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名艺术家

  • 来源:江南
  • 关键字:无名,艺术家,别离
  • 发布时间:2023-09-09 13:41

  林 森

  感谢各位朋友到场。我没想到来了这么多人,记得开展那天,人稀稀拉拉——即使我们早就在公众号上发了消息——因为没有几个人认识他,甚至有人还在帖子下说凉飕飕的话:“今天,还能呼吸的都敢称自己艺术家。”今天撤展,院子里站满了这么多朋友,是这些天来,大家被他的作品触动了吗?是大家的口口相传,让更多人闻讯而来吗?现场也没准备几个位子,大家就勉强站着看看吧;我们的公众号此刻也在同步直播,感谢线上围观的朋友。三天前,我们发了撤展公告,一会儿,我们就得把这些作品收起来,装到箱子里,已经被慷慨的朋友收藏的,我们会小心收好,送到您的手上。刚刚,有朋友提出来,让我这策展人说几句。那就说几句吧,跟大家聊聊,聊聊这个缺席的艺术家,聊聊这个不在场的在场者。今天,这初夏的下午,阳光洒到这个院子里,大家都能感觉到暖意、热血和激情吧。这不是夕阳,这是奔腾的火、是铁水般的血液、是不屈的生命力。大家今天过来,当然不是为我这策展人来的,而是为了这个展览的主人公,为了这个一周前刚刚过世的艺术家而来……说到这,我倒想起,今天不就是他的头七吗?原定的撤展日,却成了他“魂兮归来”的日子,他会回到这个小院子看看吗?他的老家有传说,认为人死之后,其魂魄会重新走一遍活着时走过的路,而活着时走路留下的脚印都会在其面前浮起,被其收藏、带走……如果他来到了这里,会带走什么?或许,他这一刻已在,就在这夕光里、就在树叶的颤动中、就在我们每个人的呼吸停顿处和恍然出神时——我们这么多人在此,不也是为了在撤展前,再看看他的作品,和他留在作品中的灵魂相遇吗?古人说,敬神如神在。对他,我们不是用来“敬”的——当然,也有敬——我们是来跟朋友相聚、别离。我们来看他,宛如他就在;我们想着他在,他就在。

  朋友们,你们选择在撤展时到来,肯定对我们这位缺席的朋友有了一些了解。在这里,我们就不提他的名字了,我们心里默念,但不说出来,以免惊到此刻回来的他,以免让另一个世界的他心神不安。这个《世间病物》展览,是我建议的名,他其实不太同意,但他没精力跟我辩解,也就任由我了。现在想想,这是我的问题、是我自以为是的偏见。我从他超过生命一半时间的生病史中,自作聪明地认为这个展览名很贴切,却没想到,或许在他眼中恰恰相反——有病的,只有他,万物皆健康、皆可喜、皆可爱、皆值得亲近……可他,却很早就失去了与万物相亲的机会。对我来讲,最遗憾的事情,是开展后他竟然没办法来到这里看一看。一个月前,开展时,他躺在床上,我只能给他发视频、发照片,让他看看布展的情况,对于这里的摆设,他没有提任何意见,他是满意的;或者说,他不满意,却也接受。我知道,他对此很感恩,把这当作朋友们对他的帮忙,他珍惜这友情的火光。今天在这里的朋友们,对当代艺术应该都不陌生,知道当代艺术里,有太多偏激、怪诞、凌厉,却很少有温暖、平和、力量感,他的作品却正好如此,让我感动——我们这些人,被诸多当代艺术洗礼过、洗劫过、摔打过、震惊过、麻木过,我们已经不敢、不屑感动了,感动等于浅薄、幼稚和软弱。可转念想想,如果我们的艺术,整天高喊创新、突破、形式感,却不再跟生命体验相关,这算哪门子艺术呢?

