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庄传(六)

  • 来源:江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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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发布时间:2018-07-01 16:13

  多宝有一个很漂亮的表姐,她给人的感觉特别干净,声音很甜美,就是走起路来也是一步一步很有韵味,很像电影《洪湖赤卫队》里唱“手拿碟儿敲起来”的那个演员。她不和多宝多说话,见到就是给他一个甜甜的笑。多宝听他大姐说,这位表姐已经定亲,不久就会出嫁。

  外婆的村庄还有大祠堂,祠堂就是一座雕梁画栋的木头戏台,四周围着房子。每年过年祠堂都要做戏,下午和晚上,多宝就会去祠堂看戏。

  宿了两夜之后,每户亲戚都吃过饭了,他们就准备回家。走之前要去和每户人家道别,他们会说:“这么急回去干吗?你家里又不要你做生活,再玩几日好了。”然后用他们包米面干的巾子包点爆米花、番薯糕、米胖糖还给他们,算是还礼。舅妈们分别摸出几毛钞票当压岁钱,多宝和姐妹们照例是假装推辞一番,再欣然接受。只有外婆不挽留他们,总是对多宝说:“你快点回去,你在这里这么飞天武艺、爬墙挖壁,我吓也吓死了,你走了我心宽了。”

  回来的时候他们走另外一条路,不再沿着河边走,而是穿过村庄东头的另外一条石埠桥,翻过一座山岗回家。

  石埠桥是没有桥面的,就是一个个栽在水里的石头形成一字形的桥,石头很光滑,滑到水里就会把全身衣服弄湿的,所以大家走起来总是很小心。走过桥是一大片竹林,都是可以做钓鱼竿的四季竹,而不是自己村里竹林的大毛竹。

  山岗上也有很多行人,路上不时可以看到一些跌落在地的爆米花或米面。到了岗顶的庙前,他们要坐下来歇一下,拿出各人的还礼检查一下,挑些好吃的先吃掉一部分。

  回来不像去的路上那么焦急,是完成了一件事情后的轻松,不知不觉就回到了家,回到了日常生活之中。

  回到村庄,大家都带着一点新鲜的表情,讲讲新鲜的故事。每次总是打不死鸭最神奇,他总是从他娘舅家带回许多新奇的礼物,比如一根链条枪、一粒大钢珠、一副崭新的跳子棋、一包动物饼干、一件海军衫等。

  可是有一年,多宝回到村里的时候,村庄却处于不一样的热闹之中,村口竟然搭了一个放置死人的茅草篷,他的小伙伴打不死鸭死了。打不死鸭是被枪打死的,他舅舅家有一把猎枪,他和他表哥一起玩枪,他扑在枪孔里看的时候,他的表哥在玩扳机,而枪里是有子弹的。

  二十七、枯萎

  多宝小的时候,以为这个世界是固定的。比如,爷爷和奶奶一生下来就是爷爷和奶奶,他们一直这么老,也不会变得更老,村口的大树一直就是这么大的一棵树,并不是由一棵种子长成的,也不会死亡或消失,那些房子、那些田地也不是由人造起来的,而是一直就是这样的,也将永远这样。

  直到他五岁那个秋天的一个早晨,他发现世界开始变化。其实当时他还没意识到世界已经开始变化,而是人们多次提起那个早晨,他才逐渐明确,就是那个早晨,他开始感觉他的世界在发生变化。

  正是生产队收番薯的大忙时节,这样的早晨,村庄里每户人家都飘着番薯的香味。起床后,多宝一直坐在门口光滑的大石条上发呆,已经开始有秋天早晨的凉意。他等着爸爸从山上回来,爸爸回来他才可以吃早饭。

  妹妹坐在他边上玩着几颗小石子。大姐在扫地。二姐坐在另一块大石头上梳头,他们家的塑料梳子已断了几个齿,她缚头发的红毛线真漂亮。多宝偶尔看看垃圾堆上觅食的鸡,偶尔抬头看看在梨树上叽叽喳喳的麻雀,偶尔瞧瞧邻家也坐在大石头上发呆的孩子,他们肯定也是等着他们的爸爸回来开饭。

  像每个秋天的早晨一样,多宝看见乌炭赶着生产队的大黄牛从晒谷场上走过,他的乌狗欢快地跑在前面。乌炭的脸其实并不黑,可能是晒多了太阳的缘故,只是有点古铜色。乌炭扛着一根小竹枪,竹枪上套着柴绳,手里拿着柴刀,牵着牛绳。黄牛有四只脚,两只脚迈步时,另外两只脚踏在地上,它不会走乱脚步自己踢在自己脚上。大黄牛经过阿灿家后门时总要拉下一大团一大团的牛粪,长得又矮又圆的阿灿老婆也像往常一样似怒非怒地用她的海边人口音骂几声:“这倒牛,每日总要到我水门头拉污。”多宝一直看到牛被学堂的房子遮住为止。阿灿驼背的老爸拿着一把锄头,将牛粪一一捡到簸箕里。

  多宝又抬头看前门山上割番薯藤的人,看那些已经收割了的稻田,看溪坑边洗衣裳的妇女们。他看见他姑妈也在挑水。很奇怪,他感觉姑妈挑水的时候也是带着微笑的,而大姐挑水的时候好像不开心。

  蒸熟番薯后,多宝妈妈一直在挑水。挑水前,妈妈先将水缸刮洗干净,白铁皮做的勺子刮过水缸壁发出刺耳的声音。多宝知道,水缸要倒进三担水才能满缸岸。妈妈已经从溪坑边的大水井挑回两担水,院子里和家里的地上晃上了一些水滴。

  多宝爸爸终于回来了,从后门山岭的番薯地割回一担很大的番薯藤。番薯藤放在刚刚清扫过的堂前,两捆番薯藤比多宝的人都要高。他将竹枪拔出来,将柴绳解开,打好结子套在竹枪上,靠在自己家新砌的砖墙外面。散开了的番薯藤散发出一缕缕酸涩的气味,叶子上沾着一些露水和泥土,里面还翘着几朵小喇叭一样的紫色番薯花。等吃了早饭,多宝妈妈会用家里的大铡刀将番薯藤铡好,小部分喂猪,大部分酿在大缸里,等新鲜番薯藤吃完,猪就吃酿在缸里的番薯藤。

  多宝妈妈也挑回来了今天早晨的最后一担水,她将水倒进水缸,将水桶和扁担放好。多宝爸爸跟妈妈说:“不知道为什么,我的每个手指肚里都有一个小黑点,不碰到的时候不痛,一碰到就很痛。”

