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黎晖和他的城市青年大派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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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发布时间:2017-06-06 15:16
“它是一个线下的青年大派对,对一代青年来说具有某种象征意义,成为一个时代的缩影,城市青年文化的缩影”
接受《瞭望东方周刊》专访时,2017年上海草莓音乐节刚结束不久,主办方摩登天空文化发展有限公司的负责人沈黎晖从上海回到了北京。
作为目前国内最具知名度的独立唱片公司之一,摩登天空的办公区刚搬到北京市东五环一处尚未开发完全的创意园区里。这是个大风天,周围的工地上吹来扬尘。三年前这一时节,北京同样刮着大风,通州运河公园的草莓音乐节现场,沈黎晖叫停了张曼玉的演出,那是他做音乐节以来最紧张的一次。
2017年5月的上海很眷顾“草莓”,天气没有影响演出。不过,网上的“吐槽”还是会有,比如歌手曾轶可直接在台上表达对现场音响效果的不满,引发了规模不小的讨论。
“调音没做好是我们的问题,让体验变得更加有质量是我们必须做的。但一个音乐节有上百组艺人,把个别现象放大不太客观。”沈黎晖看上去心平气和,“实际上现场大家玩得还挺开心的,有些吐槽夸大其辞了。”
草莓音乐节已经做了8个年头,有网友评论说“草莓越来越热闹了,甚至成为潮男潮女蹦野迪的地方”,质疑“草莓失去了音乐节的纯粹性”。
而沈黎晖则认为,这个每年吸引上百万人的音乐节品牌,早已超越音乐节本身:“它是一个线下的青年大派对,对一代青年来说具有某种象征意义,成为一个时代的缩影,城市青年文化的缩影。”
“他们不知道这个城市有这么多有意思的人”
上世纪60年代出生的沈黎晖形容自己“一直是个异类”,他的标志是梳披头士的发型,穿T恤衫和板鞋。
5月份是草莓音乐节的高潮。2017年5月,先是五一假期的上海,接下来是13~14号,成都和西安两地同时举办草莓音乐节。太忙,忙到没时间打理头发,沈黎晖的披头士发型有些走样,他不时用食指撩一下刘海。
每年,摩登天空会在全国举办10~15场草莓音乐节,每场单日观众都在万人以上级别,沈黎晖给出一个大致数字:“每年线下吸引70万~100万人次。”根据道略音乐产业研究中心公布的数据,2016年全国有202场音乐节,观众326.7万人,草莓音乐节所占的市场份额可见一斑。
沈黎晖发现草莓音乐节是个“奇怪的场所”,他经常看到奇装异服的年轻人,但他们在“草莓”一点也不显得奇怪,倒是漂亮极了,那种氛围“心领神会,互相传染”:“他们把最炫最亮的一面呈现出来,都是为了传达自己的个体精神。”
沈黎晖经常提到台湾乐评人张铁志2014年写的文章《草莓共和国》,其中说:“年轻人需要合法的青春派对与狂欢乐园,以便集体呐喊,集体想象他们短暂的乌托邦。”
这些年轻人在各个城市的体量往往令沈黎晖刮目,他们聚合成一股强大的消费力,让音乐节向全国普及成为可能。起步于北京的草莓音乐节近年来扩张路径清晰:先占据省会城市,然后向周边城市辐射。
2016年,草莓音乐节第一次落地广州。此前,几乎所有在广州办的音乐节都折了,“文化荒漠”是这个城市在沈黎晖脑子里的一个标签,“大家就关心吃,不关心(音乐节)这些东西”。
但“草莓”的结果让沈黎晖大吃一惊:开唱前一周门票售罄,黄牛把200元的票炒到了600元。
同样的事情在人口仅有200万的西北城市银川也发生过。
2015年,摩登天空和乐堡啤酒合作,在银川这座看似与青年文化无关的城市举办绿放音乐节。过去这是个典型的啤酒音乐节,音乐人在台上唱歌,舞台下就是餐饮区,观众在台下坐着喝酒吃烤串。
摩登天空把餐饮区往后移了100米,合作方有些迟疑。最后,这个音乐节让这座城市里所有隐形的时髦青年现身了,银川电视台的人有些纳闷:“这些人是银川人吗?”
