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庄传(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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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发布时间:2018-07-01 16:13

  姑娘大了,总要找对象。在这方面,她倒是有点落后的,都已经过了二十岁,却还没找对象。有人开她玩笑,这么漂亮怎么还不找对象。她总是说:“还早呢,还要喝山根陈村几年甜井水呢。”

  村里的人都非常看好她,觉得她说不定可以嫁给一个有工作的,所以连说媒的都不敢轻易进门。最看好她的自然是她的父亲即多宝的爷爷。他是里外三村有名的媒人,经过他撮合的婚姻很多,基本上都很成功,有些还是一家三代都是他做媒的。他一心想把自己唯一的女儿嫁给吃工作饭的人,至少也得嫁到县城附近的农村去。村里村外来试探口风的人不是没有,都一一被多宝爷爷拒绝了。

  多宝希望姑妈早点找到对象,嫁到县城去,至少嫁到仙岩村去,这样他在街上也有亲戚了。

  在多宝父亲去世不久,她果然找了一个仙岩的对象,当兵回来的,还是共产党员,在邮电局当临时工,骑着邮电局专用的绿色自行车送信。据说,他可不像给山根陈村送信的老王,他是专门送公社、卫生医院、中学、税务所、粮管所、派出所等机关单位的,比老王要高一个级别。

  他第一次来的时候是在一个晚上,骑着那部邮电局的自行车。一到家,姑妈就让他坐到楼上。奶奶炒好花生,烧了鸡蛋茶也端到楼上去。

  半年后,也是一个黄昏,那个送信人送来了一条黄鱼。他放下黄鱼转身就回去了。都送黄鱼了,这说明她的亲事不仅定下来了,而且次年就要出嫁了。多宝佩服他姑妈就这么悄无声息地定下了终身大事,不像村里有些姑娘,传出很多难听的故事,最后却又不成功,和别人吵架时就被人骂为“十八嫁”。

  他奶奶当夜就煮了黄鱼。那黄鱼可不是草鱼、鲢鱼和带鱼,味道完全不一样,一进口就让多宝知道什么叫黄鱼的味道,整个嘴巴好像麻了一下,从鼻子一路舒服到肚里。

  第二天,妈妈和婶婶陪姑妈给全村分了爆米花、饼干和小糖,这个叫送日子,就是告诉全村她明年哪个日子结婚。

  自从定下亲事以后,多宝姑妈好像稳重了很多,走路不再像风一样飘了,讲话不再像麻雀娘了,碰到好笑的事也不再嘻嘻哈哈大笑了。而村里的后生也不再常往多宝奶奶家跑了,奶奶家反而冷清了很多。

  三十四、嫁妆

  多年以后,多宝置办自己的结婚用品仅仅用了半天时间。他总会想起姑妈的嫁妆,那可整整忙了一年多啊,并且都是真材实料、手工制作的。

  他姑妈结婚前那一年多,奶奶家一批老司工匠刚走,另一批又来了,为姑妈做嫁妆。那几年,除了上学,除了帮家里干活,他总往奶奶家跑,看一件一件嫁妆慢慢做好,关键是不要落下奶奶家好吃的请老司饭。又酸又甜的番茄、香喷喷的莴苣和不辣的菜茄就是在奶奶请老司时第一次吃到的。

  最先来的是木匠老司,他是村里一户人家的外甥,家在几十里外。据说他的木匠水平好,就请他来做。他有一颗牙齿是银牙齿,这更让人感觉他是个厉害的木匠。

  多宝爷爷和小叔从山上砍来一些树,那棵多宝曾经从上面摔下来的杏梅树也砍了,又从叠柴间的楼上搬下一些放了好多年的树木。

  木匠老司在堂前搭起了作台,肩上老挂着角尺,耳朵里夹着一支铅笔。他还带来一个小老司,协助他干活。

  角尺量树,锯子锯树,斧头削树,墨线弹树,铅笔划树,锯子剖树,铁刨刨树,凿子凿树,索钻钻树,榫头对洞,铁锤敲树,竹梢塞孔,每一步都是蛮有看头的,作台下落满新鲜的木废,飘满各种树的气味,一样样家具一天天做成。

  家具有老式的,如上面可以睡觉下面可以藏东西的眠柜一对、放衣服的开面箱两双、几条骨牌凳,也有新式的,如镶着一块大玻璃的三门大橱、写字台、电视机橱等。

  多宝欣赏着老司头的手艺,心里在偷偷学习着,他还欣赏着老司头的表情和笑话,欣赏着老司头的抽烟、喝酒、吃菜的样子,一边,他寻思长大后是否学老司,学什么老司?他觉得做农民太苦了,也没出息,如果将来考不上初中中专或大学,当兵转干也没希望,那么学老司也不错。他觉得做老司比较有趣,不要像农民那样风吹雨淋日头晒,还有好吃的饭菜,下午有点心,一日一包好烟,吃饭还有老酒,做完了还能领到工钱。老司头一年到头在四向八面做生活,一个个都很会讲笑话。但从小就经常听人说,做老司头是蛮舒服的,做小老司是很辛苦的。小老司要给老司头家担水、扫地、做农活,挑粪桶、担猪烂这些重体力活自然是小老司做的,甚至带小孩、洗尿布也是小老司的任务,每年过年前要送给老司头一个猪脚,三年内是没有工钱的,所有工钱都归老司头。爷爷跟他说过好多次:“你以为学手艺那么容易啊?小老司吃饭的时候,什么菜喜欢吃不能连续夹两次,吃饭不能发出声音,老司头讲话不能插嘴,老司头眼睛一横你就要明白老司头的意思。并且学老司要聪明,老司头一般不会教你怎么做的,要你自己专心地看,偷偷地学的。”想起这样,他学老司的念头又减弱了几分。