  说起来,他并没有所谓的“艺术自觉”。从事艺术之前,他没有像一些艺术家一样,表现出某种狂热、挚爱和奋不顾身。对他来讲,艺术起初不过是在没有选择之时的一种谋生尝试,慢慢地,就变成了表达自我的手段。这个展览开展前,我和他有过一次对谈,我都录下来的,以后方便之时,整理成文字,再在公众号上跟大家分享。他谈了很多,他知道,这是他最后的敞开来说的机会了。最初的时候,他和任何一个普通的小镇青年一样,读书、渴望往外走。他的家在村里,挨着镇子,他的父亲在外头做点小生意,赚不了大钱,但日子也算过得去。他跟母亲还有家里的姐姐,都在村里生活。父亲长期在外,没人管得到他,他也跟其他少年一样,混迹在镇上,成了游戏厅、台球室的常客,也和那些看多了港台武打片的少年一起玩,拉帮结派、当古惑仔。但他从不把这些在外的痕迹带回家,即使身上有了风吹都痛的伤痕,他也只是悄悄掩盖,在迈步进家门前就收拾得若无其事。他从不愿跟母亲和姐姐说起这些事……而父亲,谁知道他在县里还是县外面哪个角落呢?他甚至听过传言,说父亲在外还跟另一个女人有了家庭——当然,他后来生病,父亲长期居家照顾,不抱怨不推辞,减少外出,是坚挺的顶梁柱,击溃了围绕在父亲身上的种种传言。初中之后,他是班上同学里挺让人头大的一位,他的位置永远在最后一排,永远靠着后门,方便临时起意的逃课。父亲偶尔回来,也不问他的学习,父亲是极闷的一个人,在家里,十几天不说一句话。

  上学之外,他每天最大的快乐,是从村子里窜到镇上,感受人群的聚集与热闹。他还特别迷恋早晨和傍晚,他时常在晨色尚未变亮的时候,走出鸡鸣响彻却还没有人声的村子,沿着空空荡荡的村路,走到田坎上。那时,露水浓重,田坎上的草湿漉漉,拖鞋裹不住脚,脚背被露水染凉,即使还不是很冷的天,那样的早晨也有一种沁入内心的清寒。他喜欢那样的闲逛,没有目的。有时碰到早起在田坎上方便的村人,人家来不及擦屁股就匆匆提起裤子,问:“你也憋不住了?”他不回话,往前走,好像那雾气中,隐藏着无限秘密,等待他的进入和解谜。傍晚之时,他也喜欢沿着村子转一周,兴趣高了,会走到村子西边的镇上,再折返回来,看着落日让西天霞光万道,再逐渐逐渐消退,万物隐没在黑暗中。若不是后来从事艺术,多看了些书,多想了些事情,他不会回望这一少年时的习惯。在这里,我们至少可以看到,少年的他已经有了敏锐的触觉,察觉到了一种亘古的孤独感,那里面有没有隐藏着他后来从事艺术的某种根源呢?

  这样安静的日子,结束于他的十九岁——他患了尿毒症。对于一个普通的乡村家庭来说,这场病的打击,是摧毁式的,不但让他的生命发生了某种转向,也让他的家庭开始了深不见底的陷落。跟我谈起这些的时候,他强忍红肿的双眼,说:“身体的切肤之痛,当然是痛苦的,可这不算什么,最痛苦的,是我爸,是我妈,是我的姐姐,因为我的这场病,家里所有人都被捆绑,永远无法轻松地舒一口气,永远没法真正开怀大笑。只要我还活着一天,他们就深陷苦海,我是他们痛苦的根源。这,也是那幅装置作品《病因》的灵感来源。真的,我是亲人的病因,是他们的痛苦之根——每想到这一点,我就觉得我已经活得太长、活成了罪。”他说这句话的时候,我觉得有些矫情,此刻回想,却难道不是句句属实、字字真心?

