职务。1935年初,邓小平能参加遵义会议,说明他开始重返共产党领导层,“这一变化足以令数十年之后的中国人感到庆幸,尽管当时在柏公馆二楼的那间房间里,邓小平一直默默无闻地坐在角落里。”

  20世纪80年代,这位改革开放的总设计师拉开了全国经济高速发展的大幕。

  遵义也因此受益。2015年,中国城市GDP100强排名中,贵州的贵阳、遵义均上榜。遵义更是以14.6%的增速位列全国之首。

  苟坝的灯

  苟坝村是隶属于遵义市播州区枫香镇的一个小村庄。1935年3月12日的苟坝会议,进一步确立和巩固了毛泽东在党中央和红军中的领导地位。

  苟坝会议前两天,毛泽东一再阐述不能硬碰硬攻打打鼓新场,但遭到不少人反对。

  “散会之后,我同周恩来讲,我说,不行,危险,他就动摇了,睡了一个晚上,第二天又开会,听了我的了。”毛泽东曾如此回忆。

  这个过程说得如此简约,以至于人们经常会忽略,两人住处相距甚远,毛泽东不得不提着马灯,在湿漉漉的小道中走了将近一个小时。

  第二天,会议听从了毛泽东的意见,为使军事指挥真正机动灵活,成立了由毛泽东、周恩来、王稼祥组成的新的“三人团”,以周恩来为团长,负责指挥全军的军事行动。在战争环境中,这是最重要的领导机构。

  今天,毛泽东夜访周恩来的道路被修成一条弯弯的水泥路。游客们拎着旅游中心提供的马灯,同样走过这条“毛泽东小路”,这也成了当地的特色旅游项目。

  借着这盏马灯,苟坝的旅游也变得十分火爆,高峰时期,“这里从车站出来都挤满了人”。

  苟坝不再是以往那个荒凉的小村庄,“公司+合作社+村委会+农户”的运行方式,使得农民们可以以土地入股,平时务工、年终分红。

  赤水河的酒

  赤水河为长江上游右岸支流,是四川、贵州的界河,因含沙量高而水色赤红。

  枫香镇、茅台镇,都在赤水河旁。

  长征专家徐占权、徐婧编著的《长征中的重大战略抉择》中曾写道:“毛泽东在接见英国陆军元帅、二战名将蒙哥马利时,曾深情地说:辽沈、平津、淮海三大战役没有什么,四渡赤水才是我的得意之笔。”

  国防大学教授金一南曾如此评价这段历史:“四渡赤水期间,红军战略决策的变化是令人眼花缭乱的……所有变化的目的都是一个,为了打破敌人的围追堵截。”

  1935年1月19日,被围追堵截的红军与敌军6个团在土城交战,失利后西撤一渡赤水,到云南东北部的扎西集结。渡河后不久,毛泽东命原路返回,二渡赤水,之后取桐梓,夺娄山关。

  之后,红军到茅台镇稍作喘息,毛泽东让主力部队隐蔽,派一个团伪装成大部队继续向西三渡赤水,假装要打古蔺。

  待蒋介石将所有部队向古蔺集结时,中国革命史上最精彩的一幕发生:刚刚西渡赤水的红军主力,又被偷偷调回到赤水河边,用“秘密、迅速、坚决出敌不备”的方式东向四渡。

  之后,毛泽东派了一支小部队向北来一个假突破,主力却迅猛向南,突破了乌江,直奔贵阳,渡过金沙江。

  红军渡过金沙江后,战斗的主动权已不在国民党一边了。

  赤水河此前籍籍无名,后来,其周边的每个渡口和小镇,皆因红军举世皆惊的四渡而成为名胜,如今风光旖旎、满目古风。

  后来,这里又因美酒佳酿而蜚声中外。重阳节气,赤水河忽然变清,人们一次性取出几万吨富含矿物质的河水,与高粱小麦一起发酵,待多年后变成醇香的茅台酒。

  红军四渡赤水时坚决不侵犯茅台酒窖、跟当地老百姓一起享用土豪家中的茅台酒、用酒给伤员擦伤口、给脚肿的战士泡脚的故事,如今也成了茅台酒对外出售的绝佳卖点。

  冕宁的彝族兄弟

  雅安市冕宁县,聚集着彝、藏、回等20多个少数民族,以彝族为主。

  原本聚居于山地的彝族人,如今和汉族人一样生活,已很难分辨。

  小城街道上,有很多身穿镶边绣花大襟右衽上衣、戴黑色包头的妇女。她们背着孩子在街上卖水果,当地人并不觉得违和。

  但许多年前,彝人和汉人的关系,却形同水火。

  冕宁县党史办主任王大钊对《瞭望东方周刊》介绍:“过去,冕宁的本地彝人常常从山中出来掳杀汉人,汉人无不言之变色。”

