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未来真的能够慢下来

　　科技给我们造成了一种错觉，好像“慢”就会被淘汰。但我们恰恰忘记了：交通工具和网络速度越来越快的好处是，可以节省更多时间，从而让我们在更有价值的事情中，因为时间充裕而能变得更慢

　　今天是腊八，傍晚时分，天空飘起了雪花。南京在一片既欢快又不安中迎来了2018年的第二场雪。快到年底，我一直处于忙乱的状态中，每天的时间被排得满满的，参加各种活动，见各种人，应付各种工作……可是生活总是喜欢和我开这样的玩笑，越是忙碌，越是有更多的事情让我应接不暇。在忙碌中一直有件心事未了——写一篇致自己未来十年的稿件。

　　这篇稿件一直被我拖着，中间也曾和编辑沟通过，说我写不了这样的文章。“致未来十年”，对这个选题我是有点排斥的，我不擅长也不喜欢写那种振振有词、慷慨激昂的未来学文章，于是曾经想拒绝这个稿约，但禁不住编辑一再真诚约请，就答应了下来。可是后来才发现，这个应允是给自己出了个大难题。

　　对于未来，我始终没有把握，也很少去期待。我是一个喜欢随性生活做事的人，经常被家人和朋友描述为“想到哪就做到哪”“太缺乏计划性”。我平时很少给自己订计划，因为再好的计划也常常赶不上变化。我通常会由着性子先做自己最喜欢、最兴奋的事情，关于“未来会怎样”的话题并不是我感兴趣的，甚至有点无从下手的感觉。直到交稿期限临近，才不得不在大雪纷飞的夜晚赶去工作室写稿子。

　　或许是因为有些被迫完成任务的不情愿之感，在赶往工作室的路上，下一级布满雪的阶梯时，脚下打滑，不小心摔了一跤，我的腰和背重重地磕在水泥台阶上。疼！真疼！庆幸台阶上积了一层不算厚的雪，我才没受伤。这一摔不但撞击了我的身体，也强烈地撞击了我的内心。我想，为何要把自己逼迫到这样的境地，总是急匆匆地赶着时间去完成一些原本并不需要完成的任务，仿佛一个考试前临时抱佛脚的小学生？

　　我慢慢站起来，掸去身上的雪，看到天空飞舞的雪花，眼前白茫茫的一片，想到自己已近知天命之年，在生理年龄上已到即将告别人生高峰的时期，再往前可能就是下坡了。人生就像在走路，下坡走路顺势而行，惯性很大，走起路来不费力，却也更容易因疏忽而跌跤。此时，懂得减速就是智慧。开车的人在下坡的路上不懂得减速，无疑是在给自己制造危险，而下坡时减速却比加速更难。人生也是如此。

　　2012年，我曾经在一席作过一次演讲，题目是《慢慢慢下来》。这个话题源于我自己的一段亲身经历。有一次因为走路太快，不小心崴了脚，导致脚踝骨裂，被迫过了一段慢节奏的生活，也因此享受到了“慢生活”的幸福。可是，人总是好了伤疤忘了疼的，脚伤恢复之后，我的新书出版面市，不得不参加出版社的各种宣传活动，我又坐上了一辆高速行驶的时代列车，过上了和这个时代同步的快节奏生活。平心而论，我并不享受这样的生活，时常觉得劳累和有压力，但却和大多数人一样，停不下来了。因为那辆列车一旦开始加速行驶，它巨大的惯性就会让身在其中的每个人都失去抵抗能力。我也无数次的问过自己，此时，我该怎么办？还有没有办法让自己停下来？

　　未来十年，这辆列车还在行驶，它不会因为任何一个人的意愿就改变它的行驶速度，甚至它自己都没有能力去对抗自己的惯性。未来，有时候就是这样无情！

　　如果要致未来的十年，我不想对未来说任何话，不想改变未来的任何轨迹，我只想改变我自己，只有我自己的未来才对我自己有意义。而我的未来其实源自于我的过去。过去的我曾经梦想过一种真正的慢生活，所以我提出了“慢慢慢下来”的倡导，试图用我的作品去传播“慢生活”的观念和意义。我花时间去绘制《蜗牛慢吞吞》；我耐心的种菜养虫，观察记录虫子们生活的点点滴滴，收集虫子们的“画作”，慢慢地创作出《虫子书》；我不厌其烦地拍摄收集鸟粪图片，花三年的时间去绘画创作出《便形鸟》……我做过很多“慢慢地”完成的事情。这些事情，让我能够与天地和自然对话，让我能够在专注的观察和创作中体会到内心的宁静。

