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孝萱 文艺少女的收藏梦

　　美育计划与藏家养成

　　南方秋末的早晨，空气微凉。我从进入别墅区一路踏着绿树剪影，来到赵孝萱的家。客厅一室明亮，阳光透过两扇落地窗泼洒进来，窗外有修剪整齐的草坪。

　　身为女主人的赵孝萱取出台湾的高山茶冲泡。我曾在深圳大大小小的艺术活动上见过她的身影：台湾辅仁大学中文研究所博士、副教授，香港汉雅轩画廊北京代表，艺术北京博览会展览总监，元培学堂董事长……加诸在她身上的标签很多，在我发出采访邀请后，她爽快地说：“你来我家，我的家可以代表我。”

　　从地板到书架，从工作台到牙签罐，目之所及的器物，都是用质朴的木头简单切割而成。印象深刻的是表面饰有一根完整树枝的柜子，树枝姿态苍虬，于抽屉处被砍成三段，仿佛从森林里流浪而出。赵孝萱在旧花市里寻获它，她的不少家具都是这样得来。

　　挂在墙上的枯荷画最引人注目。约摸十年前，赵孝萱在博览会上买下了这幅出自上海画家洪健之手的作品。“当时我没什么钱，但是见到这幅画非常喜欢，咬牙买下。现在洪健变得有名了，画也随之升值。”很长的一段时间里，赵孝萱在北京当收藏顾问，和她来往的不乏中国最知名的艺术家和精英阶层，尤其后者，他们将丰厚的资本投入到艺术市场里，使得“收藏家”这个称谓，成为新贵的象征。

　　深圳天气潮湿，在枯荷画的下方，出现了许多小块的、湿润的圆斑，“我不会抹掉它，这是侘寂美，何况和画也很搭。”也许整个家对赵孝萱而言都是一种收藏，在器物和四面墙之间，有股越陈越佳的气质。

　　她曾经布置过一个很特别的“家”。2001年她在台湾佛光大学执教，时任台北市文化局局长的龙应台打算重整名人故居，钦点赵孝萱为林语堂故居的执行长。“拿了这个房子我要决定所有的东西，什么东西摆在哪，我要在一个空房子里面去呈现一个曾经住在这的人的精神气质。”短短数月时间，她将一件件家具、一箱箱书重新陈列、布置，通过制作画册、明信片和举办讲座活动，使林语堂故居重新活化，成为文化地标。

　　对一座城市而言，名人故居就是一种收藏。“马英九说：‘这是使城市伟大的方法。’”赵孝萱发现自己除了做教书匠外，还有能力做文化产业。涉猎艺术圈多年，她以学者的眼光写成中国第一本收藏入门书籍《艺术收藏投资的70个问题》。但鉴赏投资关键要有艺术史的眼光，归根结底要有文化底蕴和美学素养，于是她想到美育和蔡元培，2013年在深圳创立了元培学堂。“我花了一年时间才想明白美育是什么，因为美育从来就是一个书本上的东西，从1912年蔡元培提出，它没有真正在中国落地过。”

　　但美育的目的很明确，要培养一个完整、幸福、自由的人。“我说‘以美换自由。’当你真正在审美状态的时候，你就有能力超越现实的局限。审美就是让你抛开现实、欲望，让你凝神观照。最终我把美育归结到‘生命感情教育’这六个字。”

　　Q&A 女报Seaside=S X 赵孝萱=赵

　　S：我原以为富人区的别墅会很华丽。

　　赵：这是我租的房子，没有很铺张地装修。我家就是整洁、环保、低调，客厅连电视都没有。之前安装窗帘的小哥问我没有电视，客人来家里看什么，我说就是看我，和我聊天，要看电视回自己家去。

　　S：你的屋子挂着你父亲的花鸟画，你的品味受家庭影响大吗？

　　赵：可以说我出自书香门第，家人多是医生、教师。家父从小兵做到将军，跟张大千的弟子学画。我翻从前的相册，70年代我家到处是盆景和书画，父母很早让我们接触音乐美术，影响是潜移默化的。我从小就是无可救药的文艺少女，高中就去看金马奖国际影展的艺术电影，读朱光潜的谈美，还有张爱玲、白先勇这些作家，大学考入中文系后就更严重。

　　S：林语堂对你的影响呢？

　　赵：林语堂《生活的艺术》在1972年纽约时报畅销书排行榜上连续一整年第一名，后来英文版的这本书被译成几百种语言。我在故居里面用一个房间展示了所有这些译本。全世界的人想要了解中国人的精神面貌都是从林语堂开始，先生个人的生活美学，包括要幽默、闲适、潇洒、率真，对我影响很大。我看着他家的几千张照片，跟我同事说，“噢，我爱上林语堂了。”

　　一个城市的伟大是因为有伟大的居住者，如果我们将这些伟人的痕迹流传下来的话，大家住在城市里就会感染到。像我们元培学堂做的艺术游学，比如巴黎班、意大利班、日本班，我们去巴黎就是去找莫奈卢梭伏尔泰毕加索，他们是怎么在这座城市里生活的，我们称之为“寻到老灵魂”。

