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苍保佑吃完了饭的人

  • 来源:江南
  • 关键字:保佑,吃饭,相遇
  • 发布时间:2023-09-09 13:47

  于一爽

  空气很清冷,城市的行道上栽种了叫不上名字的树木,已经落叶了,像一些树木的骨架,地面上的碎屑被风驱赶转着圈。天气预报说南下的冷空气与逐渐衰减的暖湿气流相遇,今明两天将大规模降雨。牛莉就是在这样的天气下去找的老金吃饭。

  进到包间的时候,李杨正在说话,房间四周是灰色的墙壁,没有任何图案,贴着一幅字,写得龙飞凤舞,牛莉看不出来是什么字,但很像“龙飞凤舞”四个字。墙壁是椭圆形的,像欧洲中世纪拱门,中西结合,她听李杨的话很模糊,好像在说宗教教人智慧、看清真相,看不清真相就是蒙昧,之后又补充一句:“眼睛被糊住了。”牛莉坐下来揉了揉眼睛。他们很熟。还有老金、午哥,她都熟,有一个不认识的,一定就是今天负责买单的钟总。牛莉轻喊了老金一声,见他没反应,她又大喊了一声,老金说:“喝酒!”钟总看了牛莉一眼,没有再看第二眼。毕竟牛莉长相平平。服务员从牛莉座位旁边上了一盘清汤饭,李杨盛了一碗清汤饭,小声说:“做得不正宗,没用猪油。”

  其他人推杯换盏,牛莉已经怀孕,自然以茶代酒。

  “你们刚才在聊什么?”牛莉问李杨。李杨和她说:“没说什么。钟总在跟我说信仰。”

  牛莉说:“有钱人什么时候开始关心哲学问题了?”

  李杨说:“你又错了,这也不是哲学问题。我刚才就和他们说,没有一个确定的神需要信仰。”牛莉低头吃刚盛在碗里的清汤饭。她觉得没有猪油更好。

  李杨接着说:“不管有什么信仰,我们能做的就是观照。看一言一行一举一动,观照的时候,概念就分崩离析了。不然哪天你跟我去听听课?”

  牛莉不知道他说的听课是听什么课,但感觉并非一般的课。或者说,应该是很贵的课。

  坐在主位的老金说:“不要窃窃私语。”他好像才意识到牛莉已经来了。李杨又去盛了一碗清汤饭。

  钟总举杯过来,牛莉以茶代酒,茶很浓,但她不想再提要求。老金介绍牛莉是位作曲家,大家都喝得有了一点状态,其实才开始一个小时,老金让钟总拿出手机百度牛莉。

  牛莉把茶一饮而尽,旁边的服务小姐又迅速给斟满了。

  此时此刻,牛莉依然不知道钟总是谁,只知道是买单的。因为对于老金的饭局来说,谁买单真的很重要。毕竟老金不会自己买单。

  又喝了一口茶,看着外面的天空,牛莉想,一切都是因缘际会,今天的饭局只是最微小的因缘际会。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但似乎又不是一分一秒,是用酒精的时间计算。于是饭桌上的酒一直在上,菜一直没有再上,忽然老金大喊:“怎么没有油炸花生米?”话音未落,服务小姐领着老中医进来。说来就是这么巧,老中医手里还拿着花生米,也不知道是不是油炸的。

  老中医是老金发小,五十出头,曾在法国留学,在法国开过一家中医诊所,如今回国开了另一家中医诊所。老金说应该叫法医诊所。但老中医却说自己在法国原本学的是作曲。牛莉见过老中医两次,今天是第三次,但并不知道他的名字,于是就叫他“老中医”。第一次见面,他说牛莉肾虚,免费给牛莉捏了脖子。第二次见面,他还说牛莉肾虚,牛莉没再让他捏脖子,免费的也不行。不知道他这次是不是还要说自己肾虚。除了花生米。老中医还带了一瓶丹丹红曲酒。说到这里就更巧了。牛莉正是这家酒业的股东之一。中国的红酒、白酒、啤酒市场都已经饱和,黄酒份额还很少,她的一位老同学正在做丹丹红曲酒,据说非常养生。牛莉喝了几次,不好意思不买,就买了一万股,自然成了股东。想到这里,牛莉打开老同学的朋友圈,这个老同学也是学作曲的,如今弃文从商。一个不到十人的饭桌有两个旅法作曲家,如果算上丹丹红曲酒的老板就是三个,牛莉感觉一阵头晕目眩。