这些案例的成功当然和摩登天空的品牌吸引力相关,但沈黎晖更愿把之归结为“这个时代青年文化的力量”。在他看来,“音乐影响年轻人理解世界的方式,进而激发出一种创造力,创造出更多被忽略的可能性,使得一座城市的面貌也会发生变化”。
“对的东西就该在那个位置”
草莓音乐节的出现与成功,被外界视作一个拐点:自草莓音乐节之后,音乐节不再独属小众圈子,而成为城市青年文化和消费主义结合的生活方式。张铁志形容草莓音乐节是一个典型场景,展现的是“中国崛起在世界中的新角色,不再反叛的摇滚商业,新一代阳光欢笑的青年”。
沈黎晖欣然认同,同时又说:“这是一个偶然。”
时间回到2009年。第一届草莓音乐节在北京通州运河公园举办,原摩登天空企宣总监丁太升和沈黎晖站在大草坡上,11万平方米的现场站了8000余人的观众。丁太升在参加一档网络脱口秀时回忆那场景:“三三两两,稀稀拉拉。”
在此之前,摩登天空音乐节已经举办了两年,风格“更偏摇滚”,单日观众8000到1万人。草莓音乐节则是更柔软、更文艺、充满年轻气息的品牌,其概念直接指向这样一种生活态度:“充分享受音乐与生活,给大家一个属于春天的节日,也是新的娱乐定义。”
从最初概念的打磨开始,草莓音乐节的受众就比此前的音乐节更广,沈黎晖自然希望它比摩登天空音乐节更有号召力,但他并未期待过“草莓”会真的成为一种流行符号般的存在。
2011年,通州运河公园第二次举办草莓音乐节,沈黎晖和丁太升站在两年前的同一片草坡上,“现场的观众是4万人”。他们身后是越来越大的音乐节市场,此时,第一届赔了钱的摩登天空音乐节也开始赚钱了。
从8000人到4万人,再到如今每年全国上百万人,中间发生了什么?
“年轻人对美的判断、对质量的判断可能比上一代更准确,越来越进步。同时,他们不仅是美好事物的消费者,也变成美好事物的创造者。”沈黎晖说。作为同代人中的“异类”,沈黎晖对新锐的出现更敏感,而草莓音乐节恰好与这种审美新风潮共生,并彼此影响。
2017年上海草莓音乐节,摩登天空设置了“摩登的厅”,举办年轻艺术家讲座和现场项目。沈黎晖闲逛,看到一个女孩在一个全是灯的笼子里坐着冥想,周围也聚集了一群冥想者。这个项目叫“身体里的冥想”,那时一天的活动已经接近尾声,女孩一直一言不发地坐在里面,他觉得很有意思。
“这是需要创意、需要质量、需要审美的一个时代,未来的时代是所有人都看得懂这个东西好,好的东西就应该赚很多钱。”20年前,沈黎晖是摇滚乐队清醒乐队的主唱,那时他到英国就有这样的感觉,街上的路人穿着不会过时的衣服,最酷的音乐就是最卖钱的音乐。
“中国在未来将是这样,对的东西到达对的人手里,创造对的价值,就该在那个位置。”沈黎晖说,“这和我们这代人年轻时不同了,未来中国很可能由此成为改变全球流行文化的国家。”
“‘草莓’是品牌,也是渠道”
1997年成立的摩登天空现在有三个主要业务板块:音乐出版、艺人经纪和现场音乐。其中现场音乐在三个板块中起步最晚,但却是最“能赚”的一个。
10年来,全球音乐行业都在经历从实体唱片到线上音乐的转型期,在版权收入慢慢起色时,现场演出早已呈现出生机勃勃的态势。音乐节市场的增长令人咋舌,根据道略音乐产业研究院的数据,2016年音乐节演出较上一年增加75场,同比增幅高达59.1%。
音乐节是容纳多种可能性的消费场所,它不仅带来票房收入,还带来商业赞助。对于想要拽住年轻人的商业品牌来说,草莓音乐节的吸引力是毋庸置疑的,沈黎晖选择合作的标准是这些品牌“要和青年文化相关联,懂得如何用聪明的方式和年轻用户沟通”。
比如某款功能饮料是草莓音乐节的长期赞助商之一,“他们一直在和一些重金属音乐节合作,非常合”。草莓音乐节的观众有七成是女孩,于是美妆产品也进驻其中。
沈黎晖透露,目前“草莓”的商业赞助占收益的25%~30%,这在他心里已是理想比例。保持这个比例和“商业化侵蚀音乐性”的情怀问题关系不大,他更多是从模式风险性来考虑:“还是要靠票房,靠赞助的话,如果你明年没有赞助怎么办?”
