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里最后一班列车

　　一名医生走过来，告诉韩世学，韩一凡没能抢救过来，已经去世了。韩世学夫妇瞬间失去了全身的力气，瘫倒在了韩一凡的遗体前

　　“如果早点把我儿子送到医院，他可能就不会去世了。”5月底，河北省邢台市人韩世学在其务工工厂旁边的一家早餐店里与《方圆》记者见面时，嘴里反复呢喃着这一句话。

　　2016年2月22日，正值元宵佳节，从广州探友后赶回家的韩世学的儿子韩一凡乘坐了广州始发的Z90次列车，目的地是邢台。下午5点半左右，韩一凡突发急病，一直到第二天零点45分列车到达武昌站后才被送往医院，经过2个小时的抢救，韩一凡被宣布死亡。

　　韩世学和妻子魏群芳认为，韩一凡在火车上忍受了7个多小时的病痛折磨才被送往医院，他的死亡和列车方面延误送医有很大关系。随后，韩世学夫妇委托律师，把该次列车所属的铁路部门告上了法庭，认为铁路部门没有尽到安全保障义务和尽力救助义务，索赔30余万元。

　　一审法院驳回了韩世学夫妇的诉讼请求，二人上诉到北京市第四中级法院。近日，二审法院以铁路部门未尽到职责为由，判铁路部门承担部分责任，赔偿原告16万余元。

　　拿到赔偿款的韩世学夫妇并无一丝高兴，韩世学说，这些赔偿款是由儿子的性命换来的，如果有重新选择的机会，他们宁愿自己的孩子健健康康。

　　“爸爸，我很难受”

　　2016年2月22日，吃完晚饭的韩世学在家里等待儿子韩一凡的电话。几天前，韩一凡趁寒假去广州探友，预计乘坐当晚的列车，第二天早上到家。

　　韩世学想，韩一凡一定会给他打电话，他一直很懂事，是全家人的骄傲。虽然家境一般，韩一凡的学习成绩却一直名列前茅。2011年，韩一凡考上北方民族大学。本科毕业后，韩一凡又考上了全国“211工程”大学--西安电子科技大学的研究生，这对于一个农村出身的孩子来说尤为不易。

　　晚上10点多，眼看时间越来越晚，韩世学想主动给儿子打电话，正摸出手机来，手机却突然响了。电话那头是Z90次列车的工作人员，称韩一凡在列车上突发急病，身体很虚弱。接到电话的韩世学一阵恍惚，韩一凡从小到大身体素质都很好，怎么会突然得病？韩世学让工作人员把电话给儿子，他要询问一下情况。

　　当听到话筒里传出韩一凡“爸爸，我很难受”的声音后，韩世学心头一紧，但转念想儿子从来没有什么隐疾，也没有得过大病，他判断儿子可能是感冒发烧，不会有太大的问题，安慰了韩一凡几声后，就结束了通话。

　　韩世学把儿子得病的情况告诉了妻子魏群芳，经过商量后，夫妻两人决定去武汉接儿子。列车工作人员在电话里告诉韩世学，列车进站武昌站后，会让救护车接走韩一凡。

　　韩世学所在的村子位于邢台市威县西南部，位置非常偏僻，东边不远就是山东省，平时想买点东西都要骑摩托车或电动三轮车到十几里之外的镇上或者几十里之外的县城。如果想要坐火车到武汉，必须先到镇上等客运班车，然后乘车三四个小时到邢台市火车站。当时已经晚上10点多，哪里还有班车？韩世学想办法和本村常年跑车的村民联系上了，乘坐他的小面包车连夜赶到了邢台市火车站。

　　购到最早一班到武汉的火车票后，韩世学夫妇的心稍微放松了。韩世学打电话联系列车工作人员，列车工作人员回复说韩一凡已经被救护车接走了，列车已经驶离了武昌站。韩世学又拨打韩一凡的电话，接电话的却是医院的护士。护士说，韩一凡正在抢救。听到抢救这个词语，韩世学夫妇的心咯噔了一下，难道儿子的病情如此严重？

　　2月23日中午，韩世学夫妇乘坐的列车到达武汉，来不及吃饭的二人赶到了韩一凡所在的医院。韩世学回忆，见到韩一凡的时候，他就那样安静地躺在那里，没有和往常一样笑脸相迎，熟悉的脸庞变得异常苍白，爱说玩笑的嘴唇也紧紧闭着。一名医生走过来，告诉韩世学，韩一凡没能抢救过来，已经去世了。韩世学夫妇瞬间失去了全身的力气，瘫倒在了韩一凡的遗体前。

　　伤心痛苦之余，韩世学夫妇也有不少疑问，韩一凡到底得了什么病？他在列车上又经历了什么？这些疑问就像疯长的茅草一样迅速充满了他们的大脑，虽然很想立刻搞清楚这些疑问，但是Z90次列车已经驶离了武汉，知情人士都不在身边，医院方面也只能说明韩一凡送来时的病症及抢救的措施，其他情况一概不知。而依照河北农村的传统习惯，韩一凡逝世后，首要之事就是把遗体送回家，让他落叶归根。

