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 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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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发布时间:2024-07-30 11:36
王旭英
她俩就这样结识了。白玲回到马塘见到的第一个人就是叶爱花。当时叶爱花正在村前的田地里割油菜,看见来了出租车,就一直站在那里张望。车子在广场上放下白玲和一堆行李就走了。这里离白玲家的楼房还有几十步的距离,她打算来回跑两趟。这时叶爱花快步走了过来,边走边摘下了草帽,脸上露出又惊又喜的表情,就像她细碎而快速的步子一样夸张。她咧嘴笑着,招呼道:“白玲婶子,你回来啦?”
白玲微笑道:“是啊。”她一时想不起来她是谁。这个叫她婶子的女人,年龄大约和她差不多,四十多岁的样子,身材瘦小,皮肤黝黑,小鼻子小眼的。但她的嘴巴有点大,开口一笑,露出两排白白的牙齿,似有孩子一样纯粹的快乐,整个脸都生动起来。白玲觉得面熟,原来肯定是见过的。
叶爱花麻利地拎起大包小包往前走了,白玲提起剩下的两袋行李紧跟着。打开了大门,她们把东西堆在客厅的茶几上。叶爱花好像才注意到这么多东西,抛出一连串的问题:“这么多东西呀?你这回要住很久吗?还带青菜干什么?真不怕麻烦。回来了还怕没青菜吃吗?真是的。”末尾这句“真是的”,显出她是真心不理解。白玲笑一笑,也算是回答了。随即叶爱花又惊奇地问:“你一个人回来的呀?他们呢?”白玲知道她说的是老公马强和儿子马锐,以往他们总是一起回来的。白玲微笑着说:“他们都没时间回。”叶爱花说:“那你一个人回来干什么?你……”突然就打住了话头,可能是个不怎么合适的问题。白玲看出来,这女人爱说话,动作、语速都比一般人要快,脑子转得也挺快,显得十分利索能干,同时又给人心直口快、热心肠的感觉。
白玲环视着屋内,距离上一次回来已经好久了,屋子里到处是灰尘。她想叶爱花要赶紧去割油菜,就客气地对她说:“谢谢你啊!”叶爱花好像在想什么,看着她没吱声。白玲说:“要不你坐下休息会儿,我去烧点水喝。”叶爱花连忙摆手:“不了不了,我还要去割油菜呢。”就忙不迭地出了门。
走了几步,叶爱花站住了,回过头来说:“白玲婶子,你不记得我了吗?我是叶爱花呀。有一回你们回来忘记了带钥匙……”不等她说完,白玲就连着哦了几声,完全记起来了。同时心里很诧异,叶爱花竟看出她不记得她了。
叶爱花说的那件事已过去三年了,提起来白玲还印象深刻。那一次他们特意开车从城里赶回来给院子里新栽的花木浇水,到了门口发现没带钥匙。马强气急败坏地责怪白玲不操心,白玲则理直气壮地回怼一直是他经手的这些,两个人就站在大门口吵起来。后来在地里干活的叶爱花赶了过来,问清了情况,就说你们真爱吵,翻墙头过去把水浇了不就完了。夫妻两个面面相觑。叶爱花说她来翻,白玲不同意,她想叶爱花是个跟自己一样的女人,凭什么让她替自己去翻墙头?再说他们又不是很熟。要翻也是马强去翻。但叶爱花热情洋溢,四处找砖头摞起来垫脚,拉都拉不住。