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山湖上

  • 来源:清明
  • 关键字:微山湖,表演,场面
  • 发布时间:2024-07-30 11:33

  三三

  那年春天,我连续为新书做了几场活动。有一场近尾声时,我突然无话可说,词语像卡在储蓄罐里的硬币,怎么都倒不出来。我从未经过如此漫长的一分钟,估计观众也是,台上台下各自捏满汗。又过半分钟,鬼使神差地,一首歌跳到我嘴边。我唱出来,发现那是一首闽南老歌,《浪子的心情》。我硬着头皮,唱到“啥人会了解,啥人来安慰,我心内的稀微”。书店外,楝树落了一地叶。风铃飘动,但听不见一点声音。台下观众看惯了奇异场面,比我更快回过神来,用一阵掌声打断了我的表演。我站起来,不失礼节地鞠一躬,迅速逃回嘉宾休息室。

  那段时间,我喜欢抽红方印。烟气润,微带甜醇,不过后半段就有些索然无味了。好在价格不贵,周围朋友都在抽,我也跟风买了几条。刚点上一支,一条人影倏地出现在门框。我下意识掐灭火,多少有点气急败坏地回头看,是个女人,穿得像工作人员,只是多戴了副墨镜。我连忙道歉,不好意思,抓到罚我两百,罚你们两千,我知道。她不置可否地一笑说,你还是和以前一样。这几年,我经常对不上一些人的名字。为了掩饰我的健忘,我一边推断她是谁,一边敷衍地问好。女人说,最后那歌挺有意思的。我说,跟磁带学的,闽南语的每一个发音都可以用拼音来标注。我忽然想到,自己很可能在班门弄斧,就问,你是本地人吗?她原本抱着双手,此时缓缓松开,背到身后,换了一个站姿。她的墨镜镜片很大,深褐色中微微透着光。假如眼睛是心灵的窗户,那么墨镜就是心灵的窗帘。拉上这道窗帘,一个人精神世界的万壑千岩、春草鸣禽全都失了色彩,偶尔露一两种痕迹,不过是飞鸟的掠影。女人半真半假地说,我四年前才来这里,你不记得我了吧,贵人多忘事。我赶紧说,我们应该在上海见过,我有一点印象。要是你方便摘下墨镜,没准我能更快认出你来。女人说,不要紧,你可以把我当一个粉丝。我看过你好几次活动,一般你转发到朋友圈,我看见直播链接就会点进去。上周末,无意中发现你在泉州线下活动的海报,我立刻报名了。我得来见你一面。

  我深吸一口气,瞬间想到了各种积极、消极,或介于两者之间,或不断在其间横跳变化的可能性。最早读茨威格的《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颇有怜意。后来觉得恐怖,因为“永恒”已随现代降临而变了面貌,那种形式的深情能唤起的只是惊讶、愤怒,人的边界被触碰后本能的抗拒,以及一点显得不那么真实的感动。前两年再读,觉得那是一篇关于存在的小说,“爱”反而只是虚晃的一枪。现在,我的面前站着一个陌生女人,种种线索将她指为我的故人。这种感受,实在一言难尽。

  有一阵,我们都没说话。她自然地环视一圈,重又开口说,我读过你很多书,你是个骗子,也是个不错的作家。究竟哪个身份在先,我不知道。但我不喜欢你最近的几部小说,你想把历史、哲学、宇宙、AI写作观念裹进语言的糖衣里,将文学“项目化”,在我看来是非常失败的。我心中一涩,面上故作轻松地说,谢谢你告诉我,也谢谢你没在读者提问环节当众说这些。女人笑说,你不用这样。我太了解你了,其实你心里蔑视这种判断,恨不得跳起来给我一巴掌。我也笑了,我说,作家当久了,发条确实容易紧,但也不至于成为暴君。女人说,这些都不重要,我带你去个好地方。我有些摸不着头脑,问她,现在吗?女人说,对呀,你不是明天回去吗?