  那是高三上学期,他没有了初中时的那种顽劣,也开始了高考冲刺。起初只是觉得身体不舒服,不适感逐渐加重,到了最后,身体浮肿。那时只顾学习,他幻想过上大学后的生活、幻想走出小镇,在遥远的边疆开启新的人生,却没想到,一切戛然而止。县医院检查后,发现他心跳极快、血压超高,没多久,就被断定为尿毒症。他那时毕竟年轻,早上八九点钟的太阳,还自以为在人生的上升期,对袭来的病症也没那么悲观。患病后的第一件事,是很快地跟当时正在恋爱着的隔壁班女同学分了手。那个女生深受打击,本来两人相约考到同一座城市的大学去,没想到他只托人传去一张纸条,上面三个字:分手吧。女生来宿舍找他,两眼肿得像灯笼,他却躲到宿舍隔壁的隔壁去,不愿出来见面,那女生等了三个小时后离去,从学校消失了半个月。女生的父母花了很大力气才把她找回来,瘦了三十斤,一直到三个月后才缓过神来。女生的哥哥出离愤怒,带着一把刀来到他家,准备为妹妹出气。他母亲恰好在家,看到了,也不惊慌,她一言不发,招招手,让女生的哥哥从窗口的缝隙看了看他。那时他已完全脱相,灰黑色爬满了他的脸,几乎不能在床上坐起身。那哥哥的怒气瞬间全消了,咬着自己的嘴巴不让哭声发出,后来还悄悄送来一个红包。——这些事是母亲后来跟他说的。

  他当时不是特别懂,以为一个月两个月就会好起来,根本没想到他从此跟透析永不分离。他后来聊过,他做的那么多艺术作品,都不能跟他做透析相比。大家不一定了解透析,因为尿毒症患者没法把身体吸收后的多余水分和代谢废物排出体外,所以得把体内的血液抽出体外,过滤后,再输入体内——这就是透析。每隔几天,他体内的血液就要从身体内流出来再流回去一遍。疼痛感倒还是次要的,更让人难以忍受的是异样感,那种眼睁睁看着血液流出又流回的“分离感”,我们这些健康之人是理解不了的。透析之时,他不得不像观察别人一样观察自己,不得不把自己作为一个外在于自己的观察对象。这难道不是一种最具力量感的“行为艺术”?这行为艺术并非他愿意,而是被迫,但这被迫里,不也有着某种生命的意志?在这个展馆里,有他的一件作品,叫《灵魂的透析》,大家去看看,是不是跟他所体验的透析,有异曲同工之处呢?只不过,他把流出又流回身体的血液,替换成了“灵魂”,他在这个作品里,用比喻的手法,把人的死亡,比作“灵魂的透析”,人活了一辈子,尘世的污泥浊水染脏了灵魂,所以,得通过死亡,把灵魂过滤一番,重新注入一具新的身体之内。在没有理解他有过透析的背景下,我们对这个作品的理解,始终是隔着一层的;当我们理解他时时通过透析来审视自己的时候,对他的这个作品,是不是会豁然开朗?透析了半年后,他知道,这个病没有什么办法医治,只能做肾脏移植。他父亲是做生意的,存了些钱,但也不是有钱就行的,还得有匹配的肾脏。他是在透析一年多后,才进行了移植手术的,那时也是天真,以为万事大吉,重新活了过来,“旧我”已经告别、远去、滚到千里外。父亲前半生的所有积蓄花光殆尽,还背负了一大笔债务,全家人却松了一口气,以为熬过了最痛苦的岁月。

