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庄传(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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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发布时间:2018-07-01 16:11

  有时候妈妈跟多宝说:“今天买的是好东西,到家里再给你。”

  多宝一路上问:“什么好东西?让我看看。”

  妈妈就是不告诉他,还带着一脸神秘。

  终于到了家里,妈妈说:“你准备好了?拿住啊。”

  多宝用力挽开妈妈的手,里面什么都没有。

  多宝还以为妈妈在捉迷藏,继续问:“妈妈,东西在哪里?”

  妈妈说:“好东西给你了,它叫‘捉不住’。”

  多宝知道上当了,就大哭。哭久了,爸爸就烦了,他说:“你再哭我就给你‘五瓣栗’吃。”于是,多宝就停下哭泣,他才不要吃五瓣栗呢,不就是拳头钉吗?

  大人们总要骗小孩子,但小孩子的注意力就被这些神秘的说法迷住,忘记了失落。

  村庄前面的溪坑水一直流到仙岩街,一路上汇集各山各村的溪坑水,在仙岩街那里汇集成大溪坑。这条溪坑一直流到海东县城,再流到大海洋。多宝有点羡慕溪坑里的水,甚至羡慕小河里的鱼,能顺水而下,一直游到县城。村里就有童谣唱去县城的一些地点:“老倌头,卖猪头,卖到岭口歇一歇,卖到海东吃馒头。”

  多宝经常思考:外婆为什么不是仙岩街上的人呢?否则就可以去街上住几天。他就希望姑妈嫁到仙岩,希望几位姐姐快点长大,嫁到仙岩去,这样,他就有街上的亲戚了。有一个街上卖豆腐的人,妈妈说她本来也是山根陈村人,但多宝看她不像是山根陈村的。嫁到街里就变成了街里的人,走路就慢起来了,对一些狗屁小事情就不会大惊小怪了。

  多宝爷爷有一个姐姐,他叫姑婆,嫁在外村。他姑婆有一个儿子,考上了名牌大学,大学毕业后,在宁波做官。因为有宁波亲戚,全家就觉得比村里人活得通气。爷爷讲起宁波,神情总是很满足。多宝经常问爷爷:“宁波有山吗?宁波人每天看电影吗?宁波人的菜是谁种的?宁波城要几天才能走出头?听说宁波人不用挑水,水直接流到家里的水缸里?”

  宁波对多宝来说,还有更特别的含义。奶奶告诉多宝:“你宁波姑婆年纪很大了还没有孩子,就去多宝寺拜佛求子,结果有了你表叔,他就叫胡世宝。你妈妈生了两个孩子都是女儿,我就去多宝寺拜佛,你是我在多宝寺拜佛求来的,就叫多宝。两个都是多宝寺送的宝贝,希望你也像世宝表叔一样考上大学,将来到大城市去做大官。”

  在多宝的心里,最美好的还不是仙岩街,不是宁波,而是北京天安门。如果什么时候能去北京天安门,那就是神仙了,那这辈子就心满意足了。他只能从两个地方看到北京,一个是他经常出差的大叔叔的那只手提袋上,还有就是他堂弟的一张照相里,堂弟站在天安门城楼前,是在仙岩街照相馆里拍的。

  多宝还很想去的是南京长江大桥,两角钱钞票上印着的就是南京长江大桥,他床上的木板壁上贴着一幅画,画的就是南京长江大桥。他每天一睁开眼睛就看到画上的雄伟的桥头,他很喜欢桥头上红色的火炬。他盼望长大,盼望长大后去很远的地方,看很好玩的世界。

  老百晓好像从来不赶集。他要卖的草药、劈柴都托聪明人带去卖。他要买的烟酒、种子都叫聪明人给带回来。

  多宝问他:“百晓公,为什么从来不去赶集?”

  他说:“我不像你小孩子,那么想去仙岩街,我哪里没去过?仙岩街不就是人多、房多?你没钱,供销社的东西也不会自己进你的家,没意思。”

  最后他感慨道:“走过四向六码头,吃过奉化芋艿头,走遍天下,不如山根陈樟树脚下,我是哪里也不想去了。”

  后来,他确实哪里也没去,也去不了了,因为他去了坟山。这个人就是死亡也搞得像他讲的大话。死之前,他先到生产队算来工资,然后到道士那里挑好出丧的日子,在抬棺材的伕子那里付好钱,余钱都交给聪明人,让聪明人负责他的后事。棺材是十年前就做好了的。然后,他自己把自己吊死在家里。抬棺材的人按照他说的时间来到他家,他果然已经死了。多宝听他奶奶说,吊死的样子可不好看,口舌吐得长长的,就像他以前描述过的吊死鬼的模样。

  他出丧的那个晚上,多宝梦见了他。他经过多宝身边,准备去山上望山,多宝问他:“百晓公,你为何要自己死掉?”

  他说:“鬼生了很多小鬼,小鬼们也想听我讲大话啊。”

  然后多宝看见老百晓会飞了,一闪就闪到山顶,山顶上他一辈子养过的所有狗的鬼魂一起背着他飞起来,就像一朵云。他还向多宝挥了挥手,跟多宝说:“小鬼,我要到天安门赶集去了。”

  八、水稻

  陈多宝小的时候,他的村庄还是一个生产粮食的地方,所以,村庄首先是农作物的天下。农作物也有贵贱,水稻就比其他娇贵。因为稻田总占据山野上最好的位置,既要平整,又要能经常放进水,不能造田的地方才当地。种水稻前,田要精耕,种水稻后,活要细作。水稻春天育秧,初夏插秧,几番耘田,几番施肥,几番除虫。割稻后,还用专门的打稻机脱粒。水稻占据一年中最好的生长季节,占据最好的劳力,需要花费最大的心机。还要施肥田粉,喷农药,种水稻最花钱。村里交公粮也是交稻谷,没听说过交麦子的,国家发给居民户口粮票,主要也是买米的。所以,与小麦相比,水稻有点像城里人,大家对它有敬意,服侍得特别认真。

  每年二月二一过,几阵春雨过后,春耕立即开始,田都有点蠢蠢欲动,农民们也蠢蠢欲动,农具们也似乎蠢蠢欲动。任何植物都从大地上冒出来,谷种也在坛子里做着发芽的梦吧。

  把休息了一个冬天的牛赶到田里,犁田、耙田,首先把秧田里的土翻起来,弄细、弄平,直到没有一颗小石子,没有一点疙瘩。将事先发好小白芽的谷种撒下去,然后盖好塑料薄膜,塑料薄膜四周自然要捺好小石块。