  木匠做好则请箍桶匠来箍桶,请的是本村的老得。老得箍桶里外三村都是有名的,他和多宝奶奶家又关系不错,嫁妆里的桶和盘自然请他做。按辈分多宝要叫老得太公,但他年纪还没有多宝爸爸大,他儿子还没有多宝大,叫老得太公总觉得有点难为情。老得动作很缓慢,但据说东西做得很坚固耐用。平时见老得似乎也没什么稀奇,但老得一干起活来,脸上的表情就变得很庄重,像是换了个人,有着高级手艺人的那种尊严感。

  老得摸摸索索,几天工夫下来,也做好了马桶、粉桶、粉甑、小桶盘、大桶盘、浴桶,根据多宝姑妈的要求,他还特意做了一个菜丝刨和一根面杖。

  村里有一个说法,漆匠要拍木匠的马屁,木匠会把生活介绍给漆匠做,因为漆匠总是接着木匠后面做。

  第三个老司是漆匠老司,是大桥的弟弟二桥。大桥一家个个很会说话,除了二桥。他是初中毕业,漆匠手艺是从县城学来的,所以大家对他又是格外尊重。

  自然,做漆匠一定要叫二桥,即使他不是仙岩公社有名的漆匠。大桥一家与多宝一家不是叔伯,但关系好过叔伯。连大桥结婚时,每餐都不忘了给多宝那卧病在床的父亲送一碗好菜。请二桥做还有一个好处,他不抽烟,省了买香烟的钱。

  二桥先用砂纸将各种家具砂得很光滑,这个工作就花去了好几天。砂纸砂了几遍以后就扔掉,多宝就捡起来玩,用它来砂自己的陀螺。

  然后二桥调好石膏,将家具上的坑坑洼洼补好。

  第三步是真正的油漆,二桥解开一包包漆粉,加上桐油调制好,在各种家具上涂抹。有些家具要涂三遍,干了再涂,干了再涂。

  有些家具涂上漆就好了,而有些家具还有第四步,比如给木箱上闪闪亮的锁,给一些家具的门和桶盘的底部画上画。只见二桥用一枝小毛笔沾着一罐白漆,在红色的木板上画,简单几笔,花啊鸟啊,草啊蝶啊,凉亭啊小桥啊,远山啊小河啊,圆月啊柳丝啊,都有了。多宝觉得最神奇的就是画画了,这个可不是一般人能做的,这是真正的手艺。和其他老司比,漆匠老司有点像图画老师,需要特别聪明的人才能学会,所以,一个村庄一般只有一两个漆匠老司,而有好多木匠老司、泥水老司。

  多宝有一位叔叔是煤矿工人,全家都住在矿上,老家的房子是空着的。多宝姑妈的家具漆好后就放在叔叔的空房子里。

  多宝姑妈的嫁妆里,除了木料做的家具,还有被子和席子。而被絮和竹席是自己家请人来做的。

  做被絮老司小杨最有趣了。他是宁海人,倒插门到仙岩的,他的宁海口音,他有名的说笑,赢得了全村大小的喜欢,看他做被絮如同看戏,会把你的肚子笑痛。

  他还带来一瓶据他介绍能包医百病的神药,他说是他兄弟从香港带进来的。蚊子咬了,涂一滴就好了。皮肤莫名其妙红肿起来,涂一滴就好了。牙痛,涂一滴在手掌的虎口的穴道上就好了。头痛头晕,滴一滴在太阳穴就好了。肚子痛,滴一滴在开水里喝下去就好了。并且这种药香喷喷凉咪咪的,涂上很舒服。

  关于小杨带来神药的消息很快传遍全村,很多人向他讨来试过,果然很灵光。几年后,多宝才明白,这个神药就是“风油精”。

  做被絮本身就比较好看,小杨将一把巨大的弹棉花弓扛在肩膀上,用一只光滑的小木槌在弦上敲,弦的另一端把棉花不断撕碎撕软,不断传出有节奏的敲打声。然后,小杨将棉花大致整成一个被絮的样子,在每个被絮上面用红毛线绕上囍字、鸳鸯或8结,还绕上被絮的重量。然后右手捏着一根脑头带小圆环的小竹竿,叫姑妈在另一头配合,将被絮经线一条条地拉上去。最后一道工序是擀被絮,小杨翘着屁股,用一个盾牌状的厚实圆木板反复摇晃挤压被絮,把被絮擀面一样地擀厚实。

