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普勒效应(二)

  • 来源:江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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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发布时间:2018-07-01 15:49

  漫长的日子开始了。小城里出现了第二家美容院,然后是第三家,第四家……小城的人都是一根筋,觉得什么生意好便一拥而上,完全不管什么市场饱和不饱和的,几年下来,我们的收入刚刚能维持成本。我们为了挣钱甚至把两个房间隔离出来,变成一个小旅馆,我和荔蜜就挤在我爹的那间小卧室里。我爹的痕迹已经随着时间流逝只剩下一点儿蛛丝马迹了。我们挤在小房间里,像一对住在窝棚里的牲口,荔蜜开始愁眉不展,一点小事便对我找茬发火。我对她也觉得不再新鲜,尤其我看到别人带着可爱的小朋友,我会感到强烈的难过,后来,我在荔蜜面前也不再掩饰这种难过。

  七

  太阳落山后,黑暗像蚯蚓一样从四周爬过,天边形成不规则的光影,只有头顶正上方能看到太阳的余晖,但很快,那点余晖也消失了,就像墨汁洇满了整张白色的宣纸。他靠着树,快要变成树的一部分了。街道两侧的路灯没有亮起,与他生活的省城完全不同,这里的黑暗似乎有种更加坚硬的质地,不像省城的黑暗似乎轻飘飘的,可以轻轻松松就被灯光给赶得远远的。他被这种变硬的黑暗给压迫着,有些慌乱,旅店的门口黑得像一块打开的黑布。小孙怎么不知道开灯呢?就那么黑灯瞎火地坐在原地不动吗?难道是为了省电?世上有这样开旅馆的吗?他有点儿心浮气躁了,骂人的冲动频频涌出。

  终于,旅店门前的灯亮了,像是揭开了黑色的门帘,他可以清楚看到内部的情形了。坐在那里的人影似乎变成一个女人了,那浓密的头发在灯光的照耀下像是闪着光泽的煤,如果是小孙,脑袋一定会像瓷器一样闪着亮光。那个女人是荔蜜吗?他的心猛然跃动,像是被缠着脖套的狼狗忘记了锁链而用力跳跃,然后脖颈被拽得生疼,差点儿窒息。他之前幻想的思绪忽然面对着真实的世界,他感到虚弱,仿佛幻想变成了现实,而自己变成了幻想。他蹲了下来,两条腿因为久站而麻木,他焦虑地揉捏着小腿,希望能快速恢复体力,还有智力。他必须有个决断了,要不要联系荔蜜,还是就像对待小孙一样,扮成陌生人好好看上一眼就足够了?

  忽然,电话响起,他一看原来是小璐,他的妻子。他在这一瞬间产生了极为复杂的心情,他在这天的冒险行程当中竟然可以完全忘记了自己是个已经结婚的人,他对此深感疑惑。他甚至在此刻开始怀疑自己到底有没有结婚,到底有没有一个刚刚上幼儿园的儿子,如果有的话,为什么他可以忘记他们这么长时间。他接通了电话,妻子小璐问他在干什么,他说没干什么在外边散步呢。小璐说:“儿子说想参加乐高班,你觉得呢?”他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小璐解释说那是一种积木玩具,可以跟其他孩子一起搭积木玩。他有些生气,不大理解搭积木还要参加兴趣班。

  “多少钱?”他耐着性子问。

  “不贵,一堂课八十。”

  “这还不贵?”

  “你知道一套乐高游戏多少钱吗?四千元!”

  “他不可以自己玩普通的积木吗?”

  “那不一样,乐高玩具可以从小培养孩子的科学能力。”

  他把电话举在半空,小璐的声音变得很细碎,像是电路板故障的杂音。小璐在教育局工作,他们是相亲认识的,当他得知小璐是湖南人的时候,对她的好感一下子多了起来。对曾经那位湖南女孩的记忆已经稀释得没有什么滋味了,但是她给他形成了一种情感惯性。他对此有着清醒的意识,可他不为这点感到焦虑,反而当做是一种补偿。一种岁月产生的循环往复的补偿。但这种补偿事后看来是得不偿失的,他们在性格上有着极为鲜明的不同,隔三差五都会因为很小的事情大吵起来,每一次吵架,都让他积累着分手的勇气,但到了他快要下定决心的时候,她怀孕了。他只能继续忍受,能让他忍受的不是她变成了一个笨拙的需要怜悯心的孕妇,而是源于他对她腹中孩子的好奇。他想见到自己的孩子,他被想当父亲的情绪所羁绊。一晃,这么多年过去了,这些年来他可曾想到过荔蜜?那是很少很少的,做梦倒是梦见过几次,梦见的都是不开心的瞬间,荔蜜冷冷地看着他,把他的情书揉成了一团,仿佛那其中有一种仇恨。荔蜜恨他吗?如果恨,为什么恨?他们曾经那么要好,那么聊得来,难道那些欢乐都是虚假的吗?他摇摇脑袋,这些问题就变成碎片消失了,潮水一样的生活重新拍打过来,他像一条灵活的鱼,游向了快乐多彩的地方,他觉得很多时候自己是真真切切乐在其中的。

  “喂,你在听吗?”