  清明一过,燕子来了。先是某家的燕子来了,没几天,所有人家的屋檐下或者楼板下面都住上了燕子。燕子来了,春天才算真正像个样子了。

  燕子来了,就可以插秧,燕子好像整个冬天都躲在稻田里的泥土里似的,在爷爷、叔叔们犁田之后突然开心地翻飞在湖面一样的稻田上。

  青蛙也是从地里被惊醒的,这边田刚犁好,水刚放满,那边青蛙已经咕呱咕呱地叫开了,听起来就像是在吹着水泡,水越满,叫得也越响。

  这个时候秧苗也已经长得绿油油的了,不再像刚抽出叶子时候那样嫩黄的,有点像多宝这些五六岁的孩子,有点老三老四了。

  稻田没有秧田那么讲究,但同样是要犁田、耙田,把田岸重新做好,把田里壁的草拔得精光。经过收拾以后的田就像过年前男人们理了发一样,显得干净和精神得多。那些天,就是所谓忙月的日子,牛是一点没得空闲,人也一点没得空闲。

  村里的人们一大早起床,坐在独脚木凳上拔秧。双脚泡在水里还是冷冰冰的,还有蚂蟥叮咬,把蚂蟥拿开伤疤上就是一摊血。大人们让孩子们去拿点盐,放在蚂蟥身上,蚂蟥就把血吐光,只剩下一张皮,算是死了。如果把蚂蟥弄断,它就会变成两根,三根,它是不会死的。

  聪明人说:“那是罗隐的缘故。罗隐是圣旨口,说什么就是什么。有一次,罗隐帮一个地主种田,地主的点心是面条,和他一起的人不相信他的法术,他就顺手把一根面条扔到田里,它就爬起来,爬去咬那个人,那就是蚂蟥。那个人把蚂蟥扯下来,摘成两段,就变成两根蚂蟥,摘成三段,就变成三根蚂蟥。”

  聪明人就住在多宝奶奶隔壁,最初引起多宝注意的是,聪明人一家特别干净。他家的地扫得一尘不染,他家的餐桌上有一只精致的竹罩,他老婆的头髻总是梳得一丝不乱,他家孩子的衣服都穿得特别洁净。他家的猪圈也很干净,他的劈柴都叠得整整齐齐。连他家自留地的菜看上去也特别干净,篱笆做得很讲究。他们全家讲话速度都很慢,总要把每一个字都讲得很清楚。而聪明人又是他们家讲话最慢、动作最慢的,连吃麦饼都一口、一口慢慢来,在麦饼上留下完整的牙痕。

  聪明人就是到田里干活也是穿得干干净净的,好像去做客一样,尽管他特地穿上打补丁的衣服,但他老婆打的补丁也要比村里别人老婆打的补丁漂亮,一圈圈棉线从里到外很匀称,就像一个漩涡。

  当孩子们的好奇心被吊起后,聪明人就开始讲古了。

  他说:“罗隐是皇帝命,但偏偏碰到讨饭运。罗隐老爸早早死掉,没饭吃就讨饭。一次,他仰天睡着,一根讨饭棒横在头上,就像一个‘天’字。他转了个身,讨饭棒横在腰上,就像个‘子’字,加起来就是‘天子’,天子就是皇帝的意思。每次他走过神庙,神佛都要起身致意的。他老娘不相信,就在一个神佛身上放了一把剪刀,当罗隐走过时,剪刀真的掉到地上。他老娘很高兴,在烧饭的时候念叨,一朝我罗隐做皇封相的,欠别人的债都可以还干净,借东家盐一遭,欠西家米一遭。她讲话大口舌,讲不清楚,而灶山上的灶司菩萨是聋子,听不清楚,把一遭一遭听成一刀一刀,以为她等罗隐做大官后要杀人。于是他上天报告给玉皇大帝,玉皇大帝就派雷神去找罗隐,把他身上的龙骨换掉。雷神来了,罗隐就躲到石头下面,嘴里咬着茅坑踏板,结果龙骨换成了凡骨,但嘴还是圣旨口,说什么就是什么。一天中午,罗隐来到一块田头,肚皮饿死了,向那种田人讨饭吃。种田人在耘田,中午送来的饭还没有吃,便说,你把我的中午饭吃掉好了,我自己回去吃。罗隐吃好饭,就在水田里拉了一堆大便。那耘田人埋怨说,你这人真勿识相,给你饭吃了还把大便拉在我田里,勿管人家臭死。罗隐只得用手把粪便从田里捧到旁边的黄豆地里,他一边捧,一边说,这一来,黄豆再不用施肥,而稻田里却缺肥料了。因罗隐是圣旨口,从此,黄豆不用施肥,而稻田总是嫌肥料不足。罗隐法力实在太大了,后来还是老天把他收回去了,捺在大山脚下,所以你现在朝山喊一声,山就应你一声。”

  这样一个故事讲下来,田里壁也快捉拾好了,日头也半天高了,再过半个时辰就可以归家填肚皮去了。

  有些孩子还是不甘,让聪明公再讲一个呆卵子丈的故事。

  他摇摇头说:“不讲了,不讲了,天晏了,故事不能当饭吃。”

  虽然他的动作慢,但他拔的田里壁比有些人眠床里壁还干净,一根草毛都没留下。

  这边稻田收拾好,那边秧田里的秧也拔好了。后生们用专门的秧担把秧挑到田边,一只只秧抛到田里。一丘田大概要多少担秧,大家都是有数的,最后种完总是正好。

  种田前先用一根塑料线拉好,沿塑料线先插上一行,接下来以这一行为标准,两边一人七八行插上,一边插秧一边屁股往后退。

  同样是后生,赚一样的工分,但插秧的速度有快慢,秧插好后的样子也有弯有直。插得慢的人就要被人嘲笑,或者几个人打赌比快,输了的买一包香烟。

  他们越插越快,右手一上一下就像妇女织渔网,手一沾到水就插好了,边上的人都看得屏住了气。

  不一会儿工夫,收割了紫云英后灰色的稻田就好像重新穿上了绿色的衣服,然后,一丘田一丘田穿过去,一个山湾一个山湾穿过去,没几日,早稻都种好了。

  就好像村里有人结婚后,或者过了一个节日之后,种好了早稻的田野安静得让人觉得有点无聊。好在山上的乌饭成熟了,地岸头和路里壁到处都是,甜甜的,孩子们可以放开肚皮吃个饱,那几天,全村的小孩都吃得舌头发紫。