  之后几天,多宝爸爸的手指上的黑点越来越大,他感到越来越痛,越来越痒,就去医院检查。

  之后几个月,他先后去了仙岩街卫生所、海东县医院和宁波大医院。他去的时候只是带着疑问,回来时却带着确切的病,病的名字都写在一本本病历卡上。

  他去宁波医院已经是冬天,是搭邻村一辆运树的拖拉机去的,还带着家里的一只大雄鸡,准备带给宁波的亲眷。车子到了一个岭头,据说岭头那边可能有人检查,驾驶员就在黑夜里等到半夜后再开过去。他就在寒冷的冬夜了吹了风,从宁波回来后躺到床上,就再也没有离开过家门一步,一直在床上躺了三年。为了照顾他方便一些,床也从楼上移到了楼下。

  因为大人们反复说起父亲得病的经过,反复提到这个割番薯藤的早晨,多宝也就清晰地记住了这一个秋天的早晨。当时他五岁,这大概是他生命中有清晰记忆的第一个早晨。从这个早晨开始,他感觉到他和村里的小伙伴有点不一样了,那就是他的父亲生大病了,他是可怜的人,也是可以被人蔑视和欺负的人。

  村子里不时会有人受点小伤、生点小病,他们拉肚子发热或腰伤骨断总是几天或者几个月就能好的,多宝爸爸的病却在他身上住了下来。他慢慢枯萎,身上落光了肉,全身的皮肤都硬邦邦的。人们都说他生了硬皮病,是一种癌,而村里人认为,癌是治不好的,即使周总理生了癌也治不好。

  爸爸病了后,多宝家里每天都飘着中药的气味。中药汤黑黑的,放了红糖后,爸爸还是喝得皱起眉头,苦得掉下眼泪,他往往闭上眼睛一口气喝下去,脸上爆出几滴大汗珠。爸爸的脸色越来越像中药汤,越来越枯燥,越来越没有生命的鲜活,连他的笑都越来越像哭了。通向村里水井头的路上,总是倒着他们家的中药渣,多宝妈妈说,药渣不能偷偷倒掉的,要倒到路上,爸爸的病才会被路过的人踩死。多宝每次看到自己家的药渣,总觉得有点羞耻。

  他爸爸也吃各种各样的药丸。药丸有放在玻璃瓶子里的,也有包在小纸袋里的,有圆的、扁的,大的、小的,有白的、黄的、绿的,还有黑色的,闻起来都有股卫生院里令人感到疼痛的气味。这些药丸源源不断地到家里,但它们只是生了癌的证据,而不是救命的仙丹,所以多宝似乎有点恨这些药丸,好像正是这些药丸毒害了他爸爸。

  他爸爸开始生病的时候,每天都要打针,后来则隔三差五偶尔打一针。针都打在屁股上,后来,屁股的肉也变得很硬,针头打弯了都打不进去。

  看来,医院是医不好他爸爸的病了,他妈妈就去求助神灵。妈妈到处打听,村里和他们家关系好的人也会提供一些消息,哪个地方的老爷菩萨很显,哪个殿的“大将军”医毛病很灵。所以,他妈妈经常在赶集后带回一包包香灰,是从各个地方的老爷殿里讨回来的,泡在开水里让爸爸吃下去。

  有一天,多宝爷爷梦见了死去多年的大女儿,就是多宝的大姑妈。爷爷说:“恐怕是她讨吃了。”于是,他妈妈就买来佛经,买来一块豆腐,请了道士先生做了一个法事。道士是外村的一个老头,平时也是做农民的,因为有点特别本领反而比一般人更寡言少语些,别的与常人并无不同,多宝也看到过他担番薯、担猪烂。他做法事时就换上干净的对襟衣,拿出一个小铃铛,边敲边唱他临时写在一张纸上的话。道士的歌声总在天快黑时开始传来,整个村庄显得悲伤而古老,还带着一些神秘和恐惧。

  有一天晚上,他们全家人都站在爸爸床前,跟村里一个吃耶稣(信耶稣教)的人一起祷告,愿主耶稣救救这个可怜的人。

  一天上午,从后门山岗下来一个土郎中,戴着一顶白色的遮阳帽,有点像电影里的特务,问村里有没有人生疑难杂症,有人就指指多宝家。他拿出一把不锈钢小刀,在多宝爸爸的背上开了个小小的口子,挑出了一根白色的筋。多宝全家还有他奶奶都站在边上看,希望出现奇迹。他妈妈还要烧点心给土郎中吃,还要装出好声气叫他“先生”,还要给他钱。当然,肯定,还是没有用的。

  多宝还看见过医生给他爸爸打针灸、拔火罐。什么药、什么神都赶不走他爸爸的病。

  但就在绝望的时候,总会冒出一线希望。

  有人说,鲤鱼能够治硬皮病,于是,多宝的妈妈就去买鲤鱼。他就第一次看到了鲤鱼,邻家的孩子也过来看鲤鱼。正好路过的大人也会好像带着敬意地说:“鲤槔头啊!”

  有人说,黄棠刺鱼吃了很有营养,对病人恢复体力或许有用。于是,他妈妈就去买黄棠刺鱼。他就第一次看到了黄棠刺鱼,头大大的,头上还长着一根刺。

  有人说,弹糊干(跳跳鱼干)能治病。于是,他妈妈就去买来弹糊干。一串墨色的鱼干,煮在面干里味道非常鲜美。

  有人说,鳖的营养很好,能够治癌。于是他妈妈又去借钱买鳖。鳖的样子很有意思,吃了它以后,留下的洁白的骨头也很漂亮,并且可以换糖吃。

  有人说,北京鸭能治病。于是,他妈妈就托人从县城带回一只北京鸭。它可不像村里的鸭子是灰色的,它的颜色是雪白的,和村里的大白鹅有点像。它像一个陌生的客人引起家里的母鸡们叽里咕噜一番。他妈妈杀掉它,炖给爸爸吃,他也跟着尝了几口,没什么特别的味道,倒一直记住它的样子和叫声。

  有人说,黄狼刺根对硬皮病特别有效果。于是,他也就认识了满身长满暗黄色细刺的奇特植物。凡是看见了,他就会把它挖回家,爷爷或者叔叔看到了也会把它挖回来。

  那些年,好像任何东西都可能成为他爸爸的药,但任何药都治不好他爸爸。

  到后来,爸爸连碗也端不牢了,由妈妈或姐姐一口一口喂他吃。一吃好就要拿个破脸盆给他呕吐,吐出来的东西很臭,再由多宝或姐姐捂着鼻子倒到院子前面的水沟里。

  他爸爸怎么就生了这样的恶病呢?

