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授之死(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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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发布时间:2018-07-01 15:54

  舒雅婷瞥了他一眼说:

  “瞧你说的,人家周一同现在是身价过亿的大老板,能找你有什么事。”

  周一同笑着说:

  “什么大老板,做点小生意而已,我不是和你说了吗?今天主要是请雅婷,你作陪,好长时间没见,我主要是想她了。不过今天还真有点小事,咱们之间,我也不用跟你绕弯子,你们那现在是不是要评职称了?”

  唐石卿用手指着他说:

  “我说怎么样?准有事吧?夜猫子进宅,无事不来,你小子没事能想起我来?我们学校评职称跟你有什么关系?怎么着,想改邪归正,混个职称到外面蒙事去?”

  周一同笑道:

  “别逗了,我早就看透了,费那个劲干吗!你们那教授的待遇还不如我们公司的一个小职员,就是倒贴我俩钱也不换呀!咱说正事,你们院是不是有个叫高建国的,比咱低几届?”

  “对呀,没错,是有个高建国,怎么,你们什么时候认识的?”

  “人我是不认识,可我和他老丈人关系不错,生意上常有来往,人家知道我是咱学校毕业的,跟我提起这事,我明白那意思,是想让我找熟人垫个话,关照关照,受人之托,看在老同学的面子上,你无论如何得想想办法放他一马。”

  唐石卿听说这事,面露难色说:

  “按说高建国论年头也够条件了,可是这个人玩世不恭、不务正业,院里的反映不太好,他本科毕业,这些年年轻教师都读研读博继续深造,全院的年轻教师差不多都参加了,就他一个人不去,业务上不求上进,就知道在外面赚钱,你说这样的人评了副高,别人会怎么看?”

  周一同一板正经地说:

  “不是我说你,老弟,你真是在学校待愚了,现在谁不是二职业三职业地兼着干,你们除了在学校教书,不也在外边兼课给出版社编书吗?说来说去,还不都是为了糊口,你也别假清高,现在就是这么个社会,你管得了吗?人家高建国院里的课不是没给你们耽误吗?业余时间你管人家干什么?别人爱怎么看怎么看,还管这么多。”

  “高建国一直活得挺潇洒,平时自由自在,从不拿学校的事当回事,开豪车、住别墅,牛气得很,怎么现在也想起来评职称了?”

  “这话说的,人家为什么不能评?毕竟在学校混饭吃,都是教师,都有资格参加,又不是从谁的个人口袋里掏钱,都是国家的钱。再者说,不还有个名分问题吗?在学校这么多年,好歹也得修成正果,混个副教授吧!”

  唐石卿想到自己兢兢业业地工作,最后要和这种人平起平坐,混为一谈,不情愿道:

  “行呀!他当然有资格报了,这事又不是我一个人说了算,还有评委会呢。就怕他光有课时没有科研成果,院里初评这一关都过不去。”

  “这你就官僚了吧,不了解情况。我告诉你,人家高建国虽然没什么论文,可是有一本书马上要出版,据说和出版社签好了合同,很快就要印出来了。”

  “他也能出书?我还真看不透。”唐石卿有些不屑地问:

  “哪方面的?不会是从网上扒的,东拼西凑的吧。我们可有专人查这方面内容,他应该知道的。”

  “你别瞧不起人,人家为什么就不能出书,听说是一本教材,正式出版社出的。现在是什么社会?商品社会,有钱就行,不是说吹,我只要出钱,立马有人给我写本自传,你信不信?”

  “这个我信,现在欺世盗名的骗子到处都是,花钱雇个‘枪手’还不容易,不过现在人们也都看透了,花钱买名已经不时髦了。你刚才说的事,只要他符合申报条件,院里也有名额,我这里自然不会拦着。”

  周一同将脸扭向舒雅婷:

  “你瞧,几天不见,学会了打官腔了不是?什么叫你不拦着,人家够条件你凭什么要拦着?我是说,你得给想想办法,跟别的评委做做工作,把他的情况好好介绍介绍,多美言两句。你好歹是院长,这点小事他们会不给你面子?”