  “在听,”他把手机放回耳边,“那你先带儿子去上一节课体验下,其他的等我回去再说吧。”

  “如果我觉得不错,就报了啊,现在报一学期有折扣。”

  他最讨厌小璐的就是这点,他已经让步了,可她对他的话却置若罔闻,继续自行其是,他觉得自己婚姻不幸福的根源都来源于她的这种性格。他无法进一步爱上她,他觉得她的本质庸俗不堪,缺乏情趣。他唯有把自己的心思全都花在仕途上,他原本并不喜欢那样的东西,但是他尝到了权力的滋味就欲罢不能。最近距离的体验来自于小璐的父亲,居然正好在他下属的一家事业单位上班,他年纪轻轻的却成了自己岳父的上级。岳父作为老一代人对权力更是顶礼膜拜,因而对他这个女婿的态度也是赞赏有加,如果他和小璐的争吵闹到了岳父那里,挨训的总是小璐。娇生惯养的小璐很不习惯这样的转变,为此哭过好多次。慢慢的,他们吵起架来他越来越占据上风,看到小璐可怜的样子,他又心软了,他开始学着克制。他不想把自己惯坏了,变成一个蛮横无理的人,变成一个自己讨厌的人。但他还是无法原谅小璐,她把生活完全变成了漫长沉重的煎熬。但是,荔蜜不同,因为荔蜜的性格是模糊不清的,也是不用在意的。荔蜜只是荔蜜,她是一个远方的女人,一个记忆中的女人,一个带给自己深深痛苦的女人,一个漂亮到了抽象的女人,一个可以召唤回过去时光的虚构的女人。他现在就要去寻找这个女人,他现在就要不顾一切地召唤回一个已经逝去的永远不可能回来的过去。他觉得如果自己再不任性一回跟一个稻草人有什么区别。

  “你随便吧。”他挂了电话,还不解气,直接关了机,觉得这个世界终于回归了宁静。他终于摆脱掉了那些看不见的重负,只身来到了此时此刻,一个陌生却奇妙的时刻。他觉得自己是活着的,觉得生命的感觉充满了自己的每一个细胞,这样的感觉似乎有些久违了。

  他戴上墨镜和帽子,向旅馆走去,他还没有想好以怎样的方式来接触荔蜜。小城入夜之后,街上几乎没什么人影和车辆,像是一座废弃的遗址,他盯着那旅馆传来的昏黄灯光,觉得亲切起来。但他越往前走,越是觉得那光似乎是有弹性的,每走一步都要费好大劲去推开那光的压力,才能挤进那光里边去。等他走到旅馆门口,整个人都气喘吁吁,大汗淋漓了。

  他一眼就认出那个女人,正是荔蜜。这么多年过去了,小孙的头发已经脱光了,但是,荔蜜还像个少女似的,保持着少女的体态,尤其是她的肩膀,还是那么瘦弱,令人怜惜。她穿着粉红色的短袖,淡蓝色的牛仔裤,白色的旅游鞋,再普通不过的装扮。就是这种普通,凝滞了时光,似乎什么也不曾改变。她的脸居于光线的中央位置,过于明亮而看不清五官的细节,但她的轮廓真的没有丝毫变化,她没有随着时间而变得臃肿,她仿佛就是过去的那个她,只是时空错位,她出现在了这里。他被震撼了,他完全没有想到会是这样的情况,他以为他要面对的是一个小城的怨妇,他要透过那层衰老的镀层才能看到过去的那个人。他几乎一步也走不动了,他站在旅馆的门口,像是一个一无所有、筋疲力竭的乞丐。荔蜜抬起头来,望着他。这时,他看清了她的五官,尤其是她的眼睛。最让他念念不忘的那双眼睛完好无损(他心中念叨的就是这四个字)地望着他,他感到的是锥心的绝望。仿佛这奋斗了二十年的光阴忽然在这双美丽眼睛的注视下失去了重量,变得像是天边飘过的几缕云彩。这其中也包括仕途上的各种春风得意,那些权力的快乐似乎短暂地不值一提,甚至在这双眼睛的注视下变得虚弱无力,犹如一头巨兽被掏空了全部的内脏,四肢只能颤抖着轰然倒地。他没有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他准备好面对各种情况,唯独没有想到的就是眼前这种状况。他感到了慌乱和懊悔。

  他摘下墨镜,叫了声:“荔蜜。”

  荔蜜认真看着他,持续了足足有二十秒,然后略显平静地说:“夏阳,你来了。”

  “你还好吗?”

  “就这样,你都看到了。”

  “你几乎没什么变化,还是那么年轻。”

  “你很老吗?”荔蜜微微笑了下。笑的时候眼睛成为一对月牙,和记忆中的一模一样。

  “不敢说老,但也不敢说年轻了。”他斟酌着说。

  “你是住我们这儿?”荔蜜不加掩饰地笑了起来,类似知晓了什么秘密的那种笑。

  “哈,是的,住你们这儿,为了找你。”他觉得不需要再找什么借口了,便直率地说道。

  “找我做什么?”她说完嘴角微微向下撇了下。尽管荔蜜的样子变化不大,但是她的声音还是有了点儿沧桑,语调也多了从社会摸爬滚打后的调侃。

  “还能做什么,聊聊天呗,那么久没见了。”他干脆也用一种轻松的语气去应对。

  “听说你在省城混得挺好的。”

  “哈,谁说的,就那样,马马虎虎。”他笑了笑,身体往前倾斜了点,右手撑在了桌子角上。荔蜜这样说,让他的心情稍微平复了一下,那过去二十年的重量能恢复点儿了。

  “小孙呢?去哪儿了?”他警觉地问道。

  “他?回家了吧,我们是轮流值班的。对了,你今天不可能没见到他啊!”

  “嗯,”他含混了一声,说:“没想到你和他结婚了,做梦都想不到啊。”他感慨道,直截了当。

  “谁能想到呢,我自己也想不到。”荔蜜看着他,眼睛里流露出了真诚。那双眼睛让他的二十年重新失去了重量。在这一瞬间,他甚至觉得是自己对不起她的,但他转眼就记起来了,当初是荔蜜残酷地拒绝了自己,她现在所承受的这一切和自己毫无关系。他是自作多情地想拯救她么?这样的意愿来自于快被遗忘的初恋,还是别的什么情愫?他无法理清楚。

  “想不想散散步,聊聊天?今晚有风,还很爽快。”他觉得他站在她面前,她坐在那张可笑的桌子后边,是没办法进一步聊下去的,他们被自己的姿势和位置给束缚住了,他觉得散步是最舒服的运动,是最自由的方式,可以让他们从那些束缚中解脱出来。他们走累了,还可以找到一间咖啡店--如果小城晚上没有类似的地方那就去烧烤摊都行,喝上两杯啤酒,什么都会变好的。

