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庄传(四)

  • 来源:江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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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发布时间:2018-07-01 16:11

  苎线以前几乎是村里惟一可以卖钱的东西,所以,织苎是女孩子必须学会的一门手艺,要织得快,接头要织得光滑而牢靠。聪明人是村里惟一能织苎的男人,因此大家有点看不起他。

  老头子们抽旱烟,烟叶都是自己种的。收割的时候,烟叶散发出刺鼻的气味。将烟叶嵌在一根长长的稻草绳里,挂在屋檐下。烟草风干后,多宝爷爷就会将烟叶夹在一个夹子里,用锋快的刀割成一丝一丝,就可以捺在烟盅里抽了。

  多宝老跟姐姐们去山上采草药。他们采大金钱、小金钱和菖蒲等草药,晒干后再卖到仙岩街生产资料站。

  小学的时候,他采草药到街上收购站卖来三元钱,这可是一笔不小的钱啊,当时一学期的学费也只要一元几角。他回到家里,看见生产队的社屋里有很多大人在赌博--用三十二张扑克,每人抓两张,加起来比大小。耳濡目染的,他早已经学会,也挤进去押注。有输的,也有赢的,最后输完了。这可是他小时候最大的一次经济损失,这是后话。

  十三、树木

  当多宝打死一只苍蝇,总要送给院子里的蚂蚁吃。他来到梨树脚下,把苍蝇放到一只蚂蚁前面,蚂蚁发现了苍蝇后先视察一番,绕苍蝇一圈,东敲敲,西摸摸,然后咬住就拉,拉不动,它就往回走,把边上的蚂蚁都叫过来,不一会儿就排成了长长的一条,像赶集的人,也像电影或者图画书里的大部队。多宝就和一起玩的小姐妹们反复齐声大叫:“叫人叫百场,大蛇蚂蚁娘。大人抬大树,小人斫短拄,抬到堂前里壁喂猫娘。”大概就在这样的童谣里,多宝渐渐知道了树、砍树、抬树。

  多宝家的院子里有很多树。其中两棵楝树是分别在生两位姐姐时候种的,村里有传统,生一个女儿要种一棵楝树,楝树和女儿一起长大,女儿出嫁时可以做一对木箱子。

  樱珠的花苍白细碎,很是无味,但开得最早,算是报春。待到初夏,果实如珠,还有一根小柄,很好玩。

  在整个小树林里,梨树的枝条是最多的,庞大的树冠差不多占了半个院子。梨树开花时节,满树的白色小花朵很美,像是一场停在半空的雪。梨子越长越大,一球球的梨子把树枝都压弯了。梨子成熟了,兄弟姐妹们每天都有梨子吃。梨树夏天浓荫密集,可以遮凉,冬天落光叶子,不遮挡阳光。

  泡桐树长得特别快,本来是院子里最矮小的,没几年就长成院子里最高大的树。树叶很巨大,秋天时候掉下来就像一顶笠帽凌空飞下。泡桐树叶脱落离开枝头的瞬间,发出清楚的折断的声音,掉到地上,又有嗤嗤的摩擦声。

  村子里的树,全村的人都是清清楚楚的。

  村口的大樟树是最古老的树,树冠像一座山峰,主干底部中空,像一间小房子,里面可以放一张桌子,人都可以走进去。树根沿着一个斜坡散开来,露在外面的部分像肚肠一样盘成一面墙。这么大的树让小孩子们感到非常惊讶。每年立春那天,全村的人都会背着斧头去砍几块下来,燃出满屋的樟树香来,算是煝春。每年五月最后一天就是它的生日,全村都要去祭拜。

  贩牛公家的院子里有一棵老桃树,就在他家茅坑屋后面。春天到了,桃花开得很灿烂,贩牛公家的茅房也像花孔雀了。

  聪明人家的菜园里有一棵老梅树和一棵橘子树,这是全村小孩偷水果的首选对象,因为大家知道聪明人就是发现了也不会打,最多告诉小孩的父母。

  乌炭家有一棵梨树,个子不大,但品种很好,叫做苹果梨,可多宝家和他们家吵过架,所以多宝从来没吃过他家的苹果梨。

  山上的树就更多了。山上主要是松树,松树林里夹杂些板栗、榛子、苦槠、枫香、黄檀、油茶、合欢、棕榈等。

  除了树还有藤,有一种藤还能长猕猴桃。还有各种灌木,如黄栀花、山楂、毛爿、柴爿花。长得最多的柴草就是狼鸡头了。

  毛栗因为很好吃,所以让人很早就认识了。毛栗有一个带刺的壳,要晒干了才能自己爆裂开来。一户人家往往只能收几斤毛栗,放在番薯上面蒸着吃掉一些,客人来了炒掉一些,剩下的就过年当作一盆请客的菜了。

  乌桕树上的乌桕籽还可以卖给生产资料站,据说可以榨油。秋天的时候,乌桕树的叶子火红,籽洁白。

  树本身的用处很多。

  房子的栋梁和隔栅要最好的树,板壁和地板要比较大的树,椽要笔直的树,门和窗都需要树。

  床是木床、箱是木箱、橱是木橱,谷仓和豆腐桶都是树做的,粉甑果盘也都是树做的。做棕绷的木架最好是用枫木做的,牢固且不虫蛀。

  农具也需要树,犁、耙、牛轭、锄头杆都需要树为主要材料。

  河上铺桥的除了石头就是树。

  所以人们见到一棵树总在心里谋划着可以做什么用场。他们每年把树的一些旁枝砍掉,为了让主干长得更快。

  那时候农村烧饭、炒菜都是靠柴火的。

  松树的树枝是柴火的首选,烧起来好像里面有很多油。聪明人说,没有煤油灯的时候,晚上最普遍的照明就是用松明脂点起来当灯,地主家则用菜油点灯。

  秋天到了,松毛丝落得满地金黄,踩上去像是踩在地毯上。人们一口袋一口袋地扛回家。

  村里每年要在冬天开山。春夏是不开山的,因为春夏时节,柴草都是浆汁饱满,很重,砍回家被太阳一晒就没多少东西了。

  开山的时候,全村很热闹。全村上山,将柴砍好担回村里,大队干部在那里称斤两,你抽签抽到哪担,就把这担柴挑到谁家。中午开始,村里的房前院子,路边两岸,晒场全都铺满了柴,浓郁的柴香会在村里飘好几天。

  聪明人长得很高但比较瘦,有点像四季竹,所以挑担不是他的强项。聪明人和很多人一起担柴,全村的人都能够远远地认出来。因为他的柴捆得不大,但捆得干干净净。

  关于树,聪明人还讲过一个文绉绉的故事:

  以前有户人家要分家,大兄弟欺负小兄弟,把树长得好的山都占为己有。写纸(协议)的人看不过去,就说,“哥山上是树归弟”,哥一想,“柿树”只有一棵,归弟就归弟。两兄弟都是不识字的,就按了手印。后来弟弟长大了,写纸的人就告诉他,你哥山上的树都是你的。结果打官司打到县官老爷那里,县官老爷一看纸上写的是“是树归弟”,意思是说,凡是树都属于弟弟的,就把山上的树都判给了弟弟。

