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市之苦

  宫市是内廷采购日常生活用品的行为,大概不能叫做政府采购,只能说是皇家采购

  卖炭翁,伐薪烧炭南山中。满面尘灰烟火色,两鬓苍苍十指黑。卖炭得钱何所营?身上衣裳口中食。可怜身上衣正单,心忧炭贱愿天寒。夜来城外一尺雪,晓驾炭车辗冰辙。牛困人饥日已高,市南门外泥中歇。翩翩两骑来是谁?黄衣使者白衫儿。手把文书口称敕,回车叱牛牵向北。一车炭,千余斤,宫使驱将惜不得。半匹红绡一丈绫,系向牛头充炭直。

  白居易著名的《卖炭翁》,上过高中的大概都读过。白居易在该诗的题目下面还写下“苦宫市也”。那么,什么是“宫市”?

  “宫市”一词始于唐朝,就是宫廷从市场上采购生活用品的一种行为。现在的研究者往往把宫市称为一种政府采购行为,窃以为不甚恰当。唐朝政府虽然是处理李家江山事务的机构,但总的来说还有一定的公共性,一定程度上事关百姓利益。而内廷则完全是皇帝和他家人的私生活场所,宫市是内廷采购日常生活用品的行为,大概不能叫做政府采购,只能说是皇家采购。

  唐朝的宫廷是一个非常庞大的组织。大到什么程度?《旧唐书》卷184《宦官传》载:“开元、天宝中,长安大内、大明、兴庆三宫,皇子十宅院、皇孙百孙院,东都大内、上阳两宫,大率宫女四万人,品官黄衣已上三千人,衣朱紫者千余人。”皇帝有很多子孙,子孙们有很多妻妾。公主郡主驸马,人数也相当可观,仅仅服侍他们的宫女和太监,人数加起来差不多有五万人,比当今一个小县城的人数还多。

  唐朝皇帝夫妇们、皇子皇孙们,尤其在开元盛世那时候,都过着极为穷奢极欲的生活,理所当然耗费大量生活资料。史载:“时诸贵戚竞以进食相尚上,命宦官姚思艺为检校进食使。水陆珍羞数千盘,一盘费中人十家之产。中书舍人窦华尝退朝,值公主进食列于中衢,传呼按辔出其间,宫苑小儿数百奋梃于前,华仅以身免。”公主贵戚竞逐奢华,炫耀富贵的进食竞赛的一盘菜的价格就相当于十户中产人家的资产。那么,皇帝夫妇们、皇子皇孙们,以及服务他们的宫女太监们的日常生活用度,从哪里来?谁来提供?

  皇家用度是皇朝第一重要的事情。严格来说,古代中国的财政制度,首先就是围绕着为王室(皇室)供给生活资料而建立起来的。打江山的目的就是享用江山,这是不言自明、天经地义的逻辑。享用江山的最古老的传统就是贡献,可能从原始部落时期就有了吧。被征服的部落,要给征服者进贡,作为臣服的象征,表达自己的忠心之外也换取自身的安全,实际上就是保护费。在一个统治者的辖区之内,臣民们给统治者进贡,表示的是同样的臣服和孝心:各地有好东西、时新的东西,臣民不敢独享、不敢先尝,一定要进献给皇帝他老人家优先尝鲜。进贡制度在唐朝是非常普遍的,外国的一些国家要给唐王朝进贡,各地也要给皇帝进贡土特产。进贡的品种五花八门,数量惊人。陕西蓝田就有专门给皇家贡冰的任务。那些精通制冰采冰的农户,久而久之就成为给皇家生产贡冰的专业役户,世世代代给皇家负责提供冰块。他们的户籍名称也就叫做“冰户”。唐太宗说:“任土作贡,布在前典。当州所产,则充廷实。比闻都督,刺史邀射声名,厥土所贡,或嫌其不善,逾境外求,更相仿效,遂以成俗,极为劳扰。”唐太宗虽然不大赞成劳扰百姓的进贡,但唐朝中后期,皇帝往往厚颜无耻地向地方索取贡品,毫无愧疚。

  进贡的东西主要是各地的土特产。杜牧诗“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荔枝就是岭南的土特产,由驿递快马加急传送到长安,孝敬杨贵妃。为讨皇家欢心,各地的土特产进贡当然是多多益善,但是靠进贡仍然无法维持庞大的皇宫生活。所以,还有相当一部分是来自各地的赋税和百姓的徭役。唐朝的赋税有实物,也有货币,实物主要就是粮食和绢帛。除了实物的赋税,皇宫需要的大量日用品,不少是通过强迫工匠服役而制造的,有些工匠本来就是官奴隶,长年累月给皇家精工制造生活用品。除了强迫工匠服役制造,宫廷内部的宫女等也要进行生产加工,比如缝制衣服之类。

  但是,无论是地方的贡献、百姓的赋役,还是宫廷内部的制造,都不可能完全满足皇家穷奢极欲的需求,有些宫廷用品还得花钱去买。

  采购也有两种方法,一种叫做配户和市。大概是把给皇家生产加工某种生活用品作为一种义务,摊派给专门的地方或人户,但皇家要给钱,不能像赋税一样强拿。当然,因为交易双方地位的不对等,配户百姓往往遭到皇家的欺凌,无法按照市场价格得到报酬。唐朝财政能臣裴耀卿的传记就记载说,裴耀卿做长安令时,“长安旧有配户和市之法,百姓苦之。耀卿到官,一切令出储蓄之家,预给其直,遂无奸僦之弊”。而唐德宗和唐文宗都曾经下诏禁止向京兆府强行摊派宫廷需要的蔬菜,要求购买蔬菜按市场价格付钱。这样的诏令一再颁发,恰恰证明不给钱而强行摊派已经是一种顽疾,否则九五之尊的皇帝何必一而再再而三地下命令纠正呢?