  在透析和肾脏移植的那一年多里,他放弃了高考。移植成功后,本以为一切重新开始,他又回到学校,但就医这一年多的时间里,他已经没法再适应学习生活,一旦稍微疲倦、紧张、压力大,身体便立即有反应。他基本放弃了学习,最后只考上了一个高职。在高职,他也只上了一年,那个换来的器官,无法支撑他的正常生活,他就从学校退学回家了。他在学校里,学了一些绘画,也开始写写毛笔字,并非为了艺术,而是有了一个打算,若是有一天尿毒症再次复发,他肯定没法像正常人一样工作,那不如学点写写画画的本事,看今后能不能靠卖字卖画,在家也可以谋生。他把艺术想得太美好了,他并不清楚,从事艺术的人,有几个人能靠艺术生活啊?他抱着淳朴初心,学了一些绘画和书法的基础,可真正对艺术产生一些追求,源自在学校时参加的一个展览。那是同市一个美术学院的毕业展,在密密麻麻的毕业作品中,他感觉到了某种超乎身体之外的安慰和满足。他对其中一幅作品,印象极为深刻,那是由很多张不同人的名片构成的。这么多名片贴了满满一墙,他心想要收集这么多名片也不容易,艺术也是体力活啊,他肯定完不成。那密密麻麻的名片,走近了看,一团乱麻,而当观者不断后退,反而看到了整体,慢慢地呈现了一个人体的形象——具体来说,是端坐的佛祖形象。不同人的名片,颜色不一、形状各异、字迹大小也不同,组合在一起,隐隐约约构成了一个佛祖的形象。这幅作品的题目叫《殊途同归》,这让他想了很多,他感觉到身心的触动,却又很难把那种触动说出来。跟我说起这件事的时候,即使已经病重,他眼里仍然闪耀光芒——那是内心被艺术所冲击的激荡。我后来曾到网上搜索,想找出他当年看到的这幅作品,想看看那个作者后来又有了什么新作——没有任何消息,好像这么一幅作品并不存在,而是他记忆里的幻觉。这幅作品让他感觉到了生命的被抚慰……是的,殊途同归,无论什么样的遭遇,只要想到最终我们都将殊途同归,所有的痛苦,都变得可以接受了。不时发作的疼痛让他根本没法维持正常的学业,父母又太过担心,怕他在学校一旦有什么事,根本来不及送医院,就让他退学了。学校领导也松了一口气,知道他一些零星情况后,他们都害怕他在学校出点什么事,到时有口难辩,也恨不得他能早点退学,甚至在他退学后,主动退了些学费。

  回家没多久,他就结婚了,那是附近村子的一个女孩子,通过亲戚的介绍认识的。认识没多久,他就把身体的情况告诉女方,女方也不介意。女方说,已经移植了器官,肯定能好起来。他说他当时特别感动,自己这个模样,竟然还有人愿意成为他的妻子。妻子学历不高,一个普通女人,在结婚后,却给了他一个男人的完整体验。他后来说,没有这一段婚姻生活,他根本没法坚持到今天,他早就活不下去了。婚后很快就生了一个男孩,生命延续所带来的欢喜,是任何事情都比不上的——他残破的生命,却能孕育出一个那么鲜嫩、美好、纯粹的小小生命。很多时候,望着儿子水灵灵的脸,他会觉得,自己立刻死去,也值得。这种庆幸感转瞬即逝,他又陷入极度的悲伤,其实,他还很年轻,才二十几岁,本是该享受生命的时候,可他,却被病痛时时提醒,死神就蹲守在周围——他感觉到了死神凛冽的呼吸、不怀好意的目光和尖锐的冷笑。婚后第四年,那颗移植来的肾脏,又再次失去了功能,他又过上了两三天一次的透析生活。这间展览馆里,就有一幅他手绘的关于透析的画作,或许,仅仅看这幅速写,我们会觉得太简单了,绘画技巧也不怎么样,可我们想想,这幅画里,线条的游移,会不会是他绘画时手臂的颤抖?造型的失准,难道不是人体已经在疼痛的目光中产生了变形?以这样的同理之心、同情之心来观展,才能真正地感受艺术本身的张力——是的,我们不应该仅仅匍伏于那些著名艺术家的名作脚下,我们也应该在不知名的艺术爱好者不知名的作品身上,感受到生命内在的悸动。是的,艺术的力量是可以无限复制又不减损原作的,我们来到这里,从某件作品上得到许多许多,而原作丝毫不减损、不消耗——我们要当带走艺术而不仅仅是收罗艺术品的人。