  这个时候,总有一个老实的外乡人来到村庄。他是一个小后生,几乎不说话,背着一个帆布袋,手里拿着一支粉笔。他走到每户门口,说一句“利沙剑”,意思是把牙齿像头梳一样的镰刀弄锋利。家里就把沙剑交给他,他就用粉笔在你的门口做一个记号,又用另一把沙剑在这把沙剑柄上做个记号,这样一个月后送回来的还是你家的沙剑,绝对不会搞错。

  天一天热一天,水稻一天长高一点。原来行与行之间还有很大的缝隙,慢慢地整块田都长满了稻谷。最热的天气、也是早稻发黄可以收割的日子到了。

  割早稻犹如节日,村里总是很热闹。一大早,能落田的男女老少都去割稻,把一丘丘稻放倒。总有小孩子割破手指的,除了特别严重的回村里赤脚医生老猫那里包一下,伤了一点点的就用火柴壳上的磷纸捺一下,再深一点的剥一个蛤蟆皮包上。

  年强力壮的男人负责打稻,脚不断踩打稻机,手捧着一捧稻,让稻谷脱落在打稻机铁桶里。割好了稻的小孩则负责将地上的稻送到打稻者的手上,老头子则将脱粒后的稻秆缚起来,与孩子们一起从水汪汪的田里拖到田边的路上或者山坡上。

  另一部分人则又负责将脱落下来的稻谷拨到箩筐里,挑回到村里的晒场上。妇女们则在晒场上将稻谷先用风车将稻秆毛吹掉,再晒到竹簟上。

  像多宝这样的小孩不是在田里捉稻头拿回家喂鸡,就是在操场上拿着一束竹枝防止鸡啊鸭啊鹅啊麻雀啊吃稻谷并且把粪便拉在稻谷上。

  到黄昏,晒好了的稻谷堆成山,乌炭的老爸戴着老花眼镜,手里拿着一支钢笔,桌子上放着一本账簿,乌黑的木算盘打得嘚嘚响,给大家分稻谷了。稻谷是根据每户人家的人口多少和工分多少相结合计算的,两个人抬着生产队里的大杆秤,称好了就是个人的了,可以挑回家放进自己的谷仓里。

  夏天老是要下雷雨,大人们根据云的颜色和距离,根据风的方向和力度,再结合广播里的气象预报,能把雷雨来临的时间准确预测。总是只被雷雨淋到两三点就都已经把稻谷收到家里。有时候暴雨来得实在太快,那么就快速地提起竹簟,让稻谷集中到中央,再将竹簟拉起来盖到稻谷上,再在上面盖一块尼龙薄膜,再用捺簟的石头捺住四角。

  早稻一割好,牛又要把稻田犁一遍、耙一遍,准备种晚稻。聪明公又要将田里壁的草拔一遍,罗隐的故事又会讲一遍。

  越忙的时候,小孩子总会忙里偷闲,而聪明公总像个先生,总有心情讲古。他说:“十二生肖是猫排的,但猫把自己排落了。本来是牛最大,老鼠最小,但老鼠很聪明,跳到牛背上,在旁边的人都说,哪里来的这么大的老鼠,结果老鼠就坐了第一把交椅,牛只能排第二。玉皇大帝也是个糊涂官,猫排好了也就算了,文件颁布落来就是圣旨了,将错就错不能改了的。排好后,人家又说猫排得不对,猫很生气,跟子孙说,我们世世代代见到老鼠就抓。”

  早稻割了,晚稻马上种下,这个时候往往是旱季,水很宝贝。

  水库里的那点水给每个生产队轮流放几个钟头,满满的水库没几天就见底了。孩子们玩水洗澡的地方没有了,但可以每户人家分到水库里抓来的一两根大头鲢鱼,也算是一种补偿。

  大人们就辛苦了,每天要拗水。拗水像跷跷板一样的,将一根大木头架在架子上,一头吊着一只水桶,将下丘田里的水拗到上丘。一部分人则戽水,将溪坑里的水戽到一条水沟里,让它流向稻田。这个生活很吃力,但很吃香,围观的人也很多,因为溪坑水戽光后,石头缝里的鱼、虾、鳗、鳖都跑出来,并且谁戽归谁,不再集体分了。

  这个活一般都是归队里最活跃的年轻后生,这个时候聪明公往往站在边上发表评论,一边手里拿着比别人大一点、白一点的洋帽垫扇着凉风。

  晚上还要派人看牢田水,不要被外村人或别的生产队偷偷放去。外村是个大村庄,人也就凶多了,你不在他们就要偷水,但人在他们也不会抢水,毕竟村上面还有公社。

  眼看着稻叶都晒焦了,稻田都晒枯裂了,最后还是老天厉害,聪明公说那是白龙回乡望娘了,好像传说中的白龙一直还是小后生,并且仍旧在象山做长工一样的。每一个夏天,村庄里都能感受到一次解放,都喜悦地看着暴雨将整个山野浇得超过你的需要,每个人的心里也像填满了稻谷的谷仓,沉实得很。

  过了八月十六又是收晚稻的季节,因为和收番薯、种小麦同期,所以也是很忙的,只是没有收早稻时那样水汪汪的。

  晚稻比早稻香,早稻一般就是烧饭煮粥,而晚稻,尤其晚稻中的糯稻可以过年捣麻糍,可以炒糯米圆,可以做冬至圆,可以包粽子。

  米有那么多用场,难怪村里人对水稻那么尊敬和喜欢了。叫饭为大米饭,吃饭时碗里不能剩一粒,掉到桌上必须吃掉,否则就是罪过的。

  九、小麦

  所有好吃的植物,看上去都美丽、善良、亲切,就是皮肤粗糙的松树,它的花粉也很香,它松针上的蜜也很甜。而那些不能吃的植物看上去总是有点不近人情,甚至是有恶意的。

  人种的庄稼跟野生的草木又不一样,看起来更亲切,似乎有了人的表情和脾气。而自己种的庄稼,花了心血,也承受着期待,看上去就像是自己的亲人。

  庄稼在农民们的心里都是娇嫩的生命,会怕冷怕热,会饥渴,会怕饿怕病,也需要营养。他们给庄稼锄草时总是很小心,锄到苗就是锄了一条命啊。当孩子们在野外玩,如果要尿尿了,熬也要熬到自己家的自留地,或者自己生产队的地,尿可是庄稼最爱的营养啊。