  老中医坐在牛莉对面,只有那里还剩一个位置,走过去的时候,他随手拍了拍牛莉的肩膀,牛莉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多半还是提醒自己肾虚。但她想,老中医说的也没错,自己备孕的时候去看过另外一个老中医,也说自己肾虚,还开了药叫逍遥丸,这个名字让她实在逍遥不起来。

  片刻之后,牛莉端着茶杯,指着老中医,对钟总说:他也是学作曲的!接着哈哈大笑。

  老中医挺身而出,主动打通关,和每人干了一杯。在这座城市,什么本事都没有也行,但不能不会打通关,不能不敢打通关。通关有两种打法——单打和双打,比如老金和老中医一起打,那被打的人就要喝两杯。可惜此时此刻,老金正在低头夹一片臭鳜鱼,还是鱼鳃上的肉,看上去完全没有助力老中医的意思。老中医就这样一杯一杯地干过去,速度很快,这就是晚来的优势,敌弱我强。打到牛莉的时候,牛莉说:“不能喝了。”老中医问:“你怎么不能喝了?”旁边的李杨说:“她怀孕了。”老中医身材微胖,今天穿了西装,平时他都穿唐装。他松了松自己的腰带说:“其实喝点也没事。”

  谁敢质疑老中医的话呢?

  牛莉问老中医:“你怎么喝酒还戴着墨镜?”老中医把眼睛从墨镜里探出一点点说:“发炎了。”

  牛莉对眼睛发炎多少有一点了解,毕竟她也发炎过几次。久病成医,于是她问是病毒性的还是细菌性的。

  老金终于夹到了鱼鳃上的肉,但并没有放在嘴里,从筷子上又掉在了桌子上,他用一根筷子拨弄这片嫩肉说:“病毒是有生命的,细菌就是没有生命的。”老金因为越来越老,于是对科学越来越感兴趣,这类话在很多年前的饭桌上很难从老金嘴里说出来。年轻的老金写诗,如今,诗歌已经不能解决生命问题了,于是他就转向科学领域。老金类似这样的奇谈怪论还有很多。比如,人类肯定是被故意创造出来的,老金用的“故意”这个词,看上去像一个无赖、一个撒娇创造出来的一样,因为有太多巧合,巧合之上还有巧合,如果不是故意的,谁信呢?又比如,人类未来的载体就不是身体了,一朵花、一根草都可以变成人类本身。老金说自己以后就附体成一只蚊子每天吸血!

  牛莉很喜欢听老金说这些奇谈怪论,甚至愿意和他争论一番,但是大家看钟总全无兴趣,也就没有继续说下去了。

  老中医对牛莉说:“那你喝这个。”接着他打开丹丹红曲酒,又说今天是秋分,谨察阴阳之所在,以平为期,秋三月,早卧早起,与鸡俱兴……

  “好好说话!”老金说,“不能好好说话就滚!”

  老金经常在体面的场合说“滚”这类动词,并且把这个字说得滴溜乱转。于是惹得大家哈哈大笑。老中医接着说:“真的,你喝特别好。”牛莉不知道他说的“特别好”是什么意思,是对孕妇特别好,还是对女的特别好。老金的饭桌上都没什么女的,今天只有牛莉一个。老金说牛莉是他的“秦淮八艳”,另外“七艳”尚未找到。

  打到李杨,李杨不喝酒,但高级年份的红酒,他也会喝一杯。他现在正举着一杯高级年份红酒。

  牛莉有点走神,透过窗户,她看见外面遗存的高炉、转炉、冷却塔、煤气罐、运输廊道、管线、铁路专用线……这是一座废旧园区改造的私房菜馆。落地窗很大,路灯照得很亮,一览无余。今天聚会的主要目的是老金收藏了成百上千个古代的小动物雕塑,想做一个博物馆。午哥推荐此处,钟总是地产负责人。至于牛莉和其他人,大概是老金觉得拿得出手,一起来撑撑场面。