  她很自然地挽上我,就像一根不锈钢辅助拐杖架在我腋下。我匆匆和书店老板道别,他朝我挤眉弄眼,讪笑这段“艳遇”。我随她走到外面。四月天的下午,太阳仍有生气,护城河的水面潋滟迷人。女人身上有一股熟悉的清洁剂气味,不算好闻,却总让我回想起一些童年的情景。女人说,作为一个被遗忘的老朋友,我特意来找你,是想告诉你一个故事。我瞥了她一眼,她的嘴唇很薄,像一把折弯的小刀。我问,你想让我写下来?她说,你可以写,但是要隐藏真实的人物信息。这故事跟我为什么会来泉州定居也有关。我说,行,你讲。

  二十世纪三十年代初,我外公出生在浙江乡村的一座庙里。他祖上是山东人,抗日战争时期,他逃难到上海,靠做生意赚了点钱,娶了我的外婆。他对时代变迁有异常敏锐的直觉,结婚以后,一心扑在读书上。一但有好单位发布招工机会,他就去应聘,终于如愿进了一家大型造船厂。外公生性聪敏,最困难的年代,也能为家里弄来一些紧俏的商品。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他看准大城市的建造行业兴起的机遇,辞职做起了建材生意。这一趟,虽不能说大富大贵,也为他攒下了不少身家。

  这一段前情,大可略过。事情要从2005年春天说起。

  当时,外婆已因脑出血而失语,卧床两年多,一直住在医院。有一天傍晚,外公忽然要带我在小区里散步。我作业都做不完,根本不想出门。外公好话说尽,还说去附近的麦当劳给我买一对鸡翅。说实话,我对鸡翅兴趣不大,可我受不了别人反复向我展示他的需要。出于厌烦或愧疚,我答应了他。我们走在街上,我很快察觉到气氛异常。外公似乎有所不安,总在东张西望,微小的火苗在从底部慢慢地煎烤他。我也觉得不舒服,莫名感到毛骨悚然。外公家紧邻一家二甲医院,几扇后门正对马路,其中一扇通往太平间。外公曾见过工人们抬着藏青色的PVC防水尸袋,仓促地往下赶路。“太平间”本是一个词语,此刻化作一种落陷的黑洞。恐惧作祟,我牢牢抓住外公,半闭着眼睛往前走。然而,有一瞬间,我看见外公朝着左前侧,微微地颔首而笑。我忽然意识到,有人正在暗处望着我们。外公并未站在我这边,他早就与神秘人达成了某种共谋。

  这是我和那个女人第一次照面。我对她一无所知,也无从追问。

  没过几个月,我的外婆去世了。母亲来校门口接我时,我们正在上体育课。那时天气已热起来,蔷薇开了满墙。路过花墙时,我闻到一股烧焦般的浓香。鲜花盛开时,更让人心荡神驰的却来自凋谢后的花瓣。我一时茫然,心中隐约落下死亡的影子。它与时间相关,并能影响一个人命运的去向。对此,外公显然比我更清楚,因此,外婆葬礼后的第二周,他就告诉母亲,他准备再婚。母亲当然不同意,甚至当场破口大骂。外公毫不在意,以极快的速度安顿好他的新生活。家里的几套房子由他收租,又另在杨浦区郊租了一套别墅。他和新婚妻子——我那时才知道她的名字,刘英莉,一同入住。

  外公的孩子不多,只有母亲与舅舅二人。舅舅果毅,见此情形,便与外公断了关系。母亲不甘心,大闹过几次。可外公的决定怎么可能改变呢?争执之后,母亲提前获得了一份微薄的遗产。这并不能让她满意,却使她愈发摇摆,无法像舅舅一样彻底抽身。

  出于义务,每年春节,我们都会去探望外公一次。前两次探访,都没什么异样。到第三年,外公身上发生了很大变化,长相都与往日不同了。他推着一辆自行车,站在别墅区的门口等我们。我远远朝外公挥手,他露出一种古怪的表情。那个勉强做出的笑容里,闪烁着紫中泛白的牙龈。外公穿一套很旧的蓝色中山装,衣服偏大,好像不是他本人的。我和母亲瞠目结舌,一来因为外公早就不骑车了,他这副样子,仿佛在扮演四十多年前徘徊在码头边的自己。二来,外公明显老了。他再婚时刚满七十岁,那时论虚岁也不过七十三岁。看他走路的形态,体内许多齿轮都松了,和三年前判若两人。他回话的反应变得迟钝,像要把诸多信息吞下去,好好消化过一遍再吐出来。我们问他是否还好,他抬眼望着低垂的云层,伸手打了两下自行车的铃,才缓缓地点了头。