　　武汉距邢台远达800多公里，韩世学费尽周折花两万多元找了一辆载客的黑车，把儿子的遗体送回了老家。

　　“我一辈子务农，没有多高见识，只知道外出的游子和乡人在外地去世必须要回家做葬事，这是传统，祖辈都是这么过来的。”韩世学说，即使雇用一辆车花费了他近一年的收入，他也不心疼，感觉理应如此。

　　韩一凡的突然离世，让韩世学所在的村子躁动起来，村民除了上门表示哀悼外，更多的是遗憾。韩一凡在村子里很出名，村里这些年来就出了这一名研究生。

　　韩世学夫妇瞬间老了很多，两个老人机械地回应着村民的哀悼，一个念头一直萦绕在他们的心头：如果抢救及时，韩一凡是不是就不会死？

　　寻找死亡原因

　　根据韩世学夫妇向医院了解的情况，抢救病历中记载，造成韩一凡死亡的原因为休克及贫血造成的呼吸心跳骤停。

　　“医生说，休克及呼吸心跳骤停这样的病情早点抢救肯定效果更好。”韩世学说，“早一分钟抢救，就多一分希望。”

　　韩世学又辗转找到了和韩一凡同一个车厢的几名乘客，以及当天值班的Z90次列车工作人员，了解了韩一凡在列车上发病的过程。乘客和列车工作人员告诉他，韩一凡在下午5点半左右发病，第二天凌晨才被送到医院。

　　了解到这些情况后，韩世学夫妇感觉事情有些不对，可又说不出来问题到底出在哪儿。后来，常年在外工作的韩世学的妹妹韩世芳帮助他们向律师求助。经过律师的讲解，韩世学才意识到，乘客在列车等交通工具上发生了患病等紧急情况，承运人有义务采取紧急措施对他们进行救助。也就是说，如果能证明当天的Z90次列车工作人员没有尽到救助义务，那么列车方面需要为韩一凡的死承担一定法律责任。

　　料理完韩一凡的后事后，通过多方打听，韩世学找到了当天Z90列车所属的铁路部门。“我们多次和铁路部门的工作人员进行了接触，就这件事存在的疑问进行沟通。”韩世芳说，“可是太艰难了，我哥哥和嫂子都是农民，对于这些维权的事本就不了解，而且他们认为，以个人力量和政府部门对抗并不理智，所以虽然很想为孩子讨个公道，但是不知从哪里做起。”

　　最后，韩世芳担当起了和铁路部门沟通的责任。“去了很多次。一开始，铁路部门并不认为自己有过错，他们说在韩一凡发病期间，列车工作人员已经采取了广播寻找医生、补充糖盐水等措施，已经尽到了义务，不应该承担责任。协调无望，最后只能走法律途径。”韩世芳说，“其实我也咨询过多位律师，他们对于列车一方是否需要担责意见并不统一，对于接手这样的案子顾虑很深。”

　　后来，长期致力于为农民工等弱势群体提供法律援助的北京致诚农民工法律援助与研究中心的于帆和时福茂两名律师接受了韩世学夫妇的委托。

　　退休后又专门从事公益律师工作的于帆曾有过医护工作者的经历，了解整个事情经过后，她意识到这个案子颇具代表性，其中有些细节可能被忽视了。

　　“韩一凡年仅24岁，研究生入学体检表显示他身体状况良好，无遗传病和过敏史。他送医后病情加重，或许和他7个多小时发病期内未采取相关措施有很大关系。”于帆分析。

　　随后，于帆代表当事人韩世学夫妇向北京铁路运输法院提起了诉讼，向当事铁路部门索赔30多万元的死亡赔偿金等费用。

　　两个不同的判决

　　案件争议的焦点在于，铁路部门有没有尽到安全保障义务和尽力救助义务。

　　韩世学夫妇认为，根据相关法律规定，承运人有救助旅客的义务，应积极对病患采取救助措施，按规定办理站车交接，必要时还可请求在前方具备医疗条件的车站临时停车，但被告没有在第一时间采取措施，列车驶出长沙站后，在韩一凡同意下车接受救治的情况下，列车没有在长沙站和武昌站之间选择有救治条件的站点停靠，导致了韩一凡病情进一步恶化。所以被告没有尽到救助义务，应当承担赔偿责任。

　　铁路部门则辩解，在本案中，所涉及列车运行及整个救治过程中，列车乘车环境安全，车内秩序良好。列车工作人员发现旅客发病后第一时间广播寻找医生，动员周围旅客为韩一凡调座位躺下休息，并在医务人员的指导下调制糖水。列车工作人员多次劝说提示告知韩一凡下车治疗，最后护送其下车。整个过程中无任何过错，充分履行了积极救助义务。韩一凡在武昌站下车后，经医院抢救无效死亡，其死亡是其自身身体原因造成的，与被告无任何关联。

　　铁路部门还认为，他们是运输行业，责任是按照约定把货物或乘客运输到指定地点，没有充当医疗机构的职责。另外，在韩一凡发病后，列车工作人员通过广播找医生，并且给其另外安排座席，是死者不下车延误了诊治。