  奶奶认为,爸爸的病是因为他年轻的时候拆了村里的老爷殿。据说,村口大樟树下面本来有一间老爷殿,是破四旧的时候爸爸带头将它拆掉的。当时,奶奶拦都拦不住他,现在终于得到报应了。

  爷爷却认为,爸爸的病是因为他在生病前拆了房子的两面木板壁,打成砖头墙。当时爷爷是劝过他的,爷爷说:“长排屋动土前请过土地的,栋梁是拣了大日子树起来的,是不能随便拆板壁的,他不听我的话,一定要拆掉两面板壁,打成砖墙,放出一张眠床地,结果墙一打好,就生病了。”造砖墙的事,多宝是有记忆的,他爸爸自己是泥水匠,自己将前面和靠堂前的两面木板壁都拆卸下来,几根屋柱也换下来,将本来属于屋檐下的地围进来,家里就大了很多。他爸爸还在窗户外面加了一排铁栅,这在村里是很少有的,多宝为此还得意过一阵子呢。

  很多人认为他爸爸的病是他妈妈的缘故,因为他妈妈的脸上有一个伤疤,那是克夫的。

  也有人认为是多宝的缘故,因为他的生辰八字太硬了,是要克父的。

  二十八、停滞

  爸爸生病后,多宝时常听到人们非常惋惜的感叹。邻居们老说:“他是村里后生范子算好的,并且特别爱打扮,每次到仙岩赶市去之前都要换上干干净净的衣裳,在门口的镜子前把头梳得经干丝净的。”老人们常念叨:“他真是个高兴头人,很喜欢开玩笑,他到哪里,哪里总是充满欢笑。”奶奶说:“你爸爸是个好人,从小到大,没做过一件坏事,待人总是很好。所以,他四向八面都有朋友。他无论田里生活还是家里生活,样样都是不肯落后别人的啊。”

  他爸爸还有一整套泥水匠的工具:大铁锤、小铁锤、蛎灰刀、砖刀、水平尺、大小铁凿、公尺。多宝最爱玩公尺和水平尺,那看起来是很现代的东西。有了这些工具,说明他爸爸不是一般的农民,而是有手艺的农民,除了种田地,他还会打石头,会造房子。

  在楼上的角落里,还放着一顶装着大灯的铁帽和一套硬邦邦的雨衣。据说,他爸爸以前也是居民户口,在安徽的一个煤矿工作,困难时期,番薯干卖得很贵,多宝爷爷一定要他回家种番薯,他就没有了工作,重新成为农民。

  他家里还有一套钉鞋子的工具:一个小巧的铁锤,一个两头有一大一小鞋底形状的铁板的钉鞋架。他想,爸爸可能做过一段时间的补鞋匠。

  他家门口还堆了好多大石头,都是爸爸从里村的山上买来,再请人一起抬回家的。先放着当凳子坐,夏天当床睡,以后可以造新房子。

  他家里值得骄傲的还有照相框。村里只有少数几户人家有照片,有相框的更少了。他家的相框里有一张他外公和外婆的合影,外公头戴一顶藤帽,怪怪的,两个人都毫无表情。有他爸爸在矿山时的照片,头戴矿灯帽,上衣口袋里插着钢笔,腰扎皮带,帆布鞋子是系着鞋带的,有点像解放军。相框里还有一张他妈妈年轻时候的照片,头发短短的,看上去与真实的妈妈一点也不像。但相框里没有他们兄弟姐妹的照片,他们家已经十多年没有拍过照片了。他很希望有自己的一张照片。他还没拍过照片,但爸爸生病了,他也不好意思说出这个不可能实现的要求。

  他们家的房子是后门山脚长排屋最中间的一间,靠着公用的堂前,前面有一个院子。院子里种了梨树、樱珠树、楝子树、泡桐树和葡萄。

  爸爸生病后,家里的东西就停滞住了,不再增多。爸爸固定在他的床上,他已经和他熟悉的山、田、地分离了,他不能再在他熟悉的道路上行走,不能上山,也不能落市。

  爸爸病了,这是一件让多宝全家都感到害怕和害羞的事,好像他们全家都出了问题,在村子里很没有面子。

  从爸爸生病开始,多宝总是有点伤心。他感觉大人和小孩都开始欺负他了,不欺负他的大人则总投来同情的目光,也是让他既感激又感到可怜的。就是自己的爷爷奶奶,对他们家的孩子也没有对叔叔家的孩子客气,他们好像是可以随便被打骂的。他家茅坑和猪栏里的肥料都是由爷爷和小叔挑到自留地或者生产队的,但爷爷帮他家干活时总是没有好脸色,稍有不对的地方,爷爷就会板着脸骂一顿妈妈或者孩子们。

  爷爷老跟多宝说:“你爸爸生病了,你要学会做农活。”所以,多宝五六岁开始,就几乎每天跟爷爷到山上去割猪草、砍柴。正好大队在搞农业学大寨运动,全村男女老少都到山谷里去造新田。他每天都拿着一只簸箕、一把柴刀,到那里去捡树根。后来,爷爷管生产队里的病牛,他就每天跟他放牛。比原来辛苦,但妈妈和邻居都说他很懂事,他感到很满足。整天在山上也有很多乐趣,能够听到大人们的各种玩笑,看到用炸药放炮炸岩头,看到过很多蛇,有剧毒的寸白,更多的是据说没有毒的油菜花蛇,他还看见过两头蛇,看见过死人的骷髅头。

  节日到了,妈妈则让他带着比他小两岁的妹妹一起到里村卖香和蜡烛。他手提着一只竹篮,到了里村与他家很好的志辉伯伯家,志辉伯伯的老婆仙兰大妈就会替他喊叫:“来卖香蜡烛了,要买的快来买唉--”然后,还没买好香蜡烛的妇女就来买。一边买,一边要说:“他们就是山根陈村人生病人家的小人吧?病还没好,真可怜。”多宝听了就觉得很害羞。

  他们全家都在等待着什么事情发生,比如爸爸突然恢复了健康,或者比现在更惨的结果。

  就在他爸爸生病的第二年,毛主席死了,周总理和朱总司令也是与毛主席前脚后步死的。爷爷在计算自己经历了几朝皇帝,说自己经历过三朝皇帝,有时候又说是四朝。

  毛主席死了,村里发黑袖套。一天黄昏,大队里给八岁以上的人都发一只黑袖套,并且黑袖套是用一个不锈钢回形针扣上的,特别漂亮,那是多宝第一次看到黑袖套,第一次看到回形针。他只有六岁,还没上小学,所以没资格发。幸好他爸爸的那个让给他戴,但这毕竟不是他自己的。他很渴望快点八岁,八岁就可以上小学了,如果碰到毛主席死了这样的事情,他就也有黑袖套分了。他甚至渴望快点读中学了,国庆节的时候就可以像村里的中学生一样穿着绿军装,背着红缨枪,骄傲地参加游行。

