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代的尘埃

  撰文/黄湘

  “正常情况下,没有人会想到尘埃,它可能在做什么,或者应该去哪里。它是如此微小,如此平凡,以至于不在视野的界限中。但是如果我们关注它,能够从中看见世界。”

  这段话来自英国人类学家欧文斯的著作《尘埃:万亿微粒中的现代世界》。确实,尘埃无所不在,几乎一切都可能成为尘埃。在中文里,“红尘”意指纷纷攘攘的人间俗世,“看破红尘”则意指看透世俗的名利欲望。

  在欧文斯看来,尘埃的身份不是来自单一的物质起源,而是取决于它的形式(微小的颗粒)、运输方式(悬浮在空气中),以及一定程度上的背景缺失(如果人们确切知道它是由什么组成的,可能就不会称之为尘埃,而是称之为皮屑、煤烟或花粉等)。

  欧文斯将尘埃定义为“微小的飞行颗粒”,无论是大气科学所说的气溶胶,还是空气污染专家所谈论的PM10和PM2.5(直径小于10微米和2.5微米的颗粒物),都适用于这一定义。

  很多尘埃是大自然自身形成的。自地球形成伊始,矿物尘埃的升起和沉降就是一个正常的自然过程。几十亿年以后,在尘埃中包含了有机物和微生物。尘埃在地球的水循环、氮循环、氧循环、碳循环中发挥作用,是大气系统、海洋系统和生物系统的重要组成部分。只要时间足够长,一切都有可能变成尘埃。“尘归尘,土归土”(Ashes to ashes,dust to dust),对于人类而言,尘埃早就成为一个隐喻,暗示一切最终都将趋向崩溃。

  不过,欧文斯在本书中所关注的主要是人类社会产生的尘埃,即持续燃烧木材和化石燃料、砍伐森林、开发农田和水资源等社会行为导致的尘埃。

  英国在18世纪中叶开启工业革命,从一个主要倚靠木材和木炭的社会,转变成消耗大量煤炭—而且是含有硫磺的肮脏煤炭—的社会。在此后两个世纪里,由于煤炭燃烧所产生的硫磺烟雾,英国每个城市的表面都覆盖着一层炭。伦敦尤其肮脏。1954年修复唐宁街10号首相官邸时,人们惊讶地发现,其黑色外墙的本来面貌是黄色的。这个事实对于英国国民来说难以接受,于是清洁后的建筑被涂成黑色,以保持熟悉的外观。

  任何社会一旦开始现代化进程,其空气中就会立刻布满来自化石燃料的碳质尘埃,而控制碳质尘埃污染的措施通常要等到几十年甚至上百年之后才会出现,甚至永远不会出现。

  今天,全球每年排放8500万吨这种碳质尘埃,大部分来自柴油发动机、木材燃料炉以及清理农地造成的火灾。碳质尘埃吸收太阳的热量,大大促进了全球变暖。它也是PM2.5空气污染的主要组成部分,很容易被吸入肺部。其中PM0.1(直径小于0.1微米)的超细尘埃可穿过肺部气囊进入血液,被输送到每个器官,伤害到人体每个细胞。PM2.5空气污染不仅会引发呼吸道疾病,还会引发心脏病、癌症、不孕症,甚至是像阿尔茨海默病这样的神经退行性疾病。这是全球第五大死亡原因,每年造成420万人死亡。

  城市中的尘埃远不止燃烧所产生的碳质尘埃。每天,在汽车和火车的制动器与轮胎之间,轮胎与道路和轨道之间,都会发生数百万次摩擦,这些摩擦会磨损金属、橡胶和沥青,产生无数微小颗粒。地铁尘埃里就含有大量来自金属制动器和轨道的铁氧化物。全球道路每年约产生610万吨轮胎磨损颗粒及50万吨制动磨损颗粒,这些道路尘埃最终成为海洋中超过1/3的微塑料的来源。

