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拉城里的马拉松(短篇小说)

  • 来源:红豆
  • 关键字:跑马拉松,法客油,胖子
  • 发布时间:2020-03-26 20:24

  我从没想过去跑马拉松,就像我从没想过去码字一样。

  事情是这样的。有一天晚上,我开车从一家网红饮品店经过,有个人过马路,我急刹车,旁边正好有人倒车,那人没看到我的车,撞了我的后座车门。那个人下了车——是个胖子,胖子脾气不小,骂骂咧咧地说你的车子为什么停在那不动,然后他说自己没有保险只能赔钱,而且他身上只有一百块。我一时没了主意。胖子塞了一张票子在我手里就上了车,等我反应过来,想挡住他,他已开始按喇叭,声音很大,把我吓住了,我不由自主地往旁边闪,胖子的皮卡一溜烟就没了影。我一个人气呼呼地站在那,再一看,手里拽着的是十块钱。你丫有本事给我一块钱啊,干脆给我假钞啊,我对着空气问候了他的十八代祖宗,然后又加了几句“法客油”。

  我一生气就把这事添油加醋写出来放在朋友圈,标题是《一个坏脾气的胖子加骗子》。朋友们都很同情我,谷球说写得好玩。谷球也是个胖子,是个好脾气的胖子,他不会骗我,即使全世界的人都骗我,谷球也不会骗我。谷球是我多年的闺蜜,真的是闺蜜。不过他要是个子再高十厘米,体重减掉二十磅,脑袋上再多点头发,我大概就和他睡觉了。

  谷球是个聪明的胖子。在遇见谷球之前,我一直认为胖子都不聪明。谷球说这绝对是偏见,我表示同意,因为谷球的确聪明。他是电脑博士,研究VR的。早在五年前,他带我去了他的实验室体验VR技术。他让我戴上一种特殊的眼镜,我一下子被发射到银河系中心,一种虚无浩渺的感觉将我紧紧包裹。我触摸着旁边的木星、土星、水星和瀚如烟海的各种小星星,心旷神怡。我向他表示了钦佩和震撼。

  这个不算什么,他说,我们现在正在研究的技术可以让人瞬间进入一个全新的VR世界,你可以在里面体验各种刺激事情,比如说开超速快车,徒手攀岩,可以一次次死去,亲历濒死的感觉,却可以一次次活过来。听起来有些邪门,我说。过几年就是真的了,我要带你去体验体验。谷球说。我耸耸肩,不置可否。

  第二天,我又写了一段有关我这辆破老爷车的故事,我是用花两千块钱从一个叫王先进的人那买的,后来我辗转知道那丫是一千六百塊买的,开了一年居然还多卖了四百块给我。谷球又说有趣。我开始在朋友圈码字,接着我就自己开了公众号,越写越花哨,越写越来劲。后来我开始连载小说,谷球说你出书吧,出了书我买,买十本。我有个开母婴号的朋友迅速走红,又很快出了书,我厚着脸皮请她帮忙。她说出版公司可以吗?我不明白什么是出版公司。她跟我解释了几句,我听起来觉得有些像皮包公司,但是我也没有别的选择,而且这家公司听起来耳熟,叫果豆文化。

  果豆的那个编辑等了四十八小时才加了我,稍微问了我几句后,她说,我们做的都是有名气的人的书。噢,我说,那等我有了名气再找你吧,我加了个咧嘴笑的表情符号。那人没理我。