  毛主席死了的那年秋天,村口的大樟树也枯萎了一次,落光了叶子,但第二年春天又长出了叶子。村里的大人们都说,这棵樟树是树王,皇帝死了都要枯死一次的。

  人都是要死的,包括毛主席,包括他爸爸。任何生命都是要死的,包括猪和狗,猫和老鼠,蚱蜢和螳螂,麻雀和燕子,也包括水稻和小麦,梨树和桃树。像多宝这么小的孩子也是会死的,他就听说过,有人玩水淹死了,有人被汽车撞死了,有人被火烧死了,有人生病死了,还有小孩被生气的父母失手打死了。

  有一天,多宝自己就差点死了。一天下午,他偷偷爬上隔壁大叔家院子里的杏梅树。那棵树有多宝的脖子那么粗,但不像一般果树有很多分杈或者树疤可以抓手,很难爬,多宝已经试过无数次都失败了。那天下午,他却成功爬上了这棵树。这棵树是朝着地岸外面斜过去的,他就站在树身上,一只手扶着上面的树身,很得意的样子。正好他姑妈看见了,大声责骂他:“你这呆卵,你不给我快点爬落来哪,我用柴棒来打死你。”他脚一滑,就掉到院子下面的水沟里,足有两层楼那么高,水沟里还有很多乱石。

  等他醒来时,天已经黑了,他躺在床上,家里的人都围在床前,一个个都露出经历了大事情的表情,他爸爸也靠在床上关心地看着他。他看见嘴巴下面包了一块白纱布,这让他很开心,他在电影里看过伤员都是包着白纱布的,一直很向往。他说要大便,他妈妈扶他坐在马桶上,但他又拉不出来,妈妈用肥皂头塞到他屁股孔里,终于拉出来。妈妈问他肚子饿了吗?他点点头。不久,他妈妈给他烧了一碗鸡蛋茶。这样,他又吃到了鸡蛋茶,感觉每吃下一口,他就长出很多力气来。

  后来好多年,奶奶老说他从树上倒下来后,眼睛更小了,看上去像个盲眼虾,鼻子更塌了,更难看了,但她总是补上一句:“我看电影里很多塌鼻子也能做官的,说不定你以后还有官做呢。”然后又自言自语:“你做官也是为你自己好,我反正享福享不着了。”

  二十九、照相

  1978年9月1日,就是他爸爸卧病在床的第三年,多宝终于等到了入学的日子。那一年,他八岁。

  立新小学(那时候山根陈村改名立新大队,小学也相应叫立新小学,但平时大家仍然叫山根陈小学)就在他家前面,小学的房子还是他爸爸一起造的呢。

  学校有四个年级,两个老师,两个教室,一个老师教两个年级的语文和数学。当老师在给一个年级上课时,另一个年级的同学做作业,或者到另一个空教室里自己预习。

  教一年级的是个初中刚毕业的女老师,是公社一位领导的女儿。她是这个村小有史以来第一个会讲普通话的老师。上学以后,多宝最喜欢、最信任、最愿意听她的话的人就是陈老师了,他觉得在他见过的人里面,陈老师是最漂亮的,比他姑妈都要漂亮。陈老师是与公社、仙岩街有关的,村里不管谁见到她都像来到了街上,表情总是带着欣喜的。

  根据陈老师的要求,多宝每天晚上和几位同班同学一起到某一户人家做作业,每天早晨,全班同学到后门山念书。他们拼命喊叫“aoeiuü”,村庄炊烟四起,他们的声音比雄鸡的啼叫响亮,比广播的声音有力。在这快乐的喊叫里,多宝感觉到一种新鲜的生活开始了,有一种通向美好未来的感觉。

  开学不久的一天,多宝隔壁的小毛家来了一位带着照相机的客人,是他的初中同学,住在仙岩街上的。

  那个时候,每年都会有人进村拍照片,每张照片五毛钱。拍照片的以青年人和有钱人家的小孩为主,多宝家是拍不起的,他家的钱都被父亲吃药吃光了。

  不知为什么,小毛的朋友竟然走进多宝家,和多宝父母打招呼,还问多宝父亲是否要拍照片,不要钱的。多宝父亲似乎红了一下脸,摇摇头。多宝妈妈说:“其爸,要拍的话我给你洗把脸。”他还是羞涩地摇摇头。多宝说:“妈,给我拍一张吧!”说着,他看看妈妈又看看客人。客人说:“好啊,小朋友,你叫我干爹,我就给你拍。”妈妈说:“他哪有这个福气哟。”客人说:“没关系的,我给他拍一张。”然后读小学四年级的二姐也要一起拍,比多宝小两岁的妹妹也要拍,不知道为什么,她妈妈不同意。

  结果,客人真的给多宝和他二姐拍了一张合影。他和二姐都背好书包,戴好红领巾,站在学校前面的晒场上。只听见“咔嚓”一声,照片就算拍好了。等了几天后,洗好的照片和底片都带来了。多宝这是第一次拍照片,第一次看到了固定的自己,以前只在镜子里或者水塘里看见过自己。照片一共洗了三张,一张放到家里的相框里,一张给二姐,一张给多宝。多宝模仿他爸爸以前照片的反面留字,在照片的反面写上几个字:陈多宝和二姐1978年9月留念。多宝把照片包了一张白纸,放在铅笔盒里,每天上学都带在身边,哪个同学要看,就要给他一点好处,比如给他一张没写过的练习纸或者让他刮一下鼻子。

  多宝老记得拜干爹的事情。如果这个拍照片的人是他干爹,那么他可以经常去仙岩街上玩,夜里可以宿在仙岩,过年有干爹买的全套新衣裳,还有压岁钱,和别的干爹不一样,这个干爹还会拍照片,那多神奇啊。他向妈妈念叨了几次:“我也要有一个干爹。”爸爸说:“呆子,人家只是跟你开玩笑,你还当真啊?拜干爹这么省力啊?要办酒席的,要仙岩全村三百多户分麻糍,每年过年要送猪脚的。”多宝一听就吓坏了,知道这个念头是不能再有了。

  多宝记得父亲去世前最后一件事就是教他写信。

  一个星期天下午,为了得到表扬,多宝主动爬上爸爸的床,给爸爸按摩酸痛的双腿。已经是秋天,院子里不时有巨大的梧桐树叶被风吹落到地上,发出嗤啦嗤啦的声响。

  他缠着爸爸讲故事。他喜欢听他爸爸讲故事,比如甘罗十二岁拜相的故事,他已经听了好几遍,但又总记不清楚,还想听一遍。他还记得爸爸的故事里有一个满脸麻子的后生,但他唱歌很好,用歌声讨来一个老婆。