  打关之后,老中医又问到怀孕事宜,谁叫他是老中医呢!他问牛莉怎么发现怀孕的。

  “别老打听自己听不懂的事。”老金说。

  “你不会真的觉得世界会越来越好,才让孩子出生吧?”老金又对牛莉说。

  牛莉想,没有孩子之前哪管洪水滔天,现在,还是希望世界越来越好吧。但是她没有说,说出来就像讲头顶的星空和心中的道德律一样。于是她就笑,笑什么时候都没错。

  老金一定明白了笑的意思,说:“你还是比较善良。”牛莉想,如果男人能生孩子,可能也会像女人一样善良。但是很快她又开始怀疑起自己的善良,于是她对老中医说:“两条线,就怀孕了。”

  世界如此简单。她感觉一些光影在灰色的墙壁上集结、闪现。

  “那你们做检查了吗?”老中医继续追问。

  “没做,做了就不合格,王波也抽烟喝酒。医生说,能留下来就自然会留下来,和抽烟喝酒没关系,是1和100的关系,不存在中间的可能性。”饭桌上很嘈杂,如果不认真听牛莉在说什么,是什么都不会听到的,于是真的只有老中医一人听到,就像在会诊。

  “那王波高兴坏了吧?”老中医说。

  牛莉说,他就看着加号,一开始还不明白什么意思。看来他是真的没让女士怀过孕。

  “可惜我太老了,能陪伴小孩的时间有限。”牛莉继续和老中医说。

  “放心,你看老金,肯定能活100岁。”

  这句话被老金听见了,他说是150岁!

  忽然,窗外一支礼花“嗖”一下蹿到天空,接着便是一声巨响。什么人会这时放烟花呢。

  老中医又和牛莉说:“我有孩子衣服,以后给你。不过现在不给,不吉利。”当他说不吉利的时候,牛莉就已经不打算要了。但同时,她又觉得这个想法很卑鄙。怀孕之后她几乎不敢有任何卑鄙的想法,觉得十分造次。老中医又问:“那你孕吐吗?”牛莉说:“提到这个就太搞笑了。之前医生说必须吐,我就每天吐,后来有一天又说不用吐了,我当天就不吐了。王波说我这是薛定谔的孕吐。”

  老中医听着,嘴里正好有一口酒,不知道要喝下去还是吐出来。

  “预产期哪天?”老中医打开了话匣子。好像真的很关心牛莉一样。

  “三月底四月初。”牛莉说,但是因为她的经期很不准,所以这个时间也是医生根据B超猜的。

  老中医说:“别赶上清明节!”又说,“你找我,我给你往前或者往后。”

  “清明节怎么不行了?”老金又听见了,于是质问老中医,“元旦出生就比清明节出生伟大?”

  李杨在一旁笑,他也有一种本领——一种笑的本领,但并不是我们通常所说的笑。既让人看不出开心,又让人看不出嘲讽,可以说修炼极深。牛莉想到他曾经和自己说:“真正的佛法不是‘忍’,是‘觉’。‘觉’是清明透彻,不及过往和未来。”大致如此,她记不清了。于是,她也开始模仿起李杨那种笑的本领。牛莉感觉自己笑得很僵硬,大概李杨的笑是先天的,或者是比先天更先天的东西,于是她收回笑,和老中医继续说:“你搞中医的,怎么穿起了西装?”老中医说:“腐朽!”

  午哥没怎么喝酒,一直在喝酸奶。他说酸奶是他一个朋友公司的,要想多少都有,喝一辈子都没问题。听他这么说,牛莉感觉酸奶完全挡住了自己人生的出口。

  “人都到齐了,照张相。”就在这个时候,老金提议,“让投资人看看。”

  所谓的投资人,就是周围一群朋友,自然也包括牛莉。

  牛莉几年前大醉,给了老金一万块钱,次日酒醒,用脚指头想都知道要不回来了,就说:“干脆做博物馆的投资吧。”那个时候,博物馆的概念只是雏形,之后这句话煽动了老金,他又在饭桌上凑了七七八八个投资人,如今钱已大体到位,就缺地理位置。老金喜欢拍着自己的大胖腿说“万事俱备,只欠东风”。牛莉反倒觉得东风具备,只欠万事。她看看窗外,好像真的刮起了东风。