  小杨一共做了十条被絮,有重的有轻的。还做了一只小被絮,结婚那天是不拿走的,先放在家里,等将来生了孩子再拿去。

  夏天的时候,请了篾匠老司,也是村里和多宝奶奶家关系好的小猴子,据说他有别的真名字,但多宝只知道大家都叫他小猴子。小猴子要为多宝姑妈做一张篾席,一共做了三天时间。

  多宝先跟小猴子、小叔叔一起到爷爷自留地的毛竹园。小猴子砍倒几株长得像模像样的毛竹,一般是前年的毛竹,去年的太嫩。太老的又不好。小猴子就地斩断毛竹脑头。有手艺的就是不一样,他的每个动作都显得很轻松自如,又很准确。

  小猴子和多宝小叔一人扛着两株毛竹到生产队的社屋里。社屋是生产队分粮食、计工分的地方,也是放种子、化肥、喷雾器、打稻机的地方,平时常关着门,里面总有一股湿漉漉的臭味。

  劈开毛竹之后,毛竹新鲜的香味就弥漫开了。多宝仔细看着小猴子的动作,看着他怎样削毛竹、劈毛竹,觉得每个动作都很好看。小猴子先将毛竹节上的一圈刮干净,将毛竹劈对开,只见他轻轻一刀,毛竹就应声裂开好几尺,然后他一脚踩着,双手将整株毛竹剖对开,然后继续剖,剖到如小手指那么宽为止。

  毛竹长得有点像猪肉,外面是皮,里面是脂肪。小猴子将毛竹辟为两层,外面青色的竹皮就是篾青,里面白色的竹肉就是篾黄,篾黄除了做杠豆柴就是用来烧镬了。小猴子再将篾青劈为两层,就是薄薄的篾了。

  接下来是做篾席最劳累的一步了,拉篾。小猴子戴着手套,将篾紧紧压在锋快的刨刀上,多宝小叔拉着篾一趟一趟来回跑,刨刀发出尖利刺耳的声音,吐出一团团篾末。一根篾这样正面反面拉了两次基本上就光滑并接近于透明了。

  接下来就是编篾席。小猴子将一根根篾像织布一样地编起来,间几根篾上,间几根篾下,形成有规律的图案。一根竹简不时敲敲,把篾与篾敲打密缝。

  做好了的篾席青黄色的,很新鲜,带着竹子的清香。在多宝的印象里,篾席都是红色的,甚至是黑色的,还有着尿味和汗味。那都是旧篾席,大人流了汗水,小孩尿床撒了尿的缘故。但篾席确实是越睡越舒服的,旧篾席比新篾席凉爽、光滑,毕竟是人肉逐渐磨出来的。

  漆匠来的同时,做布老司加火也来了。加火是邻县天台来的,说着天台话,笑起来脸像枣干,走路像索钻,快得很。他每年都会来村里织布,所以大人小孩都认识他。

  有些老司平时是笑眯眯的,一开始干活就板起脸来,而加火恰恰相反,平时是蛮严肃的,一开始做布却是笑眯眯的,就好像演员上了戏台,人变得精神焕发了。

  做布在晒场上。多宝奶奶家多年积累起来的苎线全都拿出来,一头拖着一块大石头,一头连着木头做的织布机,加火老司面对着一束束苎线坐在织布机上,像是语文课本里画的开插秧机的情景。梭子抛来抛去,脚一踏一踏,布就一点点做了出来。

  自己织的布叫粗布,没有供销社的洋布轻巧柔软,但农民不能没有粗布。奶奶自己裁剪这些粗布,给姑妈做了一顶蚊帐、两双盛稻麦用的大口袋,零头做成布巾,可以包面干、蒸馒头等。

  加火白天做布,晚上和村里人一起聊天,或者在奶奶家算命。他每次来村里做布都带来一本算命书,里面有“三世图”,只要你说出自己的出生时间对应的“八字”,他就可以给你翻到你的三世图,你就知道你的前世是做狗还是做猫,你的后世是做人还是马,你的今世是好命还是坏命。

  一天晚上,加火又拿出他的书,给大家算命。多宝对命运也很好奇,就让加火给他也查了一下。结果,加火查阅了一下,说多宝要娶两个老婆。

  最后来的是裁缝老司。做裁缝的大多是女的,但姑妈请来了有名的跛脚老司。他是村里的一个女婿,做新式服装很有名,请他做衣服都要提前好几个月预约的。

  裁缝老司也有点像图画老师,用一根皮尺量了你的身体后,再用一根竹尺和一块大粉笔在布上画好,再用剪刀沿着粉笔痕剪好布,再将布送到仙岩街上拷边,再放在脚踏的洋车(缝纫机)上踏上线,一件衣裳或裤子就基本做好了,剩下的就是锁纽扣孔、缝纽扣的事了。

  多宝姑妈是村里比较突出的姑娘,又是嫁到镇里去的,所以样样不能落后于本村人。姑妈做新衣裳做了五天,其中还加了几个夜班,除了村里一般出嫁的姑娘都有的红棉袄、几套衣裤、的确良衬衫,姑妈还做了一件从宁波城买来的呢料做的关衫,让村里的人们非常羡慕。