  讲了故事后,他爸爸说教他写信,给宁波的表叔家写一封信。在多宝看来,给宁波亲戚写信,就像给天上神仙写信一样,他没去过宁波,但见过宁波亲戚,他们有时候也会回老家,他们城里人一个个果然不一样,从衣服到脸色到说话,都显得很高级。三年前,爸爸带着家里的老雄鸡去宁波看病,就是表叔给安排的。回来的时候,带回来好多漂亮的衣服,都是表哥表姐穿过的旧衣服。

  爸爸说:“先顶格写上‘敬爱的丈公、姑婆,敬爱的表叔、表婶,亲爱的表姐、表哥’,然后冒号。”

  “敬”、“丈”、“婶”这三个字多宝不会写,他爸爸就替他写上。

  爸爸说:“再换行空两格写上‘您们好!丈公、姑婆身体好吗?表叔、表婶工作顺利吗?表姐、表哥学习进步吗?我和全家都非常挂念。家里一切都好,爷爷、奶奶身体很好,爸爸的病也好一些了,请放心。我已经开始读小学了,我一定要好好学习,不辜负长辈对我的期望,长大考上大学。今年生产队的番薯丰收了,你们若要番薯干,到时候我妈妈托人带给你们。此致。祝全家万事如意!最后写上你自己的名字和日期。”

  很凑巧,后来多宝参加小升初考试和初升高考试的作文都是写信。

  三十、丧事

  一个初冬的深夜,多宝已经睡了,突然被奶奶的哭声惊醒。醒来后,看见奶奶家点着洋油灯,奶奶坐在竹椅上泣不成声,痛哭着说:“老天啊,我的大拇指没了啊!”几位邻居大妈也在奶奶家,劝慰着奶奶。姑妈坐在奶奶边上轻轻抽泣。

  多宝知道爸爸死了,他知道以后就没有亲爸爸了,他知道以后就要吃苦了。听到奶奶悲哀的哭声,他更感到悲哀。他不知道该怎么办,就在被窝里默默流泪。

  他爷爷突然飞快地从门外进来,走到他面前,气呼呼地把被子一把揭开,大骂说:“这硬命头还在困,还不给我爬起来!你老爸死了,你有苦吃了!”说着,他爷爷在自己脸上抹了一把眼泪。

  大桥娘跟多宝爷爷说:“某人公,小人不识五食,难骂其啊。”

  这时候,多宝也哭出声来,既是因为心痛爸爸的死亡,害怕未来的各种苦难,也是害怕爷爷要打他。他马上穿好衣服起来,跟奶奶到了长排屋他自己的家。

  村里几个和多宝家特别要好的人都来了,聪明人夫妇在给他爸爸洗身体,换衣服,大桥也在。聪明人说:“一刻钟前我看过,眼仙人(瞳仁)没有了,口气也没有了。”听他的口气,死亡像是一个技术活,也是有标准的。然后多宝看几位大人一起把爸爸的尸体抬到堂前,放在几块临时铺好的木板上,在爸爸的右手附近放着一支点亮了的蜡烛。

  多宝问邻居老阿婆:“阿婆,为什么我爸爸手里要夹着蜡烛?”

  阿婆摸摸多宝的头说:“囝啊,你爸的魂灵现在去阴间,点着蜡烛路上要亮呀,囝啊,介么小就没了爸,却咋样长大哦?”她的声音听起来似乎比他奶奶还悲伤,一边说,一边抹了一把眼泪。

  多宝看着他爸爸,脸色和生前一模一样,只是闭着眼睛,没有了呼吸。这是他第一次这么近看着一个死人,有点好奇,也有点害怕。

  他抬头看看院子里巨大的梨树,想起电影里的梁山伯死了,他家院子里的树都落光了叶子。但为什么他家的梨树、樱桃树、葡萄藤、楝子树和梧桐树没丝毫动静,好像都睡着了一样。他开始担心自己以后怎么长大。四周都是黑暗,整个无边的黑暗就像一只咬吞吃人的鬼。

  村子里不时有人走动,都是帮多宝家办理后事的,去请道士先生选坟地啦,连夜去亲戚家报信啦。因为夜已经很深,大家说话都小心翼翼的。那天晚上的狗也叫得特别杂乱,听起来有点陌生,有点凄凉。

  到外村看出丧日子的人回来了,说明天中午出丧。他又担心明天老师是否同意他请假,就问姑妈。姑妈答应他,明天她会和陈老师说一下的,让他放心。后来他就在楼下的另一张床上睡着了。

  第二天醒来,多宝先到堂前看爸爸,还是那个安静的样子。他又走到河边,看见他爸爸睡过的花眠床被扔在石埠头下面的溪坑里,大桥在用一捏稻秆在擦洗,癞头阿钟等几个人站在河边看。

  家里来了很多人,有做白帽碗的,有念佛经的,有挑水、洗菜、烧饭的。大家都戴着白布做的帽碗,只有多宝戴着稻草绳做的三梁冠,比较难看。

  大人们都在忙忙碌碌,多宝头有点晕,默默看着人们。他听到教室里传来同学们读课文的声音,他想到教室里自己的位置今天空着,老师和同学们都肯定知道他爸爸死了的事情,等会儿,他们都能看到他爸爸的出丧--以前村里有出丧的铜锣敲响,他和同学们都要扑在窗户上观看的。

  拐腿的老大围着围裙在做棺材。他是一个爱开玩笑的人,尤其在干手艺活的时候,但这一天却显得沉默。他的动作仍旧很流畅,听到铁锤敲打木头的声音让多宝更感觉到爸爸的死亡的真实性,他就又开始悲伤,至少必须装出很伤心的样子,否则他怕别人说他不懂事。

  接近中午的时候,开始出丧。先是将尸体放在棺材里,盖好被子,然后让亲人们见最后一面。钉钉子的时候,多宝妈妈发出了凄厉的嚎叫:“啊哪兄弟唉……”其他话他都听不清楚,奇怪的是,妈妈为什么不叫爸爸名字或者老公,而是叫兄弟呢?他大姐和二姐也在大声哭喊,他奶奶、姑妈也在大声哭喊,哭喊声混成一片。他妈妈的哭声最响,像要和谁拼命似的,他从没有感到妈妈有这么大的爆发力。妈妈的哭声进一步证明了这是个万分悲痛的日子,他如果不哭,村里人都会骂他不懂事的。他好像很悲痛,好像又不悲痛,就像在梦游,又觉得有点好玩。他好像什么都知道,又好像一点都不知道。