  老乌鸦停到谁家门前屋后的树上叫是不吉利的,预兆着谁家要出大事了。

  有一年,老乌鸦在聪明人屋后的梅树上叫了几声之后,村里却通了电。做电线杆的还是树,那可要又大又直的树啊。

  聪明人有四个儿子,大儿子大桥最聪明,据说小学没读毕业时就能做高中的数学题,是村里唯一的高中生,人们嘲笑他为“大学生”和“读书人”。也是大桥告诉大家,电的速度是不要速度的,镇上一拉上电闸,村里就到了。因为村里只有大桥懂点电,所以,他就管村里的电,每到天黑,开电,每到夜深,关电。在每次电来了的黄昏,孩子们就高兴地唱新歌谣:“电灯亮,打炮仗,点灯乌,打屁股”。

  也是因为大桥是管电的,他经常发明一些新的玩意,比如用电拉到溪坑里去电鱼,用电拉到秧田里去电老鼠。这些方法也被里村的人学去了。

  村里通电后的第二年夏天,聪明人一大早去放田水,经过里村的一块秧田时被电倒了。当多宝赶去的时候,他已经被抬到河边,满山野都是青蛙的叫声,聪明人从手到脚浑身洁白如纸。癞头阿钟说这是电倒在田里后抽进去了太多水的缘故。

  十四、猪

  一次酒席上,先上来豆腐,一个人就猛吃豆腐,他说:“豆腐就是我的命。”后来肉上来了,他就专吃肉。有人问他:“你不是说豆腐是你的命吗?”他说:“是啊,但见到肉,我命也不要了。”

  这是癞头阿钟讲的一个故事。其实阿钟头发很正常,并不是癞子,但他说话老不正经,人们都叫他癞头阿钟。

  故事里的肉指的是猪肉,村里吃的肉主要是猪肉,所以就称猪肉为肉,其他肉则要具体叫鸡肉、狗肉、羊肉或牛肉、兔肉、蛇肉,甚至是猫肉、蛙肉、老鼠肉、穿山甲肉。

  猪肉那么好吃,但猪又脏又臭,是被村里人用来骂人的。如果哪个人很邋遢,很馋嘴,很懒惰,或者很愚蠢,就被人骂为猪、笨猪、瘟猪、猪头、猪脑、猪胚、猪生的或者猪八戒,甚至是挨千刀的。陈多宝的生肖是猪,这让他有点尴尬。

  村里家家户户都至少养一头猪,多宝爷爷家每年养两头猪。养一头猪的自留一半,卖给政府一半,有两头的,一般自留一头,卖给政府一头,每户根据人口多少都有具体的数量规定。卖来的钱可以置办年货,买把新锄头、新镰刀或者添件新衣服,子女读书的,学费也在这里面。当然还要买小猪,否则明年就没有猪肉吃了。还有多余的钱存到信用社去,将来可以造房子、娶媳妇。

  老百晓还活着的时候,他是只养狗而不养猪的,他把每餐吃剩下的饭菜都送到聪明人的猪槽里,平时上山回来如果带回来草也送到聪明人的猪圈里。每年冬至前,聪明人的杀猪酒也有他的一个位置,也会分给他几斤肉,小年夜吃猪头的时候,也会叫上他。他相当于在聪明人的猪身上搭了点股份。

  每年冬至前,家家户户要杀猪。杀猪前,几乎家家户户都要买小猪。大猪要欺负小猪,要抢食,要咬,所以,有两头猪的时候得要把它们分开来养,没有两个猪圈的人就在中间树一个木栅栏或者石板。

  冬至快到的时候,从一大早到黄昏,村里总是充满猪的嚎叫,村里那些此起彼伏的嚎叫是过年开始的一个标志。村里上百只猪都是长脚杀的,所以冬至前,长脚就不再上山干活,从早到晚忙着杀猪。要杀猪的都提前找长脚预定下日子。

  为了猪杀好后大肠里少点猪粪,头天晚上就不给猪喂干食了,要喂也是喂些平时只有人才能吃的面条、稀饭之类。

  杀猪前,要到河边的水井里挑来水,把家里的缸都挑满。把早就准备好的干燥而硬朗的上好柴火放进灶孔里,烧满满一大木桶热水。

  猪从猪圈里放出来后,一看见套着黑色皮围兜的长脚,就拼命往角落里退,嘴巴呜呜似哭似嚎,有时甚至张开大嘴想咬人的样子。大伙儿一起用竹棒赶过来,一到长脚身边就被长脚手里的杀猪钩一掏就掏进了耳根。长脚拖着它往杀猪长凳上靠,众人上前捏住猪脚将猪整个提悬空,抬上凳子,再将四只脚相向或拉或推按到它没力气动弹为止。这个时候,猪拿出吃奶的力气挣扎,嚎叫声充满整个庭院,冲上云霄。长脚拿起尖刀轻轻地在猪脖子上一推又拔出来,只见鲜红的血跟着刀直涌出来,像喷泉一样地涌到接在下面的木桶上。开始时猪还会嚎叫,渐渐地叫声越来越轻,挣扎的力量越来越少,鲜血越涌越少。几只狗旋在边上看热闹,跑来跑去,好像也要分到点什么,雄鸡母鸡却害怕得咯咯大叫,边叫边跑得满天飞。

  猪终于杀倒了,长脚这个时候笑眯眯的,俨然成为一个将军,而这头已经没有声息但仍旧尸骨未寒的猪是他的战利品,他抽着香烟,笑眯眯地看着猪。癞头阿钟不会捏猪脚,但喜欢赶热闹,无论谁家杀猪他都尽量赶过去看,他抽着杆老烟筒,总是笑眯眯的,把眼睛笑得只剩下一条缝,人们都看不见他的眼珠。

  一支烟还没结束,又是众人协助长脚把猪抬进倒满沸水的圆木桶里,给猪洗澡。在水里泡了一会儿后,长脚拿起他的铁耙在猪身上耙,耙到哪里,猪毛就掉到哪里,露出雪白的皮肤。猪毛放在一个畚箕里,晒干了还可以换粽叶糖吃。猪一辈子就洗一次澡,在断气之后,剖肚之前,洗澡后,就不是一条命,而是可以吃的珍贵的肉。转眼之间,一只会走会叫、知冷知暖、怕痛怕饿的猪就成了没有感觉的肉。

  洗干净后,众人又把猪抬到凳子上,长脚先把猪头给割下来,挂到旁边的毛竹撑上。然后众人把猪四脚朝天摆好,长脚把猪从脖子到尾巴剖开,露出胸腔和腹腔,他把胸腔里的连着黄黄猪苦胆的暗红色猪肝、像烂伤疤的猪肺和小拳头一样的猪心一一挖悬割断,挂到毛竹撑上。多宝的妈妈马上割一块新鲜猪肝去炒了。越好看的就是越好吃的,猪肝比猪肺好看,所以猪肝比猪肺好吃。

  长脚再把腹腔里的猪肚、大肠、小肠挖出来,把猪的板油和腰挖出来。然后,他用小板斧就猪的脊梁骨把猪砍成两半,把尾巴单独割出来塞到猪嘴巴里。主人这个时候可以抬来杆秤称一下猪肉的重量,长脚则忙于把大肠里的猪粪倒出来。猪粪也不随便扔掉,而是全部倒在刚才给猪洗澡的桶子里,等会儿倒进粪坑,猪洗澡后的汤是很好的肥料,所以,杀猪前还得把粪坑挑干净。