  小麦就是一种善良的植物,也是给农民们带来无数享受和惊喜的植物。它不像水稻那么娇贵,一定要生长在肥沃、平整、有水的田里,如果没有足够的水,晒了几天太阳就病蔫蔫的;它也不像番薯那么随便落地生根;它更不像瓜果开那么漂亮的花,招蜂引蝶的。它总是默默无闻地开花结实。

  小麦种于冬天,整个冬天为荒凉的大地增添了绿意。整个冬天和春天,麦子是田野上最普遍的作物,所以山根陈村的童谣里《燕啊燕》里的燕子飞到山湾里也只好停留在麦子上:

  燕啊燕,飞上天。

  天门关,飞上山。

  山头白,飞上麦。

  山头麦头摇,飞到桥。

  桥上打花鼓,桥下聚新妇,

  聚个癞头新妇做麦果。

  麦果碎,嫁小妹。

  小妹穷,嫁竹筒。

  竹筒两头空,嫁相公。

  相公有奶奶,嫁田蟹。

  田蟹八只脚,嫁喜鹊。

  喜鹊不会飞,嫁雄鸡。

  雄鸡不会啼,嫁小生。

  小生不会做戏,嫁皇帝。

  皇帝不会管天下,嫁给瓦。

  瓦无边,嫁给大黄鳝。

  大黄鳝不会打洞,嫁给烂眼凤。

  烂眼凤双眼烂糟糟,嫁给猫。

  猫不会捉老鼠,一棒打个死。

  一到初夏,小麦就可以收割。就是收割也不像割水稻,人要站在水里,收割小麦可是脚不沾水的。但经过一个冬天的休息,面对一年中的第一次农忙,天又一日热一日,人还有点慵懒,干活容易感到浑身酸痛、四肢无力,所以,割麦的日子是很让一些懒汉心焦的。

  收割以后,麦粒归仓,麦秆当柴火烧,节日时剪成麦秆棍,念上一遍“南无阿弥陀佛”或是一些佛经,就是可以烧给神鬼当钞票用的宝佛草了。

  一年到头,几乎每天都要吃小麦粉。番薯、小麦、稻谷,这是山根陈村一带村庄的三大主粮,每天三餐都要轮流吃这三样主粮。早饭一般是蒸番薯或煮番薯丝,中饭要么是大米饭,要么是麦饼,中饭如果吃了大米饭,晚饭必然是煮面条,中饭如果吃了麦饼,那晚饭必然是粥,条件稍好的人家还会炒一盆粉干或者糯米圆之类。

  碾米厂就在老祠堂里,一个柴油机分别拖碾米机和碾粉机,所以,哪一天如果又要碾米又要碾粉,碾好一样后就得先关掉柴油机,皮带换了方向后再发动起来。这是进入村庄最早的机器,由村书记的兄弟乌人叔叔管理。

  柴油机为什么会转动?碾米机为什么能把稻谷碾碎,并且米归米,糠归糠?为什么能把麦粒碾碎,并且白粉归白粉,乌粉归乌粉?当陈多宝被妈妈带去牵口袋,他对隆隆的机器声感到又好奇又害怕,心里老想着这些问题。他觉得机器真是不可思议,城里人真聪明,单凭这碾米的机器就比整个村庄的聪明加起来还要多。

  赭色的麦粒被机器分为头遍粉、二遍粉、三遍粉和乌粉,头遍白如玉,二遍灰如银,三遍乌吞吞,乌粉粗垒垒。尤其是白粉和乌粉,像是两个鲜明的阶级。

  每年第一次吃新麦,村里人都要先做馒头,叫尝新。一年只有尝新和六月六两日是吃馒头的,所以,吃馒头是很开心的。

  做馒头还要馒头种,多宝的妈妈常年将一团石头一样坚硬的粉团放在碗橱里,闻闻有点酸,如果香喷喷的话,估计早被多宝偷吃了。要做馒头了,妈妈头天就把馒头种泡在水里,第二天将馒头种揉合进面粉。做好馒头,最后一小团面粉藏起来做种。

  面粉最常见的做法就是煮面条和做麦饼。

  面条最常见的是擀面条。将粉放在专门的木粉甑里掺上水搅和好,放在木面板上用圆面杖擀成薄薄的一层,再折叠起来,切成细细的面条。放入沸腾的锅里,一会儿就熟了。

  妈妈高兴的时候会做另外一种面条,叫拉面皮。拉面皮时,面粉的水分要更多些,擀得更厚些,用薄刀划成大拇指那么宽的一条一条,然后用手把它慢慢拉薄拉长。

  妈妈如果心情更好的时候,就要割麦虾了。多宝从小到大也没吃过几次,所以感觉比面皮自然更好吃了。

  煮面条离不开菜,最多的是土豆、青菜、葫芦、冬瓜、丝瓜,客人来了则加一个鸡蛋,什么都没有就放咸菜。

  夏日吃面条,热得满头大汗,嘴巴发出呼哧呼哧的声响。妈妈总是多烧一点,当餐吃不完留下来当点心,而冷面条比热面条更香,吃起来也快,就像喝冷饮一样的几口就囫囵完了。

  小麦粉还可以做成垂面,那个和米面一样可以当作走亲戚的礼物,也可以作为接待亲戚的点心。凡是可以作为礼物的东西往往不是每村每户都会做的,多宝外婆的村庄几乎家家都做垂面,而山根陈村却没有人做垂面。

  还有专门做麦面的机器,机器做出来的麦面就叫机器面,机器面比手工做的垂面整齐,但缺乏韧性,口感也没有垂面细腻。

  垂面也好,机器面也好,一般只有做客时才能吃到,都是面中的高级货。因为常用来做礼物,它们好像长着翅膀,即使今天在这一家,明天就说不定要飞到别的村庄别的人家,进入别人的肚皮。

  面条一般都用头遍粉或二遍粉,大家一起吃。但做麦饼或者馒头,那就有分别了,头遍粉给男人和男孩子吃,二遍、三遍给女人和女孩子吃,乌粉给大人最不喜欢的女孩吃。多宝奶奶说自己从小就是在多宝爷爷家做小媳妇(童养媳),小时候从没吃过白粉麦饼,都是吃乌粉麦饼。