  人类社会中产生的尘埃不仅仅来自工业活动所“创造”的碳质尘埃、城市尘埃和道路尘埃等等,还包括了由于过度开发大自然所“释放”出来的滚滚尘暴。埃文斯将后者称为“风沙景观”,其形成原因非常简单,就是缺水。

  欧文斯研究了两个典型的“风沙景观”,它们都是曾经的内流湖泊(即没有出海口的湖泊)。一个是位于美国加州东部的欧文斯湖,另一个是位于哈萨克斯坦和乌兹别克斯坦之间的咸海。它们曾经烟波浩渺—欧文斯湖约为110平方英里,而咸海的面积几乎是其250倍,是全球第四大湖—但现在都几乎完全干涸。文献记述中的欧文斯湖鸢飞鱼跃,郁郁葱葱,为当地的印第安人原住民部落提供了富足美好的生活。1913年开始,欧文斯湖的水通过水渠被引出,供洛杉矶的居民使用;1926年,欧文斯湖干涸。在20世纪的大部分时间里,它是一个广阔的盐碱地,充斥着裸土和半死不活的稀疏植被,也是美国最大的单一尘埃来源。

  咸海曾经是众多物种的栖居之地,包括许多珍稀的鱼类资源。20世纪中叶,苏联按照领导人的命令在中亚地区发展棉花种植业,将作为咸海水源的阿姆河与锡尔河引流到迅速扩张的棉田。种植棉花需要耗费大量水资源,在过去60年里,咸海失去了90%的含水量。如今,世人对咸海最直观的印象莫过于废弃的商业捕鱼船躺在荒凉干燥的陆地上的照片。欧文斯在游历时则发现,咸海周遭弥漫着令人恶心的刺鼻气息,是腐烂的臭鸡蛋气味和一种奇怪的、几乎算是甜美的气味的混合。

  欧文斯湖和咸海走向干涸的命运,都是因为一小群有权有势的统治精英的决定—决定将水资源用于“更有价值”的目标。这不仅仅是出于经济考量,还有深层的心理动机。

  早在1882年,沙皇俄国的气候学家伏伊科夫就宣称“咸海的现存状态证明了我们的落后”。这种说法背后的信念是:在被人类充分利用之前,大自然没有任何价值,更有甚者,认为大自然原生而自在的存在状态,相当于对人类的贬低和嘲笑。伏伊科夫敦促沙俄追随西方的现代化进程,开发咸海,此事在苏联时代得以实现。

  问题在于,现代化进程假定世界是可测量、可预测和可控制的,尘埃则揭示了这种认识范式的局限性。在咸海,风会从干涸的海底掀起直入云霄的尘埃,每年约为1.4亿吨,其中不仅包含了水泥、沙子和盐,还有几十年来种植棉花残留的“除草剂、杀虫剂和化肥”的有毒颗粒。这是人类改变自然、摧毁自然的报应。

  欧文斯湖和咸海是因缺水而释放尘埃的典型案例,很多自然开发的破坏力不像它们那样显而易见,但是灾难程度并不逊色。

  未经耕作的美国大草原曾经有一个由植物和微生物构成的地表覆盖层,这是一个错综复杂的网络,根系深入土壤,功能是保护土壤并增加养分。它几乎不可能被剥除,除非重复使用钢犁犁地。从19世纪末开始,在土地投机者和政府顾问的鼓励下,美国农民不断翻耕和再翻耕中西部大草原的土壤,使其适合种植小麦。然而,当地表覆盖层被摧毁之后,每逢狂风呼啸而过时,不再有保护土壤的萋萋劲草,只有毫无抵御能力,注定被风卷起的茫茫尘埃覆盖的田野。

  这导致了1930年代发生在美国和加拿大的一系列沙尘暴侵袭事件,向东和向南的大风在被深度开垦破坏的大草原上卷起沙尘,形成遮天蔽日的深色雾霾,它们可以升至三百多米的高空,情况严重时能抵达美国东海岸的纽约和华盛顿特区等地,多数沙尘在进入大西洋之后才会逐渐沉降。这些巨大的沙尘暴在美国被称为“黑色风暴”,曾经影响了约40万平方公里的广阔地域,导致土地荒芜,民众背井离乡。美国社会也因此将1930年代称为“肮脏的三十年代”(Dirty Thirties)。