　　S：成人美育的课程看起来都挺好玩的。

　　赵：有各种线上线下的课程，价位不同，游学活动稍微贵些，比如去以色列七天的游学一个人大概四万七千左右。除了针对成人，我们还有个美育种子计划，专门跟潮汕地区的小学对接，定期给山区里的学生上艺术课和送教材。我走过中国大江南北，觉得潮州是个很神奇的地方。

　　S：怎么神奇了？

　　赵：时间在潮州被静止了。在中国老东西全部拆，而在潮州你会看到不同时代的房子都在同一条街上，新旧夹杂。房子里面的人好像还依循着古老、传统的生活方式，比如说拜神、写书法和家族观念，我曾看到路边有个小孩，自己在那边三杯茶倒来倒去。这座城市不太受主流价值观影响，依照自己在历史上发展的脉络在走，我很想办一个潮州深度文化游。

　　S：先有美育的艺术修养才有高水准的收藏。你印象最深刻的一个收藏家是？

　　赵：林天民。他是台湾有名的收藏家，有发现未来大师的眼光，正是他发现常玉、赵无极和吴大羽的价值，是当代艺术的重要推手。

　　S：曾梵志说一个新手想要成为收藏家，起码要先观摩两年，两年内什么都不买，看多了才出手。

　　赵：买画有个稳赚不赔的原则是：“自己喜欢。”如果一件艺术品自己真喜欢，管他涨跌高低赚赔，我放在家里天天观看把玩，越看越享受，那就真赚了。很多人刚开始多数是为了赚钱买画，慢慢才能感受到其中的无穷乐趣。拥有一张画，收藏的不只是这张画，而是对世界的认识与记忆。藏家所收藏的，其实是自己。因为藏品透露了收藏家自己观看世界的方式、美感与品位。

　　所以收藏家首要的特质是独立的鉴赏判断力，好藏家会避免跟着热潮走，建立自身的收藏体系。提升判断力还是要多看，多感受。

　　S：目前你的收藏计划是？

　　赵：这要保密噢，我不能在这里给哪个画家打广告。只能说我只收藏当代艺术，那些有内在精神力量的作品。

　　S：你从北京来到深圳，是因为深圳艺术市场更有潜力吗？

　　赵：我在北京住了八年，很多北京人认为深圳是文化沙漠，我觉得深圳气候好，人也简单、务实、包容。反过来说，你越是文化沙漠，是不是就越有发展机遇？选择深圳的多是不想被体制束缚，有独立跟自由精神追求的人，这正好是文化艺术孕育的土壤。我经历了中国艺术市场从萌芽、火爆到沉寂的过程。北京在慢慢黯淡下来，当大家发现深圳艺术市场崛起的时候，我已经来了三年了。未来蛇口将是深圳的一个新的引爆点，很多艺术机构相继在这里成立，会有非常多文化事件发生。

　　四十岁才开始的叛逆期

　　第一次见到赵孝萱是在画廊的讲座活动上，她给观众介绍西班牙画家胡安·米罗的抽象作品，言语里溢满喜爱之情：“看这些黄色的星星，我感到很快乐。”她推荐怀孕的准妈妈们欣赏米罗，认为看充满想象力与爱意的画，就是最好的胎教。

　　而赵孝萱自己，生活的角色里也有妻子、母亲。她曾遭遇人生的重大变故，第一次婚姻破裂，“就像是之前你一直在固定的轨道上运行，突然间‘唰’地一下，你被狠狠丢到轨道外，在宇宙间孤零零地漂浮。”那段时间她变成一颗失去家庭引力的行星，迷失了方向。

　　为了转移离婚带来的痛苦，她逃到艺术的世界里去。一开始承受不住压力而生病，痊愈后，她在台湾大学里旁听艺术史课程，渐渐生出重新开始的勇气，“我想换一种人生，重新做人。”

　　“我三十多岁，有三个孩子，年纪轻轻就当上系主任和硕导，在别人眼里大概很成功，但这些我都不要了。”2005年她辞去工作，只身一人，提着两个大箱子来到北京，在北大的文化产业研究所和中央美院的艺术管理系学习。她没有再回到文学专业，因为大陆不少中文学者都认识她，她不愿被人认出来。“台湾的同事、老师、学生都不知道我去了哪里，而我的新同学也不知道我从什么地方来。”她开始了平静的学生生活，早上路过小区岔道口买鸡蛋煎饼，边吃边走到学校上课，下午到处看展，参加艺术活动。

　　“整整两年，我没有看书，就是一直玩，看很多画。”从前读书备课，写论文和教案是她生活里重要的内容，从勤奋努力的学生时代，无缝连接到波澜不惊的教授生涯。“直到四十岁了，我才进入叛逆期。”说这话的时候，她的眼角有浓浓笑意。

　　那几年她在北京所有重要的画廊、艺术机构和艺术基金工作过，从最基础的给画廊缴水电费的琐事开始，慢慢进入到展览活动的决策高层。“当人生有一段时间全部归零，一无所有，你之后遇到再大的挫折、困顿，那些都不算什么了，你就可以比较淡定地面对你的人生。”