  麦饼分对拗麦饼和圆麦饼两种,馅儿多又粗的要对拗起来,馅儿小又细的就包在里面,用面杖擀薄,擀成一个圆饼。麦饼贴在铁锅上,翻来翻去翻几次就熟了。

  小孩子总要想尽一切办法游戏,而游戏最初又似乎是大人为了讨好小孩而传授给小孩的。多宝和他的妹妹经常在薄薄的圆麦饼上用箸头戳一个洞,用一根麦秆穿过这个洞,像铜锣一样提着跑。伙伴们就会集体喊叫:“今日天气真正好,狗拖麦饼沿路咬。”

  多宝妈妈有时就地取材做比较讲究的麦饼。在她心情好的时候,会做麦饼烙。用海苔包的圆麦饼印上几粒芝麻,在锅里烤熟后再用饭锹架在热锅上或者锅底的灶洞里慢慢烤,直到又坚硬又松脆为止,吃起来特别香,有点像城里人的饼干。

  有客人来的时候,会买一块豆腐做麦饼,还灌进一个鸡蛋。多宝从没吃过鸡蛋麦饼,只能等长大了再吃。

  多年以后,他读大学时候的一个暑假,他睡在奶奶家。晚上,奶奶喜欢跟他讲过去的事情,其中就有跟鸡蛋麦饼有关的故事。奶奶说:

  “多宝,在你出生之前,本来还有一个姑妈。她很乖,五岁就开始织苎线,每市能织一斤。我哄她,好好织,到过年给你做一件花衣服。到了过年,我又哄她,供销社好相的花布还没进来,等进来了再给你买。过了年,一次,她肚痛,眼看快不行了就背到仙岩街卫生所打了一针。她还没上过街,我就带她去供销社看看。她看到了很多花布,她说,妈妈哄我,供销社的花布介多多,还说没进来。我继续哄她,等过年供销社将会进来更好相的花布,妈给你买来做棉袄。回来时碰到外村的一个亲眷,前脚后步跟进来,送来大概十只鸡蛋。眼看她不行了,我问她,你想吃什么?她说,我要吃鸡蛋麦饼。我就马上做了一个鸡蛋麦饼,但她没咬几口,就哎哟哎哟叫着断了气。”

  节日里最常见的食品就是麦焦,正月十四中午、七月半、十月半和过年的中饭都是吃麦焦。麦焦,据说是天台济公和尚发明的,他用一块面粉摊成一张皮,将所有剩菜卷在里面吃,就有了麦焦。

  做麦焦要准备麦焦皮和卷麦焦的菜。麦焦皮是面粉或米粉做的,粉搅和成熟后,用手涂在锅上,圆圆的,几秒钟就熟了。麦焦的菜也有讲究,比较理想的麦焦菜必不可省的有炒肉片、煎豆腐、炒海带、煮豆面、蒸毛芋、炒豆芽、菜丝干(萝卜丝干)、炒芹菜、炒海藻等九碗。像肉片、豆腐、豆芽、豆面、芹菜、海藻平日里都是没机会吃的,而卷麦焦时一股脑儿都吃上了。但多宝妈妈有规定,每张麦焦只能放一片肉,最多两片。

  多宝的爸爸曾经把外村的一个亲眷的女儿做媒嫁到舟山,每年过年,舟山人都会给他们带来海藻,黑乎乎的,看上去像是不能吃的橡皮线,但味道很独特,卷在麦焦里咬起来很有劲。

  条件好点的人家会用鸡蛋丝和炒面干(粉干)卷麦焦,条件差点的或者不是正式节日里吃麦焦,那么就是没有猪肉和豆腐,没有所有需要买的菜,而只有自己家里有的豆面、土豆、毛芋、菜丝干了。

  麦焦皮和菜都准备好后,先将麦焦皮平摊在桌上,再将各种菜搛到麦焦皮上,均匀地摊成一条,然后像卷席子一样地卷起来吃。各种菜卷在一起,各种菜的味道似乎都还在,但又交融在一起,你吃的是一种综合的香味和口感。

  每年夏至的中午,全村吃大馄饨。那一天一大早,外村的卖豆腐佬会把几板豆腐送到村里来,家家户户拿着一升黄豆来换一块豆腐。豆腐加咸菜、切成粒的豆面就是馅了。有煮的,也有蒸的,味道都很好。

  割早稻的时候,往往天还黑就出门了,出去之前不能只吃稀饭,要么煮饭吃,要么稀饭加上麦糊头。做麦糊头和做麦焦皮差不多,但麦糊头更厚,在里面揩点猪油,放点葱,特别香。

  除了小麦还有大麦,但村里很少种大麦。大麦长得呆咕咕,没有小麦好看,主要是喂牛,但偶尔吃一碗用石臼捣出来的大麦碎煮的粥也是很香的。

  多宝很喜欢爬上奶奶或者妈妈的膝盖,奶奶的双手拉着他的双手,和他前仰后合地做拉锯状,同时念着歌谣:

  叽咕拉锯(音同钙),油麻炒菜,炒到横头戴,

  横头戴人炒麦碎,吃一碗,藏两碗,

  一碗藏在碗橱里,一碗藏在锅孔里,

  让老猫咪拖个去,横头戴人出眼泪!

  每次念到最后一句,奶奶都会把双手放掉,在多宝即将倒下去的时候被她拉住了,很惊险,也很刺激。

  村里的大人经常说:“大麦未割就想割小麦啊?”意思是家里大兄弟还没讨亲,小兄弟就不能讨亲。

  聪明人就是样样聪明,村里只有他这个男人样样粉食做得不比女人差还比很多女人好,就是因为以前他家里只有一间屋,大麦未割割小麦,他弟弟先娶了。他弟弟是一个一年到头没几句话的人,人称菩萨,但一个漂亮的姑娘就嫁给他了,据说是叫灵活的后生去相亲骗来的。聪明人到了三十多岁才娶了现在的老婆,打光棍时间蛮长的,就练了这套女人烧饭的本领,又因为他当时没有家,每天晚上总是赶热闹,村里的种种言谈,他是集大成者,除了老百晓,村里讲大话就数他好。

  十、番薯

  多宝童年印象里最深的粮食不是水稻,也不是小麦,而是番薯,他可以说是吃番薯长大的。

  他爷爷讲过一个故事:“老百晓本来也有个儿子。有一天,他儿子跟他一起割麦。他儿子问他,麦割了种什么东西?他说,麦割了种番薯。他儿子又问他,番薯挖了种什么?他说,又种麦。他儿子说,就这样反复劳碌,做人还有屁意思?过了会儿,老百晓没看见他儿子,一转身,看见儿子已经用自己的裤腰带吊死在麦地边的一株乌桕树上了。”

