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间老宅和棠梨村

  朋友李,家在燃灯寺附近,退休后回家赋闲,将祖传的四合院老宅重新维修,雕梁画栋,恢复旧制。还收拾出客房两三间,置竹子、金鱼、怪石、古董若干,名曰“静庐”。

  静庐主人的父亲曾经是黄埔军校的学生,原来姓唐,后跟着母亲姓李。而老宅荒凉下来,几成废墟。

  朋友李已经住进新式楼房,但坐卧不宁,童年的记忆、经验告诉他,老宅子“还在”,于是后退,搬回旧宅。

  朋友重修的老宅

  重修后,老李撰《重修记》一篇,书写在壁上,云:“唐氏宅第建于清同治七年,为三坊一照壁。年久失修,墙基剥落,多处倾斜,屋顶渗漏,近于坍塌,祖业将毁,忧心如焚,遂发宏愿,倾囊修葺,换大梁二十多,椽八十余,历十月始告竣工,望子孙永宝之。”兴亡多少事,九死一生,只不过“年久失修”一笔带过。过去以为“宏愿”指的是建筑长安、罗马这样的伟大工程,但这“重修”也是伟大工程!李工书画,花厅前置一匾,刻大字四个:善与人同。又在梁壁间补画上山水、花鸟、鱼虫、美人,很是养眼。

  假期里在他家客房小住,每日起来,就在花厅前面读书一阵,在东厢房写字若干,等太阳光打上照壁,中堂深处李家的祖先牌位一一亮起来,才慢慢磨蹭到街上,喝一碗过桥米线。大多数时间坐在院子里闲侃、喝茶、看书,眼看着照壁亮透,灿烂如雪,又一点点暗下去,变成黑猫。多年未写古体诗,次日晨憋得一首,为主人抄在宣纸上:“日落竹多影,春高星有光。故宅生机在,主人曾姓唐。”忽一日,问起是几号了,居然已经过了十天。老李其人,身材修长,玉树临风,说话总是垂着眼睛,很害羞的样子,满口的临安方言,听起来像江南古戏中的韵白。

  又一日,老李说要带我去看一座桥,他神色庄重,口气就像要带我去看一座教堂。唉,这个时代,谁还带你去看这些啊,真是遇到古人出来领路了。从建水城到大地上也就是几分钟的事情,城墙上就可看见大地。风好,光多,花刚刚抬头,秋天的身影在大地的边上一欠一欠的。有些地方露出新翻的黄土,考虑着该再种点什么的样子。我们漫游,哪里感觉好就去哪里,看见一个村子,村路蜿蜒在山坡,山不高,俯瞰着平畴。老李说,那是棠梨村。就往那边去。

  每到七月,莲花一朵朵开,莲叶汹涌如海浪,起义般席卷一个个池塘,大爆炸般辉煌灿烂,最后将建水城团团围住。这些荷塘属于乡村。棠梨村就是这些村子中的一个,它自己也被荷军包围着,在无边无际的油绿色的荷叶盾牌的掩护下,粉红色的花朵发疯般张嘴呐喊着。去这个村子先要过桥,远远地看见那桥正在青天下老实巴交地守着,石桥,土黄色,与周围的泥色一致。建水老县志记载过一个率众造桥的乡绅:“建水多水患,王公日:一劳永逸,非建石梁不可……于是相形势,规大小,而修筑之工兴焉。于梭罗江之石桥,而棍桥、相见坡桥、奠安桥、永奠桥继之,自此山溪绝涧,无望洋兴叹者。继建永济桥、天缘桥、泸江双虹桥等,通衢大道,悉化康庄……其落成也,小者一二年,大者四五年,皆王父倡义捐金……”

  走进传统格局的棠梨村

  过了桥,再经过几棵大树,来到村口,有一口方井,清冽有暗香。井前的壁上有一石碑,刻着一女神,正在波浪上骑着一个乌龟,甚美。沿井边的石板路上去,就是村口,有几棵榕树,树下摆着些磨盘、石块,已经磨得亮晃晃的。村人喜欢在暮色中,坐在这里眺望田野。村口转上去,一座座宅邸排列着,宅邸之间有一座庙。从前,家家户户都是古美老宅,如今多家已经拆了老宅,建成了水泥房子,但村庄的传统格局没有改变,人们只是原地建房。鸡站着,猪躺着,狗卧着,石榴树在院墙外闪着红色光芒。有人坐在自家门口的石墩上说话,有人在修理屋顶,拔房头草,整理瓦片。有一家门上的门神是清代留下来的,色彩依稀,线条还是很清楚,又是杰作,叹口气,担心它不在了,又一笑,想到作者说不定就是刚才牵着牛转过去的老倌。人家本地人都不担心,你担心个什么,历史上,多少村子一把火烧了,门神还不是传到现在。经历了“文革”,还能见到这些,不必操心,天不灭,道亦不灭。

  这村子老李来过多次,像是领我们逛他自己的博物馆,带我们看这家础石上的狮头,看那家院子的檐子上的凤翅。有一个院子曾经满院生辉,梅花蝙蝠、麒麟走兽、山水画、侍女图、唐诗、宋词、《论语》《道德经》……到处雕,到处写,到处画,此起彼伏,目不暇接,文得叫人不敢住,如今凋敝冷落,满地的猪粪,一匹神骏从木梁上塌下去,就要逃遁了。院子的原主人不知所终,想必那主人非常殷实,知书识礼,修身养性已经很有功夫。土改、“文革”时期分到里面住的人不知道这种房子要如何安享,就将这华宅改成了仓库、猪圈、鸡圈、狗窝、垃圾房……中堂改成了厨房,荀子的语录上挂着一块腊肉、几颗辣椒,很后现代,腊肉下面露出三行柳体:“万物各得其和以生,各得其养以成,不见其事而见其功,夫是之谓神;皆知其所以成,莫知其无形,夫是之谓天。”另一处,孔子语录被涂抹掉一部分,还剩几个字,“彬彬然后”,也有深意。造反派无心将每个牌子都涂抹,太多了。

  有个老农和他的盲妻坐在庭院里休息,旁边是稻草、玉米、农具和两只鸭子,另外两只睡在一个箩筐里。瓦檐上,茅草在夕光里摇。老农不知道我们在院子里看什么,“有什么好看的,烂房子么!”老宅子的继承人护着恶吼的狗,它把链子挣得咔咔响,赶紧退出来。靠墙堆着些盖新房拆下来的旧砖,砖面上有花纹,甚美,试探着要了一块,担心人家不给,人却说:“拿嘛拿嘛,烂砖头,随便拿!”

  于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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