  可千万别是西北风啊。

  老金的手机是翻盖的,随便拍了两张之后,他把照片发进微信群。牛莉找了一张尚可的修了图,又重新发进群里,看着照片,牛莉感觉怀孕之后自己真的变丑了,但也说不出哪儿丑。她思考半天,忽然发现,是那种要为人妻、为人母,爱情已经远去,对,就是那样一种丑,爱情再也和自己无关的那种丑。她放下手机后,就不想再看照片了。手机里有几个信息,她没有点开。其中一条是来自某个作曲同行的获奖信息。怀孕后,准确说是结婚后,她已经很少关心音乐了,对比作曲,她更喜欢扫地。她独自喝了一杯茶,为陌生的获奖者开心,但,又会改变什么呢?又有什么区别呢?我们自认为和别人有区别的心都是假的,我们自认为和自己有区别的心也都是假的。这当然也是李杨告诉她的,几乎每次在饭桌上,李杨都会说出这么一两句话,别人多半没听到,牛莉总是偷偷记下来。但她也不知道这又有什么区别。

  她从房间的一角看见外面的窗,天是青灰色的,看上去不会下雨了,天气预报都是随机的。青灰色就像死者的身体,牛莉感觉也有一部分自己死去了,但她不知道是哪一部分,飘在天上,看着自己和未出世的孩子,有点不真实,但,孩子,这总不会是假的吧?

  李杨好像具备了一种看透别人的本领,忽然对牛莉说:“你想得太多,这就叫‘微细身’。”

  “人作恶会不会受到惩罚?”她问。

  李杨说:“一切都只是一些概念,不可得到。意识到的恶,都不是恶。”

  她感觉李杨说得都对,但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有这样的问题。除了以茶代酒,她不知道今晚有什么称得上恶。

  “一个人有才还为恶,是不是更恶?”牛莉问。李杨笑而不语。过了一会儿才说:“菩提心就是出世心。所有的事物都是‘一’,所以是‘不二’。没有分别心。哎,一两句话也说不清楚。不然真的,哪天你跟我一起去听听课?”

  这次轮到牛莉笑而不语。

  没有了共同话题,但每个人和每个人依然在说话。好像受到了诅咒。午哥拉住钟总,看上去很亲密的样子。老中医和老金干完一杯又一杯,接下来又是一杯又一杯,牛莉听见老金说:“老中医因为吃了自己配的草药才千杯不醉。”老金又说,“但我就从来不上卫生间。”牛莉想,肾不虚。李杨正在和手机里的一个人语音通话,很嘈杂,听不清,大概对方也已经醉了。人在语言中才有世界,牛莉不由得得出这种结论。牛莉又摸了摸肚子,不知道胎儿会不会听见,是从自己的耳朵还是肚皮听见?一个胖子和一个瘦子的肚皮会一样吗?牛莉又摸了一把自己的后腰,她想没有男人愿意再摸这个地方。

  她瞥了一眼李杨,李杨挂上电话,闭着眼睛,脸非常白,可以说有点可惜了,要是一个女士有李杨这么白的肤色,无论她的五官怎么样,都算得上是一个美人。可是李杨的白,只让他显得更胖、更虚,虚胖。四周的声音越来越大,闭着眼睛的李杨好像在悟什么。牛莉用手拨弄他,问:“你在悟什么呢?”她以为这是一句玩笑话,因为并不确定李杨是在悟什么还是睡着了,李杨一本正经地说:“很多词语来自佛经。悟,是无所得;悟,是桶底脱落。”

  “还是不懂。”牛莉说。她感觉很累,也感觉自己的身体很轻,要飘到天花板上,贴在上面,看着下面。下面的人就像一只只虫子。至少此刻很欢快。

  “你真的有必要跟我去听听课。”李杨说,“这么说吧,问题不需要解决。因为,问题根本不是问题。”

  算了,更不懂了。牛莉想:那你到底有什么问题呢?但是她没有问。因为她知道问了多半还是不懂。另外,她也在想自己的问题。她觉得无比嘈杂,开始推翻自己刚才的想法,不是人在语言中才有世界,而是人在语言中才没有世界。世界在语言之外,不可描述,到语言为止。连世界的意义都在世界这个语言之外,她感觉自己正处在一片废墟之中。

  牛莉去了一趟洗手间,距离上次去洗手间才过了不到十分钟。她不想小便,只想离开这里一下。在卫生间,她发现眼影都晕开了。坐在马桶上,她想,无论如何,这是一群“人味儿”很足的人,他们喜欢人的生活、人的关系,可以一直喝酒,一百年不变。因为他们很适应,也许回家之后,会想逃离,或者在第二天,想彻底结束这一切,但此时此刻,都给足了面子。