  只有一只猪的人家,除了卖给食品公司的那一边,自己吃的那一边则由长脚割成一刀一刀的,割到猪脚的时候,主人要送丈母娘的,或者送师傅的,或者送老继爷(干爹)的,或者谢媒人的,则会跟长脚说大概要留多少肉。不打算派用场自己吃的话,猪脚则被割得只剩一个脚棒。在边上观看的孩子们都等着长脚敲下猪脚蹄,当然这猪是谁家的,这有点像塑料的脚蹄也归谁家的小孩,孩子们还要攀比着谁家的猪脚蹄更大,当然到第二天就觉得没劲,随手扔掉。

  杀好猪,杀猪酒往往也烧好了,一盆鲜炒精肉,一盆鲜炒猪肝,再凑盆鲜肉丝炒青菜面干,一壶老酒温得滚烫,多宝的爸爸、长脚、捏猪脚的叔叔、伯伯还有爷爷、奶奶一满桌,有说有笑地吃一顿杀猪酒。

  按惯例,要给长脚几块钱或者一副小肠,但长脚很少接人钱,也很少拿人小肠,他就这样免费为村里人杀猪。大家觉得难为情,过几天就给他买去两包香烟。过年的时候,长脚家香烟很多,村里小店的那几包好香烟全部到了长脚家,长脚吃不完,又放到小店去卖。

  吃了饭,为防止被狗偷吃,放在门外的肝肠肚肺搬进家。为防止风干脱水,明天要送到镇里食品公司的那边猪肉要盖上点什么。家里一下子多了一大板猪肉和一箩筐猪肉,显得拥挤了点,也显得新鲜了点。

  猪是一个神奇的转换机器,能够化腐朽为神奇。猪吃的是草,是残羹冷炙,是下水料,拉的是肥料,杀出来的是白花花的肉,还有比肉更高级的猪肝、猪心、猪肠、猪腰。猪头有猪头的味道,猪脚有猪脚的味道,嘴巴有嘴巴的味道,尾巴有尾巴的味道。另外,鲜肉有鲜肉的味道,咸肉有咸肉的味道。

  第二天一大早,多宝爸爸就用手拉车把猪肉拉到镇里卖给食品公司。

  接下来的四五天,主菜就是猪血炒咸菜,很香很香。碰见邻居有迟一点杀猪的,多宝妈妈就会送过去一块猪血。不过,鲜猪肉只能吃三五天,每个菜也只是放一点点肉。卖给国家后,自己只剩下六七十斤肉,腌在一口缸里,要吃上大半年。

  卖给国家后,自己还剩两只猪脚,一只是冬至那天吃,另一只是大年夜吃。

  冬至大吃一顿后就只有等到过年了。这一个多月的时间里,多宝妈妈不时地拿出腌大肠给大家吃几顿、腌猪肺给大家吃几顿。腌猪头留到小年夜吃,腌猪尾巴、猪耳朵要留到元宵节吃。

  大年夜前一个晚上,村里家家户户要煮猪头。上午,先把猪头从猪肉缸里拿出来放在水里泡着,下午,把猪头擦干,点燃一根苎麻骨,烧掉猪头上面的毛,带把菜刀到河边去冲洗,把毛刮干净。

  过年少不了祭祀。挑着嘴里衔着猪尾巴的猪头,从头到尾都在,让神灵以为是全猪。先到神庙里请一下,再放在庭院里请一下,再到猪圈里请一下,再在灶司爷那里请一下。方方面面神爷都要感谢一下,感谢他们一年来对家里的人、猪、鸡和各种农作物的保佑,并希望明年继续保佑。每次祭拜前,都要先洗一下手,表情总是很严肃。

  吃了晚饭后,猪头就放在锅里煮,煮到八九点钟,猪头的香味充满了整个房间,已经在边上等得打瞌睡的孩子又充满了精神,已经入睡的孩子也会被这香气从梦中惊醒,起床来到灶前。锅盖一揭开,用一根筷子在猪头上东戳戳、西戳戳,感觉很烂了就退了火,把猪头捞起来。孩子们都喜欢吃猪嘴唇,妈妈就先割一块猪嘴唇下来,切成片,兄弟姐妹都抢着吃,不沾酱油不沾醋,与猪脚一样,猪头肉也是油而不腻的,但猪头肉更香。

  第二天就是过年了,用煮猪头的汤用来烧卷麦焦的菜。大人规定,平时每张麦焦皮只能卷一小块肉,多卷些毛芋、海带、豆腐、豆芽、萝卜丝和豆面,但过年你要卷几块都不来管你。

  到了大年夜,肚子里其实已经油够了,对肉的承受能力已经快到极限,但大家还要吃猪脚。多宝多次提出来提前先吃或者留到明年再吃,但妈妈说:“小孩子不要多嘴,什么烧熟就吃什么,没有猪脚哪像过年呢,哪家过年可以没有猪脚呢?”

  不是节日的普通日子里,多宝家很少有油水。冬天和春天时吃了猪肉如果有骨头也不扔掉,重新放到咸肉缸里,到了夏秋季,没有猪肉时,再将骨头拿出来煮骨头粥吃,或者将骨头放着煮菜,菜的味道就不一样了。孩子们用竹筷在里面捅捅,搞一个麦茎棍来吸出骨髓,骨头里面的骨髓特别美。煮了骨头粥,熬了骨头菜,还是不扔,骨头放到墙外窗台上晒晒干,还可以换粽叶糖吃。

  猪是家里重要的一个活口,它像老爷一样的,要给它一日三餐送饭,送迟了,或者量不够就哇哇大叫,自己听着心疼,邻人听了丢脸,一户人家连猪都照顾不好是很不光彩的。到了过年,谁家猪大,主人脸上就有光。有猪和鸡的人家,女主人就离不开家,实在必须外出的,也要拜托邻家喂好每一顿。聪明人对猪更好,夏日里怕猪被蚊子咬,就在猪圈里点上能够驱蚊的蒿草。

  除了每餐的剩饭,猪一年到头吃得最多的是谷糠和番薯藤。有一年,村里流行让猪吃酒糟汤,全村都到三十里外的县城酒厂拉酒糟汤。往往半夜出发,第二天中午拉回家时还是热乎乎的,放到猪水缸里还是香喷喷的。

  猪不吃草,但是需要草来给它睡觉。冬季和春季是用稻秆来垫,夏季和秋季,则是孩子们到山上去割草。暑假里,多宝和小伙伴们都要上山割草。早晨和下午各一担。青草一垫,猪圈就像草坪,猪开心地在上面跑来跑去,臭味好像也少了很多,猪圈里充满青草的香味。但过几天,草枯黄了,被猪踩得又黑又湿又臭。

  草踩烂了就成为猪烂,是最能让田地变得肥沃、让庄稼长得茂盛的肥料。猪烂满了,就要挑到山上去。多宝和妹妹则拿着一根竹枝看猪,别让猪偷吃或者踩坏了别人家的东西。挑到山上后,再用双手均匀地分摊到地上。满手是猪粪,又脏又臭。

  癞头阿钟讲过一个关于猪肉的故事,这是他讲的最好听的故事了--

  有一个男子从集市上买回来一刀肉,放在家里就上山干活去了。傍晚回家,他老婆已经烧好了面条。他吃了一口,觉得太油了,筷子在桌子上一拍,问他老婆:“怎么这么油,你用什么东西烧的?”他老婆说:“我没有用肉烧,我只是用缚肉的那根棕榈绳煮的面条。”他冲过去打了他老婆一巴掌,责骂道:“有你这样过日子的吗?怎么可以这么不节俭?如果把这根棕榈绳放在水缸里起码可以油一市(五天)啊。”他老婆觉得很委屈,饭也不吃跑回娘家。她娘听了她的诉说后,很是生气,也给了她一巴掌,她娘对她说:“他打了我女儿,我把他老婆也打了,算是扯平。你回去跟你老公说,他也错了,这根缚肉的棕榈绳放在水缸里只能自己家油一市,让他放在溪坑里,邻近三村都可以油上一市。”

  十五、鸡

  一个冬日的正午,多宝和妹妹在院子门口玩办家家,癞头阿钟正好从山上回来路过。他笑眯眯地问多宝:“小百晓,我考你一考,你说这世界上是先有鸡还是先有蛋?”