  唐石卿很勉强地说:

  “尽力而为,尽力而为吧。”

  周一同不依不饶道:

  “别尽力而为,应该说全力以赴。跟你明说了吧,我们公司的生意很大程度上指望着那老爷子,你把这事办成了,就等于帮了我的大忙。”

  唐石卿开玩笑说:

  “你闷头发大财,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你们生意上有交往,和我有什么关系?你赚了钱也没我的分。”

  “给你你敢要吗?我刚才和雅婷说了,今年孩子上学,无论上哪个学校,花多少钱赞助费,全算我的,谁让我是你哥,是孩子大爷呢。真的,我,你还不了解,什么时候玩过虚的。”

  周一同的爱人也在一边认真地说:

  “真的,真的,别的他帮不了,做点小生意,钱上还没问题。尤其是和你们两口子,这么铁的关系,他一定会尽全力的。”

  唐石卿拱手道:

  “心领心领了,真到了我有揭不开锅的那一天,一定叨扰周总。”

  四个人一边打着哈哈一边吃饭,喝了点酒,唐石卿掏出盒“玉溪”,是他在道上特意买的,没想到周一同扔过来一盒“黄鹤楼1916”,“抽这个,抽这个。”他没推辞,接过来点上,果然味道不一样,心里想,这小子档次是越来越高了,多贵的烟他也敢抽,这种烟他听说过,一条起码在一千块钱以上。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周一同吸着烟问:

  “你怎么样,今年的职称评定有戏没戏?”

  “我年头倒是够了,就是东西弱点,这不是有一本书稿压在了出版社,没钱出呀?怎么着,你是想给我点赞助?”

  “多少钱?”周一同认真地问。

  “四五万吧。”

  “出一本破书得四五万,也太黑了点。你说你们出那书有什么用?谁买呀?有时我真替你们着急,研究来研究去,一点价值也没有。就说红学吧,非研究人家林黛玉得过什么病,这不是没事干了吗?你算是误入歧途、无药可救了,这种岁数想改行都来不及了。怎么着,不行,出书的钱我给拿?只当我少卖两平米房子。”

  “算了,算了,你赚的都是人民血汗的昧心钱,我用着害怕,心里不踏实。还是你留着一点点自己造吧!”

  周一同笑着对舒雅婷说:

  “你看,雅婷,不是我不帮他吧,他总跟我玩清高,反正也是公司的钱,我只要能下账咱就办。”

  “得了吧,你敢给我还不敢要呀,哪天出了事,我还得跟着陪绑。”

  舒雅婷看了一眼唐石卿,对周一同两口子说:

  “他这人就是打肿了脸充胖子,在学校都待傻了。”

  周一同想了想说:

  “你这人身上的臭毛病我了解,不食嗟来之食。我还就看中你这一点,耿直、纯厚!这样吧,你帮我们公司写篇报告文学,也算是给我们树碑立传,回头我让秘书和你联系,把材料提供给你,你给我们弄篇东西,我花俩钱自己印刷或是找地方发表,顺便把你的书带出来,咱把话说清楚,稿费是一分钱没有,你的报酬就是出本书,我不赔你不赚,互不相欠,这样心安理得了吧。”

  舒雅婷见他还笑着摇头,就说:

  “行,行,你别犹豫了,这种机会除了一同这样的老同学,人家谁会替你想。”

  周一同的酒喝了不少,跟舒雅婷说:

  “就凭石卿的脑子、才干、为人,干点什么不好,非窝在学校里,屈才喽。这么多年我发现一个规律,在学校学习好的人到了社会上不一定耍得开,相反,那些平时踢球打蛋的也许倒能干出番事业。什么时候,安分守己的老实人都发不了财。”

  舒雅婷大有同感,点头称是,两人说得挺热乎。

  吃完了饭,说完了事,唐石卿见周一同的手机不时地响,就站起身告辞。周一同看样子还真有事,跟他也不客气,两家人说说笑笑地分手了。

  六

  唐石卿夫妻俩从外边回来,在学校的湖边正碰上孙家桢甩着手在那遛弯,他停下车,上前打着招呼,“孙先生,遛遛呀?”

  孙家桢见了他,站住脚忙说:

  “石卿,从外边刚回来?正好我要找你说点事呢。怎么着,要是没什么事,上我那坐坐?小舒,叨扰了,你们夫妻小别片刻,不介意吧。”

  孙家桢当年教过他们,先是老师,后是同事,熟悉得很。舒雅婷见了忙从电动车后座上下来,不停地点头寒暄:“孙老师,瞧您说的,你们聊,你们聊,我先走一步,家里还有孩子,失陪了,失陪了。”

  唐石卿把电动车让妻子先骑回家,望着舒雅婷离去的身影,对老孙说:

  “不去家里了吧?外面凉快,陪您在湖边活动活动,消消食,咱们边走边说,一样的。”

  “那好,那好。”孙家桢答应着,和唐石卿在湖边散步。

  说到院里要评职称的事,孙家桢很气愤:

  “我和你说件事,真把我气坏了,今天下午,夏仲凯突然到我家,跟我表白了半天,他说他今年已经五十八九了,这次评职称也许是最后一次机会了,实际上评正高对他也就是个名分,在学校干了一辈子最后连个教授都不是,和亲朋好友没法交待。我说理解理解,可评教授看的不是年龄,是水平、实力,评委会也不是慈善机构,水平够了自然不成问题。老夏说您高抬贵手,大人不记小人过,有什么不对的地方请多原谅。你听听,好像他评不上教授是我的过错,是我从中做了什么手脚,这是哪对哪呀!他背后败坏我的那些话我都清楚。评委一人一票,我哪有左右别人的能力,况且,我是背后给人使手段的人吗?他这是小看我、污辱我。咱大人大量,不和他计较。我说这你就多想了,职称看的就是能力水平,学校里从副教授岗位上退休的人有的是,情况我知道了,凡事都作两手准备吧。说着说着,你猜怎么样,绝对想不到,老夏突然给我跪下了,说是要不答应他就不起来。”

  唐石卿心里一惊,脱口而出:

  “夏老师能做出这种事?不可思议!”

  孙家桢认真道:

  “想不到吧?当时气得我就拍了桌子,我说,老夏你这是干什么?评职称凭的是学问本事,你怎么弄这一套,还有没有点廉耻?石卿,你听听,这还像话吗?老夏这人也太无耻了,还有没有点知识分子的人格和自尊?就凭他这种表现,在高等院校当教授不是给教师丢脸吗?不管他以前学问怎么样,人品上我可是从没有说过他一个不字,这回我算是彻底看扁了他了,为了职称,脸都不要了,卑躬屈膝到这种地步,还算个人吗?你是主管教学的副院长,必须为组织把好关,让这种人混进教授队伍,我们干脆都辞职别干了。”

  唐石卿听了也觉得出乎意料,夏老师这是怎么了,整个变了个人,不由得苦笑着:

  “您也别生气,夏老师也是一时急得犯糊涂。真是的,大不了不评就是了,何苦这么想不开。这件事您也千万别跟别人讲,影响不好。夏老师这一年精神状态一直不太好,像是受了刺激,别为了职称的事再坐下什么病。您多理解,多理解。自从去年评审没通过,他的情绪就一直很低落,像变了个人,神神叨叨的,见了人就低着头,像做什么亏心事,一句话也不说,人也萎靡不振,瘦得没法看了。这块心病把他折磨得够呛,有点失态的举动情有可原。”他苦口婆心地劝着老孙,接下来说:

  “我也正有件事要找您,昨天汪院长说,科研处的陆处长说是这两天要找您,有关申请博士生导师的事。陆处长也挺关心院里评职称的事,说是校长答应了今年正高的指标学校可以想想办法调剂。夏老师为职称的事这两年找上面反映过多次,闹得满城风雨,学校领导的压力很大,让咱们院里顾全大局,尽量做好工作,以和谐稳定为重,不能再出乱子。学校今年有意给咱们调剂名额,夏老师和林老师都有希望解决,水平都不错,硬件都没问题,尤其是林老师,毕竟年轻几岁,夏老师明后年就该退了,腾下来指标,对院里其他老师也有好处。孙先生,您德高望众,说话有分量,成全了这件事,功德无量,从领导到群众谁不念您的好。况且既然上面开了口子,咱们院里何乐而不为呢?您说是不是这个理?”

  说完,他做出要走的样子,“孙先生,您考虑考虑,于公于私,这都是件大好事。咱们改日再聊,家里孩子还在等着,我先走了。”

  孙家桢见他这么说,觉得有些意外,增加名额,如此一来,自己老婆的职称也能顺理成章地一并解决,真像唐石卿说的是件大好事。沉吟片刻,还有些不放心,随口说道:

  “老汪说的话有准吗?这可不是儿戏,到时候兑现不了,还不得闹出人命?”

  唐石卿信誓旦旦地说:“我昨天晚上找他汇报工作,陆处长刚从他们家离开,是陆处长亲口说的,您也知道,他是校长的红人,从教委出来的,他的话当然代表校长,对他们来说,从别的院系调个指标也不是难事。况且,他这两天为申报博导的事会找您亲自谈,到时候您当面问一句不就清楚了。”

  “那好,那好。石卿,你先忙你的,咱们改日再说话。改日……”

  唐石卿脱身而去。回家的路上他的心里感觉很沉重,夏仲凯评了四年正教授都没有通过,谁都清楚是孙家桢从中作梗的缘故。老夏是从外省引进的教古汉语的老教师,脾气古怪,迂腐倔强,在院里和孙家桢这些土生土长的老师不对付,有时爱说三道四,发发牢骚,曾经公然挑战过老孙的权威,有一次在大庭广众之下让孙家桢下不来台。前几年文学院教师推荐院长人选,他参与组织一部分教师向学校反映院里的帮派问题,极力反对老孙当选。为这事,孙家桢一直耿耿于怀,平时俩人井水不犯河水,老孙无职无权,也奈何不得老夏,可他是学校和学院的双料高评委,正好在职称问题上拿老夏开刀,四处活动,处处刁难,况且自己的老婆林老师也要申报正高职称,他不会轻易放过这个机会。