墙头很高,叶爱花个头矮小,在这边是借着砖块垫脚爬上去了,到了墙头上,才发现那边离地好高下不去。叶爱花试了几次不敢跳,急得像个长了虱子的猴儿一样,东摸一把西挠一下。马强看着忍不住笑起来,叫她下来算了。没想到马强一笑,倒给她鼓了劲头,只见叶爱花眼一闭就跳下去了。她听见叶爱花哎哟了一声,连忙问摔着哪儿了。叶爱花闷声说没摔着,打开院门放他们进去。看见他们叶爱花不好意思地说:“你们别怪我,树断了一棵。”原来叶爱花是往一棵树上扑去的,她的身上留下了一些划伤,那棵树被拦腰压断了。那是棵名贵的樱花树,马强心疼不已。白玲却直夸叶爱花机灵,晓得往树上扑,毕竟树没有人重要。
白玲跟着走了出来,看着叶爱花说:“你瘦了好多,我一下没认出来。”她一听到这个名字,只觉得亲近。叶爱花哈哈笑起来:“是又黑又瘦又老了吧。”白玲不大记得那年叶爱花的样貌,当时也只匆匆一见,叶爱花把院门打开后,白玲急着要看她的伤处,可她不让看,低着头瘸着腿走了。但白玲记得她那爬墙头的劲头,以及纵身一跃扑到树上的矫健样子。白玲笑道:“还好啊,精气神没有变就好。”叶爱花转身回来,走到白玲面前,说:“瘦是没办法的事,得了糖尿病的人就是会瘦的呀。”她的态度轻松,仿佛在说一件有趣的事。
“糖尿病呀?”白玲愣愣地看着叶爱花,心里有点惊讶,像她这样出力劳作的人怎么得了这个富贵病。叶爱花连忙说:”不碍事的。反而胃口更好了,能吃能动,不碍事。倒是你,气色这么差,是咋了?病了?若是病了不会回到这里来,来这儿没用。那么就是吵架了,赌气跑回的?“她像个天资聪颖的断案者,分析得头头是道,并忧心忡忡地深陷其中。白玲不由得笑了:”是的,你说对了,我就是吵了架回来的。不过不是赌气,而是……”而是什么呢?白玲一下子说不出来了。原先复杂沉重的心情,不知怎么因为没有找到一个明确的说法,突然变简单了,不值得一提。
叶爱花认真地听着,眼睛一点点睁开来,定在了惊奇里:“真是吵架呀?跟别人吵犯不着跑路,肯定是跟我强叔吵吧。这就奇怪了,你怎么反而跑到他的老窝里来了呢?要是我,就要……”白玲饶有兴味地问:“要是你会怎样呢?”叶爱花紧接着说:“回娘家呀。那不是咱女人最得力的靠山吗?然后咱就理直气壮地等着他来赔礼认错。吵架吵得好的话,也能痛快一回。你跑到他的老窝里来,那不是更添堵吗?真是的。”白玲一直笑,打心眼儿里喜欢她的直白。叶爱花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不好意思起来,说:“哎哟,这都是我这个每日待在男人老窝里的人瞎想的。你们城里人的想法肯定不一样,不一样……”边说便移步走了。走了没几步,又回过头来问:“我强叔知道你回这里来了吗?”白玲说:“知道。”她其实不确定他是否知道,她跟他说的是要分开一段时间,彻底冷静冷静。他当时说冷静个屁。她来这里就是为了表明她要随心所欲,想怎样就怎样。
白玲开始动手打扫屋子。房子做起来几年,每次回来第一件事就是打扫灰尘。可这一次的心情与以往不同,这一次她是打算要一个人住好久。白玲有轻微的洁癖,喜欢干净利索,喜欢顺理成章,喜欢亲手经营出的放心感觉。遗憾的是,她的生活并没有变成理想的这样,反而是一团乱麻。好像这就是人间之事该有的样子。白玲常常努力劝慰自己,同时又要生出更大的愤懑和不甘。