  多宝想都没想就说:“当然是先有鸡,因为蛋是鸡生的。”

  他问多宝:“那没有蛋哪来鸡呢?鸡是蛋孵出来的呀!”

  多宝一想,这问题还真有点麻烦。从此后,他见到鸡就会想起阿钟,这个人怪神气的。

  村里每户人家都养一群鸡,村庄每天都在雄鸡此起彼伏的啼叫声中醒来,在楼下的母鸡的呼噜声中入睡。家里和庭院里满地鸡屎,鸡犬相闻,经常鸡飞狗跳,鸡犬不宁,偶尔鸡飞蛋打,指鸡骂鸭。鸡总是不断在觅食,鸡吃蝌蚪,吃蜈蚣,吃蜘蛛,吃树上掉下的知了,吃垃圾堆里冒出来的蚯蚓。每一天,院子里总反复上演这样的镜头:雄鸡发现一粒饭,正发出咯咯声呼唤一只母鸡;雄鸡正爬在母鸡的背上。在初夏时间,则总有一只母鸡正在护着它的一群小鸡。

  吃了早饭,多宝妈妈总要喂鸡,她将母鸡抓起来,手指伸进鸡屁股探一下是否有鸡蛋要生。若探明今天要生鸡蛋,那么就安排孩子们盯牢,千万别让这只母鸡吃在自己家,蛋生别人家。如果生在别人窝里拿不回来,妈妈们就要互相吵架了,先骂自己家的畜生不听话,然后骂到对方身上,逐渐骂到对方的过去,骂对方祖先曾经是讨饭的,曾经是做鸡的。村里就热闹了,小半村的大人小孩都汇拢过来观看。

  小孩子读书了,听到鸡叫三遍就要到山上早读,老师说这个叫“闻鸡起舞”。小孩子放学了,就在操场上玩“老鹰捉小鸡”。小孩子不听话,旁人就劝他父母说,“硬压雄鸡不会下蛋”,你还是由着他吧。有人脚踩两只船,旁人就会劝他,不要手捏鸡蛋两头脱啊。

  每户人家的食橱里都放着一碗鸡蛋。多宝每年可以吃到几次鸡蛋心里很清楚。清明节的时候,妈妈会摊一个鸡蛋饼用来扫墓,扫好了墓大家把它吃掉。被阳光晒过,泥土粘过,香和蜡烛熏过,映山红拂过,有时候甚至被雨水淋过,这个鸡蛋饼吃起来反而更加香。

  过了清明就是多宝的生日,妈妈会烧碗鸡蛋茶给他吃。她把一只鸡蛋在碗里噼里啪啦地打散,加点红糖加点水,蒸熟凝固起来是满满一碗。鸡蛋茶当然好吃,甜甜的,感觉吃进去的就是神秘的力量。

  接着是立夏。这一天,村里每户人家都煮茶叶蛋,每人一个。多宝有两个鸡蛋,因为他奶奶还会给他一个。

  在每年的忙月也能吃到一两个鸡蛋。割麦子、种早稻的时候,收番薯、收晚稻和种麦子的时候,这是村庄里最忙的两个月,大人小孩都干得筋疲力尽的。多宝妈妈总会打一斤老酒,加一个鸡蛋,热一壶蛋花酒,大人吃大盏,小人吃酒盅,每人都能分到热腾腾、香喷喷的蛋花酒。

  当然生病的时候也能够吃到鸡蛋。多宝有一次割草割到手指上,流了一些血,他妈妈就给他烧了一碗鸡蛋茶。

  有时候在垃圾堆里就能捡到个鸡蛋,那肯定是谁家的鸡来不及回窝就生下来了。多宝就学他爸爸的样子,用剪刀头戳一个小孔,拿根麦秆棍吸出来生吃。他觉得腥腥的,吃了一次再也不敢这样吃了。也有几次非常高兴地看到个鸡蛋,捡起来却是一个空壳而已。

  如果村里有人娶媳妇,那孩子们也能赚个鸡蛋吃。红鸡蛋是婚礼的象征。每次结婚,伴郎们和伴娘们都要举行唱歌比赛,比赛结束,在场的人,不管男女老少,都可以分到一个红鸡蛋。结婚往往是冬天,为了等这一个红鸡蛋,真是冻了一长夜,有时候等到的还是个只能充数不能吃的咸鸡蛋。分到后先判断一下,如果是咸鸡蛋就交给妈妈,下次村里谁出嫁,妈妈就可以把它混进红鸡蛋送给谁。

  除了鸡蛋,鸡肉其实也很香,尤其是整只鸡炖起来吃。多宝爷爷过生日的时候和过年的时候,多宝爸爸都会杀一只雄鸡。妈妈烧好汤后爸爸就动手杀鸡。爸爸在地上放点米什么的,等鸡们来了,爸爸突然袭击,把要杀的雄鸡一把逮住。他把雄鸡的两只翅膀拉到背后,把雄鸡的脖子往后仰,拔掉脖子上的一些毛,用菜刀轻轻一拉,血就出来了,流到放在边上的碗里。爸爸把鸡扔到地上,它还会站起来跑,很是让多宝惊讶。

  雄鸡在汤里一泡,鸡毛一拔,就成了一个白净的肉体,看上去比被杀掉前小了一大半。

  鸡肉的香味飘了好几个小时后,天黑了,叫来爷爷和奶奶,点上煤油灯,倒上红色的老酒,大家开始吃鸡肉。爸爸说吃鸡爪长大了会耙田,于是多宝就吃鸡爪。他每次吃鸡爪就想起春日里爸爸站在耙上,手捏牛尾巴飞奔的样子。

  过年村子里几乎每户人家都要杀雄鸡,所以,过年后,村子里打鸣的雄鸡很少,早晨安静很多。

  除了过年,鸡有时候会自己死掉。比如掉入茅坑,比如吃了老鼠药,比如偷吃了谁家的菜被谁一石头打死了,或者发鸡瘟,妈妈都舍不得扔掉,跑到出事地点朝四周骂上几声后就回家煮鸡肉吃了。

  村里似乎每户人家都有鸡吃过老鼠药,但吃了老鼠药不一定死。有一次,多宝妈妈发现一只母鸡傻傻地卧在地上吐白沫,她马上给鸡做手术。她剪开鸡肚,把里面的东西倒掉,用水洗干净又用缝衣服的针线缝回去。过了几天,这母鸡竟然又好了。但这只母鸡产蛋停了好久,恢复生产后,产量也远不如前,后来还是把它给杀掉吃了。

