岭南物语绘

  十月全城晒柑皮,岂不是一副流金画卷

  物产是本土的胎记,是襁褓,是摇篮,是游子的乡愁,是怀念乡土的午夜泪湿,是我们血管里独特的滋养……

  何止呢!

  不可不叙的趣墨

  它是童谣:“月光光,照地堂,年三十晚,摘槟榔,槟榔香,摘子姜……”

  它是拒绝随时间成长的凝固的记忆,是无知无畏的眼睛对世界无邪的触摸,是被遗落了的天籁却又是不断地被妄想拾回的朝花。

  它是民歌:“八月十五是中秋,有人快活有人愁。有人猪肉煲莲藕,有人白粥送芋头。”饥者歌其食,劳者歌其事,它是“粤俗好歌”中的种种低徊,追述着我们生命节奏的亦行亦赏。

  它是俚语世情:“有女唔嫁鹭岗郎,唔食茄子又无餸,食佐茄子眼又蒙。”“年唔饱,月唔饱,八月十五芋头饱。”世情薄厚,借一曲一韵莞尔而笑;市道混浊,荫郁榕树下,谈天说地。

  它是乡野画境:“白荷红荔半塘西”,清两广总督阮元借白荷红荔题匾城西的“一江春水绿、两岸荔枝红”的意趣。

  它是传世歌咏:“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作岭南人。”红荔不识迁客苦,高蝉有韵摇风荷。此曲一出,不仅诗人的放达豪迈洒脱出尘,也更新了世间对重嶂外的岭南的认知。

  它是深巷的小调、城中的叫卖歌:“飞机榄,有辣有唔辣,”夹着木板“多、多”的节奏,或者是伴着琐呐“的的打、的的打”的吹弹,“飞机榄,飞机榄,飞上你天棚……”即使是万水千山以后,此曲也是最辗转的慈母倚闾。

  岭南四季地热,山川平原错落、河道水源丰美。明诗人汪广洋为广东行省参政之时,多有歌咏岭南物候,如《岭南杂咏》之四绘出了物产丰盛图:“村团社日喜晴和,铜鼓齐敲唱海歌,都道二年生计足,五收蚕茧两收禾。”

  风物出产覆盖天上人间,令粤人培育了食遍天下无敌手的豪情。况且,物名的典雅有韵,典故的情趣深致,实是粤地不可不叙的趣墨。

  “一两黄金一两皮”

  世人熟知“广东有三宝:陈皮、老姜、禾秆草”一语,此物语里就是声味俱有、图境齐备。

  十月全城晒柑皮,岂不是一幅流金画卷?

  新会所产大红柑,其柑“种植之千百成围,每岁大贾收其皮,售于他省,其利最溥”,柑皮贮藏越久,其药用价值越高,故称“陈皮”。

  世间有“一两黄金一两皮”之誉,早在宋代,陈皮已成为南北贸易的“广货”之一,行销全国和南洋、美洲等地区。当年四邑华侨出洋,必携陈皮克服水土不服,船出太平洋,一船芳馥!

  新会柑上市,正是菊黄蟹红,雁列碧空,无论城里乡居的庭院阳台,都晒满了柑皮,真是秋阳一身、流金满地,芳飞杂桂味。而收买柑皮的沿街唱着:收柑皮——旷爽的唱调弥漫着脆响的秋气。

  把姜的好处用足在“和”字上

  俗语“姜是老的辣”,姜在粤人生活中隐藏着大道。在实用功能上,老姜的最重要作用是“驱风”。粤地向来蛮烟瘴雨,湿气郁结,人体极易受湿困顿,“风”即指湿重,需借老姜的辣劲驱之,而且,老姜虽辣却不藏热毒,是为“正气”之物。所以风寒受冷,也宜以老姜护身。

  与嗜辣的北方人用辣椒“怕不辣”不同的是,粤人用姜却是用其不辣:要把辣味发挥极致而不使味蕾受苦,这就要用上粤人最高的生活哲学——以不变应万变的“和”字了。

  和的意义是和合济众、不温不火、不寒不燥。把姜的好处用足在“和”字上,其一是合众味而为一,调和百味而不“抢味”,是为“正气”;其二是去膻引味,调和出食物的真味。

  在粤菜中,如果红芽子姜是主打菜的,都被处理得只存其形而去其辣,敛眉做个谦谦君子;老姜做配料的,通常也是隐其味而用其效,更显示着大隐的风范。居辣中而不辣,与居闹市而意闲,所谓心远地自偏,何异?