这时她的心情十分平静,她耐心细致地从楼下清扫到楼上。脑海里冷不丁地冒出马强那副夸张变形的嘴脸,她立马干脆果断地把他抹掉了,仿佛他也在她的大扫除之列。
直到黄昏来临,白玲来到二楼的阳台上。白玲的房子坐落在村子最前排,前面就是兵马畈,视野很开阔。放眼一望,就能感受到天与地多么宽广!远山近绿,在空灵的静谧中回应着祥和与安宁。白玲昂起头闭上眼睛,轻风拂面,身心倍感放松,并伴随淡淡的惬意。她就愿意自己这样自由而快乐。这时她就是一个无欲无求而又极其贪心的女人。
叶爱花还在割油菜,原来她的地离村子这么近。居高临下,白玲看到那块地很大,油菜很茂密,而叶爱花很小。夕阳散发出最后的光彩,一片明丽的灿烂。叶爱花不时站起身来,金色的阳光沐浴着她的全身,照在她仰望的脸上,看起来热烈而欢欣。果然,她冲着阳台上的白玲咧嘴笑了。白玲赶忙躲开了视线,转身进屋去了。不知为什么,她不喜欢或是不习惯这种形式的交流。也许是潜意识让她觉得不合适。这种外在形象及行为上的巨大落差,极易造成内在心理上的不平等,同样的两个女人,各自唯一清楚地出现在彼此的视线里,一个衣着光鲜地站在小洋楼上观景,另一个躬身在烈日下负累做农活,而且做农活的女人还患有疾病。然后这个女人露出了一个谦卑或是自嘲的微笑。上面的女人能够接着随便笑吗?就算白玲对她有怜悯、同情、友善之意,笑出来也是会被质疑的。原先的小学语文教师白玲,被马强忽悠辞职做了家庭主妇,懊悔之余,心思变得越来越缜密。
但是,潜意识是个什么东西呢?不知道。反正白玲常常被它牵着鼻子走,并愿意跟着它走。
白玲下楼来到院子里。五月正是生长的季节,多数花木已然形成了茂盛之势。不大的庭院一片葱茏的翠绿,充满勃勃生机。白玲一个人慢慢地走来走去,心底一片宁静。天色浅青,令人心事澄明而沉着,让人愿意追随这最后的一抹清亮,一起沉沦,一起跌入一片茫茫的原野。那里是黑暗的,却又是明亮的,充满了自由放逐的诱惑。青色悄悄重了,仿佛有一张张浸染了蛋青色的网,在一层层不动声色地覆盖下来。
叶爱花走了进来。她的手里拿着镰刀,随着身体的走动,甩来甩去,镰刀挥起细碎的白光,那张网一下下被她划碎。她的眼里是探究的神情,郑重其事地问:“白玲婶子,你过夜了吗?”白玲有点恍惚,跟着应:“过夜了。”叶爱花问:“你吃的什么呀?”白玲这才明白过来,过夜是吃晚饭。她笑着更正:“哦,没有过夜。”叶爱花径直往房子大门靠近,白玲紧走几步进去开了灯,顿时眼前一片亮堂。叶爱花在门边站住了,兴致勃勃却又有点腼腆地笑道:“你搞得这么干净呀!我都不好意思进去了。是换鞋还是套鞋套呢?”她是打定主意要进去的了。白玲连忙说:“都不用。就这样进去吧。”叶爱花说:“那不好吧?搞脏了……”边说边在门外用力地跺脚,不,是惜了力的,用的是阴力,这样不会伤到鞋子。灯光照见黑胶鞋上细微的粉尘,像雾一样腾起来,散去,直到没有。她的脚步变得轻快,依次把每间屋子观览了一遍,脸上露出由衷的歆慕,意犹未尽地说:“真好!”白玲微笑着:“哪里。”她适应着叶爱花热情的自来熟,她也就谦虚得很随意。