  肾脏的毁坏,再一次击垮了他和他的家人,所有我们所熟知的日常,在他那里,都是奢侈。大病之中,最痛苦的,是身体的感受;可对于他来说,长期的身体之痛,可以忍受,精神上的不自由,才是最痛苦的。那种每两三天就得透析一次的无尽“苦刑”,让他永远没法远行,因为他没法保证自己,可以在身体需要透析、身上的血液需要“过滤”的时刻,能及时找到一个可以透析的医院。他有时无比冲动,很想到某个地方去看一看,可当他坐下来,查询那个地方的医院在哪里、是否可以进行透析的时候,积累起来的冲动就消失殆尽。也正因为如此,他对远足的自由充满了向往和激情,大家从他的那个装置作品《囚笼》中看得出来,一颗泥土制成的心,涂满了七彩颜色,这颗心被囚禁在鸟笼里……这样一个作品,大家理解起来并不复杂,甚至会觉得有点传统、没那么高级、不够深刻,但大家要知道,这里头装满了一个难以出远门之人“被禁足”的绝望。

  五个多星期前,我在这个院子里,招待着前来玩耍的小朋友们。大家知道,我们这里是一个“无墙幼儿园”。这个院子,是我和一些朋友在做的,把它当成一个行为艺术的项目。我们这里,对所有周边的小朋友敞开大门,他们可以在这里做游戏、看书、写诗,但我们这里不是真正的幼儿园,更不是收费的游乐场,而是免费提供给所有的小朋友尤其是那些无人照看的小朋友。我们几个朋友,每天轮流主持,写下小朋友们在这里玩乐、哭闹的日志。有时,我会想,若没有这些小朋友的笑脸,我也难以过下去了,大家都知道,戴口罩的这三年,每个人都有了些心理创伤,我也需要被疗愈、被唤醒、被拯救——这个场所,不过是我的一个自救之地。

  那天,轮到我值班,他来到了院子里。在此前,我跟他也认识,毕竟,在我们这个地方,当代艺术本就是一个极小极小的圈子,谁跟谁不认识呢?但因为知道他身体有病,也没有接触过,害怕有什么言行会伤害到他,所以平时只是在手机屏幕的朋友圈里默默地关注,所谓“点赞之交”,我没想到他会到我这里来。他从家里打的到院子门口,走进院子里,已经气喘吁吁,随时要在我面前倒下去。他有些不好意思,但憋着很多话。我跟他说都来到这里了,就不要客气了,有什么说什么。他犹豫好久,才说从公众号上知道我们在这里做的公益项目,他想在过世之前搞一个展览,可他没有任何门路、不认识什么人,便来这边问问,看有没有可能!我顿时愣了,我知道他有病,但他怎么就说到什么“过世之前”了呢?他看出我的疑惑,说:“放心,我不是要自杀。此前,我有过三次自杀的冲动,可现在,我倒想好好活下去——当然,死亡来临,我也不怕。”他笑了笑,跟我说起他三次自杀的冲动。现在想起,那个午后在我的记忆中特别恍惚。我到门口的冷饮店,给他抱回了一个椰子,让他喝几口。他没有喝,我也是后来才知道,肾脏坏了,连饮水的自由也失去了,不是什么都能随便入口的。当时阳光刺眼,起初还有些小朋友跑来跑去,后来陆续被父母接走,或者自己跑回家了,有一个小顽皮,玩累了,在一个桌子脚下呼呼大睡,嘴角挂满口水。院子里,就剩下了我跟他,我忽然就被一种巨大的悲伤淹没,那是一种生命的巨大虚无。坐在我面前的这个人,说他迎来了生命的倒计时,一个活生生的人,终将烟消云散、归于无、清零。