  我后来又央求了几个朋友,都是隔着好几层关系找的出版公司。正儿八经的出版社压根儿不会搭理我这样的无名之辈。终于有一天,有家叫葡润文化的出版公司愿意和我谈谈。这之间经历了无数次选题和谈判,最后我们终于签了约,开始了漫长的出书历程。那么漫长,漫长得我差点忘了还有出书这码事。七月份的时候我的那个责编突然冒了出来,过了一阵把两个封面发给我。我选了个蓝色的,另外一个是大红,红得晃眼,吓了我一跳,我又不要大红大紫。责编说这个颜色打眼。我跟他犟上了,我好不容易出本书,想挑个自己喜欢的颜色。责编没理我,我气得想吐血,既然不听我的意见干吗给我两个版本挑?不过,好歹书要出来了,封面出来书就快出来了吧——我是这么以为的。结果过了一个月也没信。我小心翼翼地问了一句。过了几天,他回了句,在弄呢。又过了一个月,他说样书要出来了。样书出来就差不多要上架了吧,我心里高兴了。哪知道过了两个星期,样书也没出来,豆瓣读书上也没动静。这年头,豆瓣上没有就等于出了一本假书。于是我又赔着小心问他。这回他说书在审查时出问题,要删,让我先等着。于是我就等,等了一个月他也不理我。我跟他说现在要放寒假了,我的一个朋友回国,可以帮我带书回去,十二月初书能出来吗?他说我问问印制那边。过了几天,他说不行。我问那到底什么时候能出来?他说一月初吧。

  我熬到一月十日晚上十一点的时候问他一月初过去了,现在书什么时候出来?这哥们说大概能在春节前出来。我一看他那个“大概”就发慌。快到春节的时候,我又问他。他说抱歉,书出不来,要放假了,哪哪都找不到人。我脑袋一晕,墨菲定律!春节一耽搁就是十多天!我问他什么时候能出来,他说要等过了春节再说,春节后书能出来。我说书出来是什么意思,样书到还是上架。他说是样书到。我问他样书出来到上架还要多久。这丫不理我了。

  我给谷球发微信说,你丫出来,我想骂人。

  谷球说,呦呦呦,什么事?

  我说那个混球出版公司压根儿不重视我的书,拖了大半年书还没出来。我没好意思说书签约后已经等了两年了。

  谷球说,换一家啊。

  我说都最后阶段了,怎么换?

  谷球说那你要找个经纪人催一催啊。

  我说你丫懂个屁,出书要啥经纪人?我就是想骂人,滚他妈的葡润。

  谷球说,我能跟着一起骂吗?

  骂!

  操蛋的出版公司!婊子养的,全家得痢疾。

  我吓了一跳,这丫真能骂,但是我还是说,好,骂得好。

  是不是重了点?还是需要再加大力度?谷球问。

  够了,够了,我连忙说。

  谷球说,或者你整点桃色新闻,比如咱俩开个房,上热搜,出版公司肯定要蹭热度,书就出来了。我扑哧笑了,这丫总是想占我便宜。

  好受点了吧?他说。

  嗯,舒坦了点,够朋友,就是那种被人轻看的感觉太难受了。我这么说着,突然鼻子一酸,一种屈辱的感觉逆流而上,我差点哭了出来。我吓了一跳,自己啥时候变得这么脆弱了?

  想开点吧,越成长越强大,将来就是这帮人求着你出书。

  将来?我说,哪有什么将来?我这种不入流的作家,就是想出本书完整一下人生而已。

  那就忍着吧,都忍了这么久了,还能怎么办。谷球说。

  是啊,还能怎么办,还得好言好气对付他们,书出来开新书分享会还得求着他们。你说我发什么癫要去码字,还要出书?我心里又开始冒火。

  梦想?谷球打出两个字。

  狗屁梦想,我压根儿没有什么文学梦想。

  那你发什么神经?

  我突然意识到,自己真的是发神经,而且是那种不受自己控制的神经。我一直以为是我自己选择了码字,现在才发现自己是被那些文字蛊惑,一个个的字绑架着我往悬崖里跳。

  是的,我为什么要码字?我他妈的为什么要码字?

  晚上我去附近的小公园散步——其实主要是散心,我觉得心里窝着一团火,不扑灭不舒服。前面有个白人老太太一边走路一边嗑葵花子,灰白的水泥小径上,瓜子壳撒了一地。这Y挺的,嗑瓜子不是咱们中国人的专利吗?你一白人老太太凑什么热闹?还破坏公共卫生。我心里一凛,“朝阳群众”在心里腾腾地往上冒。我三步并作两步上去跟她说,你这样不好吧,瓜子壳吐了一地。老太太冷冷地看了我一眼,吐瓜子壳一样吐出一句话,狗会把瓜子壳都吃掉的。什么什么?狗?说什么呢?这Y挺的。我还在寻思,老太太已经收起鄙夷的神色,继续往前走,而且边走边吐。我气得身子打抖,什么意思?狗,这丫是骂我吗?我他妈的受了中国人的鸟气,还要再受美国人的鸟气?