  多宝家每年都养十几只鸡,其中两三只是雄鸡,其他的都是母鸡。

  春天的时候,有些人家就要孵小鸡。老母鸡到了春天往往都要发花痴一样地进入孵育阶段,不再生蛋,整天坐在窝里。要孵小鸡的人家就在她身体下面放几个蛋。多宝妈妈在孵小鸡前先用手电筒把一个个蛋照过去,看有没有坏掉的。据说,有没有被雄鸡骑过的也看得出来,真需要学问啊。然后一切都可以交给母鸡去完成。母鸡像上班一样,除了起来吃东西,平时都严肃地坐在窝里。过了个把月,一个个小鸡就自己从蛋里面啄壳而出,落地就会叫、会跑,会缠着鸡妈妈吃虫、吃米。

  母鸡带着一群小鸡在门前屋后找东西吃,像是皇帝出巡,只是皇帝要罩着这群小鸡。小鸡的颜色黄黄的,叫声嫩嫩的,特别可爱。如果小狗、小猫要欺负小鸡,老鸡娘就呼的一声展开翅膀,空气一下子也紧张起来,狗啊猫啊一般无趣地走开。

  一窝小鸡,使得家里充满了生气。树叶长满了梨树,花开了,蜜蜂又出来了,燕子又来了。多宝和妹妹总是蹦蹦跳跳,每年总要踩死一两只小鸡。踩死了的小鸡就像一堆狗粪,只好把它扔到河里去。

  自己没有孵小鸡的人家,等有人到村里来卖小鸡的时候,用两只鸡蛋换一只小鸡,比起妈妈来,孵小鸡的人更为内行,随便一看就知道鸡蛋的质量了。

  不要孵小鸡只想多生鸡蛋的人家,或者已经过了春天,那些想孵小鸡的母鸡就要受到妈妈们的干涉了,妈妈们对鸡也是实行计划生育。孩子们在妈妈们的指使下把鸡放到水沟里冲,弄清醒母鸡。或者在母鸡的尾巴上绑上一片粽叶,跑起来唰唰唰地响,它就不断地跑来跑去,逐渐消瘦,慢慢清醒,脱离孵育期,进入生产状态。

  到了晚上,晚饭后,煤油灯下,妈妈在织毛衣,爸爸在搓稻秆绳,多宝给爸爸递稻秆,或者爸爸坐着发呆,多宝也坐着发呆,妹妹扑在大姐身上睡着了,多宝又缠着爸爸讲故事。

  爸爸说:“故事都忘光了,都讲不全了,就讲一个横头戴人的笑话吧,今日在生产队里干活时,癞头阿钟讲的。说天台横头戴有一对夫妇,太阳照到被子上了还没起床。他们家的板壁上有一个圆圆的洞,阳光在被子上投上了圆圆的一块。老婆说,如果这是鸡蛋多好啊,我就可以把它炒了吃掉。老公给了老婆一巴掌,他说,有你这样过日子的吗?鸡蛋应该养成鸡,鸡再生很多蛋,蛋又孵成鸡,鸡大了又生很多蛋。这些鸡,这些蛋卖了,我们不要几年就可以买一头牛了。而一头牛竟然被你这不会过日子的人一顿吃掉了。”

  十六、牛

  牛确实是村里最受尊敬的动物,是农民最大的帮手,和农民一样实在、善良。看到牛,农民们就具有了翻田耕地的底气,看到牛,觉得做人也不是最苦的行当。

  村里有三个生产队,每个生产队有两三头牛。多宝家所在的生产队有两头牛,一头黄牛,一头乌牛。黄牛是全村脾气最坏的一头牛,绰号牛皋,经常要和别的生产队的牛打架,大多是赢的。乌牛是母牛。它们像是一对夫妻,住在同一间茅草屋里,中间隔着几根木栏,它们总是一起出门,一起耕田,一起回家。一年冬天,癞头阿钟小儿子小癞头差点把牛皋烧死了。

  小村子很少有让外村人惊讶的新闻。村里没有人正在当兵,没有人在公社或者公安局做官。就是着火也是多宝爷爷还被人抱在怀里的时候,那次着火后重新造的房子都已经墙壁漆黑了。冬天的晚上,经常会看见山那边火光冲天,如果有亲戚在那个方向就要打听,甚至直接去看望。据说有一次烧死了一个人,什么都没剩下,只剩下一个胃。多宝听了不是感到恐惧而是有点好奇。就像看了电影上的打仗,多宝不是害怕而是向往早日成为解放军。

  一个冬日的午后,小癞头从家里偷来火柴约上几个小伙伴去点火,把生产队关牛的一排茅草屋给点燃了。火势一起,全村的人很快就发现了,全村的人都紧张地追过来,全村都沸腾了。妈妈不让多宝靠近,站得远远的也能感觉到火的热,比夏天的阳光都要烫。只见稻秆随着烟往天上冲。那天,生产队的两条牛在里面休息,牛栏还锁着,牛出不来,火很猛,人进不去。那头浑身漆黑正怀着小牛的乌牛一下子就跳出后面墙,竟然只烧了几根牛毛,身体没有受伤,过了好久,牛皋也从后面墙跳出,背脊已经烧得红通通的,且沾满了灰。但毕竟自己逃出来了,大家都松了一口气。癞头阿钟却说:“烧死了我们可以吃牛肉,已经十几年没吃过牛肉了。”多宝还从没吃过牛肉呢,不知道牛肉是什么味道。大家似乎兴高采烈地看着生产队的牛圈烧光了,一边七嘴八舌地议论着:“是哪个人放的火,查出来的话是要被公社抓去关起来的。”癞头阿钟说:“什么关起来,查出来的话就扔到火里烧死。”癞头讲话总是喜欢和别人不一样。

  那天晚上大家就知道火是小癞头放的了,因为吃饭了他还没回家,跟他一起的小朋友也没回家,他们的父母一起到山上的番薯洞里找到了他们。据说公社没抓他们,是村长决定,罚他们的家长一起出钱给村里放一场电影。

  第二天,兽医老六骑着自行车来到村里,他给牛皋清洗背上的伤口,给它挂吊针,这是多宝第一次见到挂吊针,很是新奇,那时候,他还以为只有牛才打吊针的。这本来是村里最高大威武,最帅的一头牛,这样一来,它破相了,成为一头有病的牛了。这个有病的牛皋也好像少了往日的神气。

  第三天早上,多宝还在床上就听到村里很热闹了,约略听说乌牛生了一头小牛,却死了。多宝赶紧起来跑到生产队已经修复好了的牛栏,很奇怪,乌牛生出来的却是小黄牛,有点像电影里的梅花鹿,乌牛泪汪汪地舔着它,好像想把它舔醒过来。他摸了一下小牛的小腿,冰冷的,硬邦邦的像石头。队长跟阿钟说:“电影你也出钱,小牛就给你吃吧。”于是,他又随着一大帮孩子跟着阿钟来到了溪边,看他剥牛皮,看他剖牛肚。后来,多宝妈妈以生病的爸爸想吃的理由去阿钟家讨来了一块牛肉。这样多宝第一次吃到了牛肉,这香味高级,是猪肉不好比的。

  慢慢地,牛皋一天天活泼起来,但是背上的伤口就是不见好。牛皋本来是村里最有名的看牛细佬乌炭管的,自从着火以后队里就让多宝爷爷照顾。爷爷老要多宝跟他上山锻炼筋骨,其实这头牛就属多宝管了。看牛细佬都有一头狗,一把刀的,所以多宝就叫妈妈到娘舅家讨来一只小狗,并特地为他买了一把草刀。