  十里荷香、千株荔子

  李渔在传世的《随园菜单》里,写过一则关于茭笋的故事:江南人家烩制此水生物,最妙高手法是配搭鲮鱼肉糜,两两相白,水性相合,妙在清雅天然也。

  他的这份菜单,最高的哲学就是认为物无贵贱。鲈鱼莼菜,孰贵?万杆青笋、一壶黄酒,谁贱?他鄙海参燕窝此类倚他物为味的世珍,而贵猪羊六畜独有其性也。这实在是传统上“贱金银贵木石”之雅途,故对世间野物的烹制也刻尽其心。

  而此茭笋也是粤地名产,是世称的“泮塘五秀”之一,其他为莲藕、慈菇、马蹄、菱角。

  它们均出产于广州西郊。此方地势低洼,渠水灌注,土壤深厚肥沃,故水生蔬菜品质优良。清李调元的《南越笔记》记道:“广州西郊为南汉芳华苑地,故名西园。土沃宜蔬,多池塘之利。每池塘十区,种鱼三之,种菱、莲、茨菰三之,其四为蕹”“其在半塘者,有花坞,有华林园,皆伪南汉故迹。逾龙津桥而西,烟水二十余里,人家多种菱、荷、茨菰、蕹芹之属,其地总名西园矣。”

  显然,仅仅是乡野闲趣实不足为史所录。这里既是南汉经营的芳华园、昌华园、华林园等皇家园林的遗踪,当日的荔红时节,“红云宴”成一时之盛;又是明元两代的御果园,曾有数百棵果树摇曳的芳华。

  明清两代,由河涌纵横、百舸云集、游人如织构图的“荔湾渔唱”,是一桢“羊城八景”不能褪色的卷轴,在浮水浅浪里、灯红漪绿里赢取了“小秦淮”的艳名。故“泮塘的五秀”以及产地西园形成的“荔枝湾”,就是粤人对十里荷香、千株荔子的记忆,也曾是了一枕花艇游河、绿荫匝地的消暑凉梦。

  诗人记述里的“寻常物”

  岭南自古流寓之地,迁官过客多悲怀身世,在此滞阻途中,却往往惊讶于岭南两种奇特:一是风俗语言之奇趣多怪;二是物产之丰盛繁复。

  清康熙时的翰林院编修查慎行,曾勾留岭南半年,有《粤游集》两卷,对两广风物多有观赏诗录,《珠江棹歌词》四首之三:“生男不娶城中妇,生女不招田舍郞。两两鸳鸯同水宿,聘钱几口是槟榔。”诗里讲述了此地的奇特风俗:不与岸上通婚,以槟榔为聘,常年凭水而食、以艇为家。

  这些寻常物,在南来诗人眼里,是奇趣而多怪的。他们的记述歌咏传世多矣,令我们可留取史证。

  如阮元城西郊的花地游玩、品尝过此地名产杨桃后,曾题有一诗:“荔枝生岭南,汉唐已名久。味艳性复炎,尤物岂无害。谁知五棱桃,清妙竟为最。诚告知味人,味在酸甜外。”

  诗人对此五棱桃的清妙倍加称誉。花地名产杨桃,在清代已大量种植,享誉中外,由于果熟后青边红肉,称为“红果”,民间就以“青边红肉”代指这清妙之物了。

  观音手指、胭脂红、柳叶青、雷公凿,你能想象这些典雅的名字分别代指的是茄子,石榴,菜心,苦瓜吗?这些代指,不是把粤民性的含蓄内敛,诗书日常呈现无遗吗?