  夏仲凯不擅交际,性子倔,认死理,只会一门心思做死学问,虽然没什么专著,可毕竟在全国一流的杂志《中华汉语》上发表过几篇论文,这种水平在他们学校评上正高应该没有问题。问题是与孙家桢结下了难以化解的矛盾,两人势不两立,水火不容,明里暗里处处较劲,况且老孙的爱人林老师也申请正高,去年两个人在院里初评时都通过了,论水平老夏还明显占上峰,可是院里只有一个正教授的名额,到学校高评委讨论时,孙家桢专门对老夏的文章展开了批判,逐条逐条地分析,横挑鼻子竖挑眼,扒的老夏一钱不值。学校的文科高评委都是老孙的熟人和朋友,见老孙如此认真,知道他是极力反对,毫不通融,投票时也就有所顾忌,差一票没有通过。夏仲凯没评上教授,林老师自然也就没评上,没评老夏而评林老师,传出去就不好听,评委是干什么的?林老师是第一年报教授,没评上也很正常。可老夏报了四年,院里也通过了,却在最后一关给刷下来了。老夏气不过,就找科研处,找校领导,甚至找到省教委告状,闹到最后也没办法解决。评职称不像任命干部,上面领导一两个人说了就算,程序上走个过场就完事,职称评定有专家评委会,那都是些学术权威,学校既然聘人家当评委,就得尊重人家评议的结果。夏仲凯窝了一肚子火,还不敢大闹特闹,闹得出了格,得罪了人,明年评委还是这几个人,你的小命还在人家手里攥着,到时再整你一把也没法。所以老夏反映了几次,见没有什么结果,也就忍气吞声自认倒霉了。老夏心里有气,还不敢大发作,郁结在胸,人也变得越加古怪了。

  夏仲凯是院里唯一一个学术上出人头地而至今仍是个副教授的老教师,他80年代既是国内某学术权威的高足,三年研究生毕业后来到学校任教。如今老一辈的学者只有给人写序题跋整理旧作的精力了,新一代的教师还在吸收营养,埋头苦读。只有他们这批年富力强的教师还在勤奋耕耘,他的学识水平,当之无愧地被公认为是这门专业的学术带头人,可副教授和正教授不同,正教授像酒,越老味道越醇,即使跑了味,至少还可以拿那招牌吓人,作为炫耀的资本;而副教授像姑娘,越老越不值钱,过了一定年龄就有待字闺中嫁不出去的危险。夏仲凯的师兄师弟师姐师妹,不论是为了照顾教龄,还是确属学术上有所建树,这几年在别的院校差不多都上了正高,只有他还在独来独往,原地踏步。为了评这个教授,老夏真可谓穷经皓首,急得头发都白了,可是因为得罪了孙家桢,职称年年通不过。

  孙家桢去年不同意老夏评教授的主要理由有一条,就是他没有专著,教授没有出过书,你让那些出了书的老师们心里怎么服气,你的学术成果总不能就是几篇论文吧?所以今年老夏也把过去的论文收到一起,从家里拿出数万积蓄,准备把书出了,书的名字起的挺大,叫《古汉语修辞研究》。

  七

  院里评职称的材料收得差不多了,每个人都送来厚厚的一大摞,有报屁股的豆腐块,有内部刊物上发表的千字文,还有为书商编写的畅销小册子,乱七八糟,什么东西都有,当然,真正的学术著作和理论文章也占有一定的比例。如果真按条文死抠,那职称还就没法评了。全国有多少家和他们专业有关的杂志、出版社?一年能发表多少正经的有质量的学术文章?每年这个系列又有多少人参加评职称?如此一算,国家并没有给这些搞研究的人提供足够的阵地和平台,你怎么能要求人人都够条件呢?上面规定的条文是一回事,下面具体怎么经办是另一回事,唐石卿对办公人员小白交待过,凡是院里老师报上来的东西,只要够了条件,从宽不从严,尽可能地往学校上报。

  高建国的材料早早交到了院里,一本出版社出的教材和几篇单独发表的小文章,别管水平如何,东西是白纸黑字印在那,这些文字,从数量上讲,申报副教授职称也够条件了。

  林老师的专著也摆在那,洋洋洒洒40多万字,厚厚的一大本,虽然有人指控里面有一些内容是盗用别人的研究成果,可是既然目前法院还没有做出任何结论,只能当作人家独立完成的专著。至于争议,林老师在材料里一句也没提,倒是附上了不少专家的鉴定意见和朋友写的评介文章。因为这本书,她还有幸被邀请到国外参加了一次学术会议,成了省内研究这方面为数不多的专家。

