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青（微篇小说）

　　老四叔的拐杖戳得路面咚咚响，他一路走一路骂，来到了村口。其实他的腰杆腿脚好得很，拄拐杖是因为骂的时候可以挥可以戳，骂起来有气势。走到村口牌坊前，老四叔就骂虚头巴脑的水泥哪有那块碑石厚实；到村尾见着那两株凤凰木也骂，老骨头学人家小年轻披红戴冠也不害臊！走着走着又骂水泥地，天热烫脚下雨地滑，就算不烫不滑也没有柔软温润的泥土踩着舒服。最后老四叔在一个小广场停住了，他清楚地记得这里以前是一片水稻田，每年端午时节，风一起，水稻飘跳起“波浪舞”。老四叔每年会挑颜色最鲜、个头最壮的几株，移植到花盆里，摆到村口的碑石旁等龙舟来采青。

　　采青是每年龙舟赛前的必备步骤，沉睡了一年的龙舟，只有采了青才算彻底醒来，才能一竞高低。老四叔年轻的时候可是龙舟队的主力，划起龙舟来就跟吴刚挥斧子一样熟练，跟嫦娥舞袖子一样流畅。大姑娘小媳妇借着洗衣的时候蹲到水边看他练挥桨，她们最爱听老四叔雄赳赳地说，河涌就是咱村的根，龙舟就是咱村的魂，龙舟赛咱村必须拿第一！渐渐地，老四叔老了划不动了，这里也渐渐被高楼大厦围成城中村，再后来就改造了，村民们洗洗脚住进漂亮的楼房了。但不管你怎么着，河涌始终是在的。河涌在龙舟就在，龙舟在比赛就在。老四叔还能走还能骂，还是龙舟仪式的主事人。

　　端午节这天老四叔是不骂的。不怎么说话的老四叔像弥勒佛一样摸着大肚子稳稳坐着，看年轻人把存在水底的龙舟请出来，看年长的给龙头上金漆红漆，竟不经意流露出一丝慈祥的老态来。

　　理事的恭恭敬敬来请，老四叔，该出发采青了。老四叔应了一声，就拄着拐杖过去，缓缓抬起手。套上比赛服的村民得了令，纷纷拿了桨跳上龙舟。这时龙舟上敲的是边鼓，声小而缓，龙舟睡眼惺忪沿着河涌缓缓前行。划到碑石处，有人把青禾搬上龙舟，龙头一盆龙尾一盆，这时龙就算被唤醒了，伴着震天的鼓声和欢呼声开始加速。

　　老四叔指着青禾问儿子，哪来的？儿子说，可跑死我喽，从四五十里远的井村要来的。老四叔一听竟忘了要守口的事了，抬起拐杖就骂。骂弄来的青禾不够绿，弄的龙舟都还没醒透，骂掌桨的桨都挥不齐，还骂涌边看热闹的大小媳妇也不晓得叫你们男人回来，村里赛龙舟这么大的事，不比挣钱重要？

　　理事的几个人面面相觑不敢顶嘴。只有老四叔的儿子嘀咕，不都在外头工作吗？能凑够人就不错了。老四叔就把矛头指向了儿子，骂儿子不肯跟他学划龙舟，骂儿子啥也不会。儿子不服气，谁说我啥也不会？老四叔说那你说说你会啥？儿子说会种地。老四叔说你倒是种呀，瞎逞能。

　　儿子一赌气，回家就把自家门前小花园那几块石板给撬了。石板是铺在草地上的，连着一小块草皮一起撬，真围出一小块地来。没找着锄头，将就拿了一把娃儿铲沙子玩的塑料铲翻土。老四叔在一旁看着，还种地呢，锄头都没有……

　　来年谷雨时分，小小的地还真插上了秧，跟刚出生的小毛孩一样鲜嫩，把老四叔看得有些恍惚。一下恍惚地里不应该有這些高楼，一下又恍惚楼里不应该有些稻禾。临近端午节，禾苗已长到两尺高了。

　　就这时候，老四叔在外地读大学的孙子居然回来了，还嚷嚷要参加赛龙舟。老四叔问，你会？孙子说，爷，我们学校有龙舟队啊，我还是主力呢。老四叔不信，孙子就给他看照片。你看这是全国大学生龙舟赛的照片，这是跟澳门联谊赛的，这是东南亚邀请赛的，这个就是我……花花绿绿的照片看得老四叔眼花缭乱。老四叔问孙子，你咋会的呀？孙子笑嘻嘻搂住老四叔说，遗传爷爷的呗。

　　到了端午这天，儿子一早就把门前那绿油油的青禾移进花盆，搬到河涌边候着。自家种的就是不一样，一贴上龙头，龙就龇牙扬须了，一触碰龙尾，就来个神龙摆尾。老四叔第一次没有拄拐杖，傻子一样站在河涌边抻长脖子看，看蛟龙翻腾咆哮，看孙子在龙舟上一桨一桨地喊着号子，那脖子上凸起的筋，那胳膊上鼓起的包，可不就跟自己当年一样的！

　　好，好，活了！老四叔喊。

　　王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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