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艺的拆弹部队:从解构到再生

  • 来源:IT经理世界
  • 关键字:民艺,设计
  • 发布时间:2017-04-20 10:25

  中国设计如果没有自己的底层基础,任何“创新”都是山寨。

  张雷是近两年在设计界声明鹊起的新星。

  “飘”是他迄今为止职业生涯里最重要的作品。这是一把提取了油纸伞工艺、利用传统宣纸制作材料,结合现代设计语言和生活,纯手工做出来的竹纸椅——在模具上将竹纸一层一层地烘干打蜡叠加成型,椅子的周边依然保持纸的原始附着形态,纸张迭起飘散,故取名“飘”。

  在这个设计中,张雷试图让传统纸张的柔性、触感和温度在现代设计中延展,既充满想象力,又不掩饰其年轻和探索性。“飘”,意味着传统与现代在相互溶解,相互探索对方的边界,一切未完待续。

  凭借“飘”以及随后的系列竹纸椅的设计,近几年张雷已经获得20多项国际设计大奖,其中包括2012年米兰设计周唯一大奖、红点概念奖及亚洲最具影响力奖。

  “飘”像是追问者和接引者,张雷在他的设计中传达出的核心价值是,设计要怎样重新定义传统?中国式造物的基因谱是怎样的?

  现代设计的中国源代码

  出生于1980年的张雷,从浙江大学工业设计专业毕业后,不停地换过工作。2009年,他放下国内的一切,去意大利学汽车设计。当时他的想法是要进法拉利或兰博基尼当设计师,而在那边的经历却给了他当头一棒。

  欧洲的设计有着悠久的历史谱系,他发现似乎随便一个设计都能找到它的本源,更让他惊奇的是,意大利小镇上的小男孩们的梦想,不是要当法拉利的设计师,而是做一名法拉利工人。“因为法拉利的每台发动机都不一样,即使是同一个型号,每台发动机只有一个模具,只对应一个师傅。每台都是唯一的,是手工艺品。”张雷说。

  “刚到意大利时,我狂练草图,练设计能力,后来发现即使图纸画得比他们好10倍,也设计不出来他们设计的东西,因为我没有他们的血液。”张雷意识到这一点后,决定马上放弃,连汽车设计师都不做了。

  2010年,他回到杭州余杭区,同时也带来了他的两位设计伙伴:德国同学Christoph和塞尔维亚女设计师、后来成为他妻子的Jovana。意大利之行,让张雷意识到设计需要重新找到自己的本源,中国造物的谱系需要重建。回来之后,他们把所有的精力都放在了对中国传统工艺的解构和再设计上。“飘”就是那个时候的第一代成果。很快,在“飘”的设计思路基础上,又衍生出了一个更庞大的计划。2012年,由张雷创立的“FROM余杭融手工艺材料图书馆”正式对外开放。

  其实,“飘”是一个偶然的结果。余杭以纸伞闻名,在当地的历史至少可以追溯到230年前。张雷几人在余杭一带考察,跟着当地的几位老师傅学做纸伞,但几个月学下来之后,他们的想法完全变了。他们发现,纸伞的制作工艺复杂,当地总结了一套做法,叫“一根毛竹、5根棉线、18片皮宣纸、36根伞骨、70多道工序。”这么一套做下来,一柄3米宽幅的伞,一个人一个月也只能做两把,而最终每把只能卖到100多元。不仅如此,消费者还不怎么买账,因为不实用。

  如何让这些古老的技艺在现代人身上延续?纸伞制作中有一道工序,是用桃花纸糊伞,做成伞面,最后刷桐油防水。张雷他们把大量的时间都泡在作坊中,有一天,他们突然想到,这样做出来的伞面其实已经很牢固,如果把它做成椅子、灯具或其他现代生活用具,那么纸伞的72道工序就意味着无限的可能。

  “飘”是一个反思和融合的结果,由这样一个带有实验性质的产品,张雷一下子找到了现代设计的中国源代码。

  一个活着的库

  有一次,张雷去到黔西南考察,在当地一个最穷的地方,布依族人的老房子都拆了,当地人连自己的寨子都找不到,但在很破的老房子里还能找到一段残存的旧时候的罗马柱。张雷认为,这就是意大利价值观输出的力量,它可以绵延千百年,没有时间限制,没有国界差别。而工艺既是生活方式,也是价值观,是一套从材料到设计的综合编码。

  “设计如果没有自己的底层基础,任何创新都是山寨。”如果没有去意大利留学,张雷早期创办的“品物流形”估计仍是中国众多“山寨”设计公司中的一员。虽然大家都在说中国没有价值观的输出,但很少有人找到根本原因所在。

  现代中国人的生活跟传统是彻底割裂的,而中国的传统工艺无一不是从古人衣食住行中而来,其种类众多、历史悠久在许多方面都是世界之最。为什么中国古代的器物至今仍能引起全世界的审美共鸣,因为是基于自然形式的流露,通过这些器物让现代人也能“感受到自身周围的韵律,并且能够本能地回应它们”,著名汉学家、英国人苏利文在他的《艺术中国》中如此感慨。

  中国古代器物有着与自然最深沉的和谐感,体现在古代工艺的聚集方式就是“材料-村庄-宗族-手艺”,四者是个有机体。这种模式在中国曾经很普遍,比如安徽泾县小岭村曹氏宗族和宣纸已经维系了700年,而现在村庄迷失在城镇化当中,宗祠不复存在,手艺后继无人,甚至连做宣纸的竹林也在退化。