  只有夏仲凯报来的还是去年那6篇论文,他的书还没有拿来,夏老师的老伴来电话说他正在外省一个小县城的印刷厂等着装订,三两天就会带着样书回来。

  唐石卿让小白把材料和表格整理好,准备定个时间让参评的教师述职。

  小白说:“汪院长打过电话,说今年申报正高的教师就不用述职了。他让您回个电话。”

  唐石卿也早想过这事,老夏评了四年,林老师评了一年,年年坐在那像被告似的述职,彼此都挺尴尬。可是要免掉这个程序,会不会有人挑毛病?尤其是老孙,恨不能找你点什么毛病。为了以防万一,他给汪用光打了电话。

  老汪在电话里说:

  “老夏还没回来,说是去外地催印他的书呢,不能光等他一个人,林老师最近处境也不好,让人告了,官司压法院,灰头土脸的,你让他们当着这么多人怎么讲?再说,评了几次,回回述职,都是那些东西,也没有什么新鲜内容,还是让他们少遭一回罪吧!”

  唐石卿担忧地问:

  “此例一开,就怕别人会有看法,您最好和院里别的评委打个招呼,免得有人说三道四。”

  汪用光笑了:

  “告诉你吧,这个主意还是老孙想出来的。我们俩谈过,他征求我的意见,说这回评正高的述职院里这一关是不是可以免了?情况大伙都了解,看看材料就可以了。我明白他的心理,现在林老师被那几个人闹得挺被动,他正活动着找人私下调解,把事情压下来。真要让林老师坐在那述职,有些话不好讲,也说不清楚,再说老夏也不在。我又把学校领导的意思和他仔细讲了,他说科研处陆处长也找过他,谈得不错。老孙的态度明显好转,表示积极配合院里的工作,至少不会再去活动别的评委抵制老夏。石卿,我觉得这回上面领导既然开了口,咱们的工作就好做多了,也许真能达到大伙的满意。”

  唐石卿听罢,心中暗笑,孙家桢硬顶了半天,最后还不是得买人家陆道伦的账,正高的指标、“博导”的名额都在人家领导手里攥着,你老孙不低头行吗?

  评职称准备的时间长,真正评的时候也就是一半天的时间。院里作为初评,这一次很平静,几个评委都接到了口风,老孙也自顾不暇,忙着消除林老师涉嫌抄袭的负面影响,对夏仲凯也不再纠缠不放。院里评委会投票时,人们比较关注的夏仲凯、林老师,还有高建国都超过三分之二票顺利通过了,夏仲凯差一票,林老师差两票,高建国全票通过。这种结果皆大欢喜,唐石卿喘了口大气,总算院里初评这一关过去了。到了学校,几个人通过不通过和他没有关系。

  八

  院里的事刚告一段落,家里又出了点麻烦。这次毕业模拟考试,儿子的成绩直线下滑,7门功课只考了500分出头。唐石卿到学校开家长会,老师讲,550分以上的上重点高中才有希望,550分以下的只好分流到普通高中。现在离中考还有一个多月时间,让家长提前做好思想准备。

  唐石卿接到分数单,心里的火顶到了脑门上,儿子小学升初中时就是不够上重点的分数,他花了钱托了关系才办到这所重点中学,没想到孩子这么不争气,考出这种成绩。现在这个社会,到处充满了竞争,考不上重点高中,上一所理想大学的希望就很渺茫,没有个“一本”或重点大学的文凭,将来在社会上还怎么混?尤其是他和舒雅婷都是教师,一个在大学,一个在中学教书,连自己的孩子都培养不好,这脸面往哪放?可儿子不管这些,一心迷上了要当警察,说将来非要考警察学校不可。

  唐石卿顶着一脑门子官司进了家,压住火气对孩子说:

  “这回考得不理想,我也不说你什么,咱俩好好谈谈,把后面这一个月的时间计划好,只要你认真复习,学习得法,还有机会赶上。”

  孩子低着头,任凭他怎么说也没反应,最后迸出了一句话:

  “干吗非要上重点高中呢?我就是天天不睡觉也不一定能考上。”

  唐石卿一听火就不打一处来:

  “今年考不上明年再考,实在不行,花钱借读也得上重点高中,分流到那些收底学校,和那些坏孩子混在一块,早晚你就废了,你现在唯一的出路就是好好准备,冲刺重点高中,将来考个好点的大学,别打别的主意,这一个月静下心来好好复习。”

  孩子嘟囔道:

  “上了大学又怎么样,你和我妈倒是上了大学,现在照样还不就是个穷教师,我们有的同学,他爸爸倒是没什么文化,可人家都成了大款,开着豪车,住着别墅,放假就到国外去旅游,你们不还在学校当老师,挣那点死工资吗?”

