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的根在水乡

  当华美的叶片落尽,生命的脉络才历历可见。

  聂鲁达的诗中说,在双唇与声音之间的某些事物逝去/鸟的双翼的某些事物/痛哭与遗忘的某些事物/如同无法握住水一样/当华美的叶片落尽,生命的脉络才历历可见。

  而在此之前,能做的只有去经历。

  经历甚至来不及做任何的准备,傍晚时分收拾两件衣服、一本书,就匆匆踏上去途。傍晚炊烟升起之时,傲娇的太阳在离去之时仍丢下一丝热气,洒在这片位于江浙沪三省交界处的小镇西塘土地上。

  石桥·廊棚·弄堂

  西塘素以桥多、弄多、廊棚多而闻名。镇上很多明清建筑在经历了风风雨雨之后,依旧保存完好。街衢依河而建,民居临水而筑,颇有“小河穿市过,人家尽枕河”之味。在小小的老镇区就有石桥近30座,古弄超过100多条,以及千余米长的廊棚。

  而西塘所在的江南地区本就河湖交错,水网纵横,一直以美丽富庶、才子佳人著称,仿佛从名字中都能感受到它的温婉缱绻。晨间,薄雾似纱,傍晚,夕阳斜照。千年来,一代代的人在此繁衍生息,勤耕不辍,倾听了千年的桨橹浅唱。

  江南的水,唐宋的镇,明清的建筑,现代的人。站在这座石桥上,稍一望,不远处又是一座桥。想来隔壁人家叫家里的孩子回家吃晚饭,也只需在桥上喊几嗓子。而几个正在廊棚下玩捉迷藏的羊角辫孩童,迟迟不肯归家。

  西塘的廊棚也是很有意思的建筑,临河而建的沿街廊棚既能够连接河道与店铺,又可以遮阳避雨。而沿河一侧设置的靠背长椅,使商人贸易、行人过往无日晒雨淋之忧,还可稍事休息。

  有人说廊棚是西塘的魂,五里长廊曲曲折折,你不知道在转折点遇到的是什么面孔,匆匆行走的是什么人,驻足而望的又在想什么?隔着栏杆,远远地看着一群年轻人,他们说着笑着唱着,他们唱些什么呢?你就看见一张张脸在笑。还有对夫妻带着正开心吹着肥皂泡的小女孩儿嬉戏,步履踽踽的黄昏老人互相搀扶着走来……

  也有人说西塘的弄堂是西塘人的命脉。穿过幽长的弄堂,两旁仿佛依稀能看到清朝末年、民国初期的繁华街市,言犹在耳的老字号店铺的叫卖吆喝声,而今,斑驳陆离的墙壁与褪色的木板门都是他们经年久月镌刻出的记号。

  而这仅一根扁担宽度的用石板铺成的蜿蜒小路,不知寂静深处是谁人家?是静坐看书的翩翩少年,还是挥汗忙家务劳作的妇人,亦或是老花镜挂于鼻尖打盹瞌睡的老翁?未可知。

  西塘的晨曦是温婉的江南女子,修身养性等待黑夜的降临。夜幕拉下的那一刻,就从江南女子顷刻间化为狂野的小猫,直挠你的心间。那片粉墙黛瓦之下,钻进去就是另一片天地,好不热闹。

  在门口帅哥的招揽下,走进一个静吧,点一杯酒,静静地听一听那歌声背后的沧桑,身边来了几对恋人,又走了几对,手握得很紧,笑容也很幸福。走出来已是十点,微醺的感觉最棒不过了,只是此情此景,身边仿佛少了一个可依偎的角色。

  醒醒神钻进一家店铺,搬个凳子。坐下和老板话话闲语,不为任何目的。时光,就这样奢侈地消耗在本无任何交集的陌生人身上。回去后沉沉地在这像故乡的地方入睡,一夜无梦。那些你在钢筋混凝土的大楼里,无数个焦虑失眠的夜晚,西塘全都还给你了。

  记忆的根

  坐在河边呆望久了,依河而建的街衢,临水而筑的木格花窗民居,千米的廊棚,整个小镇慢慢褪去了色彩,记忆虽有些泛黄,却逐渐清晰起来。顺着西塘狭窄巷弄那高深的屋壁望上去,透过的阳光在缓缓移动,似流金撒在斑驳的墙壁上,时光在这里也被拽住了脚步,停驻在小巷里歇息了起来。

  记得小时候看过黄磊和刘若英在江南古镇演的一部《似水年华》,那时候看不懂,只知道这样安静的生活就是自己理想的生活。后来长大了,再回头看这部剧,看到的是人生,有些人的心终其一生都在流浪,而有的人则注定要在寂静水乡偏安一隅。

