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桂馋经（十二）

　　欧式林，作家、诗人、企业家、环球旅行者。历年来在《诗歌月刊》《广西文学》《南方文学》《花城》等刊物发表小说、诗歌与文学评论。出版诗集《事故现场》《跟我说说耶路撒冷》。双语写作者与译者，创作与翻译的诗歌收入多个国家的主流诗歌汇编。

　　烧烤摊上的野路子

　　吃货圈里混迹多年，晓得所谓吃货，说的是某些嘴巴比肚子大的人，饿的时候海量，不饿的时候嘴刁。小时候因为贪吃被父母责骂，不管过程如何有创意，末了总是那句：“别人吃两口就饱了，你吃饱了还能吃两口！”几十年光阴流水，蓦然回首，世界依然是那个以吃饱与没吃饱为分野的世界，而那些吃饱了撑的则从食物链上升华，成为“食物恋”的一族。

　　食物恋没有男女恋上得台面，就执着程度而言，也同样可歌可泣。前几天有朋友到百色出差，夜里逛排档消夜，颇有些斩获。本着朋友圈先吃的原则，几串卖相恐怖的暗黑料理有图有真相地贴了上来。一石落水，午夜的朋友圈激起层层涟漪。有人被吓得惊厥，有人好心相劝，也有人激励说大哥您吃吧，保证还能活着回酒店。每一个吃货都在用自己的身体挽救国家经济。以吃下去不当场被毒死为追求，这底线设得不算低了。

　　桂西北的百色生活着壮、汉、瑶、苗、彝、回、仡佬等七个民族。人多且嘴杂，何况是民族多了呢，所以百色的地方食性以多样性著称。这些年自驾走云贵川和藏区，中途逗留百色，少不得要尝尝地方美食。那位朋友晒出来的烤猪眼球、烤猪鞭，是百色得以蜚声吃货界的几款暗黑料理。

　　在百色吃猪眼球，头回吃的不是烧烤，是餐馆里的酱爆猪眼球。十几颗过油后的眼球堆在碟子里，颜色暧昧形状可疑，但泡在酱汁里，算不上太大的视觉冲击。夜里在街上闲走，来到三口井，大老远就闻人声鼎沸、锅碗瓢盆碰撞的夜市气氛。消夜是百色人重要的夜生活，文明街、城乡路、环岛路、城东路与翔云路这些地方都有摊档，三口井这地方更是热闹非凡。白天吃的酱爆眼球，调味明显用力过猛，且偏辣，对一个以追求原汁原味为宗旨，好鸡一定要白切，靓鱼一定要吃生的粤菜本位主义者，总觉得过度的调味如同女人没有节制的涂脂抹粉，甚是不得要领。找到一家看着人气不错的烧烤档，进去找位置坐下，菜单上找到猪眼球、猪鞭、腰子这些可遇不可求的东西，各要了一串。

　　趁着等吃的工夫，走到屋外观摩老板的手艺，顺便考察市场。猪眼球真是广受本地人欢迎的美食，每个摊档都摆着几盘，圆圆的大眼球成行成列排在盆子里，雪亮的白炽灯下水灵灵的，看着将把它们吃掉的人。活在注意力经济的时代，吸引眼球固然是好事，被如此这般众目睽睽地凝视，多少有点不自在。早年在外企混饭，常跟欧美国家的同事下馆子。但凡点了鱼，厨子总要用网兜提着活鱼出来展示给客人看，把这些文明世界的白种人吓得花容失色，颤声问这到底是什么意思。跟他们解释说是让客人过目，确认鱼上砧板前生猛鲜活的事实，以证明店家诚信经营。同事把头摇得跟拨浪鼓一般，连声说不对不对，这是让鱼看看谁把它吃了吧！多年前的旧事，现在想来依然无语。人都活在自己的哲学里，活在环环相扣的食物链里，然又相信万物有灵，相信有来生，岂止是会食不甘味，恐怕要了无生趣了。