  唐石卿气得目瞪口呆,孩子的话也不是没有道理。这个社会发展变化得太快,想想他们上学的时候,大学老师在人们心目中是多么神圣的职业,而今却变成了这种样子,他冲孩子喊着:

  “你别跟人家比!我们虽然不富裕,可我们有知识有文化,也不羡慕那些大款,你以为有钱就能代表一切?有钱就会幸福?不好好读书将来你连自己都养不活。”

  为孩子的学习他伤透了脑筋,费尽了口舌,现在他突然发现自己的话不仅无的放矢,而且软弱无力。

  “我知道,有钱不能代表一切,有钱不一定幸福。可是没钱肯定会不幸福。”

  孩子的话气得唐石卿僵在那不知如何回答,身不由己,做了个要打人的假动作。

  舒雅婷赶忙过来说了孩子几句,拉到另一间屋关上门。每当在管教孩子的关键时刻,她总能毫不费事地叫你前功尽弃,两个人没少为管教孩子拌嘴。

  唐石卿无可奈何地愣在那,想起了他几天前在报纸上看过的一幅漫画:一个小孩在卖货时低头看着一本书,他身后的父亲举着一棵木棍,做出要打他的样子,画面的文字是:“你再不好好做买卖,长大了让你当老师去!”如今教师的社会地位在有些人的心里还不如一个小商贩,如此世风,怎么能叫孩子好好学习呢?儿子说的不假,他唐石卿从中小学到大学、研究生,上了近20年的学,如今也成了大学的副教授、副院长,可既没在书中看见“颜如玉”,也没挣出“黄金屋”,每月就挣那点死工资,还不够像周一同他们那样的经理老板们在外面吃两顿饭的。点灯费蜡,搜肠刮肚地写本书,不仅换不来分文稿费,还得搭上家里的积蓄,真是何苦来呢!孩子的话让他产生了疑问,我们苦苦追求的东西,到底有多大价值?

  九

  跟孩子生了一肚子气,唐石卿也无心干别的,看着本闲书早早睡了。夜里12点多,他突然被一阵电话铃惊醒,这个时候来电话非常叫人恼火,舒雅婷嘟囔着翻过身,“这是谁呀,大半夜的,真讨厌,还让不让人睡觉。”

  唐石卿迷迷糊糊连忙打开床头的手机,电话是院办公室小白打来的。

  小白在电话那边急切地说:

  “唐院,对不住,事情紧急。刚才夏老师的女儿打来电话,说一个小时以前,夏老师突发心脏病去世了,我现在穿好衣服马上就到夏老师家里去,您看院里的领导谁去一趟合适?”

  唐石卿听罢,头“嗡”地一下大了,连忙说:

  “别人夜里就先别通知了,我跟你一块过去看看。”

  他赶忙穿上衣服,和舒雅婷说了一声,就匆匆赶到老夏的家。只见夏仲凯躺在床上屈卷着身子,双眼紧闭,很痛苦的样子。老夏的老伴由两个亲戚照顾着,待在另一间屋,他们的独生女儿和一个小伙子守在老夏身边。

  唐石卿教过老夏的女儿,这孩子不仅学习用功,知书达理,典型的大家闺秀,而且长得十分漂亮,明眸皓齿,肤白如玉,尤其是一双会说话的眼睛形如弯月,见了人就面带微笑,相当的客气礼貌,庄重大气,沉静温婉,是北院的教师村家属区人见人爱的好姑娘。只可惜人过于老实本分,家教又严,谈恋爱高不成低不就,成了让老夏两口操心的老大难问题。

  姑娘心情沉重地他说:

  “唐老师,下午我爸爸打电话让我叫小陆过来一起吃饭。”她用头示意了一下身旁的小伙子,

  “这是他第一次到我们家来,我爸爸今天挺高兴,破例喝了几杯酒,他平时很少喝,今天喝得不少,话也比以前多,过去他一直反对我们交朋友,这次高兴,算是认可了我们的关系,让我主动约上小陆到家里吃顿饭。到了夜里,我回来得晚一点,看见我爸屋里的灯灭着,他平时有晚睡的习惯,我以为他喝了点酒,早睡了一会儿,也没介意,我爸常年一个人睡在小屋,他的卧室兼书房。11点左右的时候,我突然听见对门屋里有什么东西掉地下的声音,进去一看,发现床头的台灯掉到了地下,爸爸伸着一只手不动了,他很可能是要开灯去拿药,也许是心脏病发作了。”

