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友苏:平江岁月入画来

  谢友苏在创作中

  “人前常带三分醉,屋后闲来一局棋。”这是画家谢友苏题写在《屋后闲情》上的诗句。只见画中人闲坐在院落一角,身边是一壶茶、一树花,以及一局对弈。平常人家闲适快意的生活情趣,在人物的神情举止、院落的安排布置中丝丝缕缕地浮现出来。

  临河垂钓、午后小憩、屋中读书、园里赏花、酒楼叙旧、桌边斗虫……谢友苏是苏州人,画的也是苏州百姓柴米油盐的生活场面。十余年来,那些留存在谢友苏记忆中的古街小巷里的鲜活市井小景,都在他的笔下凝结为一个个幽默而饱含人生况味的动人瞬间。

  “我出生在苏州,最熟悉的也是苏州,你叫我画其他地方,我还不知道怎么画呢。”提起与苏州这座城市的缘分,谢友苏如此对《瞭望东方周刊》说。

  狮子林外,骆驼担前

  “友苏”,既是“友”字排辈,也取“以苏为友”之意,“苏”字所指,便是苏州。若上溯谢友苏与苏州的渊源,还要从他的父辈说起。

  谢友苏的父亲谢孝思是著名书画家,作为苏州解放后第一任文教局长和园林修整委员会主任、文管会主任,他曾主持抢修了留园、虎丘、拙政园等苏州园林和30多处名胜古迹,创办了刺绣研习班(现苏州刺绣研究所),抢救了8000多件文物。谢友苏的母亲则是“苏州沧浪诗社”创始人之一,工诗词、擅墨竹。

  谢友苏还记得,在父亲主持修复园林的那段日子里,他们全家住在狮子林后门。一到傍晚,园子里空下来,父亲便会带他到园中散步,讲讲诗词,谈谈绘画创作的心得,这段儿时的光阴,为谢友苏铺下了从事绘画创作的基石。

  每逢夏夜,谢家人都在院子里纳凉,谢友苏会端上小板凳,和姐弟们围坐在父亲的躺椅边,听父亲说历史故事。夜晚清凉的空气、父亲摇动的蒲扇、蚊虫发出的叫声,都随着跌宕起伏的情节,浸润到谢友苏的心间。

  多年后,谢友苏在画作《一日清闲君须记,最是掌灯纳凉时》中,复现了数十年前那些与夏夜有关的回忆。

  家庭的熏陶,让谢友苏从年少时便对苏州的园林名胜、地方风物有了切身的体会,而看似琐碎寻常的市井生活,也在谢友苏的记忆里沉淀出厚实的底色。

  骆驼担是过去苏州街头常见的流动小吃摊,因两头高耸、状如骆驼峰而得名。作家陆文夫曾形容骆驼担是“可以挑着走的小厨房”,糖粥、小馄饨等苏州小吃,大都可在骆驼担上买到。

  “小时候,住在我家隔壁的一对夫妻,就是经营骆驼担的,那时我身上没有什么钱,看得多买得少,但担子前人来人往的热闹景象,连同食物的香气、人们的神情,都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谢友苏说。

  在《馄饨担子》这幅画中,谢友苏将儿时眼中的场景进行了艺术化的浓缩,无论是画面中孩童面对热气腾腾的小馄饨时垂涎欲滴、心急火燎的动作,还是骆驼担前系着围裙的小贩左顾右盼招揽生意的神情,都能唤起一代苏州人共同的城市记忆。

  1977年,谢友苏自插队的太仓调回到苏州,在大光明电影院担任美工,最主要的任务就是画电影海报。在这一过程里,谢友苏开始接触到西方绘画的技法。此后,美国插图画家罗克威尔的市井风情画,以及老师周矩敏创作的一系列写意人物画,又先后启发了谢友苏的创作思路。

  “对于我的市井人物画创作来说,早年的经历和家庭的影响是一片肥沃的土壤,但是当时这片土壤中还没有生命的迹象,直到我遇到罗克威尔和周矩敏老师的作品,才知道原来人物画也可以用轻松甚至是幽默、夸张的笔法来表现,深藏在心底的那些感触、积累,这才有机会萌发出来。”谢友苏说。

  “快乐幸福是每个人都希望拥有的,我想表现的正是人生中那些温馨愉悦的故事。”

  画一幅画就像编导一台戏

  确定市井人物这一绘画主题后,谢友苏开始有意识地收集素材,他随身携带了一个小本子,行走在城市的街巷中,一观察到有趣的生活细节,就随手记在本子上,有时半夜醒来灵感忽至,他也会立刻开灯,记下这稍纵即逝的思绪。十余年下来,谢友苏累积的素材早已形成了一座小小的“资料库”。