叶爱花转头来看她,认真地说:“我说是真的好。你知道吗?每次我在这块地里干活,看着你们这些好洋楼,都空着没人住,心里真是觉得可惜。可偏偏你们在城里还有更好的房子。我有时候就想……嗯,你知道我怎么想的吗?”她居然卖着关子。白玲心里突然有点紧张,害怕她说出一些不好听的风凉话来,那会多么尴尬。她不知如何应付。叶爱花自顾自笑起来,说:“我就想呀,这都是命里注定的,有啥想不通的哟!”白玲松了口气,随口问道:“你家的房子呢?”叶爱花说:“我家是个平房,原先是在村前向阳的位置,我在地里干活一抬头就能看得见,后来被你们的楼房给挤到后面去了。”她这样简单地说起自己的房子,看不出有任何不满。然后她来到客厅,在沙发上坐了下来,她的眼睛看向上面的灯,她说:“这灯真好看。”
白玲没想到叶爱花竟然坐下来不走了。她还是不太习惯这种过于快速的热络,她们互相并不了解啊。白玲有点不自在,不知道叶爱花坐下来要干什么。又一想,这里是乡村,村里的人都是会互相串门聊天的吧。好在这人是叶爱花,听她说话还蛮有趣。
这会儿白玲感到肚子饿了,进厨房洗了两个苹果拿出来。叶爱花连连摆手说糖尿病人是不能吃苹果的。白玲迟疑了一下,不知道说什么好,就把苹果放在她面前的茶几上。自己坐到对面去慢慢啃,权当晚餐吃。
叶爱花说:“你不会是吃个苹果当过夜的吧?听说你们城里女人爱美,晚上都不吃饭。”白玲笑道:“确实是这样。”她紧跟着叶爱花的语境,这样的聊法,真是又新奇又轻松。叶爱花的目光不时瞟向面前的苹果,左拂过来右拂过去。她说:“我就不行,我是要吃饭的。”白玲说:“我们那都是闲人的做法。你出力做事情,肯定是不行。”“啊,所以我也就好看不了啦。哈哈哈……”她仰头有点夸张地大笑起来。很自然地,她伸手抓起了面前的苹果,送到嘴边咬了一口,不大不小的一口,就像是无意而为的。白玲就当没看见。吃了几口,她突然惊讶地发现了:“哎呀,我怎么把苹果吃了呢?真糊涂呀,不能吃苹果的呢。”白玲实在忍不住,笑呛了。倒是叶爱花自我宽慰道:“不碍事,又不是经常吃。”
她干脆有滋有味地吃起来,感叹道:“你们过的真是甜蜜的日子!为什么吵架呢?我真有点想不通。有些事情啊,就像我吃苹果一样,说是吃了有害,不能吃,但我吃了也没什么的。就算对糖尿病不好,可不能说对身体其他的地方没有一点好处。比如我吃了苹果胃里就舒服多了。天下哪有纯粹好的事情呢?你听我的话,不要跟男人计较,男人是计较不了的。你要计较你就是傻得很。”白玲不吱声,听出来这才是她坐下来的意图。心里明白她的好意,却又要戏谑地想,接下来就该要劝我回去算了。这都是我闲来无聊无理取闹的矫情行为,适可而止就得了。
果然,接下来叶爱花说:“反正我是不会计较的。我劝你明天就回去。一个人住在这里有什么意思呢?当面吵一吵就算了。各人有各人的理。“见白玲轻笑一声,一意孤行的样子,略一停顿,又说:”要不,等我把油菜割完了,我陪你去湖边呀,农场呀,转一转看一看,散散心就好了。好了就回去吧。”白玲说:“好呀。”她应的是转一转看一看的事情,其他的似乎与她说不着。叶爱花站了起来,说:“那就这样说定了。哎呀,吃了苹果怎么还要饿些了。我要回去吃饭了。你随我去吃点饭吧?”白玲说:“不了不了,刚刚吃了苹果。“其实她想问她晚上吃什么,还有谁在家里。不为别的,就是想知道。终究没问出口。
天已经黑下来了。白玲打开院子里的灯,送叶爱花出门。走到院墙外的暗处,叶爱花扬声问:”你一个人怕不怕?要是怕,我可以来陪你。“白玲忙说:”不怕。我经常一个人的,习惯了。谢谢爱花!“只听黑暗里传来笑声:”真客气,城里人真爱客气。“白玲侧耳听着,竟然听不到脚步声。她想叶爱花不说话时,身体多么轻呀。好像她存在的分量只在她热闹的话语里。