  爷爷说这番话是教育多宝,既然生在番薯村,是条番薯命,就不要做白米梦。

  爷爷说:“水要往低处流,人要往高处走,即使是番薯命,日子也要过下去,也要不落后别人。如果像宁波表叔一样考上大学在城里做大官,那就可以一年到头穿洋袜着皮鞋,不管晴天落雨都坐在办公室里,不管荒年好年都有饭吃,不用落海,能吃到最好的鱼,不用上山,能吃到最好的菜,不用养猪,天天吃鲜猪肉。”

  村里的大部分人都是百分百的番薯命,一辈子种番薯,吃番薯。番薯是最不值钱的粮食,番薯丝是村里最让人生厌的贱食,但伺候番薯却是一年到头最重的活。夏日,一担一担肥料挑上山,秋天,一担一担番薯挑回家。爷爷说:“这世界上没有白吃的东西,就是天上落下白面,也得你自己起早去捡,没有人现成送到你手里的。”

  做种的番薯都是藏在村后竹林的黄泥洞里越冬。每户人家都有自己的一个小洞穴,只够一个小孩进去,还站不直,而生产队的洞穴则很大,大人都可以轻松进去,读小学之后,陈多宝曾经和几个同学躲到里面抽烟,有时会有蜘蛛网,有一股潮湿的气味,夏天则可以躲到里面乘凉。

  正月十四一过,挑个晴好日子打开地窖的木门,由孩子弯腰进去,将番薯一块块递出来。

  然后老爸像母鸡码鸡蛋一样的,带着孵育小生命的心情将番薯一块块整齐地码到菜园里。

  菜园事先经过仔细整理,把泥块敲得细碎如粉,铺上厚厚的一层猪烂(猪圈里被猪反复践踏的稻秆或杂草,糅合了猪粪、猪尿),猪烂上再均匀地摊上一层事先准备好的细细的泥土。

  番薯码好后再盖上一层细细的泥土,泥土上面再盖一层塑料薄膜,四周压上小石块。

  整个过程老爸都干得非常认真,带着神秘的微笑,像个接生婆。在孵番薯种时是不允许小孩子乱说话的,谁如果说这番薯种不好,那就要被打嘴巴,至少也要吃五瓣栗,据说,小孩子说不好,就会真的不好。

  总是有多余的番薯种,带回家来,将番薯削掉皮切成块,煮一碗番薯粥。好几个月没吃到番薯了,等番薯成熟又要等到八月,这几口番薯吃起来就特别香。

  不要几天,平整的地上就冒出一粒粒番薯芽来。到了农历三月初,番薯藤剪下来插到地上,新长出来的藤剪下来可作为番薯苗。小麦将黄时,把一尺长的番薯藤剪下来,趁着早晨或黄昏扦插到麦地里。插番薯最好是下雨天,番薯插下去就百分之一百活了。如果碰到大热天,那么还要割些柴草盖住幼嫩的番薯苗。

  不到一个月时间,番薯藤就蔓延开了,你盖住我,我缠住你,整块地都绿了。

  这个时候要给番薯施肥。施肥前要把粘在地上已经生了新根的番薯藤轻轻拔起,把它们朝同一个方向放好,顺便将各种杂草拔掉。这个过程叫反番薯,这是小孩子做的活。大人再在每一棵番薯边挖一个小洞,在每个小洞上浇一点肥料,这叫洇番薯。然后再把小洞盖上,同时将行间的泥土抱到行上,让番薯有足够的泥土,这叫抱番薯。

  洇番薯的日子往往正是一年中最热的天气,村里一些男人喜欢赤膊干活,背脊晒得黑黝黝的。锄禾还真需要日当午,草见锄就死,而阴雨天锄草,草的生命力可强了,你这边拔起,草掉到哪里就在哪里生根发芽,抢走了番薯的地盘和营养,真叫人愤怒和心痛。

  多宝感觉最痛苦的农活就是跟爷爷一起到自留地里伺候番薯。烈日当头照,肚子咕咕叫,两眼冒火花,可是爷爷非得要把某块地做好才回家吃中饭。那个时候他感受到做人真苦啊。

  一般番薯要隔一个月就反一次,翻来覆去反三遍,洇两次,最后一遍不需要施肥了。经过整个漫长的夏季,到了农历八月十六,就开始挖番薯了。

  主粮也好,蔬菜也好,头茬总是特别香,村里称其为“早头食”。

  县城里和镇上的工作人员、不种番薯的有钱人也喜欢这些早头食,价格就有点贵,比大旺时节贵好几倍。但村里大部分人也没这个生意头脑,只有大桥的父亲会把第一批番薯挑到镇里去卖,难怪他的绰号就叫“聪明人”,但大家都是带着讽刺的味道叫他的,所以,谁在大桥面前说“聪明人”就等于骂他爸爸的名字了。

  收番薯是很辛苦的,番薯藤要一担一担地挑回家,妇女们再用大铡刀把番薯藤铡到猪水缸里,明年上半年的猪食就靠这些番薯藤。

  一株株番薯像是小石头,是很有斤两的,担番薯是一年到头最大规模的挑重了。一部分鲜番薯蒸着吃,大部分都要晒成番薯干。番薯有些就在山上削掉皮,刨成丝或者片,晒在地上。更多的是挑回家里后再削皮刨丝,有专门晒番薯丝的竹帘,白天晒在院子里,晚上要移到屋底下或者在上面盖一层尼龙布。

  整个冬天的早饭都是吃番薯。头一天下午,妈妈就提着一竹篮番薯到河边洗干净,一大早,就起来将番薯一段一段斩好靠在锅边。蒸熟以后,靠在锅边的番薯都有锅巴,很香的。番薯皮也舍不得扔掉,可以喂猪。有时候也会用番薯煮粥,白白的番薯在粥里煮得黄黄的,味道更好。