  我他妈的为什么要做朝阳群众?

  我气得发抖,回家就把这些写了下来。写完了心里就舒坦了,然后我明白我丫挺的为什么要码字了。

  过了一天,谷球发微信问我,心情好点了吗?

  沒。

  过了一阵,谷球发了七个笑话过来。其实挺好笑的,但是我心情还是不好,就说你不要发这些乱七八糟的过来。噢,他发了个很委屈的图样。

  又过了一阵,谷球发微信给我说他准备去跑马拉松。

  马拉松?你?我想起了他结实的胖身子。

  对,我准备减肥。你不是说过我要是减了二十磅,你就和我上床吗?他说。

  我说过这话?我使劲琢磨,好像是有这么回事。可是你就算减了肥还是这么矮。我说。

  我还没嫌弃你满脸都是雀斑呢。谷球说。

  关了灯不就看不见了吗?我说。

  那你就算同意和我上床了?谷球问。

  怎么让你给绕进去了?我说。

  明天你跟我去Burn跑团一起跑步吧。谷球说。

  什么跑团?

  Burn,燃烧跑团,我先拉你入群。

  我以前入的群都是一些所谓的作家和文青群。除了几个人坚持不懈地发酸诗和长篇连载,作家群还挺安静,我基本上也都是潜水。燃烧跑团比较单纯,这个群没有朝阳群众,大家都是超级大好人,我一打开群就看到几个人的合影,都是一身跑步的短打,短衣短裤,有几位穿着红色的耐克鞋,一个个蹦得老高,张牙舞爪,怪好玩的。谷球说他们是打卡,每周六、周日大家打卡,跑步前先来个合影。如果一个人连续三个月不打卡就要被踢出去。

  可是他们怎么都蹦得那么高?我问谷球。

  假象,假象,其实就只要稍微蹦一下,相机放得低,照起来就显得很高。谷球说。

  噢,假象,这倒是和码字挺像的,假的说得跟真的似的。我说。

  跟VR很像呢。谷球也没忘记他的本行。

  看到那种红鞋了吗?耐克百分之四神鞋,据说要二百五十美元一双,还只能跑二百五十英里,但是速度可以提高百分之四,大家都趋之若鹜。谷球又给我科普。

  真是一群二百五。我翻了个白眼。

  我反正周末也没事,就跟着跑团跑步。我跑了几次后就发现跑步减肥绝对是个伪命题。燃烧跑团的人都是些热心肠,每次跑完后又是甜甜圈,又是大肉包,还有红瓤的西瓜和白亮亮的奶酪蛋糕。有一回团长Thomas还搬了个炉子,跑完步就地儿煮起了饺子,每个人都吃得肚儿圆,刚刚燃烧掉的卡路里又回来了。谷球也尴尬地看着自己的肚子。这个是新添的节目,以前跑完步没有吃的,我真减了几磅,他说。减肥是一项需要终身奋斗的事业,我笑着说。

  我发现我和跑团的人混得越来越多了。我也不怎么码字了,关键是码不出来,写字太费脑子,尤其是写小说。我把我的三大姨、七大姑都编排完了,现在不知道该写谁。我发文章的时候把他们都选择性地屏蔽了,所以他们也不知道我在码字,这让我的成就感大大地打了折扣。

  我的轨迹图倒是越来越长,三英里,五英里,十英里。我开始跟着他们训练马拉松了。周六的早上是训练日,要跑到海边,二十多英里呢。我觉得自己发癫了,又发癫了,跑步跟写字一样,会上瘾。或者跑步和写字一样,都是打发我们生命的一种方式。每个人都要想办法killtime,这个翻译成中文就是杀时间,想想还挺触目惊心。我们的生命其实是一种虚无,但是我们必须在这虚无之上建筑一座座高楼。