  别墅区很大,从门口走到楼前,花了将近十五分钟。开启指纹锁,我再次进入这间神秘的房子。算上地下室,这里一共有三层,装潢偏巴洛克风格,到处都是贵重木料定制的家具,局部精雕细琢,技艺完全不输给明清的宫廷木匠。就连最普通的茶叶瓷罐,也以细腻的笔法画上了传统的锦鸡牡丹纹。这间房子原来的主人出了国,使外公能通过租赁获得这样一种生活。外公以前过得也优渥,但绝没到这种地步。我第一次来时,着实吃惊。乌木茶几、云纹装饰的衣橱、雕花的楼梯扶手,每一样都压得我喘不过气来。我才发现,木料的审美风格非常厚重,一个装满木头的空间,感觉是向下坠落的——它不动声色地隐喻了外公的处境。

  那一年,农历春节来得很早。一月中旬,大闸蟹还没过季,母亲带了四对来。刘英莉在厨房忙碌,我们陪外公在客厅坐着。我想起许多往事,就问外公,你还记得吗?我小时候,我们一起在马路的花坛里种葱。外公说,后来被人拔光了。我说,你还带我坐轮渡,从浦西到浦东,再坐回来。一下午来来去去,最后回到原点。外公说,多少年了,十六铺码头都改建了。我说,我们到甲板上去,你还唱歌:西边的太阳就要落山了,微山湖上静悄悄。我当时一直想着微山湖,觉得这个名字美极了。有几次还梦见过,不过每次都不一样,吃不准哪个才是真的。外公笑着点头,想顺着我的调子哼下去,但他想不起歌词。于是,旋律停在“微山湖上……微山湖上……微山湖上……静悄悄”。我问,那时候你为什么老唱这首?外公慢吞吞地说,因为我就是西边的太阳啊。他支撑着从椅子上站起来,瞄了一眼厨房,接着小心翼翼地打开床头柜。在一堆纸质文件里,他拿出一个信封,递给我。外公说,本来应该带你去微山湖看看的,现在去不了了。这些钱给你,你自己去吧。我慌忙摆手,我说,不要不要,你自己留着。外公比我更紧张,或许是怕推搡间被刘英莉抓到,他匆忙地把信封塞进我包里。

  开餐前,刘英莉端上几盘菜,包括母亲带来的大闸蟹。四人落座,剥开大闸蟹,才想起来,原来蟹醋还没有准备。刘英莉在冰箱里翻弄一番,端来装醋的小碟。我一看颜色不对,就问,怎么是白色的?外公说,可能米醋用完了,这是白醋。我用筷子蘸了一点,放入口中,舌头顿时炙烧起来……

  听到这里,我忍不住打断她。我说,你等一下。这时,我们已坐在一家咖啡馆里。女人低下头,从造型别致的马克杯里抿了一口拿铁,托腮望着我。伴随她的讲述,我的心跳逐渐加速,此刻早已激动难耐。我长久地沉默,尽可能捋顺气息再开口。我说,你到底是谁啊?女人说,怎么了?我说,你讲的这些,根本就是我早年一篇小说的情节。你做了一些改动,可那是我的东西,我闻一闻气味就能知道。女人看起来既不惊讶,也没生气。她讲故事时,会变成一个相对生动的人。但只要一跳出故事情境,流动的气息就慢慢聚回其内部,使她显得神秘莫测。女人说,我还没有讲完呢。我说,不就是下毒吗?后面的情节,我倒背如流。女人轻轻地摇头,她说,不是那样的。这些年来你变了,更加轻率、傲慢。我感到一股怒气冲上来,我再次问,你到底是谁?不说的话我走了,别捉弄我。她想了想说,既然这样,我也不逗你了,我是你的小学同学。我大惊,心中快速地构建起一串逻辑:她在小学同学群里加过我的联系方式,一直跟读我的小说,见我到了泉州,便来找我,还改编了一个故事来接近我。我又说,脸恐怕是对不上了,不过,你叫什么名字呢?她说,我叫无相。我说,这是真名吗?她说,是。我说,如果真的有人叫这个名字,即使过了好多年,我也会记得的,不可能毫无印象。她说,反正我没骗你。

  积雨云在空中漫开,像巨鲸暗得不均匀的肚子。我想起很多年前一个类似的时刻,我在外公家看书,天色因欲雨而暗下来。我永远不会忘记,纸张越来越暗,同时发出一种诡诞的荧光。我以为我要失明了。外公让我一同出去走走,我指着天说要下雨了。他认为雨不会那么快落下,非要拉我出去。我躲在昏暗的小房间里,锁上门。他敲门,越来越愤怒。我不知如何回应,只祈祷时间停止,让我从世上消失。又一次地,我察觉到自身的懦弱。我攥紧拳头,捶击墙壁。我要摧毁自己,来对抗外界的暴力。