白玲的意识就围绕着那种轻,想象着自己也那么轻。她轻盈地在院子里走了好久,心里没有一丝纠结与负担。睡觉的时候不知道几点了,她没有打开手机,先前是因为负气,后来是觉得没有打开的必要。现在她想尝试一下叶爱花式的轻松生活。
第二天一大早,叶爱花在外面大声叫门。白玲的脑子有点不清爽,天未亮就被窗外的鸟儿吵醒了,刚想睡个回笼觉,叶爱花又来了。叶爱花手里提着个塑料桶,行色匆忙,见到白玲就笑道:”白玲婶子,我去地里摘了些豌豆荚,给你尝个鲜吧。“白玲接过桶,半桶绿油油的豌豆荚还带着露水的湿润,只觉迎面扑来一阵清凉。叶爱花还在说:“我早上煮了豌豆干薯片,你爱不爱吃呀?”白玲说:“爱吃。“她是真的爱吃杂粮,彻底醒了。叶爱花说:”那你赶快洗把脸过来吃,我先回去了。“
白玲对着镜子洗漱的时候,犹疑地看着自己,怎么就这样答应了呢?去别人家吃饭,不是一件随便的事,还不很熟呢。漱口时她带着满嘴泡沫笑了笑,管他呢,这里是乡村,这人是叶爱花,没那么多讲究。走在村道上,才想起来还不知道叶爱花的家在哪儿。村子里静悄悄的,不见一个人影。这就是如今乡村的样子,说剩下的都是老弱病残也不过分。白玲想,叶爱花可能是因为身体有病才留下来的吧。不然的话,这里也许根本就看不到一个四十多岁的女人留守务农的身影。不知叶爱花心里是什么滋味,也许会向往外面的精彩世界,会感到孤独寂寞吧。
白玲经过几栋关门闭户的楼房,一直往村子中间走,她记得叶爱花描述过她家的位置。果然,楼房中间出现一栋不大的平房,门口有水泥晒场,清扫得很干净。白玲刚走过去,叶爱花就从里面跑了出来,激动加热情,竟然伸出双手抓住白玲的双手,大声说:“白玲婶子,贵客呀!”
叶爱花把她拉进去,把她按在堂屋那张方桌边的椅子上。桌子上搁着一个玻璃水杯,看得见一朵朵小巧的叶芽在暗红里矜持地站立着,等待着。茶泡了有一会儿了,看来是断定她要来的。白玲想到自己的犹疑,顾不得早上不宜喝茶,端起茶杯喝了两口。叶爱花转身进了后面一道门,随即传出瓢碗的磕碰声,很清脆。白玲想象着叶爱花忙碌的样子,暗自笑了。她环顾着屋子里,四处干净整齐,没有多余或不周到的敷衍塞责。空气中氤氲着食物古老的芳香,给人一种坚实熨帖的安宁之感。
但同时又感觉到一种陈旧的、困顿的气息。满屋子看不到一件现代的新颖物件,就像乡村题材的影视剧里八九十年代的室内场景。唯一引人注目的是正堂上挂着一个大相框,应该是全家福。白玲站起来仔细地看,相片上有五个人,背景是一片鲜艳的红,叶爱花和一个男人并排坐着,三个孩子站在身后。两个大的是女儿,小的儿子看起来不过十多岁的样子。照片可能是哪年春节拍的,他们穿着新衣,鼓鼓囊囊地拥满了幸福,每个人都笑得那么开心。特别是叶爱花,大嘴巴几乎咧到耳朵边上去了。她的脸是圆润而丰满的,洋溢着一层熠熠的光彩。在这里她的眼睛居然是充满灵气的丹凤眼。她的鼻子小巧而端正,却是标准的希腊鼻。白玲的目光停留在她的脸上,脑海里回忆着是否是三年前的样子。