  谷球很快就追不上我了。

  没想到你还有跑步天赋,他说。

  我要是码字也有天赋就好了。我有点难过,我都好久没码字了。

  唉,你还是更喜欢码字。谷球说,我当初就是想让你换个事情,跑跑步,你整天那么码字人都傻了,还受气,何苦呢?谷球说。

  那还不是当初你说我写得好?你这个骗子。我说。

  你就是写得好,那帮人没眼光。

  我拍拍谷球的肩膀,你丫对我是真心好。

  知道就好。谷球笑了。

  那我也不会和你上床。我笑了。

  我有耐心等的,兴许哪天你就改主意了呢。

  你丫且等着吧。我说。

  秋天的时候我们这边有一个马拉松比赛,团长Thomas在群里怂恿大家报名:“总有一种精神让我们咬紧牙关泪流满面,总有一种精神让我们跌倒后爬起再战沙场,总有一种精神让我们不断寻求内心突破自我,这就是马拉松精神!”他说得激情四射,最后还说会去拉赞助,报名费都由赞助单位出。燃烧跑团里不少人报名了,谷球也想报名。

  就你,没准跑一半就休克了。我撇撇嘴。

  那我们打个赌,我要是跑下来,你就和我上床。谷球说。原来这哥们一直记着这事。

  行啊,我头一昂。

  君子一言啊!谷球的眼睛迷成一条缝,你认真的啊?

  我一看他认真的样子,有些害怕,就加了一句,当然,得破四,四个小时之内,不然你走个二十个小时到谁不行啊?

  行,破四就破四。他抓住了我的手。

  我挣脱了他的手,寻思着就他现在这速度,别说破四,就连破五都难。

  你不报名吗?他又问。

  吃饱了撑的人才会去跑马拉松,我干吗要跟自己过不去?我冲他一笑。我不准备像码字那样疯狂迷恋一件事情了,去他妈的马拉松精神,我害怕那种上瘾着迷的感觉。

  这之后我们两个很久没见面了。有一次我在一家中国店碰到他,看起来他有些疲惫。

  怎么着?我问,工作不顺利还是马拉松训练太累?

  工作倒是很顺利,训练的确有些累。他有些神秘兮兮地说,尤其是当你把两者结合在一起的时候……

  VR和跑马拉松有什么关系?

  你知道为什么很多人跑马拉松上瘾吗?

  为什么?

  因为身体会分泌一种酶,刺激人,让人上瘾,这种酶和我现在做的研究很有关系。如果身体里的这种酶达到一定的浓度,再加上我们研制的另一种人工超导酶一起作用,就能把VR世界相似的力量带回到真实世界……

  听起来好玄乎啊。我耸了一下肩膀。谷球拍拍我的肩膀,别整天学那些个洋人。

  马拉松比赛的前一天晚上,我接到了一个匿名电话,就是不显示电话来源的电话。把我吓得有些不敢接,但是那个电话顽强地响了一遍又一遍,我只好硬着头皮接了起来。居然是谷球实验室的一个同事,叫苏尼,我记得上次去谷球实验室见过他。他和谷球关系很好,都是那种超级聪明的人。他说谷球出了点状况,要我马上过去。谷球?状况?我有些诧异。嗯,你赶紧过来。苏尼不肯多说。

  苏尼是个高鼻深目的伊朗人,深褐色的眼睛像是能看透人心。他带着我进入了一个隧道光管一样的房间,房间的四壁光亮闪闪,中间有几张床,其中一张上躺着一个人,光光的大脑门。

  谷球!我惊呼,他怎么了?

