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地层:建成环境认知的一个批判视角

1 引言

建筑学需要一个基本立场对建成环境进行认知。现代以来,这个立场几乎一直与地域、历史、文脉有关,因为其中蕴含某种传统。在我国,传统是民族思想的彰显;在西方,传统是高贵文化的象征。“20 世纪不计其数的学者都在教导我们去理解建筑和城市物体是如何在文脉中形成的,它们自己又如何形成文化上和实体上的文脉。” [1]但这个立场正逐渐变成普适的文化背书,被城市建设与商品经济推动着消费历史。缺少对物质、生命和文化关怀的地域、历史、文脉,正成为一枚创可贴,掩盖真正的伤口。时代动荡中的人们总容易一头扎进怀旧的安全感中,这不难理解,就如华夏文明的“崇古”和西方文明的“复兴”;但我们也必须清醒地认识到,不能简单复制传统以回到过去:一方面,我们无从回到过去;另一方面,如果当下的我们遇到问题还需要到几千年前照搬答案,那这几千年我们都干了些什么。转瞬即逝的现代性之下,建筑学意味着什么?日新月异的建成环境又该如何认知?本文尝试寻找一个批判的新视角,重新解读这个基本立场。

2 空间的历史性:超线性的建筑历史观

严格来说,人类在近现代人文艺术领域并没有全新创造,所有作品都植根于某种已有的“综合历史背景”中。许多建筑形式从历史中提取:如 19 世纪“哥特复兴”对浪漫主义建筑的再现和“古典复兴”对古希腊、古罗马盛世的再现;又如 20 世纪下半叶美国这股“回到历史”的热潮所促成的复兴古典形式的“现代古典主义”和复兴现代主义形式的“新现代主义”。这期间的欧美大陆,建筑与历史的联系主要表现为建筑是时代精神的表达。“时代精神”源于黑格尔将国家史看作如生命般诞生、繁盛、消亡的时代继承的历史观,后被普遍用于艺术史,也包括建筑史。建筑随之由一种背景延续(植根于综合历史背景)变为一种风格序列(昭示时代精神),但“这种视角是存在问题的,是施加在历史证据之上的抽象结构,家喻户晓的风格术语都是历史学家创造出的词汇” [2] ,无异于建筑学的“画皮术”。

在线性史观中,建筑被时代精神的光辉总体化为一连串风格以表征各自时代的意识形态,使我们逐渐遗忘建筑真正要表达的时代精神是呈现各自时代下真实的自身。我们要超越这种线性的建筑史。在哲学领域,这种超越在20世纪中叶已经产生:对康德及其之前的经典哲学来说,时间是线性且可逆的;而对后现代主义哲学家吉尔·德勒兹(Gilles Deleuze)以及最前沿的科学发展而言,时间是超线性且不可逆的 ② 。基于这样的时间观,德勒兹认为过去对我们来说不是一条轴线上次第排开的事件,而是一个整体:为了回忆起过去的某一时刻,我们并不需要在一条时间轴上依次回溯,直接跳到那几日便可,我们还可以从那儿再跳到任何其他过去的时刻[3] 。在建筑学领域,希格弗莱德·吉迪恩(Sigfried Giedion)是这一观念的先驱,他认为一切历史——尤其是对文明发展有推动力的重要历史——都在当下有所体现,即最重要的时代就是当下的时代。在《时间·空间·建筑》一书中,他用第一章“历史是生活的一部分”将宏大的历史一掌拍平到当下,接着在第二章“我们的建筑遗产”中展示了能启发当下的八个历史对象 ③ ,而非延续至当下的八种历史风格。这也回到了一个基本问题的解答——什么是现代?被当下生活所歌颂、并对未来发展有启示的事物便是现代的!

3 地域主义的批判视角:时间地层

这种超线性的历史与德勒兹哲学所书写的一种“地质学”的历史不谋而合:时间中全部基因的、化学的、地质的和文化的事件沉积为多样化的生命地层[4] 。在其词源学科中,地层概念指地质史上某一时代形成的层状土壤或岩石(图1)。这一跨学科比喻巧妙地再阐述了空间的历史性之内涵:整个过去本身就在现在之中,它在哲学视野里是一个拒绝先验的形式和法则的混沌系。《资本主义与精神分裂-卷[2] :千高原》一书将这一混沌系诠释为由无机层(inorganic)、有机层(organic)和异质形成层(alloplastic)组成的巨型层。在一个近似的意义上,我们可以把这些巨型层与物质、生命、文化一一对应起来。