  这几年,张雷与他的团队经常在中国的乡村考察,见过太多正在从我们身边消逝的传统手艺,更加坚定了想要做点什么的想法。创立“FROM余杭融手工艺材料图书馆”的目的,不仅是张雷“品物流形”的团队去对接传统,他还希望有更多的设计师和团队参与进来。

  为此,张雷组织了专门的团队,近5年来一直奔走在广大的中国乡村,去发现和记录传统工艺,将它们从材料到工序逐一进行拆解、收集,然后将它们原汁原味地搬到余杭融图书馆,并对全世界免费开放。

  图书馆每月从全世界邀请3位设计师驻场,设计师可以对图书馆里任何感兴趣的材料或工艺,进行全新的阐释和设计,每位设计师还会有专门的助理带他们去相应的老作坊,去与老师傅们交流商讨如何完成最终的成品制作。

  每年,他们还会邀请12位来自不同领域的设计师,每年以不同传统材料为主线,分别为竹、丝、土、铜、纸,进行当代设计探索,设计品组成名为“融”的展览,在不同国家和地区巡展。

  当下有很多设计师在做传统手工艺再生,但往往是做竹编相关的就研究竹编,做铁器就研究铁艺,到了图书馆之后,“本来研究苗绣的,可旁边还有铜、锡等几百种材质和工艺,当他创作时,以前的物理反应变成分子层面的化学反应,也就是说,设计师可以在底层就开始创作。”张雷说。

  曾经有一位捷克设计师来图书馆驻场,他原本是设计玻璃器皿和花器的,可一个月之后,他设计出来一把椅子,同时借鉴了油纸伞的支撑结构和熔铜的工艺,而成品制作则由著名的朱炳仁铜作坊完成。后来,他定做了一批作品,又在捷克办了他的个人展,最终把中国手工艺伴随价值观带到了捷克人的生活中。

  对张雷来说,“融”是一个承诺,通过激活传统材料和工艺的这个“库”,让设计师重新反思自己过去的设计,探索不同的思维边界,同时,也希望籍此让中国传统手工艺结合当代设计重返世界舞台。

  价值的修复

  “中国的古人就知道了用核桃、茶叶、薯莨等做布染,在太阳底下能晒出蓝黑色;用含铁的淤泥去泡,泡完后布料会呈现红色。”张雷说,手工艺是祖先对待自然材料的方法,反过来,材料如果离开其产地也就没有价值了。“我们现在做的就是把这些方法重新解构,用设计的方式进行传播。”

  手工艺也是古人如何对待人、氏族及宗教的方法,本身是一种生活方式,虽然现代中国人与自己的传统割裂已久,但是张雷认为,这些仍然是中国人本能或基因里有的东西。比如,中国人与祠堂、寺庙和古诗词的关系,肯定比与意大利教堂具有天然亲近的关系;再比如江南士大夫和北京大爷的感觉,完全不一样,而现代中国设计需要的是文化血液重新被激活。

  张雷常跟人说,他的主业是生活,业余才是一名设计师、策展师或摄影师等等。有一次他去三峡电站参观,就被震撼到了,他得知三峡的一个发电机卖5亿元,其中4亿元给了西门子,因为里面一个耐高温的材料中国无法自己生产。尽管中国花了大力气去研发这种材料,但是“材料被研究出来的入口找不到。那个材料是一位科学家为了自己兴趣在研究其他东西时突然发现的。”

  苗绣也是这样,以前苗族姑娘一辈子就绣两套衣服,一套嫁衣,一套寿衣,她们认为灵魂在衣服上,绣好之后就压在箱子底下。如此绣出来的衣服异常精致,可惜现在很多针法已经失传,几十年前的样品还要从日本买回来。目前世界上最完整记录中国苗绣针法和工艺的书,也是30多年前由一位日本人用尽其后半生在云贵实地采集、汇总的。

  日本在90多年前成立了手工艺复兴研究中心。中国台湾也有类似的手工艺研究机构,最有名的是黄永松创办的《汉声》杂志,几十年如一日地在收集、记录中国各地的传统工艺。

  张雷的余杭融图书馆是目前世界上第一个中国传统材料图书馆,不仅记录和解构,更希望去重新修复和建立现代生活,设计与传统工艺之间的关联,帮助更多的设计师去激活和找到自己的入口。

  2017年,是图书馆建立的第五年,在过去的5年中,他们拜访了超过30 个自然村落,近百个手工艺作坊,收集了2000多种材料,先后有50 位来自12 个不同领域的设计师,共设计了近70 件当代作品。

  2017年4月4日~9日,第五个“融”展览在米兰设计周上开展,本次展览发布了51 个手工艺,近500 种传统材料,设计作品全部基于原创,绝大多数都是首发。在本次展览上,有一组由三位年轻设计师设计的器具,名为《地质的层》。采用了景德镇高白泥、宜兴黑紫砂土、细陶红陶泥、沙粒、矿物色粉等材料,以灌浆的方式,由下而上逐层灌入,这些不同的土质在旋转中一层层附着在磨具上,形成山峦起伏的场景。原本快速的“灌浆”动作变得缓慢而有仪式感,让器物最终呈现出泥土质感,与传统的陶瓷制艺完全不同。设计师说他们在“传递一种细腻地审视周遭的视角和轻手轻脚地对待周遭的态度。”

  “融”的概念激发了许多设计师产生了无数新的灵感,通过融的展览也发掘出了一批快速成长的设计师,他们当中可能有些人比较超前,还没有到爆发的时候。但张雷相信,“总有一天他们被社会接受。这一天也许要等20年、30年,只要30年能活下来,就能走更远。”

  文/刘晓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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