  笔记本上一个个跳脱飞扬的点子,还要经过铅笔稿、线描稿的多番打磨及工笔色彩的多遍渲染后,才能变成一幅幅完整的作品。

  “一幅画从构思到完成是个很费脑筋的过程,因此画好一幅画就如同编导一台戏,创作者要像导演一样,安排剧情、设定人物、布置场景,每个环节都不能忽视。”谢友苏说。

  正因谢友苏的画作里有着丰富的细节线索,观其作品之趣,也要从细节处着眼。

  同为钓鱼题材,《祖孙情》中,祖孙二人各自正襟危坐、紧握鱼竿,所钓之鱼,却出自家中的玻璃鱼缸。在“耐性”的比拼中,祖孙之间的情感交流也变得细腻。

  而在《姜葱细切油锅热,单等鱼儿上钩来》里,钓鱼所要表现的,又是另一种家庭关系:在一户枕河人家,父子临河垂钓,父亲虽手握书卷,眼睛却盯着河面;鱼儿争相游向父亲的鱼饵,儿子百无聊赖地托腮等待——此时,母亲正在屋中切菜,身体则朝着窗外探去,密切关注着父子俩的“战况”。

  谢友苏的作品大都截取生活中的一个瞬间来细细刻画,在人物的神情流转、情节的起承转合中展现世情,而画中题写的一句诗文、几行小字,往往又能为故事点出几分画外之意。

  在《困人天气》里,蝴蝶在海棠树下翩然起舞,白发老人独自坐在树下竹椅上打盹,原本握在手中的线装书已掉落在脚边,表现出慵懒之意,而画中的古诗“谢却海棠飞尽絮,困人天气日初长”又进一步点明画中的时节乃是初夏,为老人的困意增添了一重“复调”。

  “题在画上的,既有现成的古诗,也有自己写的‘打油詩,有时画早就画好了,却想不出合适的字句来配,那真是很伤脑筋的,要慢慢推敲。”谢友苏说。

  谢友苏素来喜欢听相声、看滑稽戏。投入市井人物画创作后,他的这份偏好也体现在了作品基调的选择上:“快乐幸福是每个人都希望拥有的,我想表现的正是人生中那些温馨愉悦的故事。”

  学者吴志攀曾这样评价谢友苏的绘画风格:“看他的画,就好像坐在剧院看一出古典的滑稽戏,画面变成了舞台,画中人变成了戏中角色,角色演绎趣事,又演得那样惟妙惟肖,那么淋漓尽致、欢喜夸张、诙谐逗乐,我看得捧腹大笑,笑得差点背气。”

  一幅长卷,百年历史

  多年来,谢友苏画就的大都是单幅小品,于方寸之间描绘苏州的市井风情。2013年,在纪录片《苏园六纪》导演刘郎先生的建议下,谢友苏将视线投入到苏州历史长卷创作之中。

  以长卷形式描摹姑苏市井生活,在画史中并不罕见。明代的《清明上河图》、清代的《盛世滋生图》,都是采用全景式构图,将某一时段内连绵数十里的风景一一铺陈开来。

  谢友苏经过再三思量,决定以时间为索引,在一条市井长街的架构内浓缩百年来不同社会背景下苏州城的变迁历程,从市井风貌、生活方式的角度为苏州留下一段史料。

  在构思期间,除了回望成长中熟悉的那些场景,谢友苏还查阅了大量的老照片和历史资料,向民俗专家、历史学家请教,对不同时期人们的服装、街边的景物都作了相应的调查考证,力求在长卷中呈现出历史真实的印迹。

  2019年,谢友苏耗时6年完成了全长45米、宽超半米的工笔国画长卷《平江岁月图》——平江是苏州的旧称。画中,旧时茶馆的喧嚣热闹、小桥流水人家的市井生活,与古城解放、改革开放等重要的历史时刻一起,记录下苏州的社会百态。

  明信片寄出后,画里的场景勾起了美国老人对儿子的思念之情,他立刻买了机票飞到中国,由儿子陪同来到了友苏美术馆。在《认输》画前,父子拍摄了一张新合影,“复现”了当年刮鼻子的趣事。

  20世纪80年代末,苏州电器品牌的“四大花旦”长城电扇、孔雀电视机、春花吸尘器、香雪海电冰箱曾风靡全国。在《“四大名旦”美好记忆》段落中,谢友苏就着重刻画了众人“围观”电器送货的红火场面。在一个个看似寻常的生活瞬间里,时代已悄悄留下了注脚。