  做好了衣服,还有最后一道工序--烫衣裳,老司头有一只熨斗,里面放着烧得火红的炭,新衣裳抹上一些水后,熨斗过处,吱吱有声,雾气直冒。被烫过的衣裳更加平直、挺括,姑妈把衣服全部折叠得整整齐齐的,放在新做的箱子里,等待结婚那天才开始穿。

  三十五、出嫁

  除了自己做的家具和生活用品,多宝姑妈更看重的是当时所谓的新三大件--洋车(缝纫机)、手表、脚踏车,由男方出钱购买,也先放在奶奶家里。

  多宝姑妈出嫁前几个月,亲戚和朋友们不断送来礼物,有被面、铁壳热水瓶、铁面桶、玻璃杯、毛巾、枕头巾,这些都是供销社买来的城里人的东西。全村关系要好的人都送鸡蛋,有红的也有白的,有鲜的也有咸的,有几十只的也有四五只的。

  多宝觉得奶奶家越来越拥挤,楼上堆满了礼物,都快要不能走路了。这些礼物好像都会发光,都会说话,奶奶家好像有歌声在飘荡,就是晚上睡觉,他好像也被一团团温暖的光所包围着。全村好像就是奶奶家一家在过年。

  亲戚送来东西,他奶奶还要烧点心。所以,那几个月,奶奶家的烟囱总是不断升起炊烟,他看见炊烟就往奶奶家跑,说不定可以分一小碗点心吃。但妹妹往那里跑就不一定有分了,奶奶说:“我哪有那么多东西,我只能管一个,不能全部都管。”

  他姑妈还忙着在做布暖鞋,有送给对方娘舅的,有送给对方父母的,她和她丈夫也一人一双。她还忙着打毛衣,早一年就开始打了,一些小姐妹也帮她一起打,自己两件,丈夫两件。

  奶奶和爷爷则忙着别的东西,比如结婚那几天要准备的柴火、饭菜、面干和捣麻糍的米。要塞到嫁妆里的各种糕点小吃,有爆米花、米胖、番薯糕、米胖糖、花生、饼干、糖果等,除了饼干和糖果是买的,其他都是自己做的。

  临近结婚那天,姑妈和几个小姐妹在晒场上定被子,将十条被子全部定好,叠放在一起,像是绚丽的彩霞。那一天,所有的嫁妆也都贴上了红囍字。

  结婚那天,直到快中午的时候,仙岩的行郎(抬嫁妆的队伍)才慢悠悠地进村。根据风习,小孩子们拿一根毛竹杠拦在道地的大门外,要他们分了糖才让他们进来。

  他们都是仙岩街的人,山根陈人对他们似乎有点巴结,而他们似乎有点瞧不起小山村的人,表情给人感觉有点毫不在乎。他们用扑克牌赌了会儿博,胡乱吃了点饭,早早就要抬嫁妆起身。他们把嫁妆一股脑抬到道地,各人忙碌着用带来的绳子扎好,多宝叔叔则忙碌地给他们分报纸,塞在家具和绳子接触的地方,以防止绳子把家具勒坏。这些报纸是多宝爷爷从宁波亲戚那里担回来的,多宝要奶奶送给他一张玩玩都不肯。

  看上去最热闹的是十条棉被,叠起来高高的,各种颜色都有。最好看的是浴桶,放着饼干箱、热水瓶、镜子、升子、万年青和两只大柚子,升子里放着五谷和硬币,大柚子上插着橘枝。整个浴桶看起来五颜六色、闪闪发光、花枝颤动,充满结婚的气氛。最吸引人的是挑马桶,马桶里放着红鸡蛋和钞票,谁挑马桶,马桶里的鸡蛋和钞票就归谁。挑马桶的一般是新郎官的亲弟弟,叫马桶叔。

  鞭炮点响,全村出动观看,抬嫁妆的队伍从村口一直断断续续延伸了百来米路。姑妈的嫁妆在村里这些年来是最多的,多宝便觉得有点骄傲。

  天快黑时,姑妈在几个伴娘的陪同下,坐对方派来的新拖拉机离开了村庄。伴姑里面有几个还是从仙岩叫来的,包括收草编的宝凤和多宝的老师,这也让多宝觉得姑妈有点了不起。走出奶奶家时,姑妈不像别的姑娘出嫁都要大哭一番,她早就说过了,出嫁那天她不哭,但是,她跟爷爷、奶奶告别时还是差点哭了。

  中间隔了一天,奶奶家又捣了麻糍,担了担篮去仙岩村。麻糍分给对方村里每户人家,担篮请对方的叔伯朋友吃,叫“望三日”。

  而望三日回来,奶奶家要将挑回来的剩菜请多宝叔叔们,还有特别要好的邻里吃一顿。

  三十六、继父

  父亲刚死的时候,陈多宝不时听到邻家的老人们看着他或他的姐妹们唠叨:“这么多小孩,却怎样长大啊?”