这时叶爱花端着盘子出来了,白玲调侃道:“这是哪一年照的呀?你看你又白又胖又年轻。”叶爱花忙着又进去了,没来得及答复。她把做好的饭菜都端了出来,摆了一桌子,显得过于隆重了些。白玲不好意思起来,说:”过早就随便吃点,你炒这么多菜干什么?太客气了!真是的。“末一句学的是叶爱花的口吻,叶爱花听出来了,笑哈哈地说:”真是个啥?又没鱼又没肉的。都是菜园子里现成的素菜,你来吃这么个好饭。你就莫说客气话了。”叶爱花给白玲盛了一大碗青豆干薯片,连汤带水的,双手端到面前来。
白玲说:“还有人呢?等到齐了一起吃吧。”叶爱花说:“没有其他人,就我们两个。”白玲看向照片示意她。叶爱花含笑看了照片一眼。坐下来,不紧不慢地端起碗来喝了一大口,然后不慌不忙地告诉白玲,这张照片是五年前的春节照的,那时她还没有得病。如今男人马和平在广东打工,大女儿在上海打工,小女儿在省城上大学,最小的儿子杰子在县城读高中,一周回来一次,平日就她一个人在家。叶爱花一边说一边不忘吃,说得轻描淡写。等她说完,白玲笑道:“这样啊,那平时你一个人在家还挺舒服自在的啊!”叶爱花赶紧吞下一口,腾出嘴来哈哈笑道:“是啊,很舒服。”
白玲心里由衷地为叶爱花高兴起来。这就是一个普通家庭正常的样子,每个人各司其职,都在努力改善自己的生活境遇,虽然结果可能不尽如人意,但过程是充满美好的。人生不就是活一个过程吗?有了过程,才有结果。
白玲心中还有一种奇怪的感触,准确说来是一份情绪里的欣悦。她不知来源于哪里,总之她在这里感到很放松。她们搁下碗筷后,坐着没动,好像吃撑着了。白玲感受着这种最简单、直接的满足,身心舒畅。
这时叶爱花说:“白玲婶子,你的心情是不是要好些了?”白玲说:“我本来就好呀。”叶爱花说:“不是吧?昨天就不好,我看得出来。你呀,是个有事就写在脸上的直人、好人。我第一次看见你就知道你是这么个人,我蛮喜欢你这样的人呢。”白玲笑道:“你还会看相?先要谢谢你的喜欢!但是我要说,世上哪有你一眼看得清楚的好人啊?我也会耍奸的。”叶爱花说:“你不会耍奸。会耍奸的人根本就不会这么说。翻院墙的那次,我就知道你是一个好人。好人是不会耍奸的。”白玲说:“等一等,是你替我们翻墙头做好事,怎么变成我是好人了?”叶爱花一笑,没接她的话茬儿。自顾自说:“但是你会耍横,耍横是直人的做法。我们这里把耍横的人叫混子,就是不会转弯的人。就好比你跟你男人吵架,还要往他的老窝里杵来,这就是耍横。我想问你,好人为什么要耍横呢?好人耍横肯定心里更不好受吧?”这个说法,令白玲心里暗暗称奇。同时又感动,她知道叶爱花是在转弯抹角劝慰她。
白玲突然就有了一点诉说的欲望。她问:“你想知道我们为什么吵架吗?”叶爱花不眨眼地看着她。白玲说:“怎么说呢?好像没有为了具体的什么事情,就是一句话的事,我忘了是一句什么话了。我们常常因为一句话吵起来。其实这不叫吵架,应该叫死磕。就是互相看不顺眼了,对磕。不是谁对谁错的问题,是思想意识的问题。这么说吧,我们为了什么都可以吵起来,又可以什么也不为吵起来。不知你能不能理解?”叶爱花连连摇头,困惑地眨巴着眼睛,说:“我不懂。为一句话吵什么呢?真爱吵。”她说的是不懂,她肯定是不懂的。白玲说:“你不需要懂,懂了也没有什么好处。我自己也搞不懂。”沉默了片刻,叶爱花轻声嘀咕道:“我看有点像吃多了。”白玲一把捂住眼睛笑起来,末了,她认真地说:“那可没有那么简单。”叶爱花就在她耳边说:“我看也没有多么复杂。没什么事了,明天就回去吧。”白玲说:“说好了你要带我去转一转看一看的呢?”叶爱花就站起身来收拾碗筷,她说:“好吧。我今天要把油菜割完。”