  “夏阳,”荔蜜看着他,“回去吧,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回去吧,现在就回去,不要让大家难堪,不要把这一切弄得可笑起来。你现在上去收拾行李,我可以送你去车站。回去吧,回省城去。”

  他没想到她会说出这样的话来,这样的场景和当年揉皱情书的残酷如出一辙,她为什么总是要这样对他,他想大喊大叫,他想把面前这张丑陋的桌子掀翻在地,他想把她拉过来抱在怀里盯着她的眼睛在她的耳边质问她这一切究竟是为什么。然而,他只是站在原地,当年他都可以镇定应对,更何况是二十年后的今天,二十年的岁月钻进了他的身体,渗透到了他的骨骼和灵魂,终于发挥了作用,他觉得自己竟然还微笑了一下,不知道她有没有看到,这个微笑从遥远的记忆里浮起,绽放在此时此刻他的脸上,在一秒钟后归于无限的沉寂,永远也不会再回来了。

  “也好,那我先上去。”他点点头,走上楼。当他背对着她的时候,他感到那光的压力又出现了,只是这一次是从背后推他,他都感觉不到自己的腿在使劲就已经登上了二楼,他掏出钥匙,打开房门,赶紧钻了进去,把那光挡在门外,整个人才松弛下来。有什么好收拾的呢?只有一个提包孤零零地躺在那里,像一条被遗弃的黑狗。这时,又一列运煤的火车驶过,窗户产生了共振,开始了诡异的颤抖。鸣叫的汽笛音在变得尖细后降落下去,像是从空中往下跳伞,一直向下降落,一直向下降落,不知道会降落到哪里,不知道要降落到哪里,心里实在揪得难受。地面在哪里?人不能和地面失去联系。

  八

  你看着夏阳觉得这个人变化很大,他曾经是个腼腆的人而你不喜欢腼腆,他的腼腆已经变成了一种深不可测的城府。你曾经特别想激怒他,想看看他生气发火的样子,但你没能成功。你也不知道为什么你对他会有这样的心理,你对其他任何人都不会有这样的心理,你有些害怕他,你似乎想逃离他,尽管你和他待在一起曾经有说有笑也挺开心,你也知道他有多么喜欢你,但你还是想逃离他。那么多人喜欢你可你对别人可没那样的想法,这也是奇怪的事情。他是个优秀的人,在人群中显得与众不同,他的成功是不用怀疑的,他以后还会有更大的成功,你向往那样的成功吗?也许是的,但你似乎更怕那样的成功,那样的成功让你感到不踏实,仿佛是站在云朵上,一不小心就会掉下来给摔得粉碎。你活在离地面近的地方觉得踏实,只是你在这个世界上太孤独。你当然知道你是个看上去傻乎乎的毁了自己生活的女人,但没有人知道你是被那个畜生给强奸了,你没法去跟任何人去说这样的话。说这样的话就是被无数的人再强奸一遍,你只能装作是心甘情愿的样子,别人也就不好说什么了,如果再勉强自己往那畜生身上投射一些幻想出来的情感,那样强奸也就不再是强奸了。其实你的人生无所谓毁不毁,你最讨厌的是你的这张脸,你知道这张脸有多么漂亮,这让你在这小城里太过突出,而你并不是个愿意突出的人,你愿意像尘土那样很低很低地活着。直到今天你重新看到夏阳才想到如果你站在夏阳身边那你的这张脸应该就显得没那么突出了,你之前怎么没想到呢?如果当年接受了夏阳的感情,自己真的可以做他这个太阳身边的尘土吗?你之所以没有答应,难道是因为自己并不真的愿意做尘土,即便做尘土也要做尘土里闪闪发亮的沙金?你有什么资格做沙金?你唯一的亮点不就是你的这张脸吗?可这张脸是来自于遗传从本质上跟现在的你关系并不是很大尤其是你跟给予这些基因的人已经没有什么关系了。因此你是不看重自己外表的人,尽管你从事美容行业,天天在自己脸上捯饬,让自己的脸变得更加突出了,可你没有丝毫的成就感。是的是的,你显然失败了,那些曾经的开心现在想起来都觉得让人害臊,因此你也很少去想了,你也没有任何希望了,不抱希望也就没什么失望,也许这才是最好的选择。曾以为十年比一生还长,但发现十年就像是十天。奎亮为什么又被释放出来了,为什么不直接枪毙了他呢?如果没有奎亮,你一定会生活得比现在更好。如果没有奎亮,你一定会生活得比现在更好吗?你怎么敢有这样的勇气说话?你未必会比现在生活得更好,因为没有他那样的肮脏和丑恶,你就不会彻底窒息你就依然还会向往夏阳那样的光明,而那是注定要失败的,是要承受更大的不幸的。如果向往光明而无法得到光明或是被光明丢弃,那就像是从深渊坠落,一直坠落,没有尽头。那比强奸更残忍。不如就直接生活在谷底哪怕变成丑陋的苔藓也是踏实的。人,不能和地面失去联系。什么也无法改变了,你希望你死在这座小城,夏阳不该来这儿,他来这儿太可笑了,他竟然是为你来的,你被他搅扰得心神不宁,你完全想不到他这样做的理由,你几乎没有想起过他,他不属于你这个世界,他应该赶快回去,回到他的世界里去。至于你自己,宁愿就这样死在这座小城里。人还能有什么更高的指望吗?奶奶笃信佛教,每天念经向往西天极乐世界,但你念不进经文,也信仰不了菩萨和上帝,你只能像昆虫那样活着,然后像昆虫那样死去。你只有俯首认命,心甘情愿,有没有来世都无所谓了。