  另一种就是宫市。宫市是皇家代理人拿着现钱直接到市场上为宫廷采购生活用品。杨贵妃的哥哥杨国忠曾经主持过这个工作,担任过宫市使。杨国忠担任宫市使的时候,宫市好像还不怎么邪恶,白拿强取的事情好像不多,民怨并未沸腾。而安史之乱之后,宫市最终由宦官和地痞流氓把持,成为非常严重的苛政。

  按照中国传统的理论,“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全天下的所有物产都是皇家的,溥天之下所有的人力当然也是属于皇家的。按照这种逻辑,皇家需要什么,直接拿就是了。一般情况下,皇家看上你的东西,直接拿,还是给你面子。所以,虽然皇家作出高姿态,购买物料的时候要给老百姓现钱,但由于皇家的地位是如此尊贵,与百姓处于完全不对等的地位,所以交易能否做到公平合理,完全取决于皇家的态度,尤其取决于皇帝的实际经济处境。当皇家财力雄厚的时候,可以给出体面的价钱,但当皇家财力衰竭的时候,强取白拿也就成为顺理成章的事情。

  韩愈在《顺宗实录》说:“旧事,宫中有要市外物,令官吏主之,与人为市,随给其直。贞元末,以宦者为使,抑买人物,稍不如本估。末年,不复行文书,置白望数百人于两市并要闹坊,阅人所卖物,但称宫市,即敛手付与,真伪不复可辨,无敢问所从来。其论价之高下者,率用百钱物买人直数千钱物,仍索进奉门户并脚价钱。将物诣市,至有空手而归者。名为宫市,而实夺之。”

  韩愈还举了这么一个例子:尝有农夫以驴负柴至城卖,遇宦者称“宫市”取之,才与绢数尺,又就索门户,仍邀以驴送至内。农夫涕泣,以所得绢付之,不肯受,曰:“须汝驴送柴至内。”农夫曰:“我有父母妻子,待此然后食。今以柴与汝,不取直而归,汝尚不肯,我有死而已!”遂殴宦者。街吏擒以闻,诏黜此宦者,而赐农夫绢十匹,然“宫市”亦不为之改易。

  韩愈的这个例子,以及白居易《卖炭翁》所写的宫市弊政,确实相当触目惊心。那么,皇帝是什么态度呢?《新唐书·食货二》记载说:“是时,宫中取物于市以中官为宫市使,两市置白望数十百人,以盐估敝衣绢帛尺寸分裂酬其直,又索进奉门户及脚价钱。有赍物入市而空归者。每中官出,沽浆卖饼之家皆彻肆塞门。谏官、御史数上疏谏,不听,人不堪其弊。户部侍郎苏弁言:‘京师游手数千万家无生业者,仰宫市以活,奈何罢。’帝悦,以为然。”

  宦官强买,或者以破衣败絮、食盐当报酬,或者不出钱白拿,甚至在白拿的时候还要向百姓强索运费,强迫百姓把东西送到指定的地方。这是公然抢劫,但因打着给皇家采办的旗号,小民们没有办法抗衡,也没地方讲理,能够做的就是当这些宦官出现的时候,市场关门闭户。对此土匪,皇帝居然不愿取缔,其理由居然是有成千上万无生业的人赖宫市维生,取缔宫市将会使这些人失去维生手段。

  事实上,寄生在给皇家采买物料这个食物链上的,并不都是内廷宦官,而强拿的百姓物料,也不一定全部送进后宫。一些本来不是为皇宫采办的宦官和地痞无赖,也纷纷打着宫市的旗号,游走于市场,“多诈称宫市,肆夺人物”,这些市井地痞无赖,大概就是“五坊小儿”这类。

  唐玄宗开元年间,曾置五坊宫苑使,五坊指雕坊、鹘坊、鹰坊、鹞坊、狗坊五个单位。这些雕、鹘、鹰、鹞、狗是经过专门训练,专供帝王打猎时捕捉猎物之用,五坊又专门挑选一些面貌姣美而又聪敏黠慧的少年来充当五坊鹰鹞犬的调习和派遣供奉之用。此类人史书中就称之为“五坊小儿”。五坊小儿依仗着供奉皇帝的招牌横暴市井、为非作歹、敲诈勒索、坑蒙拐骗。历史记载说:“五坊小儿张捕鸟雀于闾里者,皆为暴横以取人钱物,至有张罗网于门不许人出入者,或张井上使不得汲者,近之,辄曰:汝惊供奉鸟雀,即痛殴之,出钱物求谢乃去。或相聚饮食于酒食之肆,醉饱而去,卖者或不知就索其直,多被驱詈。或时留蛇一囊为质,此蛇所以致鸟雀而捕之者,今留付汝,幸善饲之,勿令饥渴,卖者愧谢求哀,乃携挈而去。”

  宫市宦官和五坊小儿实在虐民太过,唐顺宗即位后就将宦官和五坊小儿一律停罢。唐朝危害长安百姓甚烈的宫市,才得到一定的遏制。但皇宫以其强权从市场巧取豪夺的事,则几乎与中国的皇帝制度相始终,不过此后不叫宫市罢了。

  (作者为专栏作家)

  梁发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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