  那个叫小陆的小伙子说:

  “我过来的时候,伯父的身体还热着,可心跳和呼吸没有了,120的大夫赶过来,说是已经没有生命体征了,我赶忙叫她找人把衣服穿上。”

  唐石卿安慰着:

  “夏老师平时光知道搞自己的学问,也不注意身体,这么大年纪了,前几天还跑到外地印刷厂催他的书,真是一门心思都放在搞学问上了。对了,你父亲在晚饭时没和你们说过什么,他的职称听说批下来了。”

  老夏的女儿抹着眼泪说:

  “这件事学校虽然还没有对外公布,可是一开完评委会他就知道了,是他爸爸打电话通知的。”她指了指一旁的小陆。

  “他爸,就是咱学校科研处的陆道伦陆处长。这两年我爸被职称的事折腾得筋疲力尽,日思夜想就想着能评上教授。我们平时都不敢问,他也极力回避这个话题。吃饭的时候爸爸随意提了一句,我们清楚他是为了这件事心里高兴,这是他多年来的一块心病。现在问题解决了,他没有什么可操心的了,所以破例叫我们来家里吃饭,还多喝了点酒,谁想到夜里就犯了病,走得这么快……”

  唐石卿明白了是怎么回事,为了那一张纸,夏老师付出的代价太多了,他不能理解,这个时候了,还有人把这种不值钱的名分看得这么重。他细心留意了一下,屋里窗户对面的地上码着一垛半人多高的一包包图书,那是夏老师前几天从外地拉回来的自费出版的专著,一个年近花甲的老教师,毕生的心血完成的这本《古汉语修辞研究》,除了评职称申报材料和送给各级评委的几十本以外,其余的都堆在自己不大的家中。

  说话间小白也到了,两个人长嘘短叹了半天,都为夏老师的突然辞世感到惋惜。为了评上教授,夏老师这几年穷经皓首,一心弄他的文章和书稿,时间精力金钱在所不惜,光为了出书,他就花了好几万,没想到墨香未尽,最后竟落得这么个结局,连教授的聘任证书都没来得及看到,就撒手人寰了。

  夏老师的女儿眉清目秀,文文静静,和善贤淑,举止优雅,旁边的小陆却又黑又胖,粗粗拉拉,似街上的贩夫走卒,两个人如兰花野藤,极不般配,夏老师也许为了自己的职称,竟认可了一个小官僚的儿子做自己的女婿,他生前能接受女儿的这种选择,不知心里承受多大的委屈!

  夏仲凯的丧事办得很简单,家属没有提出什么要求,只希望在报纸上登一段讣告,唐石卿让小白起草了一个,特意嘱咐一定要注明“教授”两个字,夏老师为了这两个字呕心沥血,如他九泉有知,也算是能瞑目了。

  夏老师的突然去世,新招的研究生由谁来带就成了问题,唐石卿琢磨,虽然这件事院里还没有来得及研究,但事情是明摆着的,古汉语教研室就他们两个副教授,夏老师一死,带研究生的任务非他莫属。

  夏老师的研究生杨国栋这两天也来帮着料理老师的丧事,小伙子跑前跑后十分卖劲,没事就围在唐石卿身后。

  通过两天的接触,唐石卿对这个学生越来越有好感,小伙子稳重踏实,思维敏捷,待人接物也十分谦和得体,是一块难得的做学问的材料。

  杨国栋也许意识到了将来导师的变化,有机会就和唐石卿搭讪,又像是有什么心事在找机会开口。在送走夏仲凯回来的路上,小伙子突然对他说:

  “唐老师,我想和您说点事,我考虑了好长一段时间才拿定主意。今天先和您透个信,希望您能理解。”

  唐石卿有些诧异,不知道他要说什么。

  “什么事?说吧。”

  小伙子犹豫了一下说:

  “我,我不想读研究生了。”

  唐石卿听了心头一惊,忙问:

  “好好的怎么不想上了?这事可非同小可,你得慎重考虑。”

  杨国栋心事沉重地说:

  “我反复想过,还是早一点工作好,报社最近招聘校对和广告编辑,我在那考了第一,虽然是合同制,可人家登的广告说,保底的工资每月不少于4000元,我想了想,不能放过这次机会,研究生只好先放弃了。”

  唐石卿脑子很乱,过去他上研究生那会儿,让人羡慕得不得了,现在的学生怎么说不上就不上了。他还没从夏老师的追悼会中缓过神来,又听到这个消息,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本想劝劝他,可是现在又实在找不出合适的话可说,他们这个专业,研究生毕业,就业十分困难,能到中学当个教师就不错了。可是当了老师又能如何?就算读到博士能分到一所高校当教师,熬到退休最多混个教授,夏老师就是例子,自己倒是研究生毕业,现在不也是这个不死不活的样子,“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于是就说:

  “不上就不上吧,你家里困难,早点上班挣钱也可以为家里分担点负担,你好自为之,别扔了专业,将来工作一段再考在职的研究生也是一样。”

  唐石卿心情沉重地回到家,舒雅婷给他倒了杯水,问:

  “夏老师的事料理完了吗?”