  以佳果寄托祝福

  石榴由美洲引入,故称“番石榴”。主要产区是河南岛的东风、龙潭、瑞宝、大塘等乡,尤以大塘为著。品种名称非常华美:早熟日、宫粉红、金红、出世红、七月熟等,其中以“胭脂红”最上。因其成熟后。果皮呈胭脂颜色红色,而果肉白如羊脂。

  清代《番禺县续志》中记载:“番石榴,产河南大塘,以皮作澹红,胭脂晕者为佳,乡人筑围广种为业。”可知大塘番石榴已有一百多年的栽培历史。

  而由于石榴多籽,它的造形多以砖雕、铁铸、木刻等形式广泛地应用于祠堂、书院、民居以及各种建筑艺术中,正如芭蕉叶大寓意家大业大、老竹成材寄托“大器晚成”、佛手多指暗寓路路通。

  以岭南佳果寄托着民间祝福,是民间艺术中最基本的特色,也是岭南生活的趣味之一。

  岭南民间信仰庞杂,尤其崇尚巫鬼,遍布岭南城乡祠堂、寺庙、民居的屋檐瓦脊,被无数的走龙雕凤、色彩斑斓的木雕、石雕、砖雕美化着,它们都以本土的物产含蓄地呈现祈求,如果不懂得物产这繁杂而直率的寓意,就难以领略岭南日常沉潜之美。

  一节一季,各有出陈

  循季而食的粤人,自有依物变而切换生活节奏的从容,正如明诗人汪广洋的《广州杂咏》所道:“石鼎微薰茉莉香,椰瓢满贮荔枝浆,木棉花落南风起,五月交州海气凉。”节气是生活的符号,一节一季,各有出陈,凭物产各自的声色味,静然地推人入画。

  整个六、七月,粤人等待第一声蝉鸣——蝉鸣荔枝熟!如果用一种水果概括一季的热闹,只有荔枝可以担当。蝉鸣,令蒙尘的城中也一阵一阵地关心起雨水阳光来,因为荔枝的大年、小年与天气密切地关联着。

  吃荔枝,是广州人午夜的出行或午夜与拂晓间的一场跃跃欲试。在从化、增城甚至更近的萝岗,广州的北郊顿时热闹与热情起来,亲朋戚友早早就向城里招呼着,人们忽然会莫名忙碌,要静静地摆脱手中的杂事,好腾出这几天,否则错过就是一年。况且明年的桂味是怎样的味道呢?明年的荔枝又是怎样的年况呢?

  从期待到落幕,等到荔枝之后的龙眼上市时,秋风已经暗起。

  冬日里最热闹的是卖甘蔗上场了,黑油油的糖蔗、翠绿的果蔗、脆响的白蔗……卖蔗的依然是同样的架势,无论城乡:一辆三轮车,一杆秤,一弯蔗刀,一边张开喉咙招徕“潭洲大蔗,拣藜刨哩”,对客人询道:“刨不刨?”一有了应话,左手托布,右手刨皮,刀起蔗皮落。

  岭南盛产甘蔗,番禺、东莞、增城“糖居十之四”,所种甘蔗,“连岗接阜,一望丛若芦苇”,故“蔗田与禾田略等”。在汉代已有制糖的手工业,东汉杨孚在《异物志》中记述了岭南制糖的流程:“迮取什如饴,名之曰糖,益复珍也。又煎而曝之,既凝而冰,破如砖,其食之入口消释,时人谓之石蜜也。”甘蔗的广植和制糖业的发展,为“北咸南甜”奠定风格。

  粤地四季最长盛不衰的饮料是鲜榨蔗汁,最正宗汁液用的是竹竿蔗,不取其甜,而是取其清火不燥;而家常最传统的养生汤就是由马蹄、红萝卜、蔗水同熬了。

  潮州大红柑、萝岗橙、梅州柚子、东莞香蕉、万顷沙的水果蔗……远目送归鸿、旷地放纸鹞、轻品桂酒、深踏干草、或者淤塘看残荷、木窗听秋雨……何尝不是我们乡土家国我们岭南的鱼钓之恋呢!

  文/周翠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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