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除“意外事故”的障眼法

　　2006年12月1日，纽约市曼哈顿下城西街，一名22岁的青年埃里克·吴在下班回家路上与一辆汽车相撞，当时他正在一条沿着哈德逊河的自行车道上骑车，轿车司机喝醉了，一直在超速行驶，为了避免交通堵塞，他离开公路开到了自行车道上，埃里克·吴被当场撞死。辛格（Jessie Singer）出席了法庭对司机的宣判，埃里克·吴是她最好的朋友。然而，她发现，就在埃里克·吴死亡的那条自行车道上，在不到一年以前，有一位医生被警方的拖车司机碾压致死。事实上，由于没有护栏和适当的标识，汽车很容易开到这条自行车道上，而一个简单的交通干预设施就可以挽救诸多在车祸中丧生者的生命。

　　2015年，辛格参与创建了美国全国性的“撞车并非意外事故”（Crash Not Accident）运动，旨在向公众传达如下讯息：车祸并不是意外事故，而是可以预防的，造成车祸的根本原因在于政策和基础设施的缺陷。

　　车祸是导致美国意外死亡的首要原因。自1970年代以来，其他西方发达国家交通事故死亡人数已经大为减少，美国却不减反增。与其他国家相比，美国的住宅分布和城市规划使得驾驶汽车几乎不可避免。同时，美国的汽车公司不断把休闲越野车（SUV）和卡车做得更大，使得它们对于行人更危险，可针对这些车辆可以有多大或多快，几乎没有什么规定，哪怕这正是导致车祸的两个主要因素。购车者可以自由地购买自己想要的最大尺寸的休闲越野车，即使引擎盖挡住了视线，使司机看不到在车道上玩耍的孩子，使得车祸难以避免。然而，如果有人驾驶这样一辆车撞上了一个孩子，这起事故会被视为“只是一个意 外”。

　　无人驾驶汽车的出现又带来了新的挑战。美国国家公路交通安全管理局没有要求汽车制造商证明车辆的传感器能够在白天和黑暗中识别小物体、儿童、动物或公路上的标记。在一些州，汽车制造商甚至可以在公共道路上测试无人驾驶汽车。这意味着无人驾驶汽车将会不可避免地造成更多的车祸，但是这类死亡却会被主流舆论视为并非源自人类社会的错误，而是电脑导致的技术故障。

　　在《没有意外事故：伤害与灾难的致命崛起—谁获利，谁付出代价》（There Are No Accidents: The Deadly Rise of Injury and Disaster-Who Profits and Who Pays the Price）一书中，辛格指出，意外事故在美国社会非常普遍，是因为主流舆论说服公众，它们大多是随机发生的，从而将公众的注意力从造成死亡和伤害的系统性问题上引开。

　　辛格在本书中探讨了广泛的死亡事件，包括车祸、有毒化学品泄漏、矿井爆炸、桥梁倒塌、飞机坠毁、阿片类药物过量等等，这些事件长期被主流舆论归结为意外事故。辛格强调不应该把所谓意外事故看作偶然的失误，而是应当视为系统性的必然。

　　从工业革命开始，主流舆论就倾向于将某些类别的死亡称为“意外事故”。强大的企业利益集团坚持认为，易犯错误的人是造成所有事故的根源。铁路工人曾经是美国最危险的职业之一，1892年约有1.1万名铁路工人在连接火车车厢时死亡，起初，这些死亡被认为是由于工人粗心大意、醉酒或笨拙。但是当报纸报道铁路工人的死亡人数之后，国会注意到此事，通过了《安全设备法》，要求铁路公司使用自动耦合器连接车厢，而不是让工人站在两节车厢之间。在此后20年里，因为连接火车车厢而丧生的人数下降到了每年200人。可见问题不在于个别鲁莽的工人，而是在于一个不安全的系统。

　　1906年，记者伊斯特曼在匹兹堡用一年时间追踪煤矿工人的死亡情况。虽然很少有重大的头条新闻灾难，但伊斯特曼注意到每天都有一两起死亡事件。矿业公司声称每起死亡事件都是反常现象，是因为这些人喝醉了、不会说英语或只是容易发生意外。但伊斯特曼发现，这些所谓的意外死亡不仅是可以预测的，而且是可以预防的。伊斯特曼的报告促成国会在数年之后通过了《工人赔偿法》，要求企业在工人因工作致残或死亡时承担费用，这项法律全面改善了美国工作场所的安全。

　　辛格指出，如果某件事情是可预测的，那就不是意外事故，而许多号称意外的事故其实是可预测的。称它们为“意外事故”，是主流舆论意在将责任从系统安全设计方面的缺陷转移到个人身上。当事情出错时，公众普遍关注的是最后一个参与的人，如果一个工人的手臂被机器压住，多半是因为他粗心大意或是过于疲劳；如果发生车祸，那就或者是司机的问题，或者是行人的问题。在这种视角下，“意外事故”似乎是随机的，造成伤害的复杂因果脉络被忽视了。

　　以埃里克·吴的死亡为例，媒体在报道此事的时候指出他没有戴头盔。辛格抗议说，一个人被一辆4吨重的宝马汽车以每小时60英里的速度撞击之时，即使戴头盔也无法幸存。媒体习惯性地责备埃里克·吴，却忽略了造成车祸的根本原因，即一个经常让快速行驶的汽车与脆弱的自行车和行人争夺道路的交通系统。

　　责备无所不在。电商平台会指责在车祸中死亡的送货员违反了交通法规—高度内卷的工作导致他们不可能不违反交通法规；开发商会指责坠楼身亡的建筑工人违反了关于防坠落安全带的工作规定，然而他们如果因为花时间系安全带而耽误工作就会被解雇。那种将伤害称为“意外事故”，将责任归咎于肇事者或受害者的做法，使得社会难以发现系统性问题或寻求系统性改变，无法采取可以预防这类伤害的行动。