  九

  我早就料到夏阳这狗东西会有所图谋的,没想到他这么快就行动起来了。他又戴上了棒球帽和墨镜,一副神不知鬼不觉的傻样。他走过我身边的时候,我看了他一眼,他脸后边掩藏的笑意没有了,是一种害怕和慌乱。他太明显了,他不是一个好演员。按道理,他在官场上混得不该这么逊,喜怒不能形于色这个简单的道理他妈的连我都知道。除非,除非这家伙要干的事情太猛了,已经超出了他能忍受的范围。他究竟要干什么呢?这个问题让我焦虑,我盯着手机屏幕,电视剧里的人吵来吵去,我一个字都没听进去。我不断地抬眼望他,他装作散步的样子,走得很慢,但我一眨眼,再看,他还是不见了,不知道去了哪里。我没有勇气去寻他,我怕他只是躲藏在哪儿偷看,那样的话我匆匆忙忙去寻他就会被他立刻识破,那么他肯定会另做打算。我是有点儿害怕他要干的事情,但是我更好奇他会干些什么,二十年了,这样的一个人重新出现,你无法不产生好奇,即便你知道这种好奇很有可能是会要命的。

  荔蜜等会就要来换班了,然后我去吃饭和休息一两个小时,一般情况下我都不会让她坐在那里抛头露面太久,她的那张脸总是让那些猥琐男的目光扫来扫去没完没了,甚至还有男人以为她也是做那个的,电话打到前台找她去房间,这种尴尬倒是没什么大问题的,我所担心的是万一她哪天真的上去了呢?哈,这种想法是有多么卑鄙无耻我是永远也不会让她知道的。可我没办法,我对她有一种根深蒂固的怀疑,她可以跟奎亮那种烂人鬼混在一起还有什么事情做不出来呢?尽管我现在做的事情也上不了台面,在客人眼里我也许是个不折不扣的皮条客,但我还是有基本的尊严和底线,那就是自己的老婆可不能陷进这个泥塘里边变成一只鸡,那样的话我觉得自己这辈子就彻底毁掉了,这比现在赚不到什么钱要可怕得多,这是我心底的噩梦。

  我看到荔蜜从美容院的方向走过来了,自从本地高中部搬去了邻市,那里的顾客越来越少了,来的都是上了年纪不会打扮自己的乡下人,她们跟着挖煤的男人来到这座小城,也想努力变成个城里人。可是她们兜里没几个钱,也知道自己的男人挣的是血汗钱,想从她们身上抠出一点钱来可真不容易。有些美容院招了年轻小伙子给大妈做暧昧按摩,有些美容院引进了高级仪器给有钱人做各种调养,我们还是原封不动的样子,用的是荔蜜十几年前从省城学来的那套玩意儿。我们尽管会因为生意的不景气吵架,但我心底并不真的气愤,吵架就类似一种酒鬼的发泄,吵完就好了就舒服了。

  奎亮出狱后,剃了个光头,从一个小混混变成了地道的犯罪分子形象。他又来找荔蜜,不过他这次表面上客气了好多,他建议我们把美容院改造成一家休闲会所。

  “什么休闲会所?妓院吧?!”

  荔蜜大声喊道,我从没见荔蜜那样生气过,她的脸扭曲得吓人,她几乎像个失控的洗衣机那样浑身上下震颤个不停。喊过之后,她对奎亮说的话我一个字都听不清楚,她嗓子里沙哑得跟临死的鸭子似的。奎亮那孙子欺软怕硬,真被荔蜜给镇住了,脸上露出猥琐的笑容像是在死命掩饰自己是一个草包的事实。我拿定主意我总有一天会一枪崩了这个狗日的东西,像这样的东西,难道还有资格存活在世上吗?从那天开始我见到奎亮一点也不怕他了,我之前的确是个懦夫,是荔蜜给了我勇气,所以我打心眼里感谢这个女人,这个女人就算有很多问题,但那都过去了,她身上有我敬重的地方,但我一时半会还想不清楚那究竟是什么,那不单单是对奎亮发火这么简单,我觉得她比我对活着本身更有想法,我和她过日子,还是会觉得比和其他任何人待在一起要踏实得多。如果下次奎亮还敢那么在荔蜜面前嚣张,那么我绝不会让荔蜜冲在前面,我一定要做一回男人,我可是在煤矿里玩过命的人,像奎亮这种怂包怎么和我比呢?他对生活到底有什么了解?我越想越觉得他令人可笑和恶心。

  会有送他上路的那一天的,还没到时候,还没到时候……唉,但鬼知道怎么回事我不仅没有杀他还和他开始了“共事”。所谓鬼迷心窍就是这样的吧。奎亮在荔蜜那里碰了一鼻子灰,没想到他把主意打到我这儿来了。说实话,我和荔蜜那会儿已经入不敷出了,眼看着我们就要走到绝境了,我甚至想我是不是又得回到矿上去挖煤了,但荔蜜对我说:“我们还是应该把旅馆做好,咱们这儿靠近火车站,地段没得说,就是太小了。我和隔壁邻居们聊天,没谁喜欢住在这里,太吵了。咱们不如借点钱,全部买下来吧,实在不行租都行,做成一个醒目的大旅馆,也许才有救。”我想了想觉得这个主意不错,我说:“主意很好,但去哪儿找钱呢?”荔蜜说:“你别管,我来凑。”我便不再多问,几天后,她真凑来了钱。就这样,我们一点点将整栋小楼都租了下来,入住的客人是比以往多了起来,但能住这里的都不是有钱的人,谁能指望靠一张床铺一晚上几十块钱发财呢?我们只是做到了不会被立马饿死,但离攒点钱做一点自己喜欢做的事情这么简单的目标都还很有距离。奎亮有一天趁着荔蜜不在来找我,我看见他感到巨大的恶心,尤其是那泛着黯淡蓝光的纹身,像是市场上出售的猪排,我真想用刀子把那块东西给割下来。