　　北京铁路运输法院一审认为，被告作为铁路运输企业，并非专业的医疗机构，不能对乘车人的病情做出专业判断，而且列车工作人员采取了广播寻找医生等救助措施，因此被告的行为并无过错。

　　“根据《合同法》第301条的规定，‘承运人在运输过程中，应当尽力救助患有急病、分娩、遇险的旅客’。”于帆分析，“正是因为列车工作人员不是专业的医护人员，当他们看到病危或病急的乘客后，第一念头应该是及时送医院，不要耽误病情，这样才符合常理。”

　　由于不服一审判决，韩世学夫妇委托于帆和时福茂提起了上诉。案件二审中，两位诉讼代理人提出，正是由于铁路部门未能对韩一凡及时抢救，导致病情延误，最终失去了最佳抢救的时机。

　　“我们还查询了《铁路法》，其第10条规定，铁路运输企业应当保证旅客和货物运输的安全。任何运输均需以安全为第一位，在失去安全前提下将韩一凡运输到约定地点，这是对生命极端不负责任的表现。”时福茂说，“另外，韩一凡的死亡并非全部为自身健康原因，韩一凡生前身体健康，突发的疾病也并非导致瞬间死亡的疾病，直接致使韩一凡死亡的原因是长时间呕吐后的不可逆休克。”

　　经过审理，北京市第四中级法院认为，本案核心问题是铁路部门是否履行了《合同法》规定的承运人对患病乘客尽力救助的法定义务。《合同法》规定的尽力救助义务，是指竭尽自己的全部力量和能力，对患有急病的旅客的尽力救助，还要求及时性，以免错过救治时机。另外，按照《铁路旅客运输服务质量规范》等相关要求，乘客突发严重疾病时，列车工作人员必要时可请求客调或临时停车处理，本案中，铁路部门并没有在韩一凡病情危急时及时采取相应的救助措施，未能尽力救助，违反了承运人的法定义务。

　　考虑到韩一凡自身疾病因素，北京四中院酌情认定由被告承担部分赔偿责任，共计16万余元，并且撤销了一审判决。

　　“我们要求被告赔付30多万元赔偿金，但最终北京四中院支持了我们的部分诉讼请求，这也在意料之中，毕竟韩一凡的死亡并不是铁路部门的过错直接导致的。”时福茂解释道。

　　“我哥对这个判决比较满意，不是为了赔付款项的多少，而是为了证明铁路部门确实存在过错，我们并不是胡搅蛮缠。”韩世芳轻轻地说，“案子总算告一段落了，希望我哥和嫂子能振作起来，走出这个阴影。”

　　希望悲剧不再重演

　　采访期间，魏群芳因为精神受到很大的刺激，选择回避，不愿接受采访，韩世学思考再三，最终答应接受采访。“事情已经告一段落了，孩子他妈每天都在哭，我虽然也很难受，可是作为家里的顶梁柱，日子还是要过下去的，况且我们还有一个女儿，为了她我们也要坚强起来。”韩世学说。

　　韩世学在与记者见面的早餐店里，点了两份当地特色早餐“菜豆腐”，又从随身携带的塑料袋里掏出了一大摞材料，“这是我儿子韩一凡从上本科到研究生获得的各种荣誉证书，足足有十几种”。

　　“儿子就是我们全家的希望，一直盼望他能为家里争光，实际上他也做到了，但是没有想到会发生这种事情。”韩世学的眼圈红了起来。

　　作为村里唯一的研究生，韩一凡带动了村里努力读书的风气，村里稍有条件的家庭都支持自己的孩子上学。为此，韩世学夫妇也非常骄傲。

　　为了韩一凡能够安心上学，韩世学夫妇在农闲之时就去镇上打工。他们所打工的地区属于河北省清河市，毗邻威县地区，当地除了羊绒产业兴盛外，还有不少的汽车配件加工厂。而韩世学夫妇所务工的小工厂就是生产汽车挡风玻璃边缘塑封条的，工作条件并不太好，这种涉及塑料熔化消解的工作有很大的污染性，对身体害处很大，而他们每天需要工作近12个小时。

　　“就想着多挣点钱，给孩子交学费，以后也可以在城市买房娶媳妇。”韩世学夫妇对于孩子毕业后留在大城市工作寄予厚望，但担心过高的房价会成为阻碍，所以他们想尽最大的力量多挣点钱，为孩子买房提供帮助。

　　由于操劳，韩世学的双手布满了老茧以及工作时留下的拉痕。“这一切都是命，我们认了，但以后再发生这种事怎么办？”韩世学沉痛地说，“希望我们身上发生的事，千万别在别人身上再发生。”

　　在执意结算完吃早餐的8元钱后，韩世学挥挥手走进了厂区。在这个不善言辞的农村汉子眼神里，透露出来的是对儿子的思念之情，以及对未来的一丝迷茫。（文中当事人均为化名）

　　文/方圆记者 陈录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