  他特别平静,有种尘埃落定的沉实感。他云淡风轻地说着他那三次自杀的冲动。第一次,是他知道移植来的肾脏已经失去功能,又得回到那两三天一次透析的日子的时候。这让他几年以来的努力与希望全被击垮,他在全家人入睡之后,拿刀子割破了自己的手腕,剧痛,但一声不哼。可最后,仅仅是割破了一个小小的伤口,没有继续下去,从房间传来儿子一声夜哭,把他挽救了回来。他没法想象,如果他死在自己手中,对夜哭的儿子、对妻子、对背负着沉重压力的父母,将会是多大的伤害。他可以对自己下狠手,可没法以这种方式,把家人们送入一辈子的噩梦。他还给我展示了手腕上的疤,他戴一串牛皮手环,让那疤痕没那么显眼。第二次,是妻子提出离婚的那晚。那时他移植的肾脏已经完全失效,他也近乎丧失劳动能力,只能待在家里,做不了什么事,靠父母、亲戚接济来生活,小孩也在快速成长,迎来花钱的年纪。他理解妻子,他长期的病,让她疲累不堪,尤其有小孩之后,一切都压在她身上,换成别的人,早就疯掉了。他对不起妻子,可怎么说呢,错的难道是他?难道他想遭遇这场病?或许,当初就不该结婚,可两人稀里糊涂地结了,还生了娃,两人被紧紧捆绑,那种千丝万缕,一时捋不清。这两年来,他已完全没法尽一个丈夫的责任——在所有方面。他不忍拒绝妻子,更没法答应,只能沉默着。那天上午,他带着一根绳子,走出家门,来到村子不远处的小树林里,费了很多力气,才把绳子绑到一棵树的树枝上,可已经没有力气爬上去了。他靠着树干哭起来。他怕哭声传得太远,把衣角塞进了嘴里。不知什么时候,有一双手从他身后探过来,环抱住他。他闻到了熟悉的味道,他抬起头:“等小孩再大一些。”满脸泪痕的妻子没说话,点了点头。两年多过去了,妻子未再提过这事,有一天,他看着儿子攀爬门口的那棵大树,心有所动,回到房内,跟在厨房准备午饭的妻子说:“我们可以签字了。”妻子的身体冻住了一般,许久没动。儿子肯定会因此而受到伤害,但儿子也终究会成长、终究可以面对这一切,妻子易逝的年华却永不再回,不能再耽误她了。第三次有寻死的冲动,是母亲下田摔断腿的时候,那时父亲的生意早大不如前,他的病更已耗尽家里的所有。摔伤腿的母亲在床上呻吟喊痛,让他发现最亲之人的所有痛苦,全是因为自己,自己还不如早点死去……但这第三次,他再没有激烈地寻死,而是到了该透析的时候,没到医院去,硬挺着。母亲叮嘱他去医院,他出去了,却拐到田野深处,静坐在一堆茅草丛里,估算时间差不多了,就回家。后来,是医生看到他太久没来,给父亲打电话咨询情况,才泄露了秘密,被父亲和左邻右舍扭着送到医院去,才又把命捡了回来。这三次之后,他知道,如果自己真的要了自己的命,那将是给家人施了永远的诅咒,也就放弃了这个想法,他只能熬着——熬着本身,是宿命、是推卸不得的责任。

  一个多月前,新的疼痛让他难以忍受。全面检查后,已经跟他熟悉的医生支支吾吾,不忍告诉他结果,他很坦然地说:“那么多年了,我可以接受。”医生眼圈一红,却还是说不出口,去跟医院里别的医生商量好久,还跟国内几个专家通了电话,把片子和数据发去求证。其实要得出结论,并不难,难的,是怎么说出口,那医生说不出口,不敢面对他,在纸上写了几个字,让护士递给他——肝癌晚期。现在,写在一张病历本上的那四个字,也在我们这个展厅里,大家可以看看医生的不忍。他看到这四个字,没有痛苦,而是一种解脱感,一种经历漫长的马拉松后终于抵达终点的坦然。他没有跟父母隐瞒这件事,而是在回家后,就说了出来,全家人没有惊诧和痛哭——那么多年的煎熬,他们早就在心里无数遍演练了这一幕,说得残酷一点,他们也未尝不期待着这一刻?是的,对他来讲,以癌症晚期的快刀斩乱麻,结束近二十年来的透析透析透析透析透析……何尝不是最好的选择,何尝不是造物者的慈悲。

