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人在这“没读过什么书”——探访狄金森的母校霍山女子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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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发布时间:2019-02-28 17:29
如果要去探访美国女诗人艾米莉·狄金森的故乡——马萨诸塞州阿默斯特镇,你有很多可以看、可以朝圣的地方。比如首选是狄金森故居,现为狄金森博物馆。必去狄金森祖父创办的阿默斯特学院,学院的图书馆设有狄金森特藏室,你可以看到狄金森的一小撮真·红色卷发。你还可以去琼斯图书馆,那儿藏有狄金森的手稿和生前发表的九首诗。你可能也会想去看看她长眠的地方,带着一束她最喜爱的小雏菊,为她扫扫墓。你甚至可以就在镇子的主街闲逛,幻想狄金森站在卧室的窗口看着你溜达,看着一代又一代喜爱她的人们前来朝圣。
我建议你去一个离阿默斯特镇九英里叫做霍山女子学院(Mount Holyoke College,另一种译法是曼荷莲女子文理学院)的地方。那里是狄金森从阿默斯特学堂(小学)毕业后在1847~1848年继续接受正规教育的学校。狄金森可谓是“生逢其时”,她赶上了美国19世纪中期女性运动和教育发展的好时候,阿默斯特学堂在狄金森入学时正好开始接收女生,实行男女同校。霍山女子学院则是由女性教育家玛丽·莱昂创办,与阿默斯特学堂相比,这里的课程要系统得多。纪律要求也更严格,狄金森和当时就读的235名学生和12位老师一起学习、休息、背诵、参加宗教集会及用餐,每天必须六点起床,禁止在礼拜日偷溜回家。19世纪40年代末的霍山女子学院已初具大学的规模。狄金森在最后一学期写的一封信中把这里称作“寄宿学校”,她很可能没有意识到这是一个当时具有首创意义的女子学院。
我在读研的时候参与了狄金森传记的翻译工作,我翻译的部分就是从讲述狄金森去霍山女子学院上学开始的。所以出于个人情感,我是一定要去看看这所现在是全美最负盛名的文理学院之一的学校。阿默斯特镇虽小,却是著名的学院镇,镇上加周边地区共有五所大学——阿默斯特学院、霍山女子学院、美国麻省大学阿默斯特分校、汉普郡学院和史密斯学院。五校之间有穿梭巴士。我问了一起等车的同学,他们说巴士免费,但我胆小脸皮薄怕被捉住,所以预先准备好几刀零钱捏在手上,贼贼地上车,小眼睛瞟了瞟司机大叔,大叔才不管我是不是这里的学生呢,成功蹭车!
一路上,我在怀想当年的狄金森是如何不情不愿地乘着马车离开舒适温暖的家。狄金森生前出远门的次数屈指可数:分别在1851年和1865年去过波士顿,1855年在父亲带领下去过华盛顿、费城。用现代语言来描述,狄金森是个资深宅女,如果不是为了上学或治病,狄金森怕是能不出阿默斯特就不出吧。不到半个小时,我就到达了霍山女子学院。我带着和狄金森当年类似的心境——兴奋、不安、期待、怀疑下了车(她下的是马车)。学院的色调非常古典,全是深沉的砖红色,配上暴风雪后阴沉的天色,真真是“新英格兰的天,是阴沉的天”。我曾经翻译过的关于这所学校的文字在脑海中一点一点变得立体,我仿佛穿越到了1847年,希望能打听一位叫艾米莉·狄金森的同学。
根据学校地图,我先找到了创始人兼校长玛丽·莱昂的墓碑。Excuse me?! 这墓碑未免太简陋了吧,就只是一块墓碑,四周围了一圈铁栏杆,我把相机镜头变焦到最大才能模糊地读到墓碑上的字:
Mary Lyon
The founder of Mount Holyoke
Female Seminary and for
twelve years its Principal.
A Teacher for thirty five years and
of more than three thousand pupils.