  所谓看牛其实很简单,天亮了去牛栏里,把牛栏门打开。牛皋很聪明,一见多宝进来就站起来。然后它把牛头伸给多宝,他把缠在牛角上的牛绳解出来,解好后说声“走”,它就走。它如果走得太慢了,就说声“快”,它就走得快一点。一边在它腿上抽一下小竹枝。经过有点滑的地方就不断提醒它“脚,脚,脚”,如果转弯则说声“撇头”,如果叫它停住就说“立”,同时拉紧牛绳。这些都是爷爷教他的。

  牛皋毕竟是牛皋,并不是一开始就这么听多宝的话。开始的时候它经常吓唬多宝,假装要用牛角来顶他,爷爷说是跟他开玩笑的,不会真的顶他。他要尿尿牛皋则扑过来咬他小鸡鸡,后来才知道它是想吃尿。牛很喜欢吃人的尿,多宝爷爷每天早上都将尿壶里的尿送到牛栏给牛皋喝。

  乌炭看牛的时候总骑马一样地骑着牛出门,骑着牛归家的。但牛皋现在受伤了,多宝不能骑它,这一点让他感到很遗憾。

  最让人恶心的是苍蝇,嗡嗡嗡地盘绕在牛皋背上的伤口上。他爷爷特地买了一把头梳,给它梳理身上的毛,将一颗颗硕大的牛草甲梳出来,它则舒服地抖动着,好像怕痒一样。

  有一次多宝光顾着自己采草药,不觉天将黑,爷爷说:“下雨了,你牵着牛先回家吧,我还要把这点活干完。”天真的下起雨来,并且越下越大,多宝沿着山路往山顶上找,黑乎乎的,还有坟墓,越走越怕。他不断喊叫“牛妈”“牛妈”,但是没有回声。他害怕天黑下来的树林,更害怕丢了牛,牛可是生产队里最贵重的物品啊。爷爷叫他别哭,说不定牛皋已经自己回去了。等他哭哭啼啼回到牛栏,牛皋竟然真的已经卧在那里休息了。他命令它起来,给它缠好牛绳,并狠狠地踢了它一脚,他的狗也朝它狠狠嚎叫了几声。

  到了冬天种小麦的时候,病休了一年的牛皋终于好了伤口,留下了一个巨大的伤疤,背上就好像是癞头,又能重新上田干活了。多宝和爷爷也不再看牛了,还给乌炭。后来,它被贩牛公卖到宁海县,据说是没力气了,买去的人是杀掉卖肉的。

  多宝第二次与牛亲密打交道是大桥养蘑菇的时候。大桥养蘑菇需要牛粪,干燥的牛粪粉五毛一斤,一斤牛粪可以换十多根冰棍啊,村里就兴起了捡牛粪热。

  他一大早起来就往里外三村的路上走,背着一把锄头,提着一只簸箕,看见一堆牛粪就眼睛一亮,将它拨进簸箕。有些牛粪等他发现时已经千疮百孔了,只看见边上萤火虫一样的牛粪九(屎壳郎)到处飞舞,真是遗憾。牛粪提回家后先堆积在猪圈的角落里,等有太阳的日子再移到太阳下晒干,然后用一根小树棒敲成粉,再用一个米筛筛一下,去除杂质。最后将它装在塑料袋里拿去卖给大桥。这样的牛粪粉干净、细腻,并具有青草的香味。奇怪的是,这些从没人教过他,但他做得头头是道。可惜大桥养蘑菇养了一年后因为亏本就不养了,但多宝每次看到牛粪总还是有点激动,就像见到一个硬币。

  牛最享受的就是冬天了,农活都完成了,山上也无草可吃了,阴雨天在家睡懒觉,有太阳时就被牵到晒场晒太阳,边上放点稻秆,它慢慢咀嚼,眼神特别安详,时不时还朝天“牛妈”一声。这个时候农民们总聚在一起打牌、赌博。

  十七、狗

  三四岁的时候,很多东西今天知道了,明天又忘了,因此多宝经常被人捉弄。总有人问他:“多宝,要不要老婆啊?”什么是老婆?他好像知道一点,好像又不知道。他迟疑了一下回答说:“要啊。”于是大人们继续问他:“那细毛相给你做老婆好不好?”他说:“好啊。”边上的人听到他认真的回答就哈哈大笑,继续问他:“细毛相是什么东西你知道吗?”他摇摇头。大人们告诉他答案:“细毛相就是狗,正好给你这个小狗做老婆。”

  这个问题奶奶要问他,姑妈要问他,几个姐姐要问他。这可能是个女人问小孩的问题,除了癞头阿钟,再没有男人问过他这个问题了,别的男人也不像阿钟那样喜欢和女人搭话。

  谜语也是奶奶或妈妈或姐姐出题,多宝和妹妹来猜。靠的也是记性还不好,今天刚猜,过几天又想猜,同样的谜面,同样的答案,但每次猜起来都让人特别能集中精力,特别能满足好奇心。谜语的谜底都是大家所熟悉的东西,比如脸上的某个部位,比如猪狗鸡羊,某种农作物或生活用具等。

  牙齿--高高山头一间老爷殿,三十二个白娘子坐个遍。猜你自己身上的一样东西。

  羊--一个白胡须老倌,沿路卖乌药丸。猜一动物。

  棕榈--高高山头一株老芥菜,越剥越生瓣。猜一种树。

  勺子--长头梅,独只脚,吃多少,吐多少。猜家里的一样东西。

  瓦--做谜做谜猜,一拍四块开。猜一样东西,我们家里有的。

  酒壶--高高山头一只老雄鸡,见客来就要啼。猜家里的一样物品。

  癞头阿钟也给他做过一个谜语,他说:“人细丁丁,屁股穿根绳。打你娘经常用的一个东西。”什么屁股啊,娘啊,加上多宝妈妈身材细小,人们本身就叫她毛楂的,他想这个坏人肯定没有什么好谜语,他不肯猜。小癞头正好和多宝在打纸拍,他抢着说:“我知道,是针。”一想,也有道理。

  多宝说:“那你还有别的谜吗?”阿钟说:“前扛铜锣后扛旗,四只大蒜撮撮齐。猜一样动物。”多宝觉得这个谜语特别像歌谣,但真想不起来还有这样的奇怪动物。猜东猜西就没想到答案是:狗。

  村里养狗的人不多。看山的老百晓养狗,像儿子一样与他形影不离,看牛的乌炭养的是一只狗娘,像老婆一样与他形影不离,里外三村的狗基本上都是她的子女或者她子女的子女。老百晓和乌炭两个人每年都养狗,狗被偷走了,狗老了死了,就会马上养一条新的狗,而其他人家的狗都是不固定的,偶尔养一只就不养了。

  多宝对狗的认识也是慢慢增多的。首先,他知道狗喜欢吃人的粪便。所以,村里说那些戒不了赌博的人是“狗改不了吃屎”,说那些把还未想好的事情就跟别人说的人叫“未脱裤,先呼狗”。村里穿开裆裤的小孩都是把大便拉到院子里的,然后叫一条狗来吃掉。一般来说狗看见小孩拉大便的动作就焦急地等在边上了。当狗没有自动来的时候就要朝远处呼叫“Luan--”,很快地就会有几条狗飞奔而来,把一堆大便给分抢掉,一边还用力摇着尾巴致谢,迟来的狗只好悻悻然,像是在叹息。

