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50年后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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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发布时间:2019-01-10 11:45
2015年9月,一则新闻在网络上和微信上被迅速传播:重庆出版社编辑、雨果奖获奖小说《三体》的编审之一、著名儿童文学作家杜虹做出惊世骇俗之举:已于5月30日去世的她,将头部冷冻在美国Alcor机构,以期在人类攻克癌症难题之际,通过技术“复活”。她也是中国第一例、亚洲第二例冷冻人体的实验者。杜虹的选择,引发了广泛热议。这是杜虹的女儿张思遥写的怀念母亲的一篇文章。现在是2018年,距离她和妈妈见面,又近了3年。
一
妈妈曾是知青,从师范大学毕业后,她在农村中学教过书,1982年调入重庆出版社,做了编辑。我爸是妈妈的作者,江西人,自由作家。两人爱得狂热,属于闪婚。我爸才华横溢,但却个性乖戾。长大后,我在妈妈写的一篇文章里,看到她这样描述他们的婚姻:每次吵架,都是因为他的狭隘和大男人主义,我经常被打得脸上有记号,他还要逼我写一份检讨……
我四岁时,爸妈离婚了。爸爸回了老家,再也没有出现过,也没给过一分钱抚养费。尽管如此,妈妈在我面前,却从不说爸爸任何不是。她总是开朗的、健康的、无坚不摧的,什么问题她都能解决的样子。
那几年,我和妈妈还有外婆生活在一起,日子温馨又平静。那段时间也是妈妈创作最顺利的一段日子。她用很多篇童话记录了我成长中的点滴。童话里的主角是小动物,也是我。她接连出版了一系列儿童作品,多篇儿童诗入选了小学语文教材。
那期间妈妈在朋友的安排下,相亲了几个对象,但见我不高兴,就都没有再见过。直到一个外籍华人出现。那是妈妈主动在我面前提的,她在认真考虑。我直到现在还清晰地记得她说起那个叔叔时的神情,像个十足的初恋少女。当时我和妈妈正迷陈道明,觉得那是男人中最美好的形象。我问她:“像不像陈道明?”她回答说差不多。我顿时充满了憧憬,虽然对男女之事并不很了解,但我却是那么希望妈妈能和“陈道明”在一起,我可以有个爸爸。然而,妈妈却犹豫不决:“他让我必须出国,我可不想去做家庭主妇。”实际上,是对方不接纳外婆,她才没有答应。
憧憬最终成了空,但却丝毫没有影响妈妈认真努力地去活。在她的一篇日记里,我看到了妈妈当时的心迹:我必须让女儿看到一个充满激情的妈妈,看到一个历尽艰辛磨难仍以青春的微笑对待生活的妈妈。
妈妈用实际行动证明着。这一年,她带我去重庆苦竹坝福利院认养了一个孤儿、我的妹妹巧玉。巧玉从福利院出来后,一直住在我家,三口之家变成了四口。之后的妈妈再也没考虑过婚事。
二
2006年,我考入中央戏剧学院编导专业。毕业后,我留在北京,交了一个男朋友,他叫周磊,也是个编剧。妈妈专门来了一趟北京见周磊,周磊做了一桌饭菜,虽然谈不上多好吃,但那份用心和诚意,却让妈妈对他非常满意。
相处越久,我越发承认妈妈是对的,周磊对我的宠溺,是我从来没体会到的,他填补了我生命里关于父爱和呵护的空白。我们结婚时,她没有对他提出过任何物质上的要求,一切都让周磊从简。我清清爽爽地嫁了,清贫但也轻松。
2012年,妈妈退休了,巧玉也大学毕业工作了。于是,妈妈又带着外婆来北京,她们和巧玉一起租住在我住处附近。她来北京,居然是想来给我做饭。妈妈在北京的日子和在重庆没什么不同,每天陪外婆,隔几天带外婆入院(外婆患有鼻咽癌等疾病)。没有半点埋怨,每天乐呵呵地推着外婆出出进进。一旦结余下一些钱,连同她的稿费,她就盘算着给巧玉准备嫁妆。
妈妈60岁大寿时,我给她办了一个生日派对。派对上,我鼓足勇气,说我很钦佩她。她难以置信地看着我,一会摇头一会点头。那天,她非常开心。
2013年初,外婆因晚期鼻咽癌,在被疾病折磨了整整15年后,去世了。之后,我开始给妈妈买东西,隔几天就带她和一家人去吃顿好的和她去看她喜欢的演出和她出去旅游,一点一点弥补岁月带给她的缺憾。
三
然而,在妈妈60岁的尾巴上,2014年10月,她却查出了胰腺癌,晚期,已经没有手术的意义了,只能选择TOMO刀放疗,这种技术只有北京、上海、南京、广州四个地方有,妈妈是重庆医保,报不了,只能自费。一个疗程10万块,我告诉自己,无论做多少个疗程,也要做下去。我和周磊当时刚刚跟人签了协议,写一部30集电视剧剧本,这是我们第一部独立署名的作品。为了给妈妈更好的照顾,我们直接从项目里退了出来,周磊也和签约的公司办了停薪留职。他一直尽心尽力地帮我照顾妈妈,2015年春节,我带着她和巧玉,一起在周磊家过了一个温暖的春节。
2015年3月底,妈妈的病情突然恶化,癌细胞扩散到了骨骼、肺还有腹膜。4月,妈妈开始剧痛。她的身上插着四五根管子,癌细胞吞噬了她所有的脂肪。一天24小时,有23小时她都在呻吟,直到嗓子嘶哑了。
看到妈妈疼成那样,我实在忍受不了那种折磨,哭着对妈妈说:“妈,我们一起去死吧。死了就不疼了。”妈妈吃力地摇着头说:“不,不到最后一刻,我绝不放弃。我想尽可能多一天看到你。”
正是那几天,我们在一则新闻上看到泰国有个女孩,因病去世后父母将其冷冻的消息。作为一名儿童文学编辑,妈妈萌生了同样的念头。
抱着试试看的态度,周磊联系了几个美国类似机构。这项技术在国外也还处于试验阶段,目前规模最大的是洛杉矶的Alcor。他们已冷冻了140例病人,还和一千多名会员签下冷冻协议。因头部冷冻技术比全身更成熟,我们选择了前者。
5月30日,妈妈进入了弥留之际,她始终都很清醒。知道美国专家就在病房外待命,她拉着我的手,贪婪地看着我,似乎要把我刻进脑子里。我强忍泪水,微笑着说:“妈妈,等你醒来,我们都很老了,你得照顾我们啊。”对于自己生病,妈妈一直很内疚,觉得拖累了我们,所以,她听了我的话非常高兴,一再说:“好啊好啊!”我痛哭失声:“我会好好生活的,就当你出了趟远差。”妈妈也泪流满面,她伸出胳膊:“我再抱抱我的兔兔,下一次要很久以后了。”半个小时后,妈妈微笑着闭上了双眼。随后,Alcor的工作人员开始介入,完成灌注手术后,妈妈被运往美国。
如今,妈妈正沉睡在遥远的美国西部大地、零下一百多摄氏度的低温里。再见面,最短也要50年。这是科学家们给出的预言。预言可能落空,实验可能失败,但总有希望。我会努力,像妈妈一样努力,活到那个时候,等着见妈妈。
妈妈,我们未来见。
文/张思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