  谢友苏作品《馄饨担子》

  谢友苏作品《谢却海棠飞尽絮,困人天气日初长》

  谢友苏作品《钓鱼何需杨柳岸,一缸清水亦怡人》

  “很多东西都随着时代变迁慢慢消失了。在我小时候,街坊邻居都喜欢端着碗出来吃饭,大家边吃边聊,关系是非常亲近的,现在这样的场面是不可能出现了,就算是家里吃年夜饭,也是人手一部手机,各自聊各自的。我能做的,就是画出那些逝去的岁月,唤起人们的留恋之情。”谢友苏说。

  对于谢友苏而言,《留园修复》是众多场景中最为独特的一个段落。画面中两位老者站在园林中,仿佛在品评园内的山石营造之法,而那位身形瘦削的老者,正是谢友苏参照父亲谢孝思的形象而创作出来的。

  多年之前,谢孝思曾为苏州古城的保护、修复而多番奔走;多年之后,谢友苏用画笔将父亲与留园的山石亭台共同留在了苏州的城市历史画卷之中。

  2019年夏天,谢友苏向苏州市档案馆捐赠了《平江岁月图》长卷画册。儿时夏夜纳凉时的灵感累积,又在另一个夏天得到了回响。

  展示苏式生活的窗口

  “先有平江路,后有苏州城”,作为苏州迄今为止保存最完整、規模最大的历史街区,平江路上河街并行、粉墙黛瓦的江南景致,颇有姑苏的古韵。

  由谢友苏创建的友苏美术馆,就坐落在苏州市平江路112号。自2013年开馆以来,美术馆由谢友苏的夫人嵇娴负责具体运营,已成为平江路上展示苏式生活的窗口。

  在接待参观者的过程中,嵇娴感触颇多。“很多人喜欢友苏的画,就是因为他在画里抓住了‘情这个字。无论是亲情、友情还是爱情,都是人世间最普遍、最能引来共鸣的情感。”嵇娴对《瞭望东方周刊》说。

  嵇娴注意到,很多参观者都在《远书珍重细细读,新茶入味慢慢品》这幅画前停下了脚步。

  “《远书珍重细细读,新茶入味慢慢品》是讲一对老夫妻收到孩子从远方寄来家信的故事,老先生有点耳背,老太太就给他拿来助听器,自己戴上老花镜来念信。一些年轻人看到这幅画,会很有感触,甚至流下泪水,因为想起了远方牵挂着自己的父母。”嵇娴说。

  在美术馆的留言簿上,有参观者曾写下这样一句话:“谢老师,看了您的画,我想家了。”还有人当面对谢友苏说:“您的画,就是我的理想生活。”

  谢友苏的住处距美术馆有四五十分钟的车程,但只要有空,他都会来到美术馆,与参观者交流。“有了这样一座美术馆,看画的人多了,有趣的故事也就跟着来了。”谢友苏说。

  一次,一位留学生在美术馆里买下印有画作《认输》的明信片并寄给了远在美国的父亲。《认输》表现的是天伦之乐,爷爷故意在下棋时输给孙子,任由孙子对自己实施刮鼻子的“惩罚”。

  谢友苏了解到,原来这位留学生在儿时也曾刮过父亲的鼻子。

  明信片寄出后,画里的场景勾起了美国老人对儿子的思念之情,他立刻买了机票飞到中国,由儿子陪同来到了友苏美术馆。在《认输》画前,父子拍摄了一张新合影,“复现”了当年刮鼻子的趣事。

  一幅展现苏州人日常生活的图画,就这样横跨太平洋获得了“知音”。

  2018年,电视剧《都挺好》在平江路取景。拍摄期间,剧组执行制片人偶然走进了友苏美术馆。他发现,谢友苏的作品恰好与电视剧里苏式家庭的主题相吻合,可以在片头采用。经过多次沟通,谢友苏重新创作了多幅画作,并在电视剧的片头配上苏州评弹播出。

  随着《都挺好》的热播,友苏美术馆成为热门打卡地,吸引了众多剧迷的关注,而谢友苏作品中的苏式风情,也得到了新一轮的传播。

  如今,谢友苏还在坚持创作展现苏州市民生活的作品:“画了几十年,年纪也大了,但我觉得还有题目可以画,苏州老百姓的故事是画不尽的,这条路我要继续走下去。”谢友苏说。

  李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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