  我竭力回到现实中来。我说,你不用再编了。你可能想不到,我当年写这篇小说,是以真实生活为原型的。我外公就再婚过,还在那场婚姻中失去一切,迅速走向死亡。服务员刚好送来蜡烛,火光倒映在无相的镜片中。她不以为然,说,这是两回事,我们可以先聊你的问题,聊完再说我的故事。我说,我没什么问题,你找我什么目的?无相说,其实我读过你那篇小说,早期成名作,发表后得了不少奖。我说,对,外公这事有点过不去。无相不语,似在考量。一时间,不知为何,我忽然产生了向眼前这位神秘人诉说的冲动。我说,我爸妈离婚得早,我随妈。你要真是我小学同学,一定见过我小时候的样子,沉默寡言,脑子也不好使。我畏惧人群,那时,外公就是我的楷模。每次挨欺负,我都想,以后成为外公那样的男人就好了。当然,我外公没挣什么大钱,和你讲的故事有出入。但在我看来,他聪明、勇敢,大部分时候也正直。外婆去世后,他的再婚让家人目瞪口呆。我们见面少,眼看他一次次衰弱下去,直到死。我不能接受,你懂吗?我恨他的衰弱,恨自己,开头那几年我甚至也恨所有女人。无相点头,问,那现在好些了吗?我认真想了一下,我说,你要听实话的话,没有。无相轻声说,没事,下回见面,我给你带一本《金刚经》,放在床头会好一些。我说,我不信这个。无相说,这不是信不信的问题,是见或不见。应无所住而生其心,不是《金刚经》也行。

  无相问,你能继续听我讲了吗?

  我的外公很快就迎来了去世的日子。到晚年,他的心脏不太好。有一回,高血压并发心脏病,被送进附近的医院。他住了两周,母亲经常去探望,刘英莉也每日陪伴。第二周最后一天中午,刘英莉回家吃饭时,外公停止了心跳。

  这件事情有几分离奇,后来变得扑朔迷离。一是母亲前几天问医生,医生说外公已经脱离危险,再观察一阵就能出院。二是传闻外公病逝时,他的输液管是被拔掉的。这段流言不知从何而来,也没法验证。三则有些瘆人,外公的尸体走的是专用电梯,内部宽敞,承重量也大。我们赶到现场,目送外公被抬进电梯。众目睽睽之下,不知道什么原因,无论怎么按关门按钮,电梯门都合不上。有人小声说,他一定是含冤,不愿意走。

  我从来不信这些演绎出来的信息,母亲却始终耿耿于怀。外公去世后,她找过许多律师,想通过诉讼来要回外公的钱。然而,刘英莉在法庭上说,外公的房产早已赠予她,现金几乎没有剩下。外公婚后与所有人都疏离了,母亲无法做任何举证。母亲败诉而归,后来她反复试图提起再审,也没什么结果。

  对了,我说过刘英莉的模样吗?她个子很矮,是否到一米五都不确定。水桶腰,整个人散发着一种松垮的气息。五官普通,脸上雀斑密布,说不上有什么可取之处。我最后一次见她时,她染了头发,在太阳下发出紫色的偏光,与她的脸格格不入。而外公年轻时,可谓造船厂第一美男子。刘英莉唯一能与外公相配的长处是年轻。她五十岁左右,有过一段婚史。两个儿子皆成家立业。她更偏爱的小儿子,在泉州的一家大企业工作,据说收入很可观。在法庭上,刘英莉缓缓讲出这些事情,以及她多么任劳任怨地照顾外公,我都开始相信她的可靠了。

  反倒是母亲,陷入长久的疯狂。她坚信刘英莉谋害了外公,我一直宽慰她,久了难免对这种无理取闹感到不耐烦。每当在饭桌上,她突然放下筷子,语带哭腔,我的心便如灌铅般沉了下去。也许就始于外公之死,母亲身上产生了严重的焦虑症状。加上长期的诉讼,更是消耗精神,家里的气氛常年很压抑。