  几年下来,他们家靠生产队分来粮食,靠妈妈和大姐参加生产队劳动,靠妈妈织网和两位姐姐结盘,生活是很贫苦的,但并没有到要饿死的境地。担猪烂、粪肥等重活,会有他爷爷和小叔帮忙。他外婆也会照顾他们,把织网、念经赚来的钱都熬省下来给他们,把粮食熬省下来给他们。

  但多宝妈妈还是感觉压力越来越大,越来越感觉自己的命苦,特别是自己担粪肥、挑柴的时候,常偷偷流泪。另外,欠信用社的粮食债的数字也越来越大。从父亲生病开始到死后那几年,多宝家几乎没有参与生产队的劳动,妈妈和姐姐会参与割稻、收谷,也没多少工分,但生产队还是照样将粮食分给他们家,最后都折算为钱。生产队又将这笔债务转到信用社,变成他们家欠信用社。欠信用社是要付利息的,所以,这笔债务变得越来越大,从几百块逐渐积累到五六百块。这笔粮食债是压在多宝家中的一笔重担,让他们家成为全村唯一欠债的人家。

  多宝的几位舅舅也在帮他妈妈张罗,是否再找一个合适的男人。

  一个暑假的晚上,多宝陪妈妈去上茅坑。妈妈问他:“多宝,妈妈担脚水那么辛苦,找个男人来帮我们家担脚水好不好?”他马上回答:“好啊!”

  第二天是农历六月六,算是个吃馒头的节日,妈妈让他将几个自己家做的馒头送给外婆。并且叫他在外婆家玩几天,她会来接的。

  果然,过了几天,他妈妈也到外婆家。他依稀听娘舅在给她说一个男人的情况,比如老婆死了,有几个小人,做什么的。

  他和母亲从外婆家回来的路上,不知从哪里走出一个男人,戴着手表,推着一辆脚踏车,嘴里镶着一只银牙齿。到了岭头,他妈妈和那男人并排坐下来休息,微笑着聊着什么。下了岭头,他就骑车先走了,从此后再没音讯。

  大人做这些事情都是很隐秘的,多宝到长大了才知道,在继父来之前,妈妈已经说过好几个男人,但都被爷爷和奶奶拒绝,他们总是说:“需要什么人啊?人来那么容易啊,请神容易送神难啊!重活都由我们帮着做,这么多年都熬过来了,一眨眼,几个女儿都可以出嫁了,你还愁什么呢?”

  多宝读小学四年级那年秋天的一个黄昏,他的继父突然来了。

  来之前那天,他母亲告诉他奶奶。他奶奶还是反对,但似乎也没有办法阻拦。听奶奶他们在说,那个人是仙岩街上人,有名的游手好闲,镬灶打在腿肚子上,走到哪里就在哪里吃,自己家从来不烧饭的。爷爷、奶奶、小叔叔召集多宝四位兄弟姐妹到奶奶家说话。奶奶说:“我也刚刚知道这个消息,她把我们都瞒住了,明天晚上办酒。仙岩人到山根陈村来,等到几个小人长大成家再离开,如果她还会生出小人,那么就生,生不出的话,小妹就当他女儿。我劝过她,这么多年都熬过来了,小人一眨眼都大了,还招人干什么?古老世人讲过,请神容易赶神难,他如果会做生活、待小人好还好,要是不好,你想赶是赶不走的。亲生就是亲生,继爷就是继爷啊,各点就各点啊,他待你们到底好不好也不知道啊。”

  多宝就想起以前听过的关于“老继娘”的传说和戏文,老继娘总归没有好的,只有坏和更坏的区别,她总把好吃的给亲生的,总逼不是亲生的干重活、吃糠粉,经常打骂非亲生的,而把亲生的当宝贝。

  多宝的大姐也表示反对。其他几位不置可否。最后,多宝的小叔做了安排,他说:“毛主席讲过,天要落雨,娘要嫁人,你们也没办法,等那个仙岩人来的时候,你们四个兄弟姊妹都一起哭起来。其他到时候由我们来安排。”

  黄昏的时候,一辆中型拖拉机载来一群人和一些酒菜。多宝妈妈还请了村里几位女人一起烧菜。

  多宝看到了这位仙岩人,妈妈让他叫“叔”。仙岩人朝他笑笑,给他两毛钱,他摇摇头,没有接,转身走开。他跑过去把这个事情告诉奶奶,奶奶表扬他做得对。

  多宝一家,还有几位帮忙的邻舍,还有几位仙岩人,大家一起吃了顿饭,有好几桌。

  饭后,很多人坐下来聊一下,多宝的奶奶一家在,多宝的四舅舅也在,仙岩村的干部和山根陈村的干部也在。在大姐的带领下,多宝的四位兄弟姐妹突然一起哭起来。大姐表态:“不欢迎仙岩人到我家来。”多宝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他早已在竹撑椅上睡着了。

  他想去奶奶家睡觉,大姐拉住他,让他晚上在家里睡,就睡在妈妈和继父睡的那张床上,并且要横在床中央。

  过了一些时候,快半夜了,多宝突然惊醒。他继父突然大喊大叫,不断撕自己的衬衫,不断喊叫他自己父亲的名字,不断用拳头打自己,不断骂自己。多宝吓得跑到他姐姐的床上。

  多宝姐姐问继父:“大便要吃吗?”