  ——他坐在我面前,云淡风轻地说着这一切,把他最后的心愿委托给了我——这个展览。那么多不能劳动的时间里,他并非因为艺术而是因为不得不表达的生命需要,创作了这些作品。每一幅作品,都是他窒息生命中的阳光,都是他摆平心绪、滋养自我的养料,他想把它们展现出来,跟这个世界做一个体面的告别。更重要的,他想给儿子带来一点点骄傲——他不仅仅是一个永远病怏怏的无能父亲,他也有他人所未及的创造。他想借由一个告别式的展览,给儿子留下一点点念想,这样的要求,我怎么拒绝得了呢?我立即答应,我来给他策划展览,这个展览持续到今天,观展者的反馈,是超乎我的意料的。他说:“我哪算艺术家呢?我跟当前的艺术现场没有任何关系,我不认识任何人,也没人认识我。我悄悄地在网上翻看各种资料,画些画、做些作品,也仅仅是憋疯了,找一个出口,不是要立志当一个什么‘艺术家’。我没有那种才华,懂的东西也少,更没见过什么世面……可,这些东西既然都做出来了,我也想摆出来给大家看一看。我不认识什么人,我跟你平时交流也不多,知道你这个小院子在做一些事,所以想在你这里,搞一个展览——这算展览吗?”当时我回头看看那个仍旧在桌子脚下呼呼大睡的小顽皮,嘴角溢出的口水还挂着,我很想把他喊起来,让他和我一起,记住眼前这个平淡地说着自己将死的艺术家。其实,从年龄上,我比他还大两岁,我完全无法想象一个三十九岁的人,却已经经历了二十年的病痛。那天谈完后,我开车送他回家,开到一半的时候,他问:大海是不是不远?我说,十几分钟车程。他说,能不能带我去看看?我驱车朝海边而去,那是一段人烟稀少的沙滩,保留着野生气息。他不让我扶,摇摇晃晃地走到一棵被台风打断的木麻黄树边,坐在倒下的树干上。下午的日光如此温柔,海风吹来,木麻黄树那针一般的叶,发出特别轻盈特别细微的乐音。我不忍向前,远远看着他的剪影。大约十多分钟后,他颤巍巍起身,想往车上走,却已经没有力气。他朝我招招手,我赶紧过去搀扶。等他在车上坐定,浑身汗津津,发白的嘴角不自觉地颤动。车再次驱动,海风从玻璃窗灌进来,他的声音在我身后犹如梦话:“我多希望,刚刚坐在海边,我能立即死去——我多想死于那样的时刻。”我不敢回话,怕哽咽声被他发觉;我也不敢开车太快,眼泪让我的眼睛变得模糊。

  我找了两三个朋友一起去到他家,准备展品。我本来以为,要花不少时间来整理。可当我们到达,所有的作品都已经整整齐齐地装在纸箱之中,每个箱子还写了编号,还有一个本子,记录了每个箱子的作品数量、作品名、摆放要求……也就是说,在他的心中,这些作品将以什么样的方式呈现,早在他内心里演练了无数遍。他闭上眼睛,便犹如缓缓走过展厅,从自己的作品前面路过。我们花了几天把展品摆好,他却已经不能动了,他没有再去医院,他不想最后时刻,自己被割得七零八落。他决定,最后时刻,身体再痛,也要以一个“完整”的身体去死。他甚至不愿意再做透析,他不愿让体内的血引到体外“见光游”,再流回体内,他命令体内的血——不许动。展品全部摆好之后,我把每一个角落,都拍了照片和视频发给他,权当他也来参观过。