  表面上看,黑色风暴的时代早已逝去,但实际上,它只是伪装了起来。近年的一项研究表明,美国中西部耕种玉米的农地曾经是地球上土壤最肥沃的地区之一,但现在已失去了24%至46%的表土,这种土壤流失几乎只能在地质时间尺度(以百万年为单位)上得到置换。所有流失的土壤只有两个地方可以去,或是作为沉积物进入河流,或是作为尘埃升上天空。

  无论是苏联种植棉花导致的咸海尘埃,还是美国种植小麦导致的中西部沙尘暴,其原因都在于人类社会试图尽可能利用所谓的“边缘土地”。这类土地拥有自己的生态系统,虽然气候相对干燥,但是可以稳定保持自身的状态,而在经济层面上,它们是“边缘”的,人类不能在那里种植大量的经济作物。通过水泵和农药,对于“边缘土地”的开发能有一个10年或20年的繁荣时期,这鼓励了更大规模的扩张,然而账单最终会到来,这份账单通常就是滚滚尘埃。

  与碳质尘埃和沙尘相比,放射性尘埃无疑对人类更具有毁灭性。当在地面以上引爆核武器时,结果不只是爆炸,还会辐射核爆塔上的金属和地面的沙子,所有这些物质会被爆炸的力量喷射到大气中,成为放射性尘埃和蒸汽。

  1945年7月,第一颗原子弹在美国新墨西哥州爆炸,实验场地被污染,成为“牺牲区”。5年后,为测试新一代核武器,核科学家们选择了内华达州一处距离拉斯维加斯仅65英里的地区作为新的“牺牲区”。当局认为,当地风向主要是北风和东风,能让核爆炸产生的空中尘埃和随后产生的沉降物远离拉斯维加斯,不会危害那里的定居人口。风向通常确实如此,但放射性尘埃可以从内华达州一直随风东行,直抵纽约和华盛顿特区。

  根据国际防止核战争医生组织的研究,地面以上的核试验所产生的放射性尘埃的沉降物最终可能会导致大约240万人死于由核辐射所引起的疾病。放射性尘埃的致命性是随着时间和空间的推移散布的,其中一半或更多的死亡还没有发生。

  人们曾经认为,内华达州或是澳大利亚的沙漠适合作为核试验的“牺牲区”,因为无人居住。然而,换个角度看,沙漠恰好是开展核试验的最糟选择,因为会有大量放射性尘埃进入大气层中。和“边缘土地”的过度农业开发一样,尘埃是最后的账单。

  20世纪中叶消费主义兴起之后,西方发达国家的中产阶级形成了对家庭清洁卫生的狂热,诸多吸尘除垢的产品应运而起,畅销不衰。这种狂热与其说是出于医学原因,不如说是出于社会学原因,其目的主要是为了落实社会分层,让中产阶级们把自己和那些从事“脏活”的普罗大众区别开来。

  事实上,直面尘埃的群体从来都是社会等级秩序中的弱者。英国工业革命使得资本家致富,煤烟污染的代价则由工人的身体、肺部和血液承担。欧文斯湖和咸海沿岸的原住民无法反抗权力精英作出的导致干涸的决定,成为首当其冲的受害者。美国中西部大草原的农民用农场作抵押,向银行贷款买种子,负债累累。在今天的伦敦、纽约等西方大都市,大多数负责在家庭和办公室打扫尘埃的清洁工都是有色人种,通常是拉丁美洲人和黑人。在当今世界的众多发展中国家,尘沙、尘灰、尘烟、尘霾更是广大底层民众的日常。杰文斯总结说:“尘埃在根本上是政治性的。”—换言之,每个人每天所接触到的尘埃,都是社会的缩影,都是自身境遇的反映,都是时代的尘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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