　　生活是一个奇特的大转盘，在赵孝萱的事业开始风生水起时，她在北京遇到了后来的丈夫。看着眼前神采奕奕的她，你很难猜到她已经过了知天命之年。“很多文化人会觉得老是一定的，对外在不太追求。我觉得真的要内外兼修，对外在得体、合理的修饰是修养的一部分。”即使整天出差，赵孝萱还是保持一个礼拜去1-2次健身房，“我觉得美育包括美容，还有美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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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S：你到北京的原因之一是为了疗伤。

　　赵：我到北京之后感情也不顺，好几次在路上哭。有一次病得超严重，一个人躺在北京租来的小房子里，想这时候如果有哪个男人来敲我的门，我就嫁给他。后来我下定决心要给自己找一个家人，就跟我的朋友说：“诶，给我介绍一个老公吧？”“诶，有什么大款可以让我傍一下？”朋友说人家大款都要二十几岁的——我想也是噢，受到了打击。

　　S：后来还是找到人生伴侣了。

　　赵：对，我和他是在MSN的交友平台上认识的，他是在北京工作的台湾人，带着两个女儿，面基后感觉是一见钟情吧。而且我们后来有了共同的奋斗目标，合伙做化妆品生意。我成了五个孩子的妈妈，说来我的经历也很奇特，不小心从一个大学老师变成一个艺术顾问，后来变成一个抗衰老技术的经销商，再后来又学习做一个女企业家。

　　S：很多时候人们觉得艺术沾上金钱就俗气，但两者你都努力追求着。

　　赵：我是一个立体的人，我不是不食人间烟火的人。有些媒体把我写得很文艺，但我是经历大风大浪还能够做商业推广、带领自己营销团队的人。我热爱艺术，一直希望成为藏家。一开始我给有钱人当顾问，会有很尴尬的事情发生，他们会问：“老师，那你收藏什么画啊？”我只能不好意思地说，我收藏不了耶，我是打工的。我跟他们讲这幅画在卢浮宫那幅画在纽约大都会，他们会说那些地方他们都去过，我心里很想说不好意思其实我是看画册——就很没底气啊，我没有钱去。

　　当时我想到我的工作是没有办法实现我人生的真正梦想，我就要去找其他赚钱致富的渠道。等到我这边创业渠道做得比较好的时候，我就结束了给老板打工的生涯，终于把老板给fire掉了，开心。

　　S：说说你欣赏的女性。

　　赵：很多年前我MSN上的昵称是“赫本东君”。“赫本”就是奥黛丽·赫本，“东君”是河东君柳如是，明末清初的名妓。我欣赏的女性要美，什么是美？自然真诚，恰如其分。美需要一种独特风格，你就是你自己。我觉得现在的网红已经装到不行了，有一次照相朋友把我的脸P得有点尖，有点像网红的三角脸。她们说你这样比较好看一点，我说我不要！我就是我，请不要搞我的脸。我喜欢的女性爱情生活还要丰富，有自己独立的个性和风格。做一个独立的女性特别重要。

　　S：你在微博上自称是“无可救药的文艺少女”，“少女”听起来总是脆弱天真。

　　赵：我一直觉得，我从是少女的时候是少女，直到现在，内心依然是文艺少女。不管我长到几岁，外界发生多大的困顿和变化，我依然觉得，我内心还是可以保持那种不世故的纯真。我要做一件事情，把它做大做好。有点世故的人可能就会说：这可能吗？我动不动就讲梦想，讲可能性，世故一点的人可能就算计一点，他不敢这样说。不世故的真诚是比较难得的境界吧，好像我不小心，一直都还是这样，无可救药。

　　S：刚刚谈到独立，你觉得现代女性对于婚姻要独立到哪种程度？

　　赵：情感上依赖，物质上、精神上独立。我们都需要爱和被爱，但如果没有爱人了，自己一个也要能很好地生活。现在的社会好畸形，找个男人要有房有车，那女人根本就是弱者，还男女平权啥？

　　我也不喜欢听一些女性说我不需要男人，我一个人过也挺好。我觉得人还是需要爱情的，爱情是老天爷给我们的特别好的礼物，你不需要去拒绝爱情这件事。但你不能把爱情当做一种交换条件，爱的力量可以让人活得很纯粹，很精神。可是现在爱情跟婚姻绑在一起，婚姻又跟物质条件的交换绑在一起，爱情变得一点都不纯粹，一点都不美了。所有事情都变得物欲横流。所以又说回到少女，少女就是不世故的，觉得爱情是美好的。

　　如果我跟我先生都是算计的人，我们两个都不会嫁娶彼此。我是一个有三个孩子、博士学位、四十岁的落魄女人，他是净身出户带着两个女儿的男人，如果世故，我们谁都不敢结婚。能做出这种选择，这中间需要多少人生智慧，多少判断。

　　撰文/李文霞 摄影/黄苑彤 设计/潘洁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