“地质学”的历史观所带来的新视角,有助于我们更好地理解建筑学的地域主义:历史存在于地域之中,而地域本身就是历史。批判的地域主义理论也作为一个抵抗的混沌系来应对当下逐渐成为先验形式的现代建筑。这一理论的先锋亚历山大·佐尼斯(Alexander Tzonis)幽默地认为:“地域主义本质上是一种现实主义「Re-(gion-)alism」。”旗手肯尼斯·弗兰安普顿(Kenneth Frampton)则进一步指出:“我们不应把地域文化看作一种给定的、相对固定的事物,而恰好相反,是必须自我培植的。”这表明批判的地域主义不是一种风格,而是一种思想方法,其核心是自我培植——并非主体对客体的培植,而是一种内在的(immanent)、突现的(emergent)自组织的培植。当代建筑与城市的地域内涵正是在于其地理、历史、生物、民族、社会不断与地域共振形成具有活力的文化,并成为全球文化的地域性折射。

4 时间地层示例:伦敦苏荷区

伦敦苏荷区(SOHO)从未出现在伦敦的任何行政区划之中,却是人人知晓的文化生活胜地。作为一个独立的地域存在(图 2),苏荷区保留着伦敦的传统街巷、代表着伦敦的日常生活、蕴含着伦敦的经典文化——完整呈现了物质、生命和文化这三个时间地层。

4.1 无机层:物质

在街巷面貌方面,苏荷区与 20 世纪 70-80年代的欧洲主流“再发展”案例如伦敦金丝雀码头、巴黎中央大棚市场等相比无疑是幸运的。“它的基础结构并没有被清除,整个过程是零星的、个别对待的。新的城市意义被嫁接到已有的地貌上。” [5] 苏荷区的历史建筑提升计划由威斯敏斯特市、英国遗产保护组织、苏荷社区环境基金共同监督,令整个老区在保持自身面貌的前提下里外都完美承载现代生活(图3)。

4.2 有机层:生命

伦敦的 1 平方英里(Square Mile)一般特指金融城;而热爱生活的市民们知道伦敦还有另一个最迷人的 1 平方英里——苏荷区(表 5.1,图 4)。苏荷区本是个小众先锋场所,20 世纪50 年代初随着大批移民到来而变得大众化。60年代,广告业和服装零售业的进入带来大量摄影师、设计师,赋予苏荷区最时尚的生活内容。在70 至 80 年代的短暂萧条后,睿智的房地产商对这块紧缩的片区做了适宜的业态更新,极具个性的餐馆、酒吧、咖啡店、俱乐部混杂着对高卢文化和意式情调的英伦阐释——苏荷区的传统街巷真正成为最能代表愉悦生活的城市空间榜样。

4.3 异质形成层:文化

苏荷区曾是伦敦著名文学家、艺术家、画家的聚集地,至今仍被称为“伦敦的波西米亚”。波西米亚这个综合的地域概念现在变得广泛流行, “最好的词典都这么定义它:(1)一个特定的小地区;(2)吉普赛式的流浪生活;(3)任何声名狼藉的生活;(3)作家和画家的生活。” [6] 后三种定义都指向一种基于生活方式的人类文化——流浪者和自由思想者。苏荷区在其承载的独特生命活动之上,成为了一种精神文化象征,每当人们想跳出循规蹈矩的生活时就会来这里——无论干点什么,甚至什么也不干——将灵魂沉浸其中。

物质、生命、文化以一种难以直接辨认的方式混杂在一起——它们是时间地层,共同呈现了空间的历史性和时间的地域性。历史、地域、文脉不再是建筑学的陈列品抑或建筑创作的静态背景,它们是活的,它们就在当下,它们令建筑学奇趣无穷、难以言说。

5 结语:时间地层视角下的文脉

吉迪恩在美国东海岸书写“空间的历史性”的同时,佐尼斯的“地域主义”在美国西海岸悄然萌芽,他们不约而同地在“一切坚固的都烟消云散了”之时选择直面茫然。《时间·空间·建筑》第一版(1941)序言写道,“存在一个即使还隐而未现、却是真实的统一体,一个我们当下文明中的神秘的综合体。”在建筑学的现代性开启之初,建筑理论已然瞄准了从过去到现在、从未现到显见、从潜在到现实的复杂作用。在时间地层视角下,历史是“隐含在现在中的过去”,地域是“展现了过去的现在”,而文脉便成为“从过去到现在的线索”作用于当下每个潜在之域变为现实存在的瞬间过程。这也定义了被现代性所革新的建筑学使命:真实介入当下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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