  我们在这个小院子的公众号上公布展览消息的时候,有一点违背了他的意愿,那就是我们决定收门票。这在我们这个号称“无墙”的小院子的活动中,这是唯一的一次。这也违背了我们的初心,但我们不后悔,觉得值得。老实讲,我们的门票费还不低,并非我们要借着这个敛财,我们没那么无耻,我们只是想通过这个展览,能筹一点算一点,到时交给他的父母。这也算是他给父母、儿子留下的一点心意——他没有办法偿还亲恩与尽父亲责任,那偿还一点是一点、尽责一分算一分。大家也看到,我们给每件作品都标了价格,如果我们今天在现场或者通过网络看到了这个直播的朋友,想收藏某件作品的,我们会把卖出的收入,一分不少转交给他的父母。是的,几乎全部作品都标了价格,已有十几个朋友,跟我联系,表达了收藏的意愿——除了其中一件,我们没有标价,也没法标价。那是他问了十几个熟识的人,签署的一个“虚拟协议”。这是没有任何法律意义的虚拟协议,却有着情感力量和启示意义。这也是他最后一件作品,是那天从我这里回家后,才动念做的作品。那是虚拟的器官捐献协议,大意是签署人若遭遇不测,愿意把体内的健康器官捐献给更多患病之人使用。这纯粹是一个行为艺术作品,一个虚拟的、假设的协议。大家知道,签署了协议一号的是谁吗?是他的前妻,那个善良的女人。他准备做这个作品时,第一时间想到她。他联系了,她很善良,专门过来,给小孩试完新衣服后,用手抹抹儿子的脸、捋一捋儿子不服帖的卷发,就在协议上签下了名,她多加了一句——捐献对象定向给他。二号、三号、四号……他的十来个熟人,也陆陆续续签了这虚拟协议。最有意思的是,一个他们村的孤寡老人,连字都不认识,竟也被说动,摁了个指纹。一直给他做透析的医生,也签了,字龙飞凤舞,我看了十几次也没认出叫啥名。这样的一个作品,该怎么标价呢?我想不出来,那就留着把,交给他的父母保存。我们拍了关于这个展览的很多视频、照片,存到优盘里,到时也送给他父母,以后等他儿子大了,可以看一看,了解自己的父亲。他的父母若点开,看到了,至少会觉得他们的儿子并不孤独,也有着知心朋友——对那两个悲伤、辛劳了二十年的老人来说,这也是极大的宽慰。

  开展以来,有不少朋友前来,有我认识的,有陌生的。我有时会想,他的前妻,那个善良的女人,会不会也在观展的人群里呢?他有给前妻画过画,进门的第四幅,有好几次,我老觉得观展的人里,有人跟那幅画那么像——从身后望去,像是一个人和她的影子。一个星期前,他走完了人生最后的时光,对他来讲,这是期待已久的时刻、这是独属于他自己的节日。下葬那天,我没去送他,我就在这里,熄掉所有灯光,静静地看着他的作品。今天,按照既定时间,该撤展了,我们绝不拖延——我们所言,生死有信。不管他此刻在或不在,不管他是不是化成一阵风、一束光,在我们民间所说的头七这一天,他肯定会回来,跟他的作品以及我们这些因为他的作品汇聚而来的朋友,做一个最后的告别。天下无不散之宴席,朋友们,我已经讲得太多,那是因为我们已经在口罩阻隔之下,彼此分别了至少三年;也是因为我们很难还有机会,以这样诚挚的方式怀念一个朋友,所以我总是憋不住,一句又一句跟大家分享他的经历。但叨叨絮絮那么久,我又何尝了解他呢?我全是捕风捉影,三五句话就想说清他这二十年苦熬的生命之重与艺术之心,这难道不是痴心妄想与自作多情?今天,把作品撤下来之后,我会一个人在这空荡荡的院子里收拾收拾,发一会呆。到了明天上午,这里又会接待那些前来玩耍的孩子们,他们在这里阅读、打架、哭闹,或者流着口水呼呼大睡……反正,属于他们的时间到了。到时,这里会多一个神情骄傲的孩子吗?

  好了,就这样吧,谢谢大家。

  【责任编辑 高亚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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