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美七年

  • 来源:视野
  • 关键字:留美,七年
  • 发布时间:2011-01-17 14:16
  1

  那年上飞机前圆圆的爸爸对我说:到了纽约,一定要随身带五六十美元现金,万一碰到抢钱的,这就是“保命钱”了。这是一个非常严重的告诫。于是我到了纽约之后,总是随身带着五六十美元的现金,随时等待被抢,等了好几年。如果哪个迎面而来的黑人青年朝我拿出枪来,我就可以惊喜地掏出那些美元,说:你终于抢劫我了!

  可惜7年来,这一幕始终没有发生。事实是,这些年我在街上遇见无数黑人青年,其中有N个曾经笑嘻嘻地对我说:“Hey, baby, you’re beautiful.”但是从没有人对我说:“Give your money to me.”事实是,不但想像中的打劫始终没有发生,想像中的其他很多事情都没有发生,比如结婚生子,比如开始热爱学术,比如超越种族、文化、语言的障碍与世界各国人民打成一片。而发生的事情却常常是没有想到的,比如“9·11”,比如在一个秋日的下午收拾东西去一个叫剑桥的地方。

  2

  我还记得到达学校的那天下午,2000年8月23号,在学校住房办公室的门口,因为签房约要照片,我在路边翻箱倒柜地找照片。三个大行李箱,全锁着,一一打开找照片,急得大汗淋漓。为什么我后来见到的119街和记忆中第一次见到的119街如此不同呢?是不是脆弱感会让一个建筑、一个街区、一个城市显得比它实际上的更高大呢?

  “你知道,一个人到一个新的地方总是特别脆弱。”一个人这样跟我说。他跟我同一年来美国,去了另一个地方,很快结了婚。他就是用这句话来论证他为什么急于结婚。

  年轻气壮的时候,我总觉得一个人因为脆弱而结婚是多么可耻的事情,现在我觉得这也没什么。人人都追求幸福,但是很多人的当务之急不是追求幸福,而是精神自救。不发疯,不崩溃,不像大街上的那个疯子一样高举圣经在车水马龙中高喊“哈里路亚”。

  又想起我曾经穿过的一双鞋。牛仔的靴子,2000年的生日礼物,由西岸来访的某同学所送。那次该同学还和我一起从事了我来美之后的第一次shopping活动。我们在H&M买了大约200美元衣服,对于当时的我来说,已经是巨额消费了。我们高高兴兴地坐公共汽车回家,但是下车的时候忘了把购物袋拿下来。就这样,穿着粉色滑雪衣的我,和穿着黑色滑雪衣的他,沮丧地走在纽约冬天的大街上,为丢失巨资购买的衣服而黯然神伤。

  后来天就黑了,后来他就走了,后来在一场关于巩俐演技的辩论结束之后我们就分手了,后来我就把那双穿旧了的牛仔靴给扔了。

  一个令人奇怪的事实是,为什么关于每一场恋爱,我们所能牢牢记住的,往往只是开头和结尾而已。或者,如果关于这个人你能记住的只是开头与结尾,那么你们从来就不曾真正恋爱过。

  3

  这7年,发生的事情是多么地少啊,简直像一场我所厌恶的蔡明亮的电影,到处是长镜头里面目模糊的脸,对话稀薄,情节漫无目的。那么,我到底应该出于对极简主义艺术风格的欣赏而为自己的生活喝彩呢,还是出于对热烈生活的向往而为自己的生活哀叹呢?

  也许发生的事情并不少,只是我对事件有一只巨大的胃而已。还写小说了呢。还博客了呢。还专栏了呢。还和蚊米演绎了一场可以让单田芳来讲解的章回体爱情故事呢。

  其实仔细一想,我在国内的时候过得也挺没劲的。在清华的时候,也是一个人,骑着一辆破自行车,独来独往。翻看当年的日记,里面并没有莺歌燕舞欢声笑语以及“阳光灿烂的日子”。“生活枯燥得令人痛心,好像是在看一本书,翻到某个阶段,奇怪地出现了些空白页,一页一页,全是空白。”

  那我为什么老嚷嚷着想回国呢?难道就算寂寞,上面也要裹上一层热闹的糖衣?而今天的地球上,没有哪里比中国更热闹。

  可是,热闹有两种,一种是充实和丰富,一种是鸡飞狗跳。

  可是的可是,苍白也有两种,一种是对能量的珍惜与节约,一种是荒凉与空洞。

  如果从鸡飞狗跳退出之后进入的只是荒凉与空洞,或者反之,这还是一件可喜可贺的事吗?

  4

  来美7年,我没有去过西岸,没有去过“南方”,没有去过阿拉斯加或者夏威夷。我并没有强烈的旅游的愿望。我成为一个全球流浪者完全是历史的误会。我骨子里的理想就是坐在村头那棵大槐树底下给孩子喂奶而已。

  他们说人生是一场旅行,我怎么觉得人生就是从一口井跳到另一口井呢?

  他们还说时光飞逝如电,那说的大约是中国的时间,而不是这里的时间。这里的时间是宽阔平静的河流,一点一点往前挪,还动不动断流的那种。

  7年来我的村庄几乎没有任何变化。110街的Right Aid,113街的Mill Korea, 112街的Labyrinth Bookstore……我想起有一回坐在110街的Starbucks,隔着玻璃窗,看见外面出了一场车祸。我看到的时候,车已经翻了,斜躺在马路中间的矮树丛中,警察还没有来或者已经走了,车里的人也不知道有没有出来,几个群众在围观,更多的人若无其事地从旁经过。那天下午的太阳特别好,好到马路中间的一场车祸都显得非常安详。

  若干年后,想起我的纽约,我的西伯利亚,我的Morningside heights时,我希望自己想起的,是这样的安详。

  5

  如果我把过去7年的生活当作一个电影,放给7年前那个刚下飞机的女孩看,她会不会很失望呢?会不会失望到说“啊,就这样啊,那还是算了吧,我买张机票回去算了”?

  来美7年,我最痛心的一点,就是自己没有如愿以偿地爱上学术,但是出于生计的原因,又不得不一直从事学术工作。不幸的是,对一件我并不热爱的事情,我竟然还有一点天分,至少足以通过考试答辩论文找到一份还算体面的工作。

  以前王小波对“反熵”行为表示欣赏时举过一个例子,一个登山者解释自己为什么爱爬山时说:不为什么,因为这座山在这里。

  没有比这更可悲的答案了。我为什么要读博士呢?因为“博士学位在那里”。我为什么要出国呢?因为“美国在那里”。

  从前有一个女孩,她总是非常焦虑。有人问她:你为什么总是那么焦虑?生活多么美好啊!她说:我也不知道啊,可是没有办法,我缺乏智慧,总是要翻山越岭才能到达一个近在咫尺的地方。但是你知道吗?我有一种预感,我相信自己会越老越快乐的。

  后来呢?

  后来她就去了英国。

  (海水正蓝摘自“新东方论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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