  外公再婚后的一些生活细节,不时在我思绪中盘旋,但一直没想到什么特别之处。大约又过了十年,有一天,机缘巧合,我猛然意识到,当年刘英莉给我们倒的那几碟蘸料——极酸极辣,闻起来像醋,我还隐约记得那个玻璃瓶上贴着“醋精”的标签——那并不是醋。我小时候一直以为,“醋精”是一种高浓度的白醋,加水稀释后等同于普通的醋,事实上,那完全是因为知识匮乏而想当然的误解。醋精是一种化学药剂,用来治疗手足癣和消毒杀菌。我忍着恶心回想起,为了让外公高兴,我如何故作轻松地蘸着醋精吃完了蟹。并且,我开始想象,在我所目睹的一切之外,外公所过的是怎样一种生活。

  于是,我想方设法调查了刘英莉,得知在外公去世之后,她又有过两段婚姻,对象都比她大十多岁。第一段,也是以男方死亡告终。这时候,我已经站在母亲这一边了。我没有任何凭据证明刘英莉杀人,但我心里已经确认了这一点。从第一块多米诺骨牌倒下,往后的事情都应由她负责。我暗自发誓,要让她付出代价。

  雨哗然而落,万物迅速加入协奏。只是这种韵律经不起谛听,树叶在急风中折裂,篷布被一次次泼洒,许多金属在浓烈的湿气中极为缓慢地锈去。我们所在的咖啡馆,位于晋江的一处海角边,离入海口很近。

  无相说到这里,忽然问我,你听见没?我说,什么?她说,风大的时候,海就会发出这种声音,很朦胧,像一种远古巨兽的呜咽,我来泉州以后才知道。我随着她的话音而凝神,但听不清楚。对我而言,它就像一阵遥远的鼓点。无相说,我来这儿以后,认识一个朋友。他是退伍的海军陆战队特种兵。有一次,他跟我说,他们有一项训练是在海里游十公里。在海里待太久,是一件很可怕的事。人在疲倦、失温的情况下,会浮现很多幻觉,他曾在极累的时候见过死去的母亲。我说,我能想象,海简洁、空无,被它包围时,人的潜意识很容易投射出来。无相说,不要想象,去体验,然后再忘记它。我说,人的一生太有限了,不可能凡事躬行。无相说,时间有无数种形式,海也是时间,但时间的界限非常多变。佛教说四相,依次是我相、人相、众生相、寿者相。寿者相其实是一种时间观,它几乎决定了你与命运的关系。如果没想清楚这个问题,怎么可能写出好作品呢?

  她说到作品,一个想法蓦地闪现在我脑中。无相讲的故事,是以另一种视角重置了那段令我痛苦不堪的生命经验。我把这一点告诉她。我说,太有意思了,在同一个故事结构里,你停留在复仇,让刘英莉承担全部责任。可我从没真的在意过外公的后妻,我说自己曾憎恨女人,只是针对这一大类,没有精确到谁。至于那个女人,我连她长什么样都忘了。无相问,那你为什么痛苦?我说,当然是为外公的失败。很长一段时间里,我想成为他,但他在生命尾声溃败了。我不断地怪罪他,怎么做这种选择,好像他理应有能力做得更好。直到有一天,我忽然明白,他本来就是个平庸的人。我也一样,我不能再靠某个幻想活下去了。无相问,你后来见过他的妻子吗?我如实说,真忘了,我不在乎。无相说,看得出来。在你写的那篇小说里,女主角是否真的下了毒,也没明说。我点头说,对我而言,唯一的真相就是外公死了,其他都没太大意义。

  我十几岁开始抽烟,瘾大。有时坐飞机,两个小时无从点烟,也会急躁难安。和无相度过漫长的下午,我竟把抽烟这件事完全抛在脑后。这时候,摸到口袋里扁扁的烟盒,瘾才苏醒似的冒上来。我走出门,在骑楼下望着街道。暴雨如注,路上空无一人。廊柱因年久失修,破损遍布,水泥疲倦地瘫在一些边角上。南方的空气湿度惊人,随烟吸入,肺部充斥着一种高密度的沉闷气息。这个世界是真实的吗?或仅是梦。我不禁开始构思一篇新小说,大致是写有一个人总怀疑自己在梦中,他听闻重大刺激可以让人从梦中醒来,就到处追寻。无果,他依旧在这段贫瘠而苦难深重的人生里。有一天他终于明白,所谓的“重大刺激”其实是死亡。死亡——它携带着复杂的含义跳出来时,我猛然感到,这个题材已经变得无聊。我晃了晃脑袋,这是从一个老师那里学的方法:把无用的念头想象成一粒小石子,裹上纸,从脑子里甩出去。有些念头很固执,化作巨大的石头,我只能想象把它们从山上推下去。

