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ChatGPT祛魅

　　撰文／黄湘

　　2022年11月，人工智能聊天程序ChatGPT问世，震惊世界。ChatGPT由于可以在许多知识领域给出详细和清晰的回答而迅速获得关注，而且可以对任何主题写出仿佛出自真人笔下的文章。不到两年时间，已经有无数用户使用ChatGPT写作或辅助写作各种文章。

　　写作一向被视为普通人需要花费精力才能掌握的智力活动，因此ChatGPT的写作给人类社会带来了巨大的观念冲击。不少人质疑这是否意味着机器具备了人类的智能，从而正式拉开了机器取代人类的序幕。不过，在曾经当过程序员的美国哥伦比亚大学文学教授特宁看来，这种想法实属大惊小怪。事实上，几百年来，机器一直在帮助我们写作。在《机器人文学理论：电脑如何学习写作》一书中，他梳理了机器辅助写作的历史，探讨了应当如何看待ChatGPT的写作。

　　人类的社会存续和文明发展有赖于海量的日常写作。以医院为例，医护人员不仅需要诊治和照护病人，而且需要为每一位病人书写病历，将其编目、标记、存档，供以后使用。对于大多数人来说，写作是不得不完成的繁重任务。很早以前，人类就梦想通过某种自动化装置来分担这一任务。

　　17世纪的德国哲学家莱布尼茨以和牛顿共同发明微积分而著称，但他更为雄心勃勃的梦想是发明一种语言微积分，建立类似于算术符号的通用语言符号，能够在没有任何字典的情况下被任何人阅读，从而使语言被纳入理性系统之中，并且可以被自动化。1843年，英国著名诗人拜伦的女儿洛夫莱斯为其好友、数学家巴贝奇设计的分析机模型撰写了一份笔记。巴贝奇设计分析机的本意是用于数学计算，但是洛夫莱斯看到，数字可以表达其他事物，诸如字母、音符等，一台操作数字的机器也可以依照规则，以数字来操作符号。洛夫莱斯首次设想了从操作数字到操作符号的转型，她也因此被很多人认为是史上第一位电脑程序设计师。

　　另一条设计自动化写作装置的路径来自作家和人文学者。1895年，法国作家波尔蒂（Georges Polti）出版了一本名为《三十六种戏剧情境》的书，将所有戏剧故事分解为36种基本情境，目的是让作家在创作任何剧本时，都可以按图索骥，通过组装这本书罗列的基本情境而迅速定稿。

　　在以后的几十年里，出现了很多类似的著作，其中最著名的是美国作家希尔在1936年出版的《情节精灵》。这个精灵的魔力在于把所有曾讲述过的故事分解为若干基本情节，并编号列表，用户只需旋转单独销售的纸板“情节机器人”轮盘，就可以每五分钟自动生成一个完整的故事情节框架。

　　作家试图提炼基本的戏剧情境和故事情节来方便创作，民俗学家则旨在发现各种不同的文化传统之间的相似之处，从而揭示出普遍的文化原型。1928年，苏联民俗学家普罗普出版了《民间故事的形态学》，总结出了一套民间故事的普遍组成法则，包括7种“叙事角色”和31种“叙事行动功能”。普罗普的著作开创了民俗学的叙事结构研究，与波尔蒂的《三十六种戏剧情境》遥相呼应。

　　1950年代，美国语言学家乔姆斯基在语言学界掀起了一场革命。他认为，语言是人类特有的一种天生能力，语言学不仅应该以经验主义的方式研究语言行为，更应该以理性主义的方式研究语言能力。乔姆斯基创立了“转换-生成语法”理论，“转换-生成语法”是存在于林林总总各种语言底层的普遍语法，一旦掌握了这种普遍语法，就相当于构建了一套公式，根据该公式对词汇加以组合，即可生成具有正确语法的语言。

　　在乔姆斯基发起的语言学革命的推动下，1961年，麻省理工学院的学者英格夫（Victor H. Yngve）首次发布了随机英语句子生成器的研究成果，通过机器重新生成了一本儿童读物《小火车》。这项研究由美国军方资助。军方之所以对此感兴趣，是因为当时美国正在构建自动化的军事指挥系统，由电脑程序快速应对突发威胁，但是，“幕后”的指挥和控制可以使用电脑代码，面向士兵的“前台”必须使用自然语言发出指令，这就要求电脑能够自动生成自然语言。

　　随机英语句子生成器无疑是一个重大成就，然而，它所生成的句子总是语法正确，但无意义，比如“无色的绿色想法猛烈地睡着”之类。毕竟，语法只是一个有限且封闭的系统，与世界无关；意义则存在于世界中，并且随上下文而改变。语法控制着句子组成的规则，句子包含单一的思想。要组成更复杂的连贯单元，比如段落或故事，就需要更高阶的规则。

　　民俗学的研究成果在此大显身手。普罗普的《民间故事形态学》在1968年被翻译成英文，且正好赶上了人工智能项目的发展，即将生成随机的英文句子升级为生成随机的英文故事，该项目正需要了解故事的普遍组成法则。

　　与故事的普遍组成法则相对应的，是以皮亚杰为代表的结构主义心理学派所主张的“图式”概念。与一般的语言语法不同，图式描述常见情境的骨架“脚本”，包含预期角色、地点、目标和活动等。波尔蒂“三十六种戏剧情境”相当于剧本的图式，另一方面，儿童在成长过程中积累图式，作为一种认知速记，用于以后的识别。