  他说:“要吃,拿来。”

  多宝妈妈拿糖给他吃,他说:“呸呸呸,这是石头。”

  多宝感觉他是疯了,妈妈怎么找来一个这样的人啊?

  妈妈去找来爷爷和奶奶。小叔到里村去看了日脚书后回来说:“日脚书上说,他在进村的时候撞白虎了。”

  妈妈到院子里烧了点东西,他才慢慢安静下来睡着了。

  第二天,他就和生产队的人一起参加割稻了。他负责扔稻秆,将稻秆一一扔过溪坑,扔到对岸的路上,动作快得很。他像一个新媳妇来到村里,又是仙岩街上来的,大家都看他的热闹,他也很乐意配合。

  继父来了以后,多宝的家似乎又变得完整了,但这个家像是一件补过的裤子,补丁和老裤总有点不协调。

  继父来村里的第一个市日,他牵着多宝的妹妹去仙岩赶集,并且答应给她拍照片。多宝也想拍照片,就远远地跟着他们。

  到了仙岩照相馆,妹妹坐在天安门图画前拍了一张照片。多宝说也要拍,继父不同意。多宝在心里有点委屈,在他家里,从来都是他最优先的,现在小妹妹竟然可以拍照片,他却不能拍。但他又不想独自回去,既然来了,就跟着他们去玩玩吧。

  多宝和妹妹跟继父到了仙岩的很多人家,他们都拿出馒头或者糖给他们兄妹,他们都开玩笑说:“某人啊,你哪里来的这一对儿女都那么大了啊!”他就笑笑。他在仙岩的朋友可真多,一下子转了五六家,其中有几家还是干部或采购人员,连多宝都听过名字的。

  中午在一户人家里吃饭,还打了老酒,多宝对那户人家放在桌子上的一条养在玻璃瓶里的鱼很感兴趣,看着它游来游去心里就非常舒服,回家后也依样养了一条。那户人家就在供销社的新华书店对面,他向继父讨曾经给过他而又被他拒绝的两角钞票,继父迟疑了一下还是给他了,他就去买了一本《小学生优秀作文选》--后来,他写作文老模仿里面的作文,经常被老师当范文朗读。

  为没给他拍照片的事,他还窝火着,从此后,他再也不跟继父去赶市了。白天他去上学,继父去生产队,晚上一吃了晚饭,他就往奶奶家跑,除了星期日和吃饭的时候,他不大看得到继父。

  继父来的时候,正好赶上了分田地,那是1981年的冬天。之后,村庄的生活开始发生巨大的变化。

  继父来的时候,生产队正好在收晚稻和番薯。晚稻和番薯收结束就分田地。晚稻和番薯还是生产队分的,那一年冬季的麦子就每户人家自己种了。

  根据远近和肥廋,田和地都分为几等,根据每户人家的人口数量,抓阄决定挑选顺序。其中秧田和番薯地又另外分。这样,多宝家就有了自己的几丘田,几块地,远近都有,最近的就在村口,最远的在大名山。他继父那边分得更早一些,也有一块稻田。

  同时也分了山和竹园,分了牛和农具等,还要算清每户人家和生产队之间的账目。

  分了山和竹园,就没有大队安排的望山人了。

  多宝家因为欠生产队钱,就没有分到牛和农具。幸亏有了继父,他会想办法。他向仙桥街上的老板借了钱,和里村一户人家一起买了一头牛,牛由里村人负责饲养,他们家的稻秆也都给养牛人。牛的价格是会变化的,他和里村的人说好,到时候如果把牛卖掉,赚了的钱归里村人,亏了的钱各负责一半。

  到第二年夏天,第一批早稻成熟了,就要用打稻机。他又和同村另外三户人家一起买了一台打稻机。

  田地分到户,仙岩公社又改回叫仙岩乡。仙岩依旧设区,下辖仙岩乡等五个乡镇。名称变了,大家也没感到太多实质性的变化。

  田地分到户以后,每户的生产劳动都自己安排,大家都有了自由,劳动效率大大提高,这么点田地并不需要每天都去干活的。原来生产队的橡胶厂也承包给原来的采购人员。有手艺的可自由出门做手艺,根据个人的人脉,全国各地都去做,远的有东北、云南,近的有上海、舟山。仙岩镇的几位采购人员也办了几家乡镇企业,向全镇招收工人,成为企业的工人是要有条件的,那就是交几千元的钱作为资本投入,村里也有好几个人去当工人。也有不需要资本的工厂,那是棉纺厂,大多招女工。

  多宝的小叔叔也开始做小生意。夏天卖冰棍,冬天打爆米花。大桥和他弟弟一起买了一台机器,放在一辆手拉车上,拉到每个村庄去打泡筒--米倒进去,出来的是膨化了的食品,为中空的圆柱状。