  然后,大人叫他跪在祭桌前面的地上。所有祭祀用的水果、糕点、猪肉、茶米都放在一个个小盘子里,道士先生念过一样东西的名字,边上的人从桌子上递给他一样,他端着盘子,鞠躬一下,再传给别人,再放回桌子。他爷爷在边上教他如何做。周围有很多大人在看着他,就好像看着一个正在做戏的人,他当时关心的是,保证盘子在自己手里不要出错。

  祭祀后,他和五岁的堂弟扛幡,走在送殡队伍的最前面。六岁的妹妹抢着要扛幡,但出丧的日子是和她的生肖冲忌的,她不但不能扛幡,连送丧都要站在百步之外。妹妹因此躺到地上哭,不肯起来,一位舅舅把她抱起来去小店给她买糖。

  走到村外时,他堂弟哭了。他就安慰他:“小宝啊,没关系的,有我在,不要怕。”堂弟果然不害怕了,但还是抽咽着。

  到了坟山。坟山他是很熟悉的,每年清明跟着爷爷、叔叔、姑妈一起来上坟。记得清明时节,山上都是映山红,有时候还能找到兰花,清明上坟是很快乐的。以后上坟就多了一座新坟了。

  他爸爸的坟做在太公的坟附近,却有两个坟洞,估计另一个是给他妈妈预留的。等棺材推进去的时候,他妈妈突然冲上前,一边往坟洞里冲,一边发出惊天的叫喊:“兄弟啊,带我去啊!”他妈妈被他姑妈、婶婶等人拉住。来的路上,他妈妈都是被他姑妈和婶婶撑扶住的,如果没有人撑扶,她好像根本站不牢了。大家都捧一捧黄泥放到棺材上面,大人们也让多宝捧一捧黄泥放在棺材上面,算是给他爸爸盖脚骨。

  然后他随着大家回来吃饭,这餐饭有很多平时没有的菜,比如豆腐、茭笋、芹菜、海带,当然还有猪头肉。村里有风俗,丧事上一定要有猪头肉,所以,吃丧葬饭也称“吃猪头肉”。

  接下来,每过七天,都要做一个“七”。每次做七,多宝妈妈都要烧点好吃的东西做法事用。外村来的道士穿着灰色对襟布衣,从一只出差人员用的手提袋里取出法器和文房四宝,手提袋已经有点破旧,法器是一个倒置竖立着的小铜钟、一根半根筷子那么长的小木槌和一块惊堂木。餐桌早已搬到堂前屋檐下。道士向妈妈要来一碗水,打开墨砚,滴上几滴水,磨墨。毛笔拔掉塑料笔套,在一张黄色的纸上慢慢写祭文。妈妈在院子里放两条凳子,倒扣一个大米揹算是小桌,放置请鬼神的菜蔬,点上香烛。写好祭文,道士继续坐在餐桌前,惊堂木一敲,开始唱祭文。他的声音很圆润,唱得很有节奏感,并且很庄严,好像有点悲伤,又有着一种非人类的神秘感和强大威力。唱的内容竟然就是某年某月某日,有男某某女某某祭祀某某等,另加上一些多宝看不懂的文言文,大多四字一句。似乎经过漫长的唱念后,法师将唱完了的祭文和一堆正在燃烧的念过佛经的麦秆棍里烧掉。然后他左手拿着一只白色的碗,右手三只手指沾水弹洒到堂前四周,也弹洒到在场每个人的脸上,算是“洒净”。

  每次法事都少不了一大块豆腐,一双红蜡烛点起来,就插在豆腐上。法事结束后,豆腐也是不能自己留着,要叫村里困难的人家拿去吃或者喂猪。

  每次做七都是黄昏后,多宝和两个姐姐、一个妹妹跟着妈妈,每人手里各捏着一支香,到溪坑边的水井头,朝着坟山的方向叫他爸爸的鬼魂来吃七。已经是初冬,天黑黑的,脸上的泪滴冷冰冰的。一路上,风吹过耳边听起来阴森森的,多宝不知道爸爸的灵魂到底在哪里。回来后,他妈妈用两块正负相对的竹简抛到地上,看竹简的仰扑来判断他爸爸的鬼魂是否已经来了,若来了,祭祀可以开始,若没来,则又要去水井头请一次,直到竹简显示鬼魂已经来了为止。

  每次做七结束,放了鞭炮,他妈妈都要在梨树脚下大哭几声,照样是很凄厉的。在妈妈的带领下,多宝和姐姐、妹妹也跟着哭几声。如果哭泣和眼泪能够成为阴间的钞票,那么他妈妈的哭喊是大面值的钞票,两位姐姐的是小面值的钞票,而他和小妹的只能算是硬币了。梨树脚下的蜡烛在风中摇曳,树和人都把模糊的黑影投在院子里或房子的墙壁上,影子总在不断晃动,让多宝感到非常害怕。

  多宝听人们说,他爸爸死后,村里很多人都听到后门山上传来鬼的哭声。他没听到过,村里的大人说,十六岁以上的男人才能听到鬼叫,但苦鸟那“苦啊苦啊”的叫声,已让他感到非常凄凉和害怕,让他感到自己一家的可怜。一到晚上,他就觉得家里阴森森的,不敢一个人上楼,不敢一个人处在黑暗里。他是住在奶奶家的,每天一吃了晚饭,就马上跑到奶奶家。如果天已经黑了,一定要他妈妈或姐姐送他一段。

  三十一、县城

  他爸爸死后,家里好像干净了很多,通畅了很多,再也没有生病的气氛。他们家像是熬过了长达三年的黑夜,终于迎来了一个新的阶段。他妈妈像是司令,带他们走过了这漫长的三年。妈妈伺候爸爸三年,是饱受村里同情和好评的。现在,妈妈又要带领他们四个兄妹继续长大。

  多宝对妈妈印象并不是很好。她不大关注整洁,家里总是乱糟糟的,全家的衣服好像从来都不折叠,胡乱扔在一个大浴桶里,让他对那些把家里收拾得井井有条的妈妈很佩服。

  他爸爸死后,他妈妈好像突然高大了很多,讲话的声音也似乎比以前响亮。她在田野里的时间要比在家里多,她的动作和神情越来越像一个男人。她比以前更有主见了,胆子也更大了,就是力气也好像大了很多。她经常从山上砍来一担担很大的柴,经常挑着粪桶上山。她经常满头大汗,衣服被汗水浸湿,脸上布满灰土,头发上落着柴草。