  回到座位,无相说,你去好久,我都快睡着了。我说,抱歉。火光虚映出她的红唇,困意让她显得更娇媚,我忍不住抬起手。可因为不知该伸向哪里,最后只好端起杯子。为了缓解尴尬,我说,反正一时走不了,你要点什么吃的吗?她说,我不饿。我盯着她看了一会儿,笑问,你真是我小学同学?她用上海话讲了一段,报出学校名字,又模仿每周一体育老师用方言主持升旗仪式的台词。我仍然有疑虑,至少她的诸多话语里藏着不少谎言。我顺着她的话问,你怎么会来泉州?她嗔怪说,你老打岔,其实故事还没说完呢。我说,还有什么故事,我的小说写到这里就结束了。无相说,我说过了,这是发生在我身上的事,它本质上和你无关。我做出一个自认为绅士的手势,我说,那你继续。

  那几年,我经常梦见儿时的外婆家。客厅当中一张八仙桌,北面正对着两个叠放的古董箱子。另一侧,熟悉的五斗橱连着镜子,上面有三五牌座钟定时报响。房间应该比现实中还大,每个人都在家里,要找到他们却很难。梦中的我大约七岁,模糊地预知到,一个骇人的女鬼正在靠近这所房子。我想召集所有人,可他们不知道躲在哪里。我怕时间来不及,就跳到一张玫红色的皮沙发上,裹着毯子,期待女鬼不要发现我。在梦里,我并不清楚女鬼的身份,醒来立刻想到刘英莉。我怎么都咽不下这口气,无论是为外公,还是为我受到的长久精神折磨。

  大学四年级的暑假,我在一家房地产公司实习,做数据运营。每月只有几天比较忙,平时则是简单的维护归档工作,有时一整天也没一件事情。我们公司离延中绿地很近,中午大家常一起散步。每次去那里,我都想起绿地刚建起时,外公教我骑自行车的场景。回想往事,茫然如梦,外公也已去世多年。有一天,我忽然心有所动,决定给刘英莉写信。

  我想说的是,这种通信并不是友善的行为,至少我的动机不是。我年少时无法与她博弈,眼睁睁看外公在她的陷阱中死去。可那时已经不同了,我有知识,我聪慧,我擅于变形的措辞,我有足以与世界每一部分互动的心灵,并且我比其他人更明白恐惧究竟是什么东西。而她,随着衰老降临,必然处于比我更弱势的位置。如今,力量的天平倾向的是我。我要接近她,掌控她的生活,找到任何一个可以击垮她的线索,让她早日沉睡于幽暗之中。

  我称她为“英莉小外婆”。第一封信中,我首先向她道歉,声明我与母亲从不是统一战线,我一直为母亲对她的污蔑深深羞愧。接着,我表达了多年未见的挂念之心。我以简短而深情的语调,重温了外公在世时,我和她仅有的一次外出买盆栽。她曾教我,浇水最好是趁土壤干燥时一次浇透,不要每天随意喷洒。最后,我问她是否记得留在外公家的一套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的《文物》杂志。它们不值钱,但对我个人很重要,是我学生时代去文庙旧书摊一本本收集的。如果它们还在,我愿意付钱买回来。

  我事先查证过她的地址,不定时给她寄过一些东西,比如吃剩打包的火锅底料(结成烂油块状)、脖子折断的珠颈斑鸠、腐烂长蛆的苹果等等。还有一些毫无意义的东西,比如反复寄一种白色的瓷兔子。

  第一封信的回音很慢。大概两个多月后,我才收到一封简短的回信。这中间,我当然也没停止匿名给她送一些恐怖的礼物。她在信里说,杂志找不到了,但她手头有一本1997年的台历,我外公在上面写满笔记,大部分是养生小知识,她问我是否需要。我间隔一周后回复她,言辞谦逊、恳切,问她是否还有过去的物件。我在做二十世纪九十年代上海的社会情况研究,这些东西都有助于我。如果方便的话,她可以列一个清单,我都愿意付钱。我虚伪地写道,有什么需要我为她做的,也可以随时嘱咐我。这一次,刘英莉回得很快,并寄来了一箱乱七八糟的旧物,附一封稍长一些的信。刘英莉是浙江人,与外公相识时,寄住在她父亲位于上海的家里。在信里,她说自己始终适应不了上海,要定居泉州,投奔她心爱的小儿子。她给我留了一个泉州的地址,说可以再联络,或有机会去玩。