  他有气无力地点点头。

  舒雅婷把水递到眼前说:

  “院里的事忙完了,家里的事你也操点心,你最近什么也别干,晚上就一手给孩子弄功课,最近到了最后冲刺的关键阶段,孩子考上了重点高中就能给家里省下几万块钱。实在不行就得找人办借读,这些事都得提前着手和人家打招呼。”

  唐石卿有气无力地说:

  “算了吧,别难为孩子了,是什么材料就让他干什么,他考不上重点高中,勉强也没用,将来考不上大学,能上警校就让他上警校,咱也别一条道走到黑,我也想开了,什么孩子的前途,咱考虑的主要还是做家长的面子。干什么不是活人,孩子没兴趣,花钱硬逼着他上了重点高中,将来也不一定能考上理想的大学。就算是考上了大学又能怎么样?你还看不出来吗?现在这个社会得有点真本事才有立足之地,在他这个年龄我正在一千里以外接受再教育呢。还是随他去吧,咱也尊重一回孩子自己的选择。”说完转身进了屋,一头躺在床上。

  舒雅婷看着他愣了半天,没想到这么两天工夫,唐石卿像是变了个人。

  躺在那蒙蒙胧胧还没睡着,就听对门屋里的手机响了,舒雅婷在电话里聊了几句,听口气肯定是个熟人,过了一会儿,就听她在那屋喊:

  “喂,石卿,你接一下,周一同的电话。”

  唐石卿不耐烦地走过去接过电话,周一同总是那么大的精神头,“喂,老弟,高建国的事人家老爷子表示感谢,他们非要请你,让我给拦下了,人家也没别的表示,送来了一张两万块钱的卡,在我手里。”

  唐石卿忙说:

  “不要,不要,你把我当什么人了,赶快替我退回去,这么做回头要是传出去,叫我以后怎么在学校做人?现在查的这么严,收人钱物,你是让我犯错误呀。一同,听我的,千万别给我找事。再者说,我也没帮什么忙,高建国本来就够条件,这是他该得的,四十好几的人了轮也该轮到他了,现在的副教授遍地都是,不值钱,他也用不着这么兴奋。”

  周一同在电话里迟疑了一下:

  “好,好,听你的,卡的事我会处理好,绝不给你添麻烦。其实,对他们来说不过是毛毛雨,表示点心意而已。”他接着说,“不说这个了,现在说你的事,上回咱们说的写稿出书的事,我已经让人准备好材料了,什么时候给你送过去?”

  唐石卿无精打采地说:

  “算了,算了,一同,你别费心了,稿子我没心情写,也写不好。书的事,出版社愿意出就出,不出就拉倒,我反正不打算花这份冤枉钱。”

  “怎么,说好的事你怎么变卦了。钱不用你出,公司这头我都安排好了,把材料整理整理就行,你要是忙,我让雅婷代劳,书的事就这么定了。”

  想到夏仲凯的死,想到最近院里评职称的烦心事,唐石卿百感交集,

  “一同,说心里话,我谢谢你的好意,别为难就好,这次听你的。其实,书出不出都没意思,当不当教授也没意思。我就觉得,没劲,没劲透了。”

  “你这是怎么了?是和谁赌气还是两口子闹别扭呢?”周一同在电话里跟他喊。

  唐石卿无精打采地说:

  “没有,没有,既不是赌气,也不是闹别扭,就是觉得活得太累,没意思。另外,告诉你一件事,夏仲凯夏老师你知道吗?就是那个教古汉语、戴瓶子底眼镜的老学究。说死就死了,就在前天,教授评下来的当天晚上,消息没公布,证书没看到,熬了一辈子,突然就踹腿了。就这样吧!我已经两天没好好睡觉了,现在就想睡一会儿了。”

  说完,他放下了电话,对愣在一边的舒雅婷说:“有什么事也别喊我,我得好好睡一觉,实在太累了。”

  然后,唐石卿回到屋里,一头栽在床上,蒙头睡去。

  【责任编辑 高亚鸣】

  □ 张映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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