  新鲜番薯吃光了,每天早餐就煮番薯干,红红的,甜甜的,偶尔吃几次其实味道还不错,但每一个早餐吃,每一年都这样吃,就着独盆咸菜吃,确实是令人痛苦的。

  到第二年割早稻时,连番薯干也不多了,那时候就煮番薯干粥吃。不够甜的话,用箸头沾几粒糖精放进去。

  村里人看不起番薯,但又离不开番薯,还用番薯做了很多味道很好、看起来离番薯很远的东西。

  过年每家都有几酒坛子番薯糕。番薯糕分两种。一种是挑选个儿大、表皮光滑、品种甘甜的番薯去皮后,刨成丝,煮熟后晒干。还有一种番薯糕是番薯去皮煮熟后,搅拌成泥,在一个模子里压实,切成小薄片。到了过年炒一下就可以了。金黄金黄的,又甜又脆。炒是放在黑色的砂子里炒,有点石头的香味。与番薯糕搭配的是爆米花,当地叫六谷胖,“吃番薯糕,生儿没卵泡,吃六谷胖,生儿滚腾壮”,好像有鼓励吃爆米花的味道。

  番薯可以做成番薯粉。村里约好某一两天磨番薯粉。洗干净的番薯,削了皮,担到碾米厂。这个时候碾粉的机器换成了碾番薯的,一块块石头一样的番薯出来后就成了番薯浆,放到不漏水的袋子里挑到河边。河边都是嘻嘻哈哈的人,河里结了冰,风是冷的,妇女们的双手都冻得通红通红的,但是大家心情很好,互相开着玩笑。跟做豆腐差不多的,将番薯浆在一个袋子里挤压,挤出来的是番薯汁,留下的是番薯渣。番薯渣喂猪,番薯汁沉淀为番薯粉,叫生粉,可以做豆面,可以烧甜糟羹,可以和着花生米做成番薯粉皮。

  这个时候,晚稻已经收割好,山野好像矮下了很多,轻了很多,看上去特别质朴。田地累了一年,终于可以休息几天了,就是种麦,也不像种水稻那样赶日子,小麦是长得不慌不忙的。河边码满了一桶一桶的番薯粉,在溪坑里的倒影似乎一动不动,村庄显得静谧而富足。

  过几天,将番薯淀粉拿出来晒干,捣成粉,就可以做豆面了。豆面都是晚上做,为了第二天早上给豆面冻成冰锤,再在阳光中拆开,这样冻过的豆面显得坚韧。番薯粉加上水搅拌成熟后放入豆面机,请年轻力壮的邻舍来帮忙搅动机器上的柄,豆面就一丝丝地落入沸水里,捞出来后挂到门外用两个三脚竹撑架起来的长竹竿上。晒干后的豆面要吃一年的,可以煮菜汤、煮猪肉、卷麦焦、做包子、做麦饼、炒年糕。

  有些人家还用番薯酿成番薯烧酒。有的用番薯熬成糖浆,过年的时候用来打米胖糖。烧酒是男人们最爱,而米胖糖是过年的好东西之一。酒和糖,大概就是番薯的灵魂了。

  与番薯有关还有一个故事,是番薯做的豆面的故事,是聪明人讲的:

  “以前村里女人都嫁到附近山村,从没有人嫁到县城,但某一年出了个县城里的子丈。正月初二,县城子丈要来拜岁。正月初一晚上,全家开会,明天怎样接待。大家都没有接待城里子丈的经验,都不知道怎么办,最后叫来贩牛公,就是现在村里贩牛人的上代,他说,我也没经验,这样吧,他怎样我们也怎样,按他的样子学总没错的。大家觉得还是贩牛公厉害,就这么决定了。第二天,县城子丈的轿子到了晒场停下,全村人都排在村口迎接。子丈下轿时不小心扭了一下脚,迎接的人也都故意扭了一下脚。后来吃饭,城里子丈夹肉圆时,肉圆圆溜溜的,滚到地上。他又伸手去夹豆面,他看陪他吃饭的人都把肉圆夹起来扔到地上,觉得很好笑,吃在嘴里的一根豆面笑得冲出了鼻孔。这下,大家模仿不来了,贩牛公对县城来的新子丈说,新子丈啊,你第一次拜岁就捉弄我们乡下亲眷,这个豆面我们怎样才能穿过鼻孔呢?”

  十一、大豆

  在山根陈村,豆腐是很重要的食品,所以,黄豆也很重要。山根陈人称黄豆为大豆,其实颗粒都很小的。

  正月初一起来第一餐早饭就是吃豆腐粥。每次节日,每次客人来了,每次要请工匠吃饭,都会用黄豆去换一块豆腐。豆腐麦饼、豆腐包子的味道都不错。

  办酒时就要做好几板豆腐,将豆腐掺入一点肉末做成豆腐圆,号称肉圆,味道很不错。

  谁家死了人,出丧那天要办酒席,叫吃猪头肉,也叫吃豆腐饭。道士做法事也要用到豆腐,法事用过的豆腐是不能自己吃的,要给讨饭人或者邻舍吃。

  豆往往一株一株种在田岸上,或者像玉米一样间杂在番薯地里,仿佛只是为了给稻田镶一个边,或者给番薯地拉几条直线。

  每年过年,磨豆腐是一件重要的事,也象征着过年进入实质性阶段。

  黄豆提前几个小时早早浸泡好。多宝的妈妈一手扶着磨把握方向,一手用一个小竹勺添豆。多宝的爸爸或大姐则提供动力,将挂在楼板上的磨担前后推拉,让磨盘不断转动。白花花的浆液就从两片磨之间不断渗透出来,滴滴答答掉到接在下面的木桶里,屋子里是豆的腥气。

  多宝和妹妹觉得磨豆腐很好玩,总想凑个热闹,上去才发现根本磨不动,马上被妈妈赶走。

  磨好后,妈妈将豆腐浆液倒入一个布袋里,挤压到烧着沸水的锅里,剩下的豆腐渣也可以当菜吃。

  冷飕飕的天气,外面飘点雪更好。火龙堂里火红火红的,锅上热气腾腾,房间里豆腐香弥漫开来。

  孩子们先要喝上一碗甜豆浆。然后妈妈在锅里撒上几点盐卤。盐放在盐罐里,上面是盐,隔层下面是盐卤,是有毒的,有人想不开了要自尽,就喝盐卤。盐卤可以腌制咸鸡蛋。因为眼泪是咸的,所以人们称流泪为卖盐卤。还真的有人卖盐卤,在过年做豆腐前总有一个老头子挑着担子来卖,就像黄色的石块,也不知道怎么做出来的。