  如果不是严峻的军事形势所迫,红军走不到这条路上来。金沙江的下一站是大渡河,渡河一定要穿过彝区。

  最先遭遇彝人袭击的,是赶往大渡河架设浮桥的工兵连。在“总部命令、不准开枪”的命令下,战士们被彝人脱光了衣服、抢光了器材,只好往回走。

  工兵连的战士们情绪很大,事情反映到毛泽东那里,毛泽东表扬了战士们执行纪律坚决。

  红军决定派人前往谈判,但无论怎么宣传民族政策,彝民仍然摆手挥刀,不准前行。直到指挥员刘伯承和彝族首领小叶丹歃血结盟,彝人态度才有所缓和。

  解放后,中国共产党没有忘记当地彝族人的恩情,对彝人的民族政策一以贯之。

  早先,彝族被称为“夷族”,新中国成立后,毛主席认为,“夷”有侮辱性意味,将“夷”改成“彝”,取“有米吃、有衣穿、有屋住、大步向前走”之意。

  如今,帮扶少数民族及贫困地区,改善彝人、藏人生活条件,仍然是冕宁县政府工作的重中之重。

  大渡河的船

  1935年5月24日晚上8点,顺利穿越彝区的刘伯承,终于带领军队,到达大渡河安顺场渡口。

  蒋介石听说毛泽东选择强渡大渡河,欣喜若狂。他认为红军在此“必步石达开覆辙,希各军师鼓励所部建立殊勋。”

  太平天国时期,翼王石达开和他的4万将士在此被困40多天,全军覆没,大渡河水一连几天泛着血色。

  红军的处境甚至比石达开更为危急,敌军飞机在空中撒传单:前有大渡河,后有金沙江,朱毛红军插翅难逃。

  安顺场红军纪念馆馆长宋福刚告诉《瞭望东方周刊》,毛泽东曾找到宋福刚爷爷的伯父宋大顺询问。这位见证过石达开覆亡的晚清秀才,忧心忡忡地说:“大军切勿在此停留。”

  红军不敢停留,可涨潮时300多米宽的大河怎么渡过?刘伯承命工兵连架桥,却因河流湍急,根本无法完成。

  今天的大渡河被水电站截留,只有30多米宽。即使如此,人们站在十几米开外,仍能听见河水轰隆隆的吼叫声。

  不能架桥,只能找船。

  1935年5月25日,红军先遣部队在当地船工的帮助下,冒着敌军炮火,向北岸川军突击。

  这次突击,改变了红军的命运,也改变了当地后来的发展轨迹。

  1952年,在安顺场所在的石棉县,2329名解放军脱下军装,开始开采石棉矿。

  新中国成立后才建县的石棉,是全国1470个县中唯一以矿石命名的县。石棉县委宣传部长袁久胜告诉《瞭望东方周刊》,后来石棉矿开采枯竭,被其他矿产替代。

  为了支持国家工业建设,石棉人牺牲了未来。

  而并不优越的地理位置,也让地处康定、雅安、西昌三个地震断裂带交汇处的石棉,经历了“5·12”汶川地震和“4·20”雅安地震。安顺场的老房子全部倒塌,全县人民不得不两次投入灾后重建。本刊记者到达当天,石棉还发生了3.5级的小型地震。这对于当地人而言十分平常。

  如今,石棉正走在经济转型的路上。当地依托多家网络销售平台,大力推销特色水果黄果柑。卖得好的农户,年收入能达20万元人民币。

  此外,当地还在努力挖掘藏彝走廊上的旅游资源。除了安顺场等红色旅游地,本刊记者到访的蟹螺堡子,是尔苏和木雅藏族聚居地,依然保留着原始的民族风情。

  一个千疮百孔的县城,正渐渐发展成为雅安远近闻名的富裕之城。

  泸定桥的勇

  第一艘船渡过大渡河后,新的问题又出现了:靠仅有的船没日没夜渡河,全军渡完需一个多月,而敌军就在几天路程之外。

  从安顺场集体渡江已不可能,红军决定兵分左纵队和右纵队两路夹岸突进,没有渡河的左纵队沿大渡河南岸奔袭至上游,从泸定桥过河,右纵队则日夜渡河,在泸定桥对岸接应。

  5月28日早,日夜兼程的左纵队突然接到上级命令,29日早晨夺下泸定桥。这意味着20多个小时要赶240里路,途中还要与敌军打仗。

  “天黑了,下起倾盆大雨,部队一天未吃饭,号召每人准备一个拐杖,拄拐杖,嚼生米,喝凉水前进。羊肠小道被雨水冲洗得像浇上了一层油,三步一滑,五步一跌,队伍简直是在滚进。”开国上将杨成武曾如此回忆。

  29日凌晨,左纵队如期赶到泸定桥。前面遇到了更大的困境——这座由铁索支撑起来的空中吊桥,桥板许多被敌军拆去,只剩13根铁索。

  29日下午4点,在冲锋号声中,红军22名突击队员对泸定桥发起了总攻。

  毛泽东后来写道:大渡桥横铁索寒。

  很多文学作品、电视剧、舞蹈、诗歌里,都还原过飞夺泸定桥的故事,但依然没有身临现场的震撼。走在架好木板的桥上,即使明知自己绝对安全,桥身的晃荡依然令人双腿发颤,哪怕透过木板的缝隙朝河水一望,都觉头晕目眩。

  如今,泸定桥已经成为著名的红色旅游景点。泸定桥边上的22根花岗岩石柱,只留下了5位勇士的姓名。

  与其他红色景点相比,这里周边配套并不完善,位置更加偏远,但依然有许多人不远千里来到此地。

  《瞭望东方周刊》记者姚玮洁/贵州遵义 四川凉山 甘孜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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