  狗的第二个特点是会嚎叫,甚至会咬人,狗要欺负陌生人,欺负小孩子,欺负衣服穿得差的人。多宝就被乌炭家的狗咬过。那次,乌炭家的狗刚生了一群小狗,多宝想去摸一下可爱的小狗,没想到大狗呼的一声就咬在他脸上。他被吓坏了,哭着回到家里,妈妈就用一点红糖敷在伤口上,没几天就好了。从此后他看见狗就很怕,看见外村的狗更怕。爷爷教他一个方法,狗来追你,你千万不能跑,而是蹲一下,它以为你要捡石头,它就自己跑了。后来试了几次还真灵光。

  狗的第三个特点当然是可爱啦。多宝跟爷爷看牛以后,第一次养了一只狗。这只狗全身是黄色的,刚拿来的时候还没有小板凳高,像娃娃一样可爱。它对多宝家里的人和鸡都充满讨好的样子,对多宝更是好了。每天早上,多宝一醒来,它早就在门外等着了,高兴得手舞足蹈,往他身上爬上来拥抱,尾巴摇得像拨浪鼓。他走到外面,它在四边跑来跑去,像个卫兵,又像个开心的小伙伴,让他觉得很威风,也很开心。

  每次放牛,狗都跟着他。如果看到蛇,它就嚎叫,蛇就跑了,他就安全了。

  半年后它就长成大狗了,不再像小时候那么活泼,但对多宝还是很亲热,每天早上还是在门外等,一看见就摇头晃尾扑上来拥抱。

  狗的可爱还体现在对主人不记仇上。他心情不好的时候就踢它一脚,叫它滚远点,但等会儿它又来了,他去哪里它还是跟到哪里。狗大概就是这样犯贱吧,所以,人们称很犯贱的人为狗东西。

  狗的第四个特点是肉好吃。多宝还没吃过狗肉,但经常听到人们谈论吃狗肉。“和尚不吃荤,狗肉甄加甄”是说和尚其实要吃荤的,说以次充好就叫“挂羊头、卖狗肉”,似乎羊肉比狗肉珍贵。说狗肉吃了身体很暖和,所以夏天不能吃,吃了要生疮,冬天吃狗肉好。说狗肉不容易烧熟就讲:“狗肉只要多蓬柴”。

  多宝养狗的第二年冬天的一天早晨,他起来的时候好像少了点什么,因为狗没有来抱他。他问妈妈,妈妈也警觉起来,她说:“是啊,我早上也一直没看见。”

  他就去它经常去的几个地方找,包括它和村里的狗朋友撒欢的竹林、菜园、溪坑边都去过了,就是没有它的影子。他问村里所有的人:“有没有见过我的狗?”大家都说:“没见过。”有些人说:“昨夜还在大樟树脚下看到过的。”只有癞头阿钟阴阳怪气地跟他说:“你的狗已经被人剥皮了。”他将信将疑,问他:“是哪个良心被狗吃了的恶贼把我的狗打吃了?”他说:“我不告诉你,我为什么要告诉你?”他回家告诉爸爸。爸爸说:“总被人偷去了,再打听打听,实在没有就算了,改天到娘舅家再抱一只来养就是。”他伤心得早饭也吃不下了,坐在院子里发呆,周边像是无边的寂静,他多么希望他的狗突然出现,像往常一样扑上来和他拥抱啊。

  不久之后,他去娘舅家拜岁又抱回一只小狗。妈妈反对养狗,因为狗只吃东西,却不会生蛋,不会犁田,到头来总会被人偷走。新小狗全身都是乌黑的,就叫他乌狗,以区别原来的黄狗。乌狗似乎比黄狗更可爱,它的种种动作都使多宝想起黄狗小时候的模样。

  但不久,乌狗也死了,它死于狗的第五个特点:要拉人不喜欢的狗屎。

  多宝有个邻居,大家都叫他“头世人”,意思是这一辈子还只是第一次做人,没见过世面。他走路总是眼睛盯地的,看见一根稻草也要捡回家。有一天他一锄头打死了乌狗,他说乌狗把狗屎拉到他的猪圈,所以被他打死了。多宝妈妈跟他说:“你把它打死么也太恶良心了啊!”他说:“又不是第一次了,自己养的狗不管牢还怪我没良心。”多宝去摸摸乌狗,眼睛突出,好像还充满恐惧,脑袋已经被打开了花。他心痛得流下了眼泪,一边又想,爸爸生病了,村里人都来欺负自己了。

  妈妈叫他把乌狗拿去扔掉,他就叫上小癞头一起把乌狗扔到村外的溪坑里。

  接连死了两只宝贝狗,他妈妈再也不让他养狗了。但这两只狗,他一直都记在心里,尤其是那只黄狗。

  十八、鱼

  奶奶说癞头阿钟人并不坏,就是不正经,儿子都快要成后生了,自己却还像个小猢狲。阿钟也有一些让孩子们羡慕的东西,他家里有好几根细竹竿做的钓鱼杆,有专门用来捕鱼的丝网和虾兜。没有农活的时候,别人在赌博,在闲聊,他总是在水库里钓鱼,村里很多人都说,水库里的鱼有一大半是被他钓走的。喜欢钓鱼,这是阿钟不正经的证据之一。但奇怪的是,听说他并不吃鱼。

  鱼是美妙的动物,它们竟然能够一辈子在水里生活,它怎么睡觉呢,真是不可思议。并且鱼的味道很美。因为鱼的存在,水库和溪坑都具有了神秘的吸引力。

  山上最多的是松树,水里最多的是泥鳅。多宝姑妈做嫁妆前那年,一个晚上,小叔叔将一担油茶子捣碎后倒在门前的溪坑里,火把下,水面全是半死啷当的泥鳅,多宝爷爷一家加上多宝共五个人,只管用鳗剪去夹,到后来足足抓了两满水桶。奶奶将泥鳅晒干,足足摊了两张竹帘。泥鳅干藏起来,作为请老司的一个主菜。

  每年冬天爷爷犁田的时候,多宝就跟在后面,手里拿着一只竹篮捡泥鳅。冬眠在旱田里的泥鳅与死了的差不多,随便捡。拿回家放到脸盆里又变得生龙活虎了,看它们那个游动的样子根本不知道已经被俘虏了,即将被油炸了。烧饭时候到,妈妈在脸盆里放一撮盐,泥鳅们立马口吐白沫僵硬了身子。然后放到油里一炸,香得很。

  这样的好事一年也只有一次,更多的时候还是自己想办法。捕鱼的事好像是无师自通,多宝和妹妹到屋后的一条小水沟,在某一段开个口子,把水引到田里去,再将下面小水潭的水戽干净,小鱼就很容易抓了。但被孩子们经常抓,鱼也不多,一次只能抓到四五条,有些还小得都不想要。

  那就往上走一些,他们去捉蟹。蟹总是躲在石头下面,小石头一挪开,就看见蟹了,迅速地按住背脊,先将两个咬人的大脚拔下来吃掉,再将法海和尚变的肚脐挖掉,毛毛的东西不能吃,其他的都吃掉。吃了几个后,多余的放在塑料袋里带回家让妈妈放在油里炸一下再吃更香。