  说来你可能不信,我们的通信持续了很久。我逐渐了解她家里的情况,我知道她儿子、媳妇的工作,以及她孙子在哪里上学。她在上海的一些房产,因托我维护,我也了如指掌。在信中,她对我说的并不都是真话,比如她吹嘘儿子的成功与孝顺,在另一些细节里,又可以看出她儿子对她有多苛刻。一些小事上,我帮助过她,甚至为她投诉过一个劣质阅读器(她给孙子买的,价格上千)的卖家。与此同时,我也通过自己的方式,使她的房子到处出问题,几乎都租不出去。当我嗅到一些线索,猜测她儿子有挪用公款的嫌疑时,我毫不犹豫地打了举报电话到她儿子的单位。

  另外,我竭尽所能,让一些幽暗的情绪渗透进她的生活。我先前说过,我比绝大部分人更明白恐惧为何物,通晓它的力量。在我稍微了解某一个人之后,我往往就能知道如何唤起她的恐惧,让她始终不得安生。

  我和刘英莉的关系非常复杂。久而久之,它成了一个私密的游戏。我扮演着一个角色,并派遣一个更凶狠的自我在背后虎视眈眈。它不再是关于复仇的了,而是另一种侵占他人的乐趣。一方面,霸凌一个恶人仿佛具有天然的正当性,这种快感几乎等同于“行侠仗义”,我可以毫无顾忌地使坏;另一方面,我体验到了前所未有的权力,人如何对他者施加影响,而一旦形成惯性又有多大的破坏力。不知道哪一刻开始,关系的属性已经改变了。我忽然有些明白,刘英莉与我外公相处时的感受了。

  至于从什么时候起,我们断了联系,我已不记得了。更大可能是,她先拒绝回复我了,而我没当一回事。

  一直到前几年,在一家卖旧书信的网店里,我重新见到自己写给刘英莉的信。店主只展示了几封,备注说还有很多。我连忙打电话过去,对方是一位泉州的旧货摊主。我那时刚辞了工作,想趁机休整一段时间,决意到泉州去游玩,顺便与他约定看货。这位店主对那片区域很熟,他告诉我,这些信是从一个女人那里收来的。她的前夫进过监狱,出来后两人也分开了。她告诉店主一件有趣的事,这些信中有一大部分,是她代替婆婆所写。后来,她干脆顶替婆婆的身份,直接与对方通信,以获得一些利益。我问起她婆婆,店主也不太清楚,据说年纪不大就送进养老院,再也没见过,估计很快就死了。我向他打听养老院的位置,他一开始不肯说,收钱之后,也松口了。

  我最后没买那些信。重读它们,让我觉得非常粗滥,与印象中的完全不符。我自诩的掌控与影响,究竟发生过没有?如果后来的收件人根本不是刘英莉,那么对方又带着何种心情给我写回信呢?当她隐晦地把丈夫犯罪的信息透露给我,是无意的,还是想借我之手有所行动呢?一切无从求证,只留下一些陌生而雄心勃勃的笔迹。在店主的推荐下,我买了一张以花园为主题的画,还有一本翻烂的《金刚经》,都来自那个女人。

  我依照他提供的地址,找到一家海边的养老院。隔着漆绿的铁栅栏,老人们正在院子里活动。有的独自坐着,有的在练拳,有的相互窃窃私语,几个护工待在一边。每个人的神情都空洞无物,各行其是,像一把散落的国际象棋棋子,却又达成了一种微妙的和谐。

  我想到刘英莉也曾在他们中间,徒劳地奔向衰老。如此平凡,如此无望,被想象中永恒的终点所吞噬。在这样既定的终景之下,所有岔路能通向多远的地方,又有何意义。一瞬间,我失去了兴趣,不再想打探刘英莉的消息。这与原谅与否无关,只是这件事在我意识到之前,已经彻底结束了。

  养老院大门南侧有一个入口,穿过地道,可以走向海边的红树林。我坐在大石块上,眼看夕阳欲灭,海面泛起变色的征兆。原来四时风物都在海中,倒影迅速幻化,神秘而使人动容。我随手翻开《金刚经》,橙色的光线落在干枯的纸张上,乍看如同一块烫伤。我用食指触过页面的折痕,想到曾有另外一人反复从中寻找什么东西,不甘地、持续痛苦地。