  从洗手间出来之后,牛莉发现老中医又坐过来了,队形早就变了。“你有什么不舒服吗?”老中医问

  不光没有不舒服,我简直喜欢上了这个感觉,而且活力十足,除了不能喝酒。牛莉回答。她说:“昨天才和王波去了动物园,动物园里的动物都很瘦,看上去缺钱,没有食物吃,但反而给人一种动物本来的样子——饥饿的感觉,更加野生的感觉。”

  “我之前去云南开一次专业会议。”老中医说,“云南偏远地方的大象都走到农田里,吃人类吃的东西,变得越来越像人。”

  “大象真傻,干吗要像人?”牛莉说,“我也看过类似的新闻,印尼曾经从世界各地进口很多动物,想办一个大型动物园,后来,动物园疏于管理,很多动物就随便交配。所以,那个动物园里的动物都是独一无二的,有不少奇葩、怪胎。”

  讲完这个,牛莉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和老中医说这个,大概因为怀孕在家,她看了太多奇闻怪事,总想给什么人讲,随便什么人。她已经给王波讲过至少两次了,王波总是说:生完后咱就去印尼!她也给父母讲过,父母说:卸完货就去。好像自己生的不是孩子,是黄瓜、西红柿一类的东西。

  老金的正事一定谈砸了,因为没有举杯庆祝的环节。老金瞥了一眼老中医说:“你怎么长成这样啊!”

  牛莉哈哈大笑,她知道,人还是要有幽默感的,这样可以知道自己和其他人的距离。

  饭局快结束的时候了,来了一个大美女,发丝垂落下来贴在脸上。大美女是钟总的朋友,她挨着午哥落座之后一分钟,牛莉就知道大美女是卖保险的了。

  如今经济不景气,买保险是刚需,如果还有闲钱的话,卖保险就是用卖保险的方式认识世界。于是,牛莉对大美女说的每句话都产生了兴趣。大美女脱掉大衣,里面的扣子系在胸口。老金喝多了,让大美女系上扣子,如果不系就解开,不要又不解开又不系上。有点让老金上下不得其手。后来,老金又对老中医说:“我跟你连干三杯,你去把她的扣子给系上或者解开。”大美女自告奋勇和老金先干了三杯说:“我就佩服文化人。”

  牛莉不知道老金有什么好佩服的,他眼里连一个扣子都容不下。

  “文化是男的的事。女的不需要有文化,长得好看就行。再有文化的女的,也不如有文化的男的。”老金说。

  牛莉想,这才是老金真心想说的。他从心底看不上女性,但又需要女性,有时候也被女性控制,之后觉得自己是大傻瓜,于是痛骂女性,周而复始。不知道是老金的问题,还是某一类人的问题。老金说过牛莉:“你不靠喝酒,还能靠什么?”牛莉虽然感到不中听,但觉得他说得也对。

  除了卖保险的,牛莉还在老金的饭桌上见过卖飞机的大美女,也是有钱人布下的大餐。大美女到场,介绍飞机,最后发现没人买得起,悻悻离开。她盯着大美女想:虽然看上去确实没什么文化,但对社会人情很熟练,而且以熟练为荣,不过,长得好看真好呀。

  尽管王波说自己很迷恋牛莉的长相,没错,他用的就是“迷恋”这个词,但牛莉感觉,这多少是因为他见过的女士数量有限造成的。何况两个人在一起久了,自然就会觉得对方好看,她如今也觉得王波不难看了,还经常有一股孩子气。有一句话不是说:“一个男人如果不能展现出孩子气,多半是因为还没有真的爱上你。”

  午哥整个晚饭都话不多,但今天是他牵线搭桥。牛莉坐过去,又和午哥干了一杯酸奶说他好像有什么心事,午哥说:“你没喝多,我就跟你说啊,我爸出了医疗事故,就上周。”

  牛莉低头,尽量做出一副很痛苦的样子。但是她的痛苦怎么能和午哥比呢。这些生命中最痛苦的时刻,也许只能一个人分分秒秒认真对待。

  后来,大美女开始和所有人加微信,牛莉一开始没有加,因为她真的没钱买保险。老金说:“牛莉,别看你现在装得狂,谁都有不为人知的一面。”