  说是捉鱼,其实就是玩水,而水是玩不厌的。有一阵子,他和妹妹,还有邻居的小弟妹一起,每天都玩水。他和妹妹捧来小石头,从旁边的稻田里挖来黏性很好的黄泥造一条小水坝。将水沟的水拦住,让水位升高。水坝底部还用一片薄薄的石片做一个小闸门,当把小闸门拉掉,就会形成一个漏斗状的漩涡,当水快放干时,漩涡会发出老牛喝水般的咕咚声。如果将整个大坝突然挖掉,就会形成“洪水”,甚至能冲掉小伙伴造的下一道水坝。有时候还拿着一把小锄头挖一条水沟,将水绕过伙伴的水坝后面,小伙伴的水库就断了水源啦。

  除了泥鳅,他还捉到过黄鳝、小草鱼、虾、蛤蟆(青蛙)。蛤蟆是个奇怪的东西,蝌蚪的时候像鱼游在水里,比鱼笨,很容易被小孩抓住。长大后尾巴哪里去了,却生出四只脚来,长得像个陆地上的动物了,还会唱歌,夏天里叫得最响的就是蛤蟆和知了。它最喜欢生活在稻田里或者杂草丛生的水塘里,不知道为什么要一天到晚不停地叫,尤其是刚下过雨的夜晚叫得最厉害。夏天里,村庄是不得安宁的,白天是知了叫到晚,晚上是青蛙叫到天亮。

  阿钟曾钓到过十几斤重的大头鲢鱼,钓到过能吞蛇的乌鳢鱼,鲫鱼就更多了,他还到十几里外的鬼叫坑捉到过几斤重的鳖,吃了以后的那个鳖壳都有小孩子的脸那么大,是小癞头最得意的玩具之一。

  但大桥用三担劈柴从镇里修拖拉机的阿毛那里换来了一个电瓶之后,村里的鱼主要归大桥捉了。大桥从长脚那里借来杀猪用的皮靴穿上,肩上背个电瓶,一手一根竹竿,右手算命先生一样的在水里一点一点,发出吱吱的声音,鱼就翻白肚了,左手竹竿脑头上装了一个网,将死鱼轻松网进去。

  边上看的大人小孩很多,大桥很是得意,脸上都有了威风,而阿钟的脸很复杂,好像最羡慕,又好像最讨厌。阿钟阴阳怪气地说:“聪明人就是聪明人,这样溪坑里的鱼就要断子绝孙了。”大桥是个脾气很好的人,阿钟说了他老爸的绰号,他也不生气。

  每个集市,大桥都要骑着自行车,车屁股上绑着电瓶到仙岩街去充电,前把上挂着一袋溪坑鱼是一大早电来的,送给小毛当电费,中饭自然也是在小毛家吃的。据说,小毛和他是中学同学。

  其实村里平时是不大见得到鲜鱼的,平时餐桌上总是吃龙头潺(咸豆腐鱼干),是海鱼,很咸的,但和咸菜相比也算蛮香的。过年到了才会买一条鲜带鱼,是用来请客的,多宝在过年能不能吃到鱼是看舅舅家客气不客气,因为他是去舅舅家做客的。家里的鱼腥味除了龙头潺就是虾皮了,一般是常备的,烧汤、拗麦饼都经常用到,很能吊人胃口。

  多宝吃过最香的鱼是大黄鱼。姑娘出嫁第一年过年,新女婿是要送很多东西的,包括一只大猪脚,还有一条大黄鱼。奶奶隔壁玉珍姑妈出嫁那年,她老公用自行车送来一条大黄鱼,大家都围着看,这也是多宝第一次见到传说中的黄鱼,颜色果然有点黄,看起来就很有味道。当夜就煮,香气都跑到奶奶家里。后来玉珍的妈妈送过来一小碗给奶奶,奶奶用筷子小心地夹了大拇指那么大的一小块给多宝吃,他感觉比猪肉香一百倍,吃了以后感觉比猜对了一百个谜语还提精神,感觉心里辽阔无比。

  那年冬天,村里开始学大寨,要将一座小山移掉,将一个山谷的几块梯田连成全村最大的一块田。阿钟也加入了放炮小组,并且不用抡大锤,而是管炸药和把炮钎。

  一天他在河边水最深的一个潭边点着一个雷管准备炸鱼,结果把自己的两只手掌炸飞了。大桥和牛皋(不是多宝放过的牛,是一个脾气暴躁的人)用手拉车将他拉到仙岩街,在仙岩街请了一辆拖拉机送到宁波。好几天后阿钟回来,两只手都没有手掌了,像两根木棍,还缠着白纱布,两只手都背在脖子上,样子特别怪。

  还是大桥出了一个主意,跟公社说阿钟是为大队造田伤的,是工伤,药费由公社出,并且在村里开了一家小店。从此后,阿钟就像城里工作人员一样都在自己的小店上班了。很多外村人为了看看他的这双断手而到他的小店买包香烟或者买盒火柴。他能够用断手开抽屉,找钱,还能自己吃饭,讲话还照样是寿头寿气的,就是再也不钓鱼了。

  十九、虫

  这世界上有些东西是为大人而存在的,比如田地,番薯稻麦,有些东西是大人小孩都喜欢的,各有各用场,比如牛羊啊,兔子啊,鱼啊,而有些东西却好像单单为小孩子而存在的,比如蝴蝶、蜻蜓和蚱蜢。它们很可爱,但没什么作用,大人们是不应该感兴趣的,而孩子恰恰很喜欢,它们是孩子世界的主角。见到它们,孩子们总是或惊喜,或恐惧,世界因此而很好玩。

  蝴蝶是和春天的花朵一起出现的,在门前屋后的草丛中,在菜园里都能看到,颜色各异,大小有别,飞起来就像翩翩起舞的花朵。孩子们最喜欢的是翅膀较大纯黑或者纯黄的蝴蝶,每见到必惊呼“梁山伯”,大家都认为是梁山伯和祝英台变的,然后念起歌谣“梁山伯,祝英台,要屎吃,跟我来”。但蝴蝶很聪明,眼睛好像长在翅膀上,你很难抓住它,抓住后也没什么意思,身体又小又软,还有脏兮兮的粉。所以,孩子们喜欢蝴蝶纯粹是喜欢它的美,或者是因为大人介绍蝴蝶时的那种欣喜的语气影响了他们。

  蜜蜂也和蝴蝶差不多,哪里有花哪里就有蜜蜂。村庄里有三种蜂,个儿最小的是小蜜蜂,一般住山上,不小心碰到了就被刺,毒性也不大。见得最多的是南瓜蜂,专门在南瓜花上采蜜,个儿较大,颜色赭红,没有小蜜蜂精神,孩子们一般连花摘下来,听他呜呜叫几声就放了。他们最怕的是住在高山的九里达,个儿更大,速度很快,他们听到这个名字就好像听到大虫、豺狼一样感到可怕。谁要是被九里达咬了脸,就满脸红肿,要马上去卫生院打针了。

  蜻蜓没有蝴蝶那么多,看上去比较干净,身上像是黏了一层塑料纸,亮闪闪的。在割早稻的时候,黄岩蜻蜓(一种红蜻蜓)会在黄昏时分云集在晒场上空,欢乐地飞舞着,像是庆祝丰收。蜻蜓也是很灵光的,空手很难捉到,孩子们就用一根竹枝,脑头上缠着足够多的蛛丝,然后用这个蛛丝团去粘。

  夏日的晚上要捉萤火虫,飞得不快,又不高,很容易捉到。捉到后仔细看看也不好看,屁股上像装了灯泡,闪着绿光。孩子们将萤火虫塞到麦秆棍里,做成一根萤光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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