  奎亮神神秘秘地说介绍一个小妹给我认识,然后果然有一个年轻丰满的小妹从他身后跳了出来,好像变戏法似的。“友情价,很便宜!放心,这是男人的事情,我会保密的。”他笑眯眯地看着我,努力做出友好的表情。那个小妹穿得极为暴露,白花花的肉像一大片强光照得我几乎失明了。我除了荔蜜从没碰过别的女人,因此我当即被欲望烧昏了脑袋,像发情的公狗那样什么都不管不顾了,我甚至都没看清那个小妹的五官,抱着她沉甸甸的胸部就和她滚到了床上。完事之后,我清醒过来,才感到了后悔。我赶紧掏出钱递给奎亮,希望奎亮可以遵守诺言,替我保密。可他居然不收,还和我称兄道弟,推心置腹,提出了想和我合作的计划,那就是在旅馆里增加一项服务项目。他说:“这就是第三产业,很常见的,你肯定没去外边住过旅馆,现在哪个旅馆没有这项服务呢?”我的确没出门住过旅馆,我曾经差点去找夏阳,如果那次成功的话我肯定就住了旅馆,就能够判断奎亮有没有骗我,可现在我没办法判断,我只能相信他,我觉得这应该算不得什么大事。他掏出手机,用计算器跟我算了一笔账,吓我一跳,这样好的收入要不了几年我就不用和荔蜜像牲口一般挤在一起了,我就能做我想做的事情了。虽然到底是什么样的事情我还没想好,但我朦朦胧胧地感觉,我应该离开这个鬼地方一段时间,去其他地方走走看看。不用说,在这个计划里,一定少不了荔蜜。

  那件事只能放手让奎亮去做,因为那件事做起来毕竟还是脏兮兮的。人有人道,鼠有鼠道,需要老鼠做的事情只有老鼠才能做好。可意想不到的是,奎亮变本加厉,没经我同意就在每个房间安装了针孔摄像头,他说他不是变态而是为了生意,这些视频可以卖到国外的色情网站去赚钱,到时会给我提成。我搞不懂这个,只能由他去了,反正我觉得这事也挺好玩的,不然我的生活也太没意思了。谁没有偷看别人的欲望呢?只要不伤害别人只是那么安安静静地看看我想应该是没什么问题的。这些事我一直不敢告诉荔蜜,寻思着以什么方式让她容易接受,但我还没准备好,就被她发现了。她说:“你在鬼鬼祟祟地搞什么呢?”我赶紧一五一十地告诉她,做好了她会暴跳如雷的准备,谁知道她只是冷笑了下,说:“真变成婊子窝了。”然后任我再说什么她都一言不发坐在那里,以这种沉默的态度接受了事情的发生。我无法真正理解她,我猜测她之所以能接受的根本原因不仅仅是因为婊子可以赚钱,而是因为她并不爱我,因此我的所作所为她不想去搭理吧。她这样的态度像烧红的煤炭灼伤了我的心,如果她能大喊大叫起来,也许我会立马跪在她的面前,恳求她的原谅。但她如此冷漠,和当初奎亮想改造她的美容店时的反应落差太大,于是,作为报复我和这里的每一个婊子都上过床。不过这种报复并不奏效,因为在此之前我和荔蜜过上一段时间还是会做爱的,但在此之后,她拒绝我碰她,好像她已经知道了我的丑事。我只能继续找那些小婊子们满足自己,这样干的后果是反而让我发现自己越来越爱荔蜜,因为我感到我的心越来越难受。

  荔蜜正在走过来,我生活中唯一有价值的东西都在她身上,我每次看到她走向我都会感到非常的幸福。她向我走来,而不是向别的什么人走去,这比嘴巴上说出的爱更加直接,我坐在这里像条看门的狗一样百无聊赖,每天的最大希望似乎就是在等待着这一刻的到来:她向我走来。虽然她看我一眼之后就不再看我,不知道她在看着什么、想着什么,但她依然向我走来,像是走在我的心上,我的心被她的脚步一下一下踩着,我觉得特别踏实,如果时间可以像电脑视频那样操作,那我就把这段时间设置成循环播放,然后不吃不喝死在这段时间里边也甘心情愿。

  今天荔蜜穿了一件粉红色的短袖,下面是淡蓝色的牛仔裤,白色的旅游鞋,再普通不过的装扮。幸亏不是裙子,她有一件吊带的花裙子,穿上之后我的眼光就像被胶水给粘住了一般,无法从她的身上挪开。她幸好没穿那件。如果穿了那件我一定会找个借口让她离开,我不会让夏阳那个小子见到她的漂亮的,我当然知道“风韵犹存”会让男人重新疯狂起来。今天她这么普普通通的样子在夏阳这个省城的国家干部眼里一定算不得什么,夏阳看到曾经喜欢过的人变老了、变丑了、变得毫无光彩了,也就不再惦记着了,这对大家来说都是一种解脱。

  荔蜜站在我面前,看着我,那眼神命令我赶紧离开,要在以往我马上就离开了,我打骨子里希望顺从这个女人,但今天不同,今天夏阳这个龟孙子不知道怀揣了什么鬼主意在周围转悠着呢,我的嘴巴在荔蜜的注视下张开,动了动,说出了无声的话语。我很想告诉荔蜜,夏阳来了,但我不知道这样做的后果,我是个保守的人,我不想自己在里面起到什么作用。也许我什么也不说,当荔蜜突然看到夏阳的时候一定会感到惊讶和害怕,从而会非常讨厌夏阳,要是我说了,反而让她有了心理铺垫,或许还有了别的什么心思。这么一想,我打定了主意,赶紧闭上嘴巴,缓了口气,像往常一样,望着她笑笑,问她今天好不好?晚饭吃的是什么?她用几句话打发我,语气平淡,但也谈不上厌恶。我看她坐在那里,双手托着下巴,一副出神的样子,便悄悄走开了。