  不一会儿,又来了一个人,也是钟总的朋友,也许钟总的朋友都很忙,都是转场过来的。新朋友也是搞收藏的,主要是玉。他让在座的叫他小彬,和老金惺惺相惜,要切磋一下,老金已经喝大、喝翻、喝傻了,拿出自己收藏的几个图片给小彬看,小彬看了说:“那就不评价了。”后来又说“喜欢就好,开心就好”。牛莉问小彬多大,小彬说他是1994年出生的,牛莉想比自己小10岁,但这不就是社会主流吗?老金自己喝了一杯说:“我就喜欢年轻人给我讲人生哲学,开心就好,喜欢就好,哈哈哈……”牛莉也“哈哈哈”,小彬说自己出生就玩玉,虽然是90后,但见过的东西不比60后少。老金就是60后,于是代表60后问他:“什么叫‘出生就玩玉’?是你出生时含着玉吗?贾宝玉?”接着又“哈哈哈”。钟总喝多了,所有人都喝多了,没有人需要给小彬面子,也没有人需要给老金面子。老金说人不能一直活在自己的优势领域里,虽然他在说小彬,但牛莉感觉他在说她。这么多年,她一直在做自己擅长的事,写自己擅长的曲子,稍微不擅长,就觉得不值得,干脆算了,于是结婚、离婚,又结婚、生孩子,这都是一种消耗。因为值不值的概念,她觉得自己快完蛋了。

  小彬醉了,1994年出生的人酒量不行,于是开始说一些呓语,看上去比他清醒时说的话更有水平。老金说:“喝酒第一个醉的人都是因为不善良。”牛莉想到自己,因为不喝,于是不醉,那她到底是超级善良还是超级邪恶呢?再后来老金也开始呓语,他有三步:第一步,我爸爸是师长;第二步,我是干部子弟;第三步,我家有两处房产。通常,他都要握着牛莉的手说这三句话。老金的手很软、很温暖,牛莉的手很硬、骨节分明。算命的说,牛莉这样的手一生操劳。算命的不是别人,正是牛莉的父亲,很有一种为女儿不值得的感觉。今天也是如此,老金握住牛莉的手,就像握住自己女儿的手,牛莉早就听腻了,她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于是说:“我的手很有劲儿。”接着,她就真的很有劲儿地握住老金的手,老金慌忙把手抽了回去。

  老金把手抽回去之后又说:“我怎么就不能摸你了?”牛莉就喜欢老金认账,不管干了什么都认账,从来不出老千,比如,此时他理直气壮地问:“我怎么就不能摸你了?凭什么别人能摸你,我就不能摸你?年轻的时候叛逆,现在都一个一个怀孕。”老金忽然说,“全是混蛋。”

  牛莉在想自己叛逆吗?她快速得出结论:并不。她想,很多现象都只是一种理论,她也被自己骗了,还以为自己是什么样的人,周围人就以为她是什么样的人,有一点喝酒的需求,就放大这个需求或者任何需求,但这都错了。

  她拿着手机去了卫生间,有几条母亲发过来的微信,60秒的语音,牛莉转换成文字,大意是“双十一”婴儿车、婴儿床半价,要不要买?

  牛莉感觉很愤怒,因为这一切都会被她理解成一种压力。万一她的孩子生不出来呢?于是她回了一个笑脸。

  大家在一个空间里,又像在一个平行时间段,有人喝多,就有人没喝多,有人活着,就有人死了,可以交叉循环,牛莉是一个没喝多的死人,像一个监视器在这里。她打开新闻,看见一个热搜,是给网红一个月刷了一个亿的大哥哭诉网红如何不爱他!她想,这一切并不难理解,就像理解1+1等于2,其实是1+1可以等于2,也可以不等于2。但是,只需要理解等于2就可以了。这就是真相,连这种假设都应该被理解成一种真相。她瞥了一眼大美女,发现扣子已经系上了。