从商业合作的角度讲,“草莓”是品牌,而品牌维护核心之一是体验。2016年,北京草莓音乐节第一天出现严重交通拥堵,有观众走了5个小时也没到现场,“只算车程而忽略拥堵问题是测算失误,这方面我们会更慎重”。2017年的上海草莓音乐节,有两条地铁线路可到达现场,考虑到女观众更多,现场女厕比例也更大。
“草莓”还是内容2C的渠道:摩登天空的音乐和其他艺术内容通过音乐节展示,线上用户通过音乐节实现线下消费。
沈黎晖曾在“草莓”看见过打一天手机游戏的观众,其实,观众中两成人对演出阵容无感,这类观众多是被呼朋引伴而来,但音乐节现场会让他们带着一些好奇而离开。
“比如你不了解重金属摇滚,但在音乐节你发现也挺有趣,于是你就会去听这种音乐。”沈黎晖说。于是,音乐节成为某种入口,影响了线上音乐的版权收入。
“拿出时间去完善系统”
在沈黎晖眼里,摩登天空和音乐行业都面临一种危机:音乐人和作品的量跟不上迅速扩张的市场。毕竟,音乐公司最终指向内容生产。
这种危机感始终笼罩在沈黎晖的头顶。目前,摩登天空挖掘的艺人已有70多组,包括新裤子、万能青年旅店、后海大鲨鱼、万晓利等。
其中后海大鲨鱼2016年的新专辑《心要野》中几乎每首歌在网易云音乐都有上千条评论,他们也是音乐节上最受欢迎的国内艺人之一。
2017年年底,摩登天空将推出第九张音乐合集介绍新鲜原创力,其中有一批“95”后艺人。
“没有新面孔就糟了,每个音乐节需要几十个艺人,你需要不断替换,不断循环。”
不过,当他看见更多年轻音乐人的崛起,尤其是陈粒、赵雷、马頔等人在近年来的迅速走红,又觉得自己有些多虑了。
沈黎晖想,这一代年轻人的创造力可能会“爆炸”,为音乐节源源不断带来新的能量。
这种背景下,摩登天空开始了商业版图的进一步构建。除推出音乐节线上直播和票务服务的“正在现场”APP外,2016年还在纽约、伦敦开设了分公司,签约当地乐队,开展音乐节国际业务。
民谣歌手张玮玮曾评价草莓音乐节是“第一个正规军”,因为摩登天空力图通过这个品牌实现成熟的商业化运作,完善从上游到下游、从线上到线下的规范系统。
“做音乐出身的人做商业,很难克服一直讲‘情怀’。”虾米音乐CEO王皓曾有这个观点。但整个专访过程里,沈黎晖嘴里没有蹦出过“情怀”,他的关键词是“系统”“执行力”“内容创造”“制作工业”。
2016年,摩登天空签约了几组嘻哈音乐人,并开始筹划嘻哈音乐节,整个项目筹划组只有三人,却效率极高,除了迅速搞定艺人签约、唱片出版,也做好了音乐节企划。
沈黎晖觉得挺骄傲的:“换成另外一家公司可能需要20人才能做成,因为要五脏六腑俱全。”可对摩登天空来说,新音乐节只要概念孵化出来,就可交给经验丰富的执行部门。“这就是系统的重要性,用摩登的系统连接内外部资源。”
摩登天空充满工业感设计元素的三层厂房里,走来走去的都是穿着光鲜的时髦青年。沈黎晖的理想是公司能像iPhone手机那样:“严谨,但是原始动力来自于对美的敏感、对改变事物的渴望、让世界更好的愿景。”
但是,重视系统和执行力的“商人沈黎晖”,却坦言不想“取悦市场”,从未让公司收集过受众喜好数据:“调查完全没有意义,当你去迎合调查结果做出来的时候,可能热潮已经过去了,所以还不如去引领。”
这种矛盾性,恰恰让摩登天空在创造商业成功的同时,能够保持审美调性。
从最初做乐队开始,沈黎晖有意识地和充满反叛意味的上一代摇滚音乐人划清了界限:“我们是信息爆炸时代的产物,是看MTV,听打口碟,视觉资讯爆炸的一代。”
摩登天空成立时,从这个观念出发,沈黎晖拉了新裤子、超级市场等乐队发起“北京新声”运动。20年前的这个起点也是“草莓”的预言——在信息爆炸和消费主义时代中,城市青年创造自己的乐园。
(本刊记者杨卓琦对此文亦有贡献)
《瞭望东方周刊》记者刘佳璇/北京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