  他最近都在VR世界里训练跑马拉松,我们预先设计好场景,我把他送入VR世界。前几次他都在预定时间之内顺利返回现实世界,这次不知道为什么一直都没有出来。我查看他的脑电图,不停地出现你的名字,我从他的紧急联系名单里找到你的联系方式。

  原来他的紧急联系名单有我的名字,我心里一震,一般来说,只有关系特别好的朋友才会被列在紧急联系名单。原来我在他心目中如此重要……

  那么,我能帮到什么吗?我回过神,问苏尼。

  我可以把你也送达和他同样的VR之境,然后你去看看到底出了什么问题。苏尼说。

  难道你们的监控屏看不到出了什么状况吗?

  不行,我們目前的技术还达不到那个水平。

  我迟疑了一分钟,那么,好吧。

  太好了,我们开始吧,苏尼很高兴,最好在天亮之前把他从VR世界里拽回来,他一直念叨着明天要去跑马拉松。

  我躺在和谷球平行的那张床上,苏尼要我拉着谷球的手,这样我们的信号在VR世界里也可以顺畅地交流。他的手比平日的要冷一些,眼睛也是紧闭着,身子一动不动。我的鼻子有些发酸,平生第一次,我意识到这个人对我的重要性。谷球,你不要犯浑啊,一定要回到现实世界,我对着他说了一句。

  现在,我要把你送到和他同样的VR世界。苏尼坐在计算机前,开始噼里啪啦地敲了一些代码。我的眼前出现各种闪烁、各种光亮,它们又在一瞬间消逝得无影无踪,我进入了一个奇特的世界。和上次浩渺的宇宙相反,这是一个虚拟城市,名字叫马拉。这是一个我全然不熟悉的城市,这个城市抽象又具体,就像是动画片和现实世界的中和版。我走在马拉城平坦的道路上,看着两旁一株株过于绚烂的花树,心里纳闷,不知是他们的VR技术不够好,把马拉城虚拟得不够逼真,还是他们刻意为之。当然,这些都不重要,我现在的当务之急是找到谷球。

  苏尼说马拉城里正在进行一场盛大的马拉松比赛,谷球应该正在参加那场马拉松比赛。

  我问了几个路人,他们告诉我马拉松比赛开始也就是结束的地方在马拉城里最大的体育馆,黑海体育馆。比赛已经进行了两个多小时了,你去黑海体育馆应该能等到比赛的人回来。

  可是路面上居然连一辆车子都没有!只有跑过去了,我一边跑一边骂,谷球你这个混球,居然连车子都忘记虚拟了!

  马拉城里的天气可真热啊!我没有戴帽子,我想起有一次训练,我也忘了戴帽子,谷球脱下他的白帽子,放在我的头上。他的大光头露了出来,我知道他每次都戴帽子,为的就是掩饰他的聪明绝顶。

  啊,你露馅了。我说。

  早晚把你衣服扒光,让你也露馅。他说。

  我想到这里,突然眼睛有些潮润,谷球这混球对我是真好啊!

  我使劲地跑,不管什么配速了,只想早早赶过去找到谷球。我很快就赶上了马拉松的大队伍。那么多人,我注意看着他们的背影,没有一个是谷球那样熊背矮壮的样子,我把他们一个个超越。我跑得有些虚脱,我觉得这是我人生中最漫长最艰难的一次奔跑。我的腿发软,像是走在云朵上,我听到自己的呼吸那么清晰,像是整个的旷野里只有这一种声音。我觉得我所有的气力像沙漏一样,慢慢地在身体里流逝。谷球,你丫在哪?我在心里诅咒这个死胖子,都怪你,我他妈的居然跑起马拉松了,还是在一个叫马拉的虚拟城市里跑?这他妈不邪了门了吗。到了后来,我什么都问不出来,也想不出,我的意识成了薄薄的一片白,我回到了远古。

  我是在最后一英里的地方看到谷球的。他光光的大脑袋像是个灯泡一样在那闪烁,他矮壮的身子在艰难地往前移动。我像是看到那灯塔上的光亮,用尽我全身的气力追赶这个矮壮的胖子。