  村里人不再动不动说毛主席、周总理,华主席也没人说了,而是说邓小平、胡耀邦。村口被多宝父亲他们“破四旧”拆掉的庙也重新造起来,墙壁刷得雪白,再请二桥画上老爷的神像,有坐着的,也有骑马的,拿笔的。不久,邻村的寺庙又有和尚了。

  有了继父,首先是家里又有了正劳力。自然,担脚水、担猪烂、砍柴、种麦、收麦、种番薯、洇番薯、挖番薯、担番薯以及插秧、割稻都由他来完成,不再需要母亲亲自干重活、脏活了。

  继父来了后,多宝家里不但有了正劳力,还有一些另外的好处。

  比如,继父的姐姐全家住在县城,姐夫去过朝鲜参加抗美援朝,转业后在县城当局长,四五个孩子都是工作人员。据说,很多外甥、外甥女都是他一起带大的,所以对他特别好。他经常去县城,回来总从他们那里拿回来一些东西,比如表姐、表哥不穿了的衣服,一只煤饼炉和煤饼,一台旧电风扇等。过年的时候,他还从县城带回来一本黄山的挂历,每一张照片都很漂亮,多宝就第一次看到了迎客松和云海,第一次看到了“层峦叠嶂”这个成语。

  那时候办橡胶厂很赚钱,凡是办厂的人都让人觉得是老板。第二年春天,继父竟然在家里办起了橡胶厂,他从街上拿来很多橡胶板和螺丝、螺帽,将杀猪凳变成作台,做起橡胶三角带来。多宝妈妈和姐姐都成了工人,另外从村里请了一位切橡皮师傅。这是以前只有村里的大能人才能做的事情,多宝一家因此感觉有点扬眉吐气了。

  做三角带的时候,大家总要说说笑笑,说起了村里谁和谁好的事情。偷情这种事在村里蛮常见,并且总是半公开的,往往全村都知道,但谁都没法证实的。聊了这个事情不久的一个晚上,一户人家纠集很多亲戚追到多宝家,要打他继父,说他嘴巴乱说影响别人名誉。全村的人都来看热闹。门早已关上,多宝妈妈不时在楼上接应几声。最后,还是多宝奶奶来了,她跟来打架的人说:“你们算什么,追到别人户里,其到我户里了,就是一只狗也轮不到你们打。”这样,大家就慢慢散掉。之后,那户人家也不再纠缠。

  之后,厂也停办,继父还是种稻麦,多宝妈妈还是织渔网。继父擅长戳梭,给自己家戳了很多竹梭,还送给奶奶好几根。

  慢慢地,多宝爷爷对他很不满,嫌他农活做得不好,麦行划得不直,蔬菜服侍得不好,地里壁没削干净等。

  继父还有一个毛病,每次到街上去都要在朋友家里喝多,喝多了就要发酒疯。

  多宝是和爷爷一起睡的,也似乎受到爷爷和奶奶一家的保护,和继父总还保留着一些距离。

  第二年割麦的时候,这是田地分到户以后的第一次收获,多宝和继父到很远的山上割麦。割了一会儿,继父坐下来抽烟。多宝突然向他讨烟,说自己和同学早就抽过烟了。他问多宝要什么香烟,他有新安江,还有大红鹰。多宝想了下,还是抽便宜点的大红鹰吧。然后继续割麦,多宝竟然一镰刀割在自己的小腿上,血流如注。继父见状就说:“真是菩萨啊。”他立即撕开一支香烟,用烟丝按在多宝的伤口上,又撕碎自己的衬衫把多宝包扎好,让他先回家。

  山根陈村的小学没有五年级,读了四年级都要升到外村西胡村小学,有路数的开后门到区中心小学--仙岩区中心小学。多宝当然希望能入读仙小,这样每天都可以去从小神往的仙岩街,读全区最好的小学感觉很有面子,或许未来也更有前途。

  1982年9月1日,开学的时候,继父带多宝去仙小报名。他也没找关系开后门,直接牵着多宝到校长室,跟校长说:“我是仙岩村的,住在公社对面,这是我儿子,以前在山根陈小学读书,现在要转到这里读五年级。”校长问仙岩村来的一位老师,情况是否属实。那老师说:“是的是的,他是仙岩人,就住在我家对门。”这样,多宝就顺利地进了仙岩小学。有时候他觉得自己运气还不错,算是碰上了一位有点本事的继父。

  到了仙岩小学,多宝有一种游击队员加入正规部队的感觉。原来的小学是两个年级在同一个教室上课,由一个老师负责两个年级的语文和数学。而这里的一切都显得很不一样。这里有崭新的教学楼和大操场,五六门课程都有各自的老师,这里有图书馆、国旗旗杆,这里有专门的体育器材室,每天放学后有课外活动,可以玩飞盘、打乒乓、爬竿,这里还有高音喇叭,每天指挥大家做课间操和眼保健操。同学也比原来多,比原来的很多同学漂亮、聪明、有来头。在这样的学校读书可比原来的乡村小学开心多了,这样的读书是很让人感到享受的。学校是亮堂堂的,心里也亮堂堂的。