  在他爸爸死后一个月的时候,他妈妈带他去了一趟县城。这是他做梦也没想到的一件美事。

  他从小知道县城边上的松门村有一门亲眷,每年吃杨梅的时候,松门亲眷就会到仙岩街来卖杨梅,松门人就会送给他们家一些杨梅。他早就知道,村庄到仙岩街是五里路,仙岩街到县城约三十里路。

  那天早上,多宝和妈妈天还没有亮就吃好了早饭。在村口碰见去轮窑厂上班的小叔,他就坐上了小叔的踏脚车。这是他第一次坐踏脚车,又兴奋又害怕。在村外一个下坡的地方,他感觉脚踏车越来越快,抖动得越来越厉害,不知道怎么回事就摔了下来,滚到路下面的稻田里。踏脚车刹车刹不住,跑了老远才停下来。小叔气呼呼地拉起他,检查了一下他有没有受伤。还好,只是手擦破了点皮,但他感觉麻麻的,有点痛。小叔很生气地骂他:“这呆卵,叫你手抓牢手抓牢又放掉。”他又坐上踏脚车,一直坐到仙岩村边上的拱桥。

  不久,他妈妈也走到了拱桥。他们走到岭口村时,他妈妈碰到一个熟人骑着踏脚车,熟人问他妈妈去哪里。他妈妈说去松门,那个男人就说把多宝带到上叶村。岭口啊、上叶啊,这些经常听到的名字终于第一次见到了。

  那男子把多宝带到上叶,放在一家小店门口,叫他不要乱跑,就在这里等他妈妈。上叶村也就是一个普通的村庄,但通了马路,不时会有一辆拖拉机或者客车经过。他想,住在上叶村真舒服啊,每天都可以看到汽车。

  不久,妈妈就到了。他们手拉手走到了松门村。这个村庄因为有他的亲眷,有了对杨梅的记忆,他就显得很亲切,不像刚刚经过的上叶村,和他是毫无关系的。

  他妈妈要找的阿婆住在松门村最里面,门外是一条从山谷里流下来的溪坑。溪坑不大,但在阿婆的后门正好有一个石埠头,石埠下面的水有点急,冲起雪白的水花,发出响亮的声音。和他外婆一样,阿婆是一个包过小脚的老太婆,人也小小的,走路动作显得特别灵光,她的声音也很细腻,一看她那干净的样子,就让多宝觉得她是一个很有主见的聪明人。据说她还会念经,是松门村里的宝佛头头,来取走几卷念了佛经的宝佛草和灯笼正是他妈妈来松门的理由。阿婆家里还有一个阿公,好像生着病,身体走动不方便,也不太说话。

  说话是大人们的事情,偶尔也会问到他,比如是否读书了。他不插话,只是乖乖地坐着。他想,自己刚死了爸爸,是个可怜的孩子,更应该让人觉得乖。

  晚饭后,阿婆带他们去看戏。松门村是个几百户人家的大村庄,他感觉跟着阿婆在鹅卵石小巷里走了好久。到了祠堂门口,阿婆给他买了一截五分钱的甘蔗,那是很长的一截,以前妈妈给他买总是一分或者两分的,还要和妹妹分。戏和他以前看过的差不多,并没有什么吸引人的地方,那些看戏的人的表情也相似,都非常专注。他白天走累了,看戏时只想睡觉。回来路上,阿婆指着远处山顶上的一点光亮说:“囡,那就是电视塔。”电视塔干吗的他并不知道,可能是发射电视信号吧,他都还没看到过电视机呢。

  第二天,妈妈带他去海东县城,这是他更期待的事情。他们沿着一条宽阔的河流走。毕竟是县城,河流也要比公社的开阔。然后穿过一座长长的石埠,来到了向往已久的县城。仙岩街就一条街,而县城的每一条路都像街,还有很多五六层高的房子,这是以前没见过的。人们穿的也比较洋气,到处能看到骑着自行车的人,他还第一次看到了绿色的吉普车,响着好听的喇叭声威风地开过水泥街道。

  他妈妈带他到了传说中的百货大楼,比仙岩供销社可大多了,卖的东西也多多了。他看见漂亮的服务员站在漂亮的柜台里面,他们就像电影里的人一样精神。他看到了一排排崭新的自行车,看到了很多手表,看到了很多布,很多毛巾和手帕,每样东西都散发出好闻的味道。他让妈妈花了八分钱给他买了一块手帕,上面有一只大雄鸡。他知道班里只有一个同学看过百货大楼,他还是第二个。

  他又跟着妈妈到了小菜场,见到了妈妈以前的一个熟人。妈妈让他叫阿姨,那位阿姨给了他一毛钱,让他去买糖。后来,他拿着这一毛钱到新华书店。新华书店的味道他最喜欢了。他买了一本彩色的连环画,叫《小白兔上学》。他家里有几本连环画,都是宁波表哥送给他的,都是黑白的。

  第三天早上,他们离开松门。阿婆送给他一件新做的绿军装,纽扣上还有五角星。这是他向往已久的绿军装,真没想到这次跟妈妈来还有这么大的收获。阿婆送给他妈妈五块钱,她推辞了一番后就接受了。阿婆送给他妈妈一只灯笼和一堂九龙会--一种念过佛经的麦秆,并嘱咐她在多宝爸爸断七那天烧。

  回来路上,妈妈又碰到一个熟人,是村里赤脚医生大猫的姐夫,他正拉着一辆空手拉车从县城回家。做大人真好,到处都有熟人。大猫姐夫让他们坐上手拉车,他一直把他们拉到他自己家里,请他们吃了中饭再走。他觉得他们家的青菜豆面汤特别好吃。大猫的姐姐也很客气,笑得很灿烂,不断催他们吃菜。他似乎从没被人这样客气接待过。

  走到岭口,他妈妈跟他说:“从这里坐车到仙岩每个人五分钱,你想不想坐汽车?”他兴奋地说:“想啊。”他还从来没坐过汽车,不知道是什么滋味。他妈妈问车站里的工作人员,车站里的人说:“下一班车还要等一个多钟头呢!”他们就走回家。路过仙岩街时,他不再像以前那么尊重它了,因为他是去过县城的人了。

  从县城回来好几天,都还一直回忆着整个过程,觉得太幸福了。但不久之后,他的新手帕洗了晒在院子里,等他去收的时候却不见了,怎么找也没找到。

  一天黄昏,他们做了第七个七。法事后,道士先生将他爸爸的灵位放在火里烧掉,将从松门阿婆那里拿来的灯笼和九龙会也烧掉,他们算是干净地把爸爸的灵魂交到阴间了,他们把爸爸的灵魂彻底送出了村庄,送进了令人恐怖的黑夜之中。