　　但是，我也因为这些作品的问世被拉上了另一辆快速行驶的列车。我急匆匆地在世界各地赶路，飞来飞去，参加各种展览和活动，接受各种采访和聚会，发表各种演说和谈话……我变得越来越忙，也因此而失去了很多快乐。家人经常和我开玩笑地说：你就知道让别人“慢下来”，偏偏自己这么快！在腊八的夜晚经历了雪地摔跤之后，回家和太太说起没有摔伤的幸运，太太开玩笑地说：感谢老天保佑你没有摔伤，你要真的慢下来了！我听了不禁莞尔，过去的我，曾经想“慢慢慢下来”，如果要致我未来的十年，我只想让自己的未来“真的慢下来”！

　　真的慢下来，是当今这个时代大部分人的功课。木心先生有一首著名的诗歌《从前慢》，说明“慢”在过去曾经是一种自然的状态，人们在过去所拥有的不仅仅是慢节奏的生活方式，还有更重要的和缓的心态。生活方式容易改，心态却真的难求。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流行了一种说法，“不要让自己的孩子输在起跑线上！”这种说法充分反映了现在这个时代真的“太快了”。不知不觉间，人生就变成了一场赛跑，目的是看谁更快。可是，如果人生真的成了赛跑，那么冠军永远只有一个，这样的人生，最终目的是要将除了冠军以外的绝大多数人变成“失败者”，有谁愿意去拥有一个注定成为失败者的人生呢？仔细想想，这种人生观背后的意义是多么荒诞。

　　回顾我过往的生活，我真的要感谢大自然，是大自然的智慧教会了我放慢脚步。每当我去亲近自然，观察那些花草、树木、昆虫、飞鸟，我都能感受到自然的神奇。大自然总有自己的智慧去包容每一个生命的独特性，让每个生命拥有自己的生长速度和节奏。它既可以允许蜜蜂飞得那么快，也可以允许蜗牛爬得那么慢；既可以允许蚂蚁总是跑个不停，也可允许乌龟懒得半天都不动。在大自然的怀抱里，没有任何一种生命是失败者，生命不是赛跑，快了可以，慢了也可以。这些年我已经渐渐养成了一种习惯，每当我感到焦躁和烦恼的时候，我就会去观察自然，观察身边的那些小虫们，虫子们的生活总是能够打动我，安抚我的心灵，也给我很多智慧的启迪。所以，我才想到把它们的生活记录下来，创作成书籍去分享给人们，希望读者能够像我一样从它们那里获得启发。

　　在最初创作这些作品时，我并没有考虑过面对的读者群是什么样的人，我只是本能地去表达那些我自己喜欢的、觉得有趣的东西。但作品面市以后，我意外地发现，喜欢这些书的读者更多的是孩子。孩子似乎天然地能够亲近虫子这样的微小生命，孩子也从不会嫌弃鸟粪的肮脏和丑陋，他们和我一样能够从虫子和鸟粪当中发现很多乐趣。如果问孩子们，他们未来的十年想怎样过？他们往往很难给出清晰确切的答案，更会关注当下感受到的乐趣，当他们看虫子的时候，看鸟粪画画的时候，那种心无旁骛的投入状态经常会令我感动。我想，或许今天的时代已经不该是成人把“人生赛跑”的观念强加给孩子，而是成人要向孩子去学习纯然地活在当下的状态。父母们不要总是担心自己的孩子跑得不够快，而是应该学习让自己先慢下来。

　　过去，人们都曾经慢过。小时候，我们也曾经慢过。后来，我们就被逼着越来越快了。高速公路让汽车越来越快，磁悬浮技术让火车越来越快，计算机技术让网速越来越快……科技让速度变成了优势产品，这也给我们造成了一种错觉，好像“慢”就会被淘汰。但我们恰恰忘记了这样的道理：交通工具和网络速度越来越快的好处是，可以为我们节省更多时间，从而让我们在更有价值的事情中，因为时间的充裕而可以变得更慢。所以，“慢”其实是未来社会我们可以享用的福利。我们不要丢掉这样的福利。我很感谢自己生在这个时代，可以有机会享用这样的福利。在未来，我会更好的利用这个福利，花费更多的时间“慢慢地”去创作我喜欢的作品。想到这个，未来在我眼里立刻有了一个美好的形象，而谈论“未来十年”这个话题也不再那么令我反感了。

　　每个人都有不同的过去，也都将面临不同的未来，希望那些被高速列车的惯性所绑架的人们，都能够找到跳下这趟列车的办法，可以在未来“真的慢下来”！

　　朱赢椿

　　设计师、艺术家，南京师范大学书文化研究中心主任。

　　文/朱赢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