  谷球!终于接近他的时候,我用仅存的一些力气呼唤着他。我的声音细若游丝,但是他居然听到了。他猛一回头,看到了我。

  徐莉莉!是你?真的是你!他一边喘气一边说。他的脸上带着笑,他笑起来眼睛就更小了。

  走,你跟我回现实世界,我一边喘着粗气,一边拉住了他。

  不,我很快就要破四了!我只有在虚拟世界里才能破四,你一定要让我跑完。他的眼泪似乎都要流了下来。

  傻孩子,我的心头一热,眼泪也要流了下来。

  他拉住了我的手,我们一起向着黑海体育馆的方向跑,硬撑着往前跑。快了,快了,终于,我们看到了马拉松的终点,就在眼前了!突然,旁边的他倒了下去。糟糕,我的右腿抽筋了!谷球跪在那,满脸痛楚。我想把他扶起来,但是他那么壮实,我自己也累得直喘粗气,怎么也扶不起他。两旁的人群都在对我们喊:站起来,站起来!他还是跪在那一动不动,我觉得这条腿都不属于我了,他痛苦地说。人群还在呼叫,有别的运动员从我们身边跑过。怎么办?我着急地看着他,又看看远处那个大大的计分牌,三小时四十一分,还差十九分钟就要到四个小时了。

  突然,谷球抬头看了看两边的人群,然后他紧紧地咬住了嘴唇,开始艰难地往前爬行,先是他的左手,再是他的右手,然后是他的左腿,最后是他那条抽筋的右腿。他艰难地往前爬,地上有落叶,他的腿先是碰到叶子,有些软,随即很快就触碰到坚硬的地面。我似乎能感觉到他的疼,从膝盖处开始向整个身子蔓延开来的疼,那种锥心的疼,我的眼泪终于流了下来。两旁的人群呆住了,世界一下变得无比静寂,然后我听到了风的声音,听到了雨的声音,我看到他在风雨声中继续往前爬。有声音从风中从雨中涌了出来,谷球,加油!谷球,加油!马拉城里的人可真好,可是他们怎么会知道他的名字?接着我注意到匍匐在地上的他的衣服背后印着他的名字。我慢慢地跟在爬行的谷球旁边,两旁的人群都在向他呼喊,加油!加油!

  然后,血,我看到血从他的膝盖处流了下来。你这个傻瓜,为什么不穿长裤跑?我对着谷球喊,我想起那个叫《小花》的电影,刘晓庆演的小花跪着上阶梯,裤子上的血在石阶上印出了一朵朵血梅花。我的眼泪更汹涌地流了下来。他就这样爬了十多米,我想象他是怎样强忍着一次又一次袭来的无边无际的疼痛,我的心一阵阵发疼。还有最后几米,我看到他深吸了口气,知道他需要把这一辈子的气力凝聚起来,用在这最后的几米路。谷球,我爱你!我对着他喊。真他妈俗啊,我在心里笑了。他笑了,胖墩墩的身子,脑袋比灯泡还亮……他似乎陡然得到了一种力量,这力量让他的身体超越了肉体上的疼痛,他的神经、他的身体似乎都麻木了,他似乎已经觉不到这尘世的疼痛了。他把这最后的几米一寸一寸甩在身后,他一寸又一寸,终于爬过了终点线。他终于爬过了终点线。

  我抬头看到那个硕大的计分牌上写着三个小时五十八分三十九秒。破四了,破四了!我抱住了瘫软在地上的谷球,又哭又笑,他却只是笑。你丫真没出息,他说。我还是不管不顾地哭着。周围来来往往的人群,一个个脸色比纸还白的人,有一个老男人躺在地上像是没了气息,还有一个女人坐在地上,像牛一样喘气,他们或模糊或清晰的面庞在我眼里晃晃悠悠。

  现在,日子就这样晃晃悠悠地过了十年。十年前的二〇二五年,我嫁给了谷球,我把我们的故事写成了这篇小说,小说在花瓣读书里评分还不错。十多年前,花瓣读书开始渐渐替代豆瓣读书。有时候我们会带着几个孩子去马拉城里玩耍,开开快车,摘个星星什么的,唯一有点麻烦的是他们总是赖在里面不肯回到现实世界。

  二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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