  我当然没有去吃饭,这可不是吃饭的时候。我绕到了不远处的铁路大厦,我认识那儿的门卫,我跟他打了个招呼,说想上楼顶透透风,抽支烟。“把烟头带下来。”他瞪着眼睛说。像这么认真负责的门卫如今真是太少了。我乘电梯来到楼顶,这楼并不算高,只有九层,但站在这里望着我的小旅馆还是非常清楚的。我看见夏阳从一棵树后面突然出现,我就知道这个该死的家伙一直藏在那里打着坏主意,幸亏我当时没有跟出来,不然被他一早发现了。我看到他像一只老龟缓慢朝荔蜜走去,他没有戴帽子也没有戴墨镜,他已经卸下了伪装,准备去和荔蜜见面了,我的猜测真是一点儿也没错。他来到门口,站下来,看上去不是一个人,而是一道不规则的阴影,要消失在这夜晚里边了。我看不见荔蜜,就算能看见,我也看不清她脸上的表情,我还没那么好的视力。我应该准备一架望远镜带上来,可我完全没有时间去准备这个了。过了一会儿,啊,不知道是不是过了一会儿,因为我的心里乱得已经没有时间概念了,也许他们聊了很久,不论如何,夏阳忽然上楼去了,荔蜜一直站在那里,像是在等待着什么。果然,没过多久,夏阳带着行李下来了,荔蜜跟他一起走出了旅馆。他们并排走在一起,夏阳外侧的那只手提着行李箱,他内侧的那只手看不到,但能感觉到他们挨得很近,也许手牵着手。他们向火车站的方向走去,看上去就像是一对去远方旅游的情侣。那正是我心里盘算着想做却还没做成的事。

  他们绕过那棵树,走进了火车站广场,走出了我的视线。我的眼前只剩下黑暗和荒凉,我的心里也是一样。我开始后悔刚才竟然给他们创造了见面的机会,但是,如果他们是提前约好的呢?看他们自然顺溜的样子如果说他们已经为此精心准备了很久那是一点也不奇怪的。那样的话我还有什么后悔不后悔的。我此前经常会担心奎亮会把荔蜜从我身边抢走,可我发现荔蜜其实并不爱奎亮,她和奎亮有过那档子事完全是她年少无知造成的,有些女孩子纯真无邪可就是会突然间喜欢上一个烂人,以为那样放荡不羁的世界很精彩,最后才发现那个世界充满了可笑的愚蠢,可这个时候时间已经不能倒流了,那种可笑的愚蠢就会跟鬼魂似的呆在她们记忆里让她们开始没完没了地嫌弃自己。我想荔蜜就是这样的。我是多么理解她,可我无能为力,我所能做的都已经为她做了。夏阳还可以为她做更多的事情吧?那是确定无疑的。但我自己该怎么办,荔蜜离开后,我的眼里和心里都是黑暗和荒凉。

  我吸了一支烟,想到了我为奎亮的最终结局所准备着的那把猎枪,那就像是黑暗中的一个把手,虽然不知道会通向哪儿,但好歹是一个把手,握着它会感到有所心安。我没有把烟头带下去,而是直接从楼顶丢了下去,结果是一样的吧。我转身下楼,向家也就是旅馆走去。我脑袋里满是对荔蜜和夏阳在一起的各种想象,我以为我的脑袋早就跟混凝土一样迟钝无感了,可现在这种丰富多彩的想象让我的脑细胞变得异常活跃,那些戈壁滩样的麻木开始松动起来,我在被这种想象压垮的同时也变得像个真正的人那样深邃起来,仿佛一下子悟到了人活着的最本质的那些道理。我竟然还想起了中学时语文老师在课堂上讲的几句话:当星星在高处闪耀时,蚯蚓却在底层悄然泯灭;可星星的光芒,也曾照耀过一条微不足道的蚯蚓。我不能肯定自己的记忆是否准确,尤其是第二句,充满了失败者的自我慰藉,很可能是我自己的潜意识杜撰的,但管不了那么多了,我百分百确定自己就是一条匍匐在地的蚯蚓。我想钻进地下去。我第一次意识到曾经采矿的黑暗地下原来才是最宁静的。

  只要,你不再心存幻想。

  十

  那就这样走吧,在这刚刚结束的黄昏,在这肆意铺展的夜晚。他站在窗前,看到运煤车呼啸远去,黑色的车身完全融入进了夜色之中。他打开窗户,向远处尽力望,想看见远处的山峦,但是除了一团团的黑暗,什么也没看到。过了一会儿,几点移动的灯光出现在黑暗中,那是汽车还是火车他无法分辨,他只是觉得那黑暗仿佛很黏稠因而阻力很大,灯火移动得相当慢,和他此刻的心情一样。就这样走了吗?空气中怎么充满了黏稠的滞重,让他连一个转身都变得如此困难?他深深呼吸了一口充满着煤灰气息的空气,仿佛把这里残留的记忆通通吸进了身体里打包带走,然后,自己与这里便再无关系。

  他提起行李,向外走去,好像把自己硬挤进什么看不见的陌生东西里去。他来到楼下,看到荔蜜站在那里,而不是坐着,她一直站在那里等着他,想到这点他的心觉出了一些温暖。她看到他下楼来了,甚至还冲他微笑了一下,仿佛他们是约好一起去什么地方旅游。这样的想法让他非常乐意离开这个破旧却充满了象征的小旅馆。他们一起来到街上,两个人什么话也没有说,便向火车站广场走去。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也不愿说些什么,努力保持着那种一起去度假的幻觉。他故意和她挨得很近,胳膊都触碰到了一起,但她并没有躲开,任他们的身体紧挨在一起,他想牵住她的手,却一直犹豫着没有行动。

  “去省城的车很多的,这里有百分之九十的车都会路过省城。”荔蜜像个导游一样向他说道。

  “是的,我知道。”他这样说完有些后悔,他应该让她继续说。

  “我曾经在省城上过美容培训班,还想找过你的。”荔蜜不看他,看着候车室的方向。

  “我完全不知道,”他抱歉地看着她,“要是知道的话我肯定去找你了。”