  从此后,他就是没有爸爸的人了。从此后,村里很多人,包括他的几个长辈都对他恶声恶气起来,公开叫他呆卵。或许大人们都是无意识的,却深深地印进了他的内心。

  三十二、奶奶

  对于多宝来说,奶奶是一个地点。奶奶就等于奶奶的家,等于奶奶家的一切。还不会走路,他父母或者姐姐每天总会带他到奶奶家好几次。自从学会走路,每天他都要往奶奶家里跑无数趟。他家住在山脚的长排屋,奶奶家在村中央的道地里。从他家到奶奶家约一百多米路,他熟悉铺路的每一块石头,也熟悉路边的每一面墙、每一扇窗户。

  到奶奶那里总能吃到好吃的东西。小时候他觉得最好吃的一碗稀饭就是在奶奶家吃的,因为稀饭里拌上了咸鱼汤,让他第一次品尝到咸鱼的味道。奶奶家的任何东西都比妈妈烧得好吃,奶奶家的咸菜也要比妈妈的好吃,奶奶做的麦饼要比妈妈做的好吃。同样一颗糖果,如果是奶奶给的,就比妈妈给的好吃。奶奶家里随手都能拿出好吃的东西,比如一块鲜嫩甜美的生番薯,一段咸菜株。每次在自己家里吃饭的时候,他总惦记着奶奶家里的饭菜。一吃好饭,他就往奶奶那里跑,她总会叫他吃点什么,不管什么,总是非常好吃。奶奶烧饭好是有名的,每次村里放电影结束,放映员都要先到奶奶家吃了炒粉干再走的。

  在多宝看来,奶奶家的一切都要比自己家里好。他觉得奶奶家的老屋比自己家的新屋舒服,她那又大又黑的老灶台比自己家的灶台看上去结实而有味道,她的旧楼梯比自己家的新楼梯迷人,她的旧凳子比自己家的新凳子坐上去舒服,她的热水瓶比自己家的高级,她的开水也比自己家的好吃,她的筷子比自己家的吃起来舒服,同样一幅年画,贴在奶奶家板壁上就比贴在自己家的板壁上神气。

  他总觉得奶奶比妈妈能干,并且更爱他,他也更喜欢奶奶。因为奶奶,他甚至在心里一直有点看不起妈妈。奶奶家的一切都是好的,每一样东西到了奶奶家便让他觉得异常亲切和可爱。奶奶后门的几块大石头就比自己院子里的几块大石头光滑。

  冬日里,奶奶家的阳光也要比自己家的感觉古老。她住在道地里,院门一关,风就钻不进来了,阳光就很宁静。住在道地里的老老小小婆婆媳妇都围在朝南的屋檐下。屋檐下横着一个大树段,上面可以坐四五个人,人人手里一只泥火笼。奶奶喂好猪就到阳光下纳鞋垫,或者织苎。有生了冻疮的人会在火笼里热一盅橘子皮酒,院子里就有了酒香。

  夏天中午,多宝也喜欢往奶奶家跑。她的大茶壶很古老,茶里泡着樟树木废,很香。她家里有一块光滑的旧木板,躺在上面睡午觉很舒服,即使穿过奶奶家的穿堂风也要比自己家的风让人觉得凉快。

  比他大的亲人总要责骂他,甚至打他,但奶奶从没有大声骂过他,更没伸手打过他。不管碰到什么情况,见到奶奶他就宁静了,一到奶奶家,他一切都感到舒服了。

  多宝五岁的时候,爸爸开始生病不久,他就住到奶奶家里,和他爷爷一张床。这样他和奶奶就更亲密了。在家里一吃好晚饭,他就往奶奶家跑,奶奶晚饭不管吃什么,都会给他留一份,所以,他每餐晚饭都是吃两顿的。

  奶奶家的夜晚也比自己家有趣、热闹。奶奶家的煤油灯更亮,还经常有后生和姑娘到奶奶家来玩。他经常看他们唱歌、唱戏、打扑克,谈论某部电影,谈论仙岩街和县城的一些新鲜事。他们有时还会烧夜点心,他自然也能分到一份。

  妈妈从不逼他洗脚,但和爷爷睡觉后,爷爷每个晚上都命令他洗脚。爷爷家的洗脚水比较烫,量比较足,擦脚的脚布比较大,比较平直,一切都比自己家里的好。睡到床上,爷爷的被也比自己家的厚。只是爷爷脾气比较暴躁,和他睡觉比较紧张。

  他和爷爷睡在楼下,其他人都睡在楼上,奶奶和姑妈一张床,小叔叔单独一张床,两张床面对面铺着。屋顶上有一块玻璃,白天能漏进光,这又让他觉得奶奶的房子比自己家的新房子好。楼上有两个房间,另一个房间放满了坛坛罐罐,比他自己家多多了。他喜欢那古老的楼板和被烟熏得漆黑的石头墙壁、木板壁。

  姑妈和小叔有时候会教他识字、算术,他倒学得很快。他们说:“这个人看上去有点傻,脑子倒好像不笨,以后读书可能不错。”奶奶就趁机教育他:“做戏你看到过的,前半夜苦的后半夜甜,只要你会争气,你的名字是我取的,和宁波表叔一样,就是希望你争气,像他一样考上大学做官。”

  开始读书后,他果然比班里几个同学聪明,他觉得将来通过读书变为让全村人羡慕的居民户口也是有可能的。

  三十三、姑妈

  在多宝的心里,姑妈是村里最漂亮的姑娘。她出现在哪里,哪里的空气就变得活泼,周边的每个人都会提起精神来,村里油腔滑调的后生到了她边上也变得斯文起来。他很佩服姑妈,也很喜欢姑妈。他觉得奶奶家迷人,其实也与姑妈有关。

  姑妈初中毕业,能写会算,能说会唱。她参加生产队割稻、摘茶比赛,速度是数一数二的。她又是村里打草编的冠军,草编打得又快又好,连仙岩收购站的人都和她认识,卖草编时大家都要排队,她却不用排队,姐姐的草编如果被退回,若她讲一下情,也能被收去一部分。

  村里的女人中,也只有她跟爷爷去过宁波,坐过火车。她说:“火车比汽车平稳,倒满水的茶杯放在桌子上,也不会溢出来。”单凭她去过宁波、逛过公园、坐过火车,也让他觉得很了不起。

  村里的姑娘们有事没事常常往她家跑,和她一起打草编,一起学唱歌。她们也喜欢和她一起上街赶市,或一起上山割猪草。谁买了新衣裳,或买了一本编织毛衣的书,或拍了一张照片,都会拿来给她看。爷爷脾气很暴躁,但如果她说话了,他是会听的,在家里,他只听姑妈一个人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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