  现在太多的人没有根,他们可以随时准备起程,随时准备安营,他们适应于汽车工业带来的尾气的味道,习惯于霓虹灯的彻夜不眠。他们看过太多太多,可他们不知道自己来自哪里,只知道自己在路上,就连终点在哪里也不知道。

  而我记忆的根扎在水乡。小时候和外公去江边捞螺蛳、翻螃蟹,常常以被螃蟹夹肿手指收场。碰上的时候还能在江边看鸬鹚捉鱼。几只又窄又长的渔船浮在湖面上,坐在近处的渔人坐在船尾悠然地吸着烟,十来只灰黑色的鸬鹚站在船舷上待命。

  渔人吸完烟,掸了掸身上的烟灰,忽然起身拿竹蒿向船舷一抹,鸬鹚就都扑着翅膀钻进水里。湖面立刻失去平静,荡起一圈圈粼粼的波纹,无数浪花在夕阳柔光中跳跃。不多一会儿,喉囊鼓鼓的鸬鹚相继钻出水面,扑着翅膀跳上渔船。渔人一把抓住它的脖子,挤出喉囊中的鱼,又将鸬鹚甩入水中,动作一气呵成。

  我看呆了,心中有太多疑问:“阿公,为什么鸬鹚不会飞走啊?它们为什么这么听话?还有这个,阿公只给小鱼它们能吃饱吗?为什么不捉了鱼就自己吃……”问题太多了,外公根本就来不及一一解释。而在一旁陪伴着乌黑鸬鹚表演的除了我,还有停在垂柳上羽翼鲜艳的翠鸟。

  那时候就只是和外公两个人,生活的全部就是他忙他的农活,我有我的童趣。傍晚劳作回家和巷弄的炊烟人家熟稔地问候两句:

  “益芳,外孙女长这么高了?快六点了,再不归去做饭外孙女要饿了。”

  “是的,归去做晚饭。她跟着玩了一下午脸都晒红了。”

  “阿公,晚上我想吃肉末蒸蛋,可以吗?”

  “可以啊。你还想吃什么都告诉阿公,可是你要保证全部都吃完,不能浪费……”

  弄堂里一老一小搀扶着,说着,消失在窄巷尽头……

  故乡·停留

  儿时的生活总是流水低吟,而每月中旬去祠堂看戏则是最让人激动的了。那时候早早地和外公吃完晚饭,搬个板凳去抢好的位置。也不知道戏台上的戏子们唱的什么,如今依然记不起,只记得很热闹,好多的大人和小孩儿推搡着、高喊着。我和其他孩子们一样,爱钻戏台的后台。好奇的我想知道他们是怎么来的,幕布讨厌地挡住了我热切的好奇心。

  这些台上的仙女儿好美,是从天上飞下来落到戏台上的吗?可是我和外公早早地就去祠堂占位子,一直抬头巴望着天井看是不是有仙女飞下来,直到戏已经开唱了还没看到。她们到底从哪里来的呢?这个问题一直困扰了我整个童年。

  再回神过来,刚刚还在身边的乌篷船早已吱呀吱呀地划出五十米开外,下一只船又吱呀吱呀地划过来。白墙墨顶,舟影波光,在薄雾的晕染下恰如一幅淡彩的宣纸画。儿时记忆却倏忽不见。

  再没有幼时咯咯作响的笑声,没有痴嗔的幻想和外公耳边细碎的唠叨了。而今我已长大,扛上行囊背井离乡,总在暗夜挣扎,在车流人海中彷徨,却常常想,如果我可以终日呆在一个不用说话的世界该有多好。

  就像《似水年华》里的齐叔,二十出头的年纪来到乌镇,从此落脚于此,在乌镇的一个从无人光临的图书馆里当馆长,修一辈子古书。他自己知道的,会一辈子停留在这里了。

  终究我还是成了那群义无反顾收拾行李出门,没有根的人。不过那又如何?有多少人的故事刻在这斑驳的高墙,就有多少人的梦想刻在那高耸的高楼。我们需要去经历,要去拥抱,去亲吻,去热爱。今天所经历的,明天都将是可追溯的回忆,可讲述的故事。

  我们只需去经历,当人生的大幕落下时可安然面对一生,不管是在寂静的水乡,或是在繁华的都市。“当华美的叶片落尽,生命的脉络才历历可见。”

  我也该收拾收拾回到喧嚣中了。

  文/郑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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