　　先上来的是腰子。腰子用果木炭烧烤最香，但最关键的功课是如何烤得鲜嫩。火不能太旺，烤到七八分熟时，撒上盐、胡椒粉、孜然等调味，油汪汪地端上来，表层酥香滑腻，嚼着满口油汁。腰子是动物的肾脏，作为烧烤材料不算特别普及，然而爱烧烤且有心得的老饕不但吃腰子，还会吃腰筋。腰筋是肾脏里的筋膜，拿刀子片开腰子时，里层靠近凹处的管状白色组织就是腰筋。腰筋腥臊味很重，做菜时都会去掉。腰筋有韧性，边边角角的嫩肉包着白筋，放到烧烤架上则化腐朽为神奇。多撒点香料，慢慢烤，烤熟后闻着依然臊气扑鼻，吃着却是越嚼越香。不尝试腰筋，很难说已经体会烤腰子的独特风味。吃过猪腰和羊腰，牛腰最后热热地上来了，闻着香中带鲜的气味，不由得赞赏店家的功夫。牛腰少有臊腥味，比羊腰猪腰厚实但口感更脆嫩。火候把握得好，烤得均匀，即使只烤六成熟，带点血水，也不会有腥味，吃着又鲜嫩又有嚼劲。

　　吃罢腰子，压轴的烤猪眼上来了。眼球是连根挖出来的，连着些许的肌肉纤维和皮下脂肪，竹签就穿在肥肉上。烤熟的猪眼，虽然没有闭上，也不再像鲜活时那样让人不忍直视，灰蒙蒙地像是贴了张窗户纸。白天吃过酱爆猪眼，内心里已经自行降低了期望值，但当第一颗猪眼送进嘴里，烧烤食物特有的“火味”，肉类在炭火上过了油之后散发的酥香味瞬间弥漫口腔。再嚼几下像徐徐拉开的帷幕，烤猪眼外韧内嫩，柔软多汁的感人质地在舌尖上缓缓展开。

　　吃烤猪眼是不能一口一口咬的，标准的吃法是将一颗眼球整个放进嘴里，小心地嚼咬。从解剖学的角度看，眼球是晶状体和角膜，经过炭火烤制，眼球周围的胶原物质变得有弹性且韧劲十足，咬破前会像球一样在嘴里乱窜。在嘴里撵着食物跑，是吃烤猪眼球的独特体验，也是安全吃法的需要。眼球里蕴藏的房水经过炭火，此刻已经变成包裹起来的一小袋炙热凝胶，需要一定时间冷却，才能进入深具仪式感的咬破眼球时刻，也就是“口爆”。这个坊间流传的热词，从心照不宣的场景借用到吃货圈子，应用的场合其实有限。现在能想起来的，吃濑尿肉丸算是吧。

　　有首网络曲子唱道：“好嗨哦！感觉人生已经到达了高潮！感觉人生已经到达了巅峰！”狠狠心一口咬下，爆浆飞溅而出，充满口腔，绽放的鲜香美味是生命的激情，是第一次亲密接触的休克感觉，化作一股真气沉入丹田，逐渐弥漫全身。爆射的激情过后，余下部分依然口感劲道，且全无腥味。好东西就是这样，尝试前犹豫彷徨，开始时不习惯，体会后便会爱上。

　　梅花香自苦寒来，把猪眼烤好了是很讲究功夫的。首先火不能太急，慢火来回翻面细烤，同时不断刷酱料油盐、孜然辣椒。火温过高，眼球在烧烤架上就爆了。守着稳妥慢热的原则，在火上辗转反侧，直到熟得冒泡，香气扑鼻，入味且坚持到嘴里才爆，是烤猪眼的真境界。吃烤猪眼也是个技术活，眼球整个放进嘴里后，最好闭着嘴嚼，悠悠然像掉光了牙齒的老人家吃饭，咬碎猪眼时，万万不可张嘴。有次在南宁思贤路一家烧烤店消夜，邻座的哥们相当猴急，烤猪眼上来就塞嘴里，烫得龇牙咧嘴，情急之际一口咬下去，造成不可收拾的早爆事故，喷了女友一身。

　　早年说暗黑料理，说的是那些卫生状况可疑，经营到很晚的街边排档。现在说暗黑料理，是食材与工序匪夷所思，卖相令人难受，味道诡异，以摧残味觉及视觉一类食品。在常混的吃货圈子里，比谁能吃不是比谁吃得多，而是比谁吃得野，吃得不择手段。这便是一个活在舌尖上的民族的特质吗？也许未必吧。意大利人说唯爱与美食不可辜负，美食的杀伤力不低于男女间的浪漫。沉迷于美食的人，是审美压倒了伦理，自由而迷惑的一群人。难道还有谁不明白世界上最大的寂寞，是嘴巴的寂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