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照高楼,流光正徘徊。上有愁思妇,悲叹有余哀。
借问叹者谁?自云宕子妻。君行逾十年,孤妾常独栖。
君若清路尘,妾若浊水泥。浮沉各异势,会合何时谐?
愿为西南风,长逝入君怀。君怀良不开,贱妾当何依?
——曹植《七哀诗》
在讲这首诗之前,我先要介绍一下中国诗歌中“弃妇”形象的发展过程。《诗经》中还有一类女子就是弃妇,其中写得最好的一首是《卫风·氓》,“氓之蚩蚩,抱布贸丝。匪来贸丝,来即我谋”。诗中这个男子一开始表现出很淳朴的样子,来做丝布生意。其实他并不是来做生意,而是来和这个女子订约会。后来,这个女子就跟着他走了。在旧日中国,男女是不平等的。她嫁过来三年,辛劳地为男子操持家务,而这男子由于已经获得了对她的占有权和使用权,就开始虐待她了,而且最后抛弃了她。
后来到了《楚辞》,屈原《离骚》中的美女都不是现实的,而是一种美好的象喻,有时候喻指君王、贤士,有时候也喻指自己,当然这些美女也都不是弃妇。《古诗十九首》中的《行行重行行》和《青青河畔草》,那里边的两个女子也不能算弃妇,只能说是“思妇”。因为不但我们不可以确定她们是否被弃,而且她们自己也不肯承认被弃。“思君令人老,岁月忽已晚”,那女子还在等待,还没有放弃希望。
到了建安时代,有些诗人就又开始写弃妇了。这时的弃妇就有了两种类型:写实的和象喻的。曹植这首《七哀诗》中的弃妇,就是象喻的。
曹植《七哀诗》中的女子,不是现实中的弃妇,他是用弃妇来作象喻。开头两句“明月照高楼,流光正徘徊”,是见物起兴。在中国诗歌传统中,“明月”总是引起人的相思怀念,如“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苏轼《水调歌头》);“却下水晶帘,玲珑望秋月”(李白《玉阶怨》)。“高楼”是登高望远的,亦使人联想到对远人的期待,如“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晏殊《蝶恋花》)。所以他这“明月照高楼”什么都还没有说,只标举了“明月”、“高楼”两个形象,就已经蕴含着很深的情意了。他的下一句“流光正徘徊”,写得更好。“徘徊”本来是说人来回行走,这里说流动的月光也像人一样在那里徘徊。我们常说“天光云影”,在天上有云有月的时候,一片流动的云彩遮住月亮,地下的月光就暗了;这片云彩离开月亮,地下也亮起来。这种月亮与云彩的流移转动和地上光影的明暗变化,就成了引发你内心相思怀念的一个因素。这就是“物色之动,心亦摇焉”(刘勰《文心雕龙·明诗》)。
“上有愁思妇,悲叹有余哀”,在这月影流移的高楼之上,就正有一个忧愁悲哀的女子,在思念她所爱的对象。“借问叹者谁?自云宕子妻”,这是乐府常用的问答手法。“宕子”,是指远行的人。有的版本作“客子”。“君行逾十年,孤妾常独栖”,这个女子说,她所爱的男子已经走了十年之久,她一直孤独地自己住在这里。中国古代常常有这样的故事:一个男子在贫贱之时娶了妻子,等他一取得高官厚禄,马上就抛弃了糟糠之妻,另娶名门之女。所以,“君若清路尘,妾若浊水泥”,男子就好像路上的尘土,风一吹就可以飞起很高,飞黄腾达;而女子就像水底的沉泥,如果被抛弃了那是一点儿办法都没有的。据说中国现在也有这种情况,有的人当年下放到农村时跟农村女子结了婚,而一旦回到城里,就不要农村的妻子了。为什么呢?因为“浮沉各异势,会合何时谐”,两个人的情势不同了,所以就没有再团圆的可能。
然而,中国的女子却一向是比较专一的:“愿为西南风,长逝入君怀。君怀良不开,贱妾当何依?”在中国,春天刮东风,秋天刮西风,冬天刮北风,夏天刮南风。“西南风”是夏天的风,而夏天的风都是受人欢迎的好风。“逝”,是往。这女子说,我愿意化作一阵好风从离你这么远的地方飞向你,吹开你的衣襟,吹入你的怀抱。可是,你的怀抱已经不会为我而开,那时叫我一个卑贱的女子依靠谁呢?我在讲《古诗十九首》的时候曾讲到过杞梁妻,她的丈夫死了,她说:“上则无父,中则无夫,下则无子,人生之苦至矣!”于是也投水而死。在中国古代,女子一般是不能够独立生活的,必须依托于男子。现在诗中这个女子被遗弃,失去了男子的依托,所以她如此悲哀凄苦。然而,这首诗并非写实而是象喻,那“清路尘”的男子当然是指君王,过去是曹丕,现在是曹敬;“浊水泥”的女子则是曹子建自喻。一个臣子,如果不能得到君王的任用就没有机会实现自己的价值。臣子依附君王和女子依附男子的性质是差不多的,所以曹子建才写了这种喻托的诗来表现自己的怨情。在遭受多年的压抑之后仍然看不到出头的希望,曹植过去那种发扬的意气受到了更多的挫伤,所以他不再有写《赠白马王彪》时那样的愤慨和激动,而转为用比喻和寄托来表现他的悲哀。
(闫蕊森摘自中华书局《叶嘉莹说汉魏六朝诗》)
叶嘉莹
……
关注读览天下微信,
100万篇深度好文,
等你来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