骆玉明:复旦大学中文系古代文学专业教授、博导,兼任《辞海》编委、古代文学分科主编
她希图凭借为贾家生儿育女的功劳立刻换取现实的利益,包括在丫鬟们面前唾沫横飞,摆谱充“主子”,也包括一切针头线脑的好处,这就需要经常将一对儿女抬出来说事
贾探春的妈唤作赵姨娘,她和弟弟赵国基都是贾府里的家生奴,后被贾政纳为妾,生下一儿一女,便是探春与贾环。
要问谁是《红楼梦》中第一号讨人嫌的角色,人们十之八九会想到赵姨娘吧。这人愚昧,颟顸 ,粗鄙,只要她一出现,便是眼泪鼻涕伴着鸡飞狗跳,十分上不得台盘。而且虽然本领有限,有时心事却足够歹毒。她花钱让马道婆作法,暗害王熙凤和贾宝玉,构成了小说中的一场大戏。
《红楼梦》的人物形象,常常形成彼此对照、相互映衬的关系。贾政外表最为端谨庄肃,甚而至于峻刻,却喜欢这么一个女人,让不少人感觉他的品味有问题。大概,赵姨娘可以算是贾政某一部分人格内涵的影子吧。“闺房之内,有甚于画眉者”,这两位私下的恩爱与怨恨,想象起来有一种很怪诞的味道。
那么探春呢? 不仅“俊眼修眉,顾盼神飞”,而且“文采精华,见之忘俗”。她自取号为“蕉下客”,带着一种男性风格的诗意;她的精明能干,临事有决断,非唯大观园女儿群中无人可比,就连玲珑剔透的王熙凤也逊让三分。人言“槽头买马看母”,探春和她妈简直相差得天遥地远。
然而这里也是一种深有意味的对照。
中国古代贵族家庭中有一种规矩是现代人很难理解的:一个奴婢被纳为妾以后,虽然就像《红楼梦》里屡屡说到的那样,被视为“半个主子”,其法定身份却依然是奴婢;而她们生下的儿女,反是主子身份。所以妾所生子女,在宗法关系上是以父亲的正夫人为母亲的,他们与生母之间,却隐然存在着主奴之别。至于在亲缘关系上是舅舅而身份是奴才的赵国基,见到外甥贾环要站起来说话,那更是理所当然了。
一个奴婢被纳为妾之后,如果生育下子女,这会使她在家族中的地位发生重要变化---所谓“母以子贵”。她的子女(尤其儿子)愈是有出息,她的身份就愈有可能被抬高。问题是这需要有远见、有耐心,需要尽可能避免家族内部嫡庶两支间的冲突,耐心培育子女成材,等待最终的收获。
而在另一面,妾所生---所谓的“庶出”的子女,则面对着父系血统高贵而母系血统卑贱这种冷酷的矛盾,他们不管内心对亲生母亲的情感如何,都会尽量突出前者而淡化后者,这是维护自我尊严的需要,也是现实利益的需要。赵姨娘的两个孩子,贾环深受母亲的熏染,养成了胆怯、委琐的小器相,而探春则尽一切可能要摆脱母亲的阴影,她比任何人都更为强调自己作为诗礼贵族之家小姐的身份,就连她的闺房,也刻意布置出一派风雅气氛。
赵姨娘是粗蠢而毫无耐心的,她希图凭借为贾家生儿育女的功劳立刻换取现实的利益,包括在丫鬟们面前唾沫横飞,摆谱充“主子”,也包括一切针头线脑的好处,这就需要经常将一对儿女抬出来说事。但对贾探春而言,那正是避之不及的苦恼。
那一回赵国基死了,正逢探春临时代王熙凤主持家政。为了表明自己公正无私,她严格按照成规赏银二十两。这招来赵姨娘一场大闹:“如今你舅舅死了,你多给了二三十两银子,难道太太就不依你?(你)如今没有长羽毛,就忘了根本,只拣高枝儿飞去了!”把探春气得脸白气噎,连声责问:“谁是我舅舅?我舅舅才升了九省检点(这是指王夫人的兄长王子滕),那里又跑出个舅舅来?”这话听上去十分冷酷无情,但作为贾府的三小姐,有个奴才舅舅,私下说说也就罢了,必要大庭广众嚷个不休吗?她是姨娘生的不错,可是为什么“必要过两三个月寻出由头来,彻底来翻腾一阵,生怕人不知道,故意的表白表白”?
贾政还有一名妾是周姨娘,为人平和收敛,从不惹事,贾府中人常拿她和赵姨娘相比。但周姨娘没生过孩子,那是根本不同的。就像探春处处要表现得高贵风雅是对命运的反抗,从赵姨娘来说,她那种粗蠢的混闹、歹毒的阴谋,也是她可能的反抗命运的方式。而说到底,所谓“反抗命运”,也仍然是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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