  豆腐差不多凝固后盛到一个豆腐箩里,箩里先摊好一块豆腐巾。锅里总有一点豆腐锅巴,叫豆腐散,黄的黑的白的,正好用来煮面条,味道很独特。

  第二天晚上,豆腐渣炒青菜当饭吃。往后,是豆腐渣腌上一点咸鱼干,黄黄的,要吃上个把月。

  豆腐一部分过年那天卷麦焦和正月初一早上煮粥用,一部分留着正月待客,还要熏几块豆腐干,留到正月十四烧糟羹用。

  除了过年,平时不做豆腐。需要豆腐的话拿黄豆和专门卖豆腐的人换。除了节日,换豆腐都要到外村或者镇上。小孩还被人抱在手里的时候,大人们常常说:“把你抱去换豆腐换掉算了。”

  豆腐还可以放在菜籽油里炸成油泡,金黄金黄的,比豆腐更香。

  除了做豆腐,黄豆的吃法还很多。最普遍的吃法是炖猪蹄、鸡肉时放上黄豆,猪蹄自然是一个大将,而黄豆是非常称职的随从,和黄花菜、海带一样,都是猪肉最好的伙伴。节日里,黄豆可以孵成豆芽吃。有时候,多宝妈妈也会炒点咸黄豆下稀饭。

  除了做豆腐的黄豆,豆的家族是很发达的,味道和吃法都很独特。

  蚕豆和豌豆各有作用,看电影时炒一点吃吃很惬意,蚕豆像大拇指,孵芽后烧糟羹少不了它,而豌豆煮番薯丝是一流的。

  初夏的荷兰豆很可爱,花、叶、藤蔓都比众豆好看,显得特别雅致、秀气。豆子成熟后,形状像豌豆,但豌豆的皮厚不能吃,豌豆的肉不能生吃,而荷兰豆却可以带着豆壳直接生吃。

  豇豆是最常见的,也是带壳吃的,炒豇豆、炒面、煮面条、卷麦焦、做麦饼,也差不多是个百搭了,并且生长期长,早豇豆五月就可以吃,迟豇豆则一直吃到八月秋凉。豇豆一般种在番薯地里壁和地岸上,藤蔓顺着墙壁爬。也有单独种在菜园里的,那就需要弄几根小竹棒或者小树枝撑成架子。一根根豇豆就很通气地垂下来,摘了一批,没几天就又垂下来一批。

  绿豆,夏天烧绿豆汤,绿豆芽卷麦焦、炒米面都是一流的。

  白扁豆又白又丰满,煮起来加点糖,可是只有酒席上才能吃到的。

  还有一种豆叫细豆,其实比绿豆大,红褐色的,冬至吃圆时如果是用细豆粉滚在外面的就叫细豆沙圆,比黄豆沙圆、饼干沙圆好吃多了。

  十二、茶麻

  过年前后除了做三天三夜大戏外,还经常有小戏,半个小时就完成的,比如打狮子、舞龙、走马和采茶。打狮子和舞龙都是武戏,以其锣鼓的震天响和动作的速度而见长,只有动作没有说唱,都是健壮的男子的事情。走马和采茶是文戏,尤其是采茶,男女老幼都有,扮成各行各业,唱词也特别搞笑,显得文气多了。其中最有趣的是小和尚,纱帽斜戴,特别滑稽。还有一个扮卖杂货的,他手里摇着拨浪鼓,唱着:“啰啰卖,啰啰卖,卖到山根陈村第一趟。”一行人穿得奇形怪状的,在晒场上沿着一个圈儿走。而其中还有女角,演一个茶娘,头上戴着草帽,一手挎茶篮,另一只手模仿采茶的动作,一边唱采茶人的生活,从正月开始唱到十二月。这个是最长的节目,所以整个小戏也叫采茶。

  采茶的人走了以后,村里人总要评论一番。聪明人老是说:“现在的采茶都是乱采,好多东西都省掉了。”据说山根陈在以前有自己的茶--即有自己的采茶表演队伍,据说聪明人能够演里面所有角色,包括女人,据说他还演过婊子,涂脂抹粉的,样子还很妩媚。

  村里人称喝开水为喝茶,称泡了红糖的开水为红糖茶,称泡了茶叶的开水为茶叶茶。他们很少喝茶叶茶,因为担心喝了茶叶茶会睡不着,还会把肚子里的油水洗干净,长期喝茶会生胃病。客人来了也不泡茶叶茶,而是泡红糖茶、红枣茶或红萝卜丝茶。

  每户的菜园边上总种着几株茶,采来后自己炒一下晒干。清明扫墓时,茶叶是不可省的一样祭品,立夏那天烧茶叶蛋也需要茶叶。

  生产队种了很多茶,都是在陡峭的山坡上,或者在非常远的山岙里。采摘季节,全村的妇女和孩子都会上山采茶,带上草帽、雨衣,带上开水、中饭,天还未亮上山,天蒙蒙黑下山。茶园像波光粼粼的湖面,采摘以后像是被理了头发,矮下去一层,也旧了一层。茶园里有欢声笑语,也有孩子们吵架相骂、哭爹喊娘的。到了那遥远的山岙,回望村庄是那么小,还能见到乌鸦成群,有点新鲜和快乐。回家后把茶叶送到生产队,根据斤两记到工分里,生产队再派人连夜用手拉车拉到镇上的茶厂出售。

  苎麻,各家各户自己种在自留地里。苎麻不用每年种,今年割了,明年照样会长起来。

  苎麻担回家后,首先要剥苎,将苎麻当中拗断,将皮剥下,剩下洁白的苎骨。苎骨拿去浸泡在溪坑里,过几个月后捞回来晒干当点火的工具,也可以当火把走一段夜路。剥苎后是披苎,用一个铁皮做的苎批抵在苎皮下面,将苎皮的外皮去掉,剩下内皮。内皮就是精华的东西了,先晒干,然后就可以用来织苎了。

  织苎前先把苎的内皮浸泡湿润,捞上来分为一小丝一小丝,然后将一丝一丝搓接成长长的苎丝。苎丝绕成团。苎丝积累到一定数量就要纺线。一辆纺车在一头,另一头是固定苎线的木架,苎丝拉好后,不断摇动纺车,把苎丝纺成苎线。苎线绕成团,拿到镇上去卖掉,或者等做布老司来做成布。这布可以做布帐(蚊帐)、口袋(装稻谷用),零零碎碎的布片可以做豆腐巾、做夏天的披风。还有,丧事里,孝子孝女孝媳妇都要穿苎布衫的,黄黄的,不好看,尤其是孝子,头上还要戴稻草绳编成的所谓“三梁冠”,真有点像要饭的,但这破烂的打扮往往让丧事显得更古老,更有仪式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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