　　辛格提醒读者，企业最喜欢的策略是编制员工安全手册，其中通常包含了在现实中无法遵守的工作规则。因此，当伤亡发生时，它们可以被归咎于员工的不当行为，而不是工作场所的危险。

　　除了工作场所，在日常生活中同样有太多事情是普通公众无法控制的。例如，大多数人都不是交通工程师或城市规划师，对于附近街道的车速限制、十字路口的设计、人行横道线的存在和数量，或者附近的火车轨道交叉口是否有铁路横杆等等事项，几乎没有发言权。然而，如果发生车祸，个人很可能会被当成肇事者而承担责任，系统很可能仍然没有被重新设计以增进安全。普通公众无法控制的事情还包括大量生态问题，从因为基础设施陈旧而引发的火灾、长期的污染物泄漏事件，到海平面上升、气候异常等等。

　　在许多情况下，“意外事故”是一个有用的遁词，它免除了有权有势的人对危险状况的责任，让他们不必对他人的伤亡负责，无休止地推迟制定和实施必要的法律与监管。正是这些有权有势的人—企业精英和政治领导人—允许“意外事故”一次又一次地发生。归根结底，“意外事故”是一个政治和社会问题。

　　辛格指出，在美国，最有可能使人在“意外事故”中丧生的地方都很穷，最安全的地方都是富庶的。一个人是否会死于“意外事故”，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他具备抑或缺乏社会权力。而种族歧视的历史阴影，使得有色人种在美国死于非命的几率远远高于白 人。

　　2022年1月9日，美国纽约布朗克斯区的一幢公寓楼发生严重火灾，导致17人死亡，其中包括8名儿童；另有44人受伤。这幢楼始建于1972年，有120间公寓，住户大多数是从西非国家冈比亚移居美国的黑人家庭。调查显示，火灾始于一间卧室中发生故障的便携式电暖器，虽然火焰只波及了一小部分房间，但浓烟顺着公寓内一扇本来应该会自动关闭的消防门扩散开来，一直蔓延到楼梯间，人们因为浓烟而无法逃离，死者中有许多是死于心脏和呼吸骤停。

　　根据美国相关法规，大型新建公寓楼必须配备自动喷水灭火系统和自动关闭的消防门，以驱散烟雾并抑制助燃的氧气，避免火势蔓延。但是纽约市内有数千幢老旧公寓楼并未配备相关消防器材。虽然这幢失火的公寓楼配备了烟雾警报器，一些幸存的居民表示，他们最初并未把警报放在心上，因为在这幢有众多住户的公寓楼里，烟雾报警器时不时就会报警，大家早就习以为常，不当回事。这场火灾表面上是由电暖器的故障引起的，但根本原因在于公寓楼内的住户们在社会和经济等方面的弱势地位。

　　美国社会之所以“意外事故”频发，除了社会不平等导致底层民众缺乏社会权力，另一个主要原因在于监管缺位。直到1960年代，美国汽车制造商都喜欢把车祸归咎于“坐在方向盘后面的疯子”，1965年，美国律师、社会活动家纳德（Ralph Nader）出版了《任何速度都不安全》（Unsafe at Any Speed）一书，表明车祸的主要原因在于汽车设计，而不是司机的过失。纳德在国会作证时表示，需要保护司机不为一时的粗心大意而遭受最终的惩罚，因此应在新车中采用安全功能。他的努力导致了几个联邦机构的建立，包括职业安全与健康管理局、环境保护局、消费者产品安全委员会和国家公路交通安全管理局，强化了政府的监管职能。

　　然而，随着新自由主义在1980年代的兴起，放松监管成为时代潮流。例如，从1989年至2017年，美国国家公路交通安全管理局对车辆缺陷的调查下降了93%以上，几乎放弃了其监管责任，导致车祸激增。

　　在当今美国社会，放松监管常常是以维护自由的名义实施的。保护儿童不被意外射杀的扳机锁，被一些枪支制造商视为对宪法第二修正案所保护的持枪权利的侵犯；对于休闲越野车尺寸大小的限制，被一些人说成是妨碍了消费者购买自己喜爱的车型的自由。这种论调背后的思维方式，是将所有伤害都归结为“意外事故”，将所有责任都归咎于肇事者或受害者个人，从而放弃对于伤害的系统性预防。

　　辛格总结说，为了解决那些长期被“意外事故”的障眼法所遮蔽的系统性问题，公众必须停止责备个人，把焦点转向企业和政府应尽的责任。最有可能遭遇“意外事故”的往往是最脆弱的人—最幼小和最年长的人，最受歧视和最贫穷的人，公众需要多站在他们的立场上看问题，不惜一切代价保护生命、健康和尊严。美国社会需要强化监管，增强工作场所、道路和住宅的安全性，对企业游说政府、影响政策的行为保持警惕和限制。

　　当务之急是更新语言和思维方式，尽可能不要使用“意外事故”这个词汇。辛格参与发起的“撞车并非意外事故”运动对美国社会产生了显著影响，2016年，美联社在其更新版本的写作风格手册中鼓励编辑避免使用“意外事故”一词，因为它“可以被解读为免除责任人的责任”。2021年拜登政府执政以后，交通部长布蒂吉格（Pete Buttigieg）发布的“新国家道路安全计划”中也没有出现“意外事故”一词，这是一个具有象征意义的转变。

　　辛格提出的“没有意外事故”的口号，不仅是针对美国社会的诊断药方，对于当前中国社会也具有巨大的启示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