  每天早晨,他吃了妈妈烧的炒冷饭或冷粥去上学。有时候在奶奶家吃香喷喷油光光的炒年糕--小叔在轮窑厂(做土砖的工厂)上班,每天一大早自己烧早饭的。他背着书包,手里拿着一只盛着米的饭盒和咸菜瓶,走出村庄,沿着溪坑走过几个村庄,走到仙岩小学。

  每天上学步行三四十分钟,多宝也不觉得累。沿着河岸走出村庄,转过几个山湾就到了外村,再穿过几个彼此看得见的村庄就到了仙岩街。

  天天见到仙岩街,仙岩街不再像以前那样让人感到神秘和令人向往,好像原先的磁性一下子消失了。

  到仙岩小学读书后,多宝觉得自己的人生就告一段落,所谓的童年也结束了。从小爱玩的打不死鸭、打纸拍等各种游戏渐渐和自己无关了,连村里做戏、放电影也不屑一顾了。

  尾 声

  几十年后,陈多宝成为诗人陈二,生活在省城杭州,从事房地产广告工作。

  某年元旦前一天,陈二妈妈给他打电话说:“多宝,要造水库了,整个村庄要迁到仙岩街,坟地也要迁,你爸的坟要迁的话必须在明年清明前完成,你怎么想?另外,很多人都把户口迁回村里了,据说每个户口可以分两三万块钱,你们的户口能否迁回来?”

  之后,陈二在深夜喝多酒回家的出租车上,脑子里经常会出现这样一幅梦境:

  故乡的山峰之间是黑色的水面,失去了坟墓的鬼魂们站满了山岗,他们绿色的眼睛朝城市无助地眺望。

  然后他感觉整个城市里的人都很不真实,感觉酒吧里的美女,送他回家的出租车司机都可能是来自乡下的鬼魂,他们也要进城打工了。他感觉自己也是他们中的一员,过去和现在都如此不真实。他的脑子里不禁想起了小时候最喜欢的一首童谣:

  姐、姐、走路嘚嘚响,

  丝线买一两,

  做双花鞋望子丈。

  子丈没在家,

  上山摘毛楂。

  毛楂刺,戳脚丫,

  脚丫痒,换白鲞,

  白鲞咸,换菜篮,

  菜篮无篮掼,换扁担,

  扁担无担箾,换猪腰,

  猪腰咬咬滑摔摔,换大麦,

  大麦磨磨磨不细,歇你姨的大麦屁!

  眺望消逝的乡村

  韩星孩

  我成长于村庄。成长的时候,并不喜欢村庄,倒是为生于农村而痛苦,几乎讨厌那里的一切。全村都向往城市,希望成为国家工作人员。

  后来经过高考离开村庄,成为在城里的一个打工者。和我差不多年纪的人不管还在不在村庄,也都是脱离了农耕生活的打工者。在城市里又无比怀念村庄的一切,几乎大部分的梦境都发生在幼时的村庄里,往后的一切人生故事都以村庄时期确立的价值观作为一个最根本的坐标系。

  从农业时代到工业时代再到现在的智能化信息时代,这是我这一代人的戏剧经历。写写我的村庄,就是写一写我的童年,那几千年来传承下来,却可能再也不会有的农业童年。这是我写《村庄传》的起因。

  我女儿在杭州长大,她的童年主要在幼儿园度过。我那时没幼儿园,但整个天地都是我的幼儿园,猪牛羊、飞鸟游鱼,天地间的一切几乎都是我的玩具。和她相比,我的童年幸福多了。想告诉她我和她不一样的童年。这是写《村庄传》的又一动力。

  建筑聚落意义的村庄或许还将继续存在,但记忆中的精神性的村庄在最近几十年正快速崩溃。我写《村庄传》是抱着悼念村庄的心情的。我采用农村做七的方式,写了七七四十九则悼文(在《江南》杂志发表时有删减),分别对地理习俗、动物、植物、游戏、疾病、手工艺等做了词典式的描摹。

  悼念是因为其美好。村庄是缺乏文本的,但并不缺乏文化。谚语俗话、童话故事、鬼故事、童谣、谜语、风俗习惯、做戏,甚至讨饭人等,共同构成了丰富的乡村文化。又比如番薯,我知道其种植的繁琐过程,知道其再加工的多种技艺,再加上和它相关的土地、季节、亲人,构成了丰富的充满情感的画面。

  村庄是一个体系,是古老文明的结晶体。那时候,每一个人还和土地、四季有着异常亲密的关系,我就是想写出这一种状态,同时也寄寓了我对那个村庄及亲人、邻居的深刻的怀念。

  让有旧童年的人共鸣,让新的童年眺望旧的童年,或许,这就是《村庄传》值得翻阅的理由。

  《村庄传》主人公陈多宝后来通过高考离开村庄,成为一个诗人。他的一生充满了生活方式和价值观的断裂感、冲突感,从他身上反映了一个时代的戏剧冲突,而这样的冲突从《村庄传》就已经开始。

  【责任编辑 李慧萍】

  □ 韩星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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