  “你找我干什么?”荔蜜依然没有看他。他们并排站在候车厅门口的一侧,有了送别的氛围。

  “找你……都是老同学,为什么不能去找你?”他有些尴尬。

  “我那样伤害过你,你为什么还要找我?”荔蜜回过头来看着他,他看到她的眼睛里似乎蓄满了泪水,亮晶晶的,但周围光线比较昏暗,他不敢确定。

  “那都过去了……是的,是有些伤害的,但是,我总会想到你,觉得你那样做也许有别的什么原因吧。”他想找个台阶,让大家都下去。

  “没有什么别的原因,我自己都不知道什么原因,也许……也许我觉得你太好了吧。”

  他觉得眼泪就要掉下来了,他觉得自己心底隐隐的一种感受终于得到了证实,那就是荔蜜并不讨厌他,甚至还认为他太好了,他有些喜出望外,就像是含冤监禁多年的囚犯终于看到了平反的希望。他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只是上前一步,想要轻轻抱住她。

  但她推开了他,说:“不过,你的好跟我没什么关系。”

  他愣了下,沉冤昭雪的希望瞬间面临破灭,他无法甘心,感动与愤怒夹杂在一起终于使得眼泪掉了下来。这让他看上去有些伤心欲绝。

  “这么多年过去了,我还想着你呢。”他用力盯着她的眼睛,如果那双漂亮的眼睛里真的有泪水,那么他觉得自己的目光就会像电流一样进入她的心底。

  “说真的,我倒是没怎么想起过你,”荔蜜扭头不看他,她看着大厅里边,“我有我的生活,你也都看到了,虽然就这么回事,但毕竟是我的生活,我得度过里边的每一天。”

  “那你过得开心吗?我觉得你并不开心。”他听出了她的软弱,就像登山找到了突起的石台,他要踩着它趁虚而入,让她不得不更多地敞开自己。

  “让你看到我这样,你应该会高兴的,当初我那样对待你,现在是这样的下场,你这次回来就是寻思报复的吧?我觉得你的目的达到了,看到我可悲地还活在这个鸟不拉屎的小地方,你满意了吗?”荔蜜再次盯着他看,眼睛里的泪光没有了,因为流了出来,脸颊上湿漉漉的一片,她也并不擦拭,似乎对哭泣毫无感觉。

  他右手紧攥着提包,全身都绷得紧紧的,像一把直立的弓要把自己弹射出去。他已经判断出荔蜜的这些话只不过一些自怨自艾,这样的情绪她肯定已经压抑了太多年了,他的到来是为她提供了一个发泄的舞台,每个人都需要这么一个舞台,这个舞台将会成为一种记忆的节点,在未来的岁月中聚集各种各样的细节与想象,从而构成了一个人记忆的结构,也就构成了一个人的本质。因此眼下这个时刻对于荔蜜来说太重要了,他看着她无比美丽的眼睛简直要为她悲悯得大声哭泣了。

  “对不起,我绝对没有这样的意思,如果你说的可悲生活是贫穷的话,那么我的确不算太可悲,但生活不仅仅是富有和贫穷,还有更多更重要的东西,比如说,比如说我的生活中就缺少了你的这双眼睛,这是任何财富和地位也不能弥补的。”他觉得自己的话太文学了,像是夸张的台词,但这反而是他最真实的想法,是他今天第一次见到荔蜜时便升起盘旋的念头。既然这个时刻会成为最后的告别,那么他为什么不把心底的话说出来呢?他早发现人最在意的并不是日常的吃喝拉撒,人最在意的其实是自己的想象。为了想象的实现,人愿意付出在别人看来完全不值得的甚至荒诞的巨大付出。他不就是这样的吗?他清楚地意识到这一点,并为此感到了一种恐慌。

  “我知道,我的这双眼睛是很漂亮,但总有老的一天。”荔蜜一直盯着他的眼睛,不再回避,她的软弱也就不再是软弱,而是一种看破红尘的洞彻。

  “二十年了,它都没有变。”

  “再过二十年,它一定会变。”

  “不会的,”他又加入自己的想象,“当然它会衰老,但它最本质的东西不会变,那就是你看着这个世界的眼神。”

  他以为荔蜜会笑话他的酸腐,但她没有,看来女人面对甜言蜜语总是会失去理智。但谁又能指责他说的不对呢?他是真心实意地那样说,就像他已经看到了那双眼睛的衰老,那些鱼尾纹,那些细微的斑点,但他在意的依然只是那双眼睛的美丽,那种美丽肯定不是一种机械的组合,那其中的的确确是有着说不清的生命奥秘,那种奥秘随着年岁的增长其实更加丰富了,似乎在鼓励着他去慢慢接近和探索。

  “不说这些了,还有什么意义呢?你回去吧,我去看看车次。”荔蜜转身走进候车厅,里边零零散散坐着不多的人,她跟检票口的工作人员打了声招呼,看来他们是老熟人了。那个工作人员蓄着大胡子,有些凶神恶煞,显然注意到了他,朝他投来了一束含意不明的目光。他尽量表现得平静,让对方的目光如一粒石子掉进湖水中。荔蜜跟大胡子说了几句话,大胡子点点头,又看了他一眼。荔蜜走过来对他说:“十分钟后就有一趟车去省城的,我帮你打好招呼了,你等会直接上车,在车上再补票。”

  他除了说声谢谢还能说些什么呢,他觉得自己很无力,顺着荔蜜的意志被安排却无法做出丝毫的反抗。他应该反抗吗?怎么反抗呢?告诉她他现在还不能走,同事还在等着他?告诉她他并不是一开始就存心来找她的而是缘于一种怀旧的思绪?告诉她他也不知道事情会弄到这一步该如何收场这是他毫无计划的结果?他们一前一后走到离检票口不远的一排椅子前,并排坐下,大胡子站在不远处,用眼角的余光扫视着他们。荔蜜坐得端端正正的,目视前方,反而格外充满了送别的凝重。他们之间这种古怪的氛围是一定会引起旁人侧目的,他觉得他们更像是一对生活多年终于离异的夫妇。

  “都会过去的,”荔蜜把双手放在膝盖上,像是忽然间感到了抱歉,她扭头微笑着望着他,“你想啊,距离我们上次说话,都过去二十年了。”