　　如果说语法描述了词汇在句子中的排列，图式则描述了事物在世界中的关系。基于语法的生成器能够生成语法正确但无意义的句子，而在语法和图式双重控制下所生成的文本，有可能形成既语法正确又有意义的故事。1976年，米汉（James Meehan）在普罗普著作的启发下发明的TALESPIN程序生成了如下故事：“约翰熊从洞穴入口步行到山谷中的灌木丛，再穿过草地。约翰熊摘下蓝莓。约翰熊吃了蓝莓。蓝莓没有了。约翰熊不太饿。”机器先通过数据生成了一个虚拟世界，再通过模拟约翰熊角色的推理和行为生成了这个故事，与人类讲故事的方式相似。

　　对于人类来说，图式来源于感知现实世界中的情景，但是机器如何自己构建图式？答案是通过词汇之间的相互联系。例如，假设机器对现实世界中的燕麦粥一无所知，但它可能会通过输入的信息学到这个词经常与碗、吃、桌子、早餐和勺子等词相邻，而很少和推土机或军火等词相邻。根据这些事实，它能够合理推测燕麦粥与在桌子上用勺子吃早餐有关，而不是与战争或建筑有关。机器读到的关于燕麦粥的信息越多，它就对其常见的语言环境了解得越多。

　　依照这一思路，可以构建另一条生成语言的途径，即根据统计规则而非普遍语法。这一途径肇始于俄国数学家马尔可夫在1913年的一项研究，他统计了普希金的名著《欧根·奥涅金》中的字母之间的关系，证明了这本书并非字母的随机分布，而是存在可以建模的统计特性。

　　信息论创始人香农在1948年发表的经典论文《通信的数学理论》中发展了马尔可夫的思想。他不仅尝试建立语言的统计模型，分析字母和单词相互组合出现的相关概率，还尝试使用模型生成文本。

　　香农先从字母表中随机抽取字母以生成句子，得到的句子毫无意义，然后，他修改了抽取模式，比如从字母表中提取出E的概率比Q的概率高11％，由此生成的句子开始跟英语有点接近了。抽取所依据的统计模型越复杂，由此生成的语言与普通英语文本的相似性就越大。

　　当计算单词组合的概率时，事情变得更加有趣。例如，“当我长大了，我想要成为……”，从统计学来说，这个句子合理的延续可能是“一名宇航员”“一名医生”等。理论上，在给定前一个单词的情况下，出现另一个单词的概率是可以统计出来的。这种依靠统计数据生成句子的方法没有对于普遍语法的假设，但是其输出的句子可以与英格夫基于语法的英语句子生成器相媲美。然而，对英语文本中每两个单词的组合统计其出现概率，需要数十亿的数据点，在很长时间里都是无法在技术上实现的。直到进入本世纪以后，随着电脑计算能力的爆炸性增长，人类才具备了处理几乎所有已发表英语文本内容的能力。基于统计的语言生成方法成为当今大语言模型的主流。

　　人类的大脑显然不是通过输入海量文本内容来学习语言，这与大语言模型的学习机制是不同的。当人类出于饥饿感说出“我饿了”的时候，会伴随低血糖等生理反应，但大语言模型只是出于统计概率的推测生成了“我饿了”这个短语，而不会具有饥饿的感觉。那么，像ChatGPT这种人工智能模型是否具备真正的智能呢？这是一个在当下备受关注而又众说纷纭的问题。特宁指出，这个问题本身就是语义模糊的。对于如何看待智能，存在两种泾渭分明的立场。一种是柏拉图式的，将智能视为“思想和感觉与普遍真理的内在对应”；另一种是亚里士多德式的，将智能视为“达到特定结果的普遍能力”。

　　从前一种立场看，智能具有私人特征，是在内心世界发生的，也是难以言喻的。而从后一种立场看，智能如何在私人的内心世界里发生并不重要；相反，智能好比一个集体共享的池子，除了人类之外，还有各种各样的东西漂浮在这个池子里。当一个人思考某件事的时候，通常会做笔记、和朋友交谈、上网查找信息、阅读书籍、参考教科书上的知识，乃至求助于人工智能程序，这些都是智能的一部分。

　　亚里士多德式的立场也是一种外部视角和公共视角的立场，对于智能，我们不必关心“内部或内心到底发生了什么”，而是应当基于外部的评价标准，正如那句著名格言所说的：“如果它看着像只鸭子，走路像只鸭子，叫声像只鸭子，那它一定是只鸭子。”

　　智能的上述两种意义—柏拉图式和亚里士多德式、内部和外部、私人和公共—使用同一个词汇，这造成了很大的混淆。如果有两个不同的词来分别表示柏拉图式和亚里士多德式的智能，很多困惑都会得到澄清。

　　按照亚里士多德式的立场，人工智能程序，尤其是ChatGPT，当然是具备智能的。但这是一种集体协作的智能，ChatGPT的强大功能是建立在所有已发表的文本的基础上，它只是赋予了这种集体协作一种拟人化的声音，就好比一个会说话的图书馆。只是因为人类习惯用拟人的方式去想象人工智能程序的运作，才会误以为ChatGPT的强大功能是来自一种具有私人特征的智能。

　　在集体共享的智能池子里，任何一种智能的机制或工具，无论最初多么不同凡响，一旦广泛普及，就会变成平均水平的一部分。比如，使汽车司机不必手动换挡的自动变速器在1960年代问世之时，曾被视为高度智能的，而如今它只是一个普通设备而已。同理，ChatGPT强大的写作功能，也将随着时间推移而逐渐变得平凡，成为人类的另一种工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