Born Feb 28, 1797
Died March 5, 1849
大意:玛丽·莱昂,霍山女子神学院的创始人,做过十二年校长,三十五年教师,培养超过三千名学生。生于1797年2月28日,1849年3月5日去世。
怎么着,美国人民就是这样对待创始校长的?围那么远,别人根本看不到墓碑上字啊!要不是我翻译过传记了解了莱昂的故事,普通游客怎么知道这里安葬的是一位在美国教育史上做出卓越贡献的女性教育家。但转念一想,莱昂会不会对这样的安排很满意?她就永远地长眠在她呕心沥血创办的学校里,铁栏杆隔绝了路人驻足评论,她所倡导的理念流传,精神留存就够了。
站在历史长河的高度看,玛丽·莱昂非常伟大,她的办学理念和宗旨是为了推进并实现女性获得平等教育的权利,为美国培养虔信宗教、素质优秀的好妻子、好母亲、好教士。可是她的宗教热忱却把视独立思考为根本的狄金森伤得不轻。每学年开学时,莱昂和老师们会举行一个传统的开学仪式,学生全体起立,老师们逐个调查学生是否得救(即皈依宗教),然后将她们划入不同的等级。
1847~1848学年第1学期的校刊管理员苏珊·托尔曼描述道:“我简直无法形容那有多么肃穆,按照等级顺序逐一起立。我看到不只一个女孩哭泣,因为她们的名字后面注明‘没有希望’。到年底的时候会不会有很多人在这个等级?”那些有理由认为自己能获救赎的学生可以公开表示信仰,这类学生被称为“公开宣称的”。那些有“希望的”意味着有得救的基础,正准备步入恩典的行列。被划归第三等级的则是那些至今“没有希望”的,因而是“冥顽不化的”学生。这就是狄金森所在的“等级”。
莱昂在学院里造气氛,搞事情,频繁地为那些“没有希望”的学生召开会议。有些女孩确实被浓厚的宗教氛围感染,公开宣称皈依宗教;有的女孩儿是不堪精神压力,被迫皈依。而狄金森顶住了,不论是在公开集中的场合,还是被莱昂单独约喝茶,她都顶住了压力。狄金森不是不相信上帝,她对圣经的熟悉程度绝对不亚于任何一个虔诚的教徒,但是她坚决地反对他人强加于她的上帝。
美国文学理论家哈罗德·布鲁姆对狄金森的评价是,她是“西方自但丁以来,显示了最多原创性的诗人。”而原创性的发挥一定是以精神上的自由与富足为前提的。霍山女子学院在宗教觉醒时期的狂热做法在狄金森看来是对心灵的辖制与关押,在她后来的诗歌创作中,她有一部分诗歌明确表达了对心灵束缚的恐惧,她希望能做到“灵魂选择自己的伴侣”。
我在莱昂的墓碑旁来来回回转了几圈,脸都冻疼了,赶快钻入离墓碑不远处的教堂,走进也许是狄金森最害怕的集体活动场所。刚推开最外面的门,就听到了教堂里传出的悠扬歌声。刚刚还在哈气搓手的我顿时端庄严肃了,蹑手蹑脚地往里走。那歌声我本以为是教堂BGM(背景音乐),原来是一位非洲裔女学生跪在第二排的凳子上唱赞美诗。那歌声真是天籁,仿佛是从教堂的尖顶落下来。我轻手轻脚地先到二楼去看了看教堂全貌,然后专心坐在最后一排,静静聆听。我仿佛看到了玛丽·莱昂在布道台前慷慨激昂地演说,看到了狄金森在“没有希望”的队伍中涨红了脸一言不发,我为她们各自所坚信、坚持的东西而感动。
总的来说,在霍山女子学院的学习生活让狄金森变得坚强,她在这里刻苦学习,体验了集体生活,取得了优异成绩,为后来的诗歌创作奠定了一定的知识基础。但是学校对宗教的过分强调给她的心灵留下了阴影,以至于后来她总是轻描淡写地总结自己的受教育情况——“没读过什么书”。自从离开霍山女子学院后,她没有与这里的任何一位朋友保持联系,也几乎再没提过这个地方。我们很难简单地评价这段学习经历是好或坏,亦或难说在她成为诗人的过程中留下了积极或消极的影响。
每个人之所以能成为后来的样子,不就是每一段人生经历所塑造的吗?我在想,狄金森1847~1848年在霍山女子学院学习的时候,正好是她18岁成人的时间点,也许这段经历让她更清楚地知道自己未来希望成为的样子——一个一生独立不羁爱(心灵)自由的人,而不是随波逐流、相信别人要求她相信的东西,所以她才能写出那些极富原创性的诗句,成为美国文学史和世界诗歌史上独一无二的存在。
(作者系桂林电子科技大学外国语学院英美文学教师。)
文/曾轶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