  “二十年发生了多少事情,数都数不清,但现在好像那些事情都没发生似的。”

  “我也有这样的感觉。”

  “时间像是停在某个地方,并没走,”他也回望她,笑了笑,“下次你来省城,记得找我吧,我请你吃饭。只是吃饭,老同学之间的请客,不用担心。”

  “好的。”她点点头。

  任何人在这样的环境下都会这样说的,仿佛那是一场牢牢约定的盛宴,而不是一种想象中的客套说辞。

  “奎亮呢?在做什么?”他的嘴巴仿佛忽然失去了控制,居然问出了这么一句犯忌的话。也许是因为他看到荔蜜移开的脸上惶然的表情知道未来的那场饭局只是语言的泡影了,他的难受劲又浮了上来让他做出最后的挑衅。他迅疾感到后悔,因为他看到荔蜜听到这句话之后浑身颤抖了一下,就像睡熟的人在大冬天突然被揭开了被子,她的双手更紧地握住了自己的膝盖,仿佛只要保护好那里那么身体其他的地方就不会着凉就不会受伤。

  “你问他干什么?他死了。”荔蜜说完这句话,站了起来。

  “啊?!”他一愣,瞬间明白这是一句极度愤怒的气话,赶紧站起身来拉住了她的袖子。她抬起胳膊想要挣扎,但他顺势握住了她的手。他紧紧握着她的手,她反而冷静下来了。这时火车进站了,候车厅看上去不多的人们聚集在检票口的时候竟然还显得有些拥挤,他顺势拉着她的手排在了队伍里边。大胡子显然注意到了这一幕,但是人群像洪水那样冲断了他目光的栅栏,他不得不频频低头验票。荔蜜想挣扎着甩开他的手,他伏在她耳边说:“就再送送我吧,不知道什么时候再见了。”荔蜜便由着他往前拖拽,路过大胡子的时候,他用提包挡在外侧隔断大胡子探询的眼神,荔蜜朝大胡子喊了一句:“我送送他。”大胡子点点头。他们顺着人流很快就走到了车厢门口,荔蜜说:“好了,夏阳,放开我,你回去吧。”“你先送我上来,我有东西给你。”荔蜜迟疑地望着他。“很快的!马上!”他几乎吼叫了起来。她被他的气势给震慑了,愣怔了一下,在这瞬间,他用力一拉就把她也拉上了车。他们一起站在车厢的连接处,荔蜜焦急地说:“什么东西?你怎么刚才不给,眼看车就要开了啊!”“等等!”他把包丢在地上,然后张开双臂像头大棕熊一般将她紧紧抱住了。“放开我!你这个混蛋!”她这是真的发急了,他并不意外,这是搁谁身上都得发疯的事情。他把头埋在荔蜜的肩膀后边,任她如何打骂就是不放手,他听到荔蜜哭了起来,哭得很大声,他有些慌乱,很怕有人上来干涉,告他拐卖人口,但就在这时,他和荔蜜一起感受到了一阵巨大的晃动,然后脚下的地面移动了,并开始了有节奏的震动。他抬起头来,看见车站正在窗外缓慢退去,站台上的灯光像是有人按着开关似的,一下一下把光打进来。大胡子追着车跑了一会儿,然后大张着嘴巴像雕塑一样凝固在站台上。荔蜜的哭泣声已经不知不觉停止了,她泪眼朦胧地也扭头望向窗外,眼睛里充满了茫然无助的情绪。他感觉到荔蜜的身体松软了下来,几乎完全沉入到自己的怀里了,他们看上去完全是一对紧紧拥抱在一起的情侣。很快,他看到了小孙旅馆的那扇窗口,他曾长时间站在那里看火车,而此刻他却站在火车上望着那扇窗户,他知道在夜晚从那扇窗可以清清楚楚地看到车厢内的一切,因此,最残酷的事情发生了,他看到那扇窗户的后边站着一个人影,那个人影一定是小孙无疑。小孙手里端起了一根沉甸甸的条形物体,似乎是一把枪,荔蜜显然也看见了,她的手像动物的爪子样紧紧抓住他的背,嘴巴张得大大的,嗓子眼里却发不出一丝声音。这时,火车拉响了刺耳的汽笛,开始了加速,那扇窗户从视野的一侧很快滑到了另一侧,随后他们看见了绚烂的火花,紧接着听见了受潮的鞭炮般沉闷低沉的爆炸声,那声爆炸被火车甩在了身后,回声变得越来越低沉,像是向下渗入到了泥土深处。--他的脑海里居然又想到了那个物理学名词:多普勒效应。

  “多普勒效应。”他脱口而出。

  “你说什么?”荔蜜惊魂未定地望着他。

  “刚才……真是特别典型的多普勒效应。”他嗫嚅着说,并不觉得自己说这话有些前言不搭后语的荒唐。

  这时火车已经离开了小城,本就不多的灯火遽然远去,窗外沉入了荒凉的黑暗。车内的灯光也无法穿透那无边的黑暗,只能反射回来,这样便形成了镜面效果。他看到黑色的镜中他和荔蜜搂抱在一起,荔蜜有些迷惑地看着他,这样反而让她显得更加楚楚动人。接下来该怎么办,他一点想法也没有,他的思维甚至都不敢触碰他闯下的这场大祸。但他此刻认真望着镜中的倒影,忽然觉得心满意足,仿佛这是他预谋已久的计划终于成功了。他在那黑色的镜中看到了自己的另一重人生,尽管只是这么惊鸿一瞥,他也觉得巨大的满足。那正是他认为的作为人的本质的那种想象力的满足。他扭过头来,发现荔蜜还是一脸迷惑地望着自己,他不再犹豫,附身吻到了那半开的嘴唇上。令他没有想到的是,那嘴唇并没有拒绝他,反而热烈地迎接着他的到来。

  现在,火车钻进了山洞,像是钻进了时间的某个隐秘的拐角,他们得赶快利用这世上难得的差错做出正确的行动。

  【责任编辑 张晓红】

  □ 王威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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