  后来,服务员进来几次,有点催大家走的意思。

  真不景气,牛莉心想。

  准备走的时候,老金才将自己出版的关于古代小动物雕塑的书从塑料袋里拿出来,给人一种十分腼腆的感觉,送给了钟总、钟总的司机、钟总的秘书各一本,司机和秘书是刚刚来的,小彬已经醉“死”在桌子上。大美女不知所终。分发完毕之后,老金发现塑料袋里多了一本书,就执意要把它送给正好过来收盘子的女服务员。女服务员不敢要,午哥着急走,硬要把书塞给她,又推托了几番。牛莉在旁边说:“你也读读。”说完这句话,牛莉感觉自己说话很难听,就又坐回旁边的沙发上。沙发前面的茶几上还有坚果,牛莉剥了几个核桃,她想,这对胚胎大脑一定好,于是又剥了几个核桃。女服务员和午哥还在为了书推让,午哥说:“叫你们老板来。”牛莉哈哈大笑。女服务员不得不把书揣在围裙里,刚放进去,就被老金要求拿出来签名,老金喝多了一定要签名,女服务员说自己姓于,要是往常,老金多半还要在书的空白处画上一些淫图。此时此刻,他只写了一个“于”字。牛莉嚼着核桃,手上还拿着核桃走过去看,老金写的是一个大大的“干”!

  秘书搀着钟总的左膀,司机搀着钟总的右臂。钟总无论如何不肯走,说自己汽车的后备箱还有茅台,要别人去拿,可他没有指明别人是谁,于是没人去拿。后来,钟总在台面上趴了几分钟,忽然抬起头,看着坐在旁边的牛莉说:“你怀孕了?”

  牛莉想,这个人自己以后再也不会见了。牛莉看着他的左膀右臂。没错,这三个人自己以后都不会见了。而他们三个人也不会见自己了,也不会见老金了。老金喝多了就喜欢说:“有钱人都是傻叉。”于是真的没有傻叉喜欢投钱给老金。这一切让午哥也很为难,怪不得他要走。

  钟总没有继续问,他显然并不关心,也不知道这个问题,自己已经问过了。他喝多了,甚至可以问一个男的“你是不是怀孕了”。他重新趴在台面上,看上去没有要走的意思,左膀右臂也去茶几吃核桃,还有鱼干和虾干,看他们嚼得很来劲儿,服务员将盘子收得差不多了,午哥搀着老金,老中医闭目养神,李杨准备走,又没人走,只好站起来又坐下。

  服务员又进来催了几次,李杨因为只喝了一杯高级年份红酒,相对清醒,说:“服务员也要休息了。”

  牛莉响应,先站起来,左膀右臂过来搀住钟总,也可以说是抓住,抓得很牢,钟总的嘴角沾着残渣,看上去像夜晚刚长出来的胡子。

  红曲酒还剩了一点,被老中医装在盒子里原封带走了。临走的时候,他还对牛莉说:“你应该多喝点。”

  出门的时候下雨了,很小,牛莉走在雨中很舒适,觉得不应该叛逆要相信天气预报。老金不想走,想转场,一把拉住牛莉,牛莉很有劲儿地给他甩开了。老金又说:“谁今天要走,谁就死无葬身之地!”说完双手无助地垂落在身体两侧。有时候朋友之间是很冷酷的,在一起开心,开心之后不管死活,也许这根本谈不上什么朋友关系。

  四周很黑,有两排路灯,其他人走在后面,老中医走在前面,他一个人走得很轻快,可能真的吃了自己配的中药。李杨建议牛莉搭自己的车。他大概觉得自己要更关心孕妇。

  小路上有淡淡的青草根茎的香甜味儿,主路上铺了一层落叶,走在上面吱吱嘎嘎响。上车之前,她又回头从夜色中再看了看这座遗址公园,她想到了一些词汇,例如:朴素节制、蒸汽朋克、末日废墟、天空之城。于是她拍了几张照片,用的是夜景模式, 就像在网红地打卡。

  在车上,牛莉忽然想到午哥说的医疗事故——意外。于是她问李杨怎么理解意外。又补充道:千万别和我说什么去听听课。李杨没说话,夜晚的街上还在堵车。一些商业中心的镭射灯缓慢照射过来,像一条条彩带,在李杨的脸上流转。

  到家之后,王波已经睡下,牛莉又煮了面条,正打算吃的时候,看见李杨发来的信息:意外、后悔等都是人建构的系统, 而佛教则建立了一个缘起空性的系统,“靠不住”就是佛法里面的空性,需要依赖另一个因素存在的存在。

  牛莉很想把这条信息转发给午哥,但又觉得实在不像自己会说的话。

  【责任编辑 李慧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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