  我无法表达。我仿佛一下子离语言很远,内部回响着巨大的无声。随着语言一同离去的,是事物确凿的状态。词语只是一种命名,但在未命名之时,未被颜色、形状固定之前,世界有更浩瀚的面目。人们永远无法从表面的痕迹推断一种真实。我才意识到,我对刘英莉长久的愤怒,恰恰是因为我不知道她与外公之间的真相。如果我能确定她真的谋害了外公,那将会是一种怎样的结果?我会看见那块每日被推上山的石头,终于狠狠落了下来,然后一切感受开始消失。

  我坐着,无数念头像气泡水里的泡沫,同时从底部飘上来,快速上浮的过程中,每一颗都微微地变大。它们是无关的,汇集为一体,复杂、对立、自相矛盾。我在海边待了许久,直到夜晚的空气渐渐发冷。我站起来,如穿过云层,浑身轻盈舒畅。

  这之后,我选择留在泉州,如今已是第四年。

  无相说,这是我第一次对人说这件事。它太隐秘了,能理解的人想必很少。我心下恍惚,不知该说什么。无相低头笑了,娴熟地从桌上的烟盒里抽出一支红方印,点火。我忙制止说,现在室内不让抽烟。她伸手指了指桌面,那里赫然摆着一个贝壳造型的烟灰缸。我又问,你会抽烟,刚才怎么不说?无相玩笑似的把烟吐在咖啡上,使它看起来像一杯制造了某种特效的鸡尾酒。无相说,其实我看过你所有小说,大部分还是很好的。我说,谢谢你,我们为什么突然变得那么客气,我好像不认识你了。无相说,你知道我喜欢的部分是什么吗?我说,你要是愿意的话,不如多说一点。无相说,你的小说里有一种强烈的不确定性,它接近意识的变化特质。她的话迫使我思考,我说,你的话让我很惊讶。上小学前,我有过一个类似的失去语言的时刻。突然之间,大脑里的声音沉寂下来。我的心脏怦怦直跳,我看见的房子、窗框、家具乃至每一件物品都闪着金光。我的四肢变成了一种接近液态的能量体,像要溶解在环境里,但我一点都不害怕,反而涌起一种奇异的幸福感。那种状态一共发生不过几秒,却像过了很久。在那种状态下,所有体验都是敞开的,一切事物之间都有隐秘的关联。刚才你讲故事的时候,我一直在想,我们今天的见面是怎么回事——它像是那个时刻的重现,以一种渗透到更外在的现实空间的方式。我不自觉压低了声音,继续说,所以你来,是想帮我摆脱潜意识里的阴影,那与我外公有关。无相若有所思,忽然又大笑起来。她说,我只是想告诉你,你最近的几部小说都太假了,别再那样写小说了。

  我们出门时,雨停了。我不清楚具体时间,显然已经很晚了。黑暗之中,我们向着潮水的声音走去。无相说,我们去吃饭吧。我问,这么晚吗?无相说,你不知道呀,我们同学聚会定在今天,都在等你呢。我大惊失色,根本不知道她说的是什么同学,也辨不清她话里有几分真实。只是黑暗就在身后,也在眼前,我不由自主地跟着她走去。

  四面几乎没有光线,但走得久了,黑夜就像静置后的悬浊液,逐渐露出更清晰的面目。柱状的护面块体在防波堤上摆列开,从空中往下看,像一串艰涩的密码。无名的树立在海边,也许因为时令缘故,每一棵都光裸着躯干,不存枝叶。云浓之日,天上多无月。偶尔,月亮蹚过云雾,海面上的银光如一只居心叵测的眼睛。潮声反复,我们走向夜的深处。

  不知过了多久,远处荡开几簇彩光。稍微走近,我看见霓虹灯串绕住一个圆桌面,外围正坐着一群人。他们豪饮、欢笑,一阵轻微的嘈杂,风把海鸥掠影似的笑声吹来。他们的前方有一个舞台,一个化着浓妆、穿着打扮非常鲜亮的人正表演着。观众分心听着,又仿佛并不在意,如此持续片刻。突然,台上好像断了电,灯光全被拂去。观众们的兴致降了下来,沉默之际,纷纷将脸转向了我们。

  我愣在半途,惊恐之余,顿觉感伤。脑中只落下一句来路不明的唱词: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责任编辑许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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