她们就一道出了门。白玲说:“我去帮你割油菜吧。”叶爱花笑道:“你看你的样子,哪里像个割油菜的?”白玲说:“我保证学得会。”叶爱花认真地说:“你就是会割,我也不要你割。”白玲笑道:“你这是在耍横吗?”“是啊,哈哈哈……”
白玲回家就在院子里除草。阳光明亮温和,却有一些热力,没扯几把就汗流浃背了。中午她特意早早做了两菜一汤,去地头喊叶爱花来一起吃饭。叶爱花竟然不肯来,她说昨晚吃了苹果,今天再不能吃好饭菜了,她只能吃粗粮饭。白玲怪自己又忘了糖尿病这回事,没有执意劝她,只是说了一句做了两个人的饭菜怎么办。叶爱花听了,当即出主意说可以去叫白玲的大嫂来吃,她说白玲的大嫂一个人生活,平日又节约又怕麻烦,伙食多半是有盐没油的,寡淡得很。白玲哭笑不得,叶爱花认为她做了多么丰盛的一桌大餐。
白玲没有去叫大嫂。大嫂爱聊家常,没完没了。仅是她突然回来这件事,定要问个一二三条。白玲既不想说假的,也不想说真的,根本也没有一二三条可说。一个人吃饭的时候,白玲就想,要是大嫂来只吃饭不说话就好了。
午休竟然睡了一下午,起来后发现叶爱花已经割完油菜走了。一堆堆金黄的油菜晒在阳光下,蒸腾着丰收的喜气。白玲看着满地油菜,想起那个女人瘦小的病体,就浑身不自在。
黄昏到来的时候,大嫂来了。大嫂说,你真回了,我还以为爱花戏我玩的。白玲心里说,叶爱花嘴真大。大嫂说,爱花说你带信叫我来过夜。我要是早知道你回了,我就要办着让你去我那儿过夜的。白玲一听就乐了,正左右为难这些饭菜怎么办,倒掉又不忍,吃又吃不下。叶爱花这个活宝自作主张一下子为她解决了这个难题。白玲赶紧动手热饭菜,大嫂就靠在厨房门边说话,说她的鸡鸭鹅,说她的菜园子,都与吃的有关。因为她一心倾注在让她来吃饭这件事情上,因为心存感激,她忘记了去说其他的事情。白玲暗暗松了口气,看来叶爱花没有多说别的。
晚餐新加了一个豌豆肉片汤,味道特别鲜美。大嫂边吃边惊奇,问她哪儿来的青豌豆。白玲说是叶爱花送的。大嫂说这个爱花呀,种的豆子也这么甜,可惜命太苦了。随后她告诉白玲,爱花的男人已有三年没有回来过年了,除了偶尔打点钱回来供孩子读书,就像没这个人一样。有人说他在外面有了另外的女人,不会回来了。满湾子的人都为叶爱花着急死了,可她自己没心没肺的好像一点也不急,还说只要男人管孩子读书他就是好的。去年那个打工的大女儿也没回来过年。她带着一双小的儿女在家,大年初一第一个爬起来开门放鞭炮,想起来就让人又着急又心痛。末了大嫂叹息一声,傻不傻呀!
白玲呆呆地听着,她觉得最后一句说的是自己。
第三天,白玲早早起来,出门一看,天色阴沉,要下雨的样子。如果下雨,叶爱花的油菜可怎么办呢?白玲想看看天气预报,打开了手机。信息提示有十几个未接来电,都是马强打来的。可以想象他气急败坏干着急的模样。白玲平静地想,什么时候能够冷静呢?除此之外没有什么可想的了。微信里一片空白,当然也是因为手机关机了。就是说也许根本没有人关注到她消失了两天,就是说她是一个不重要的人。但这又有什么要紧的呢?现在她只觉得看天气预报很要紧。
天气预报显示正在下小雨。白玲望着灰蒙蒙的天空,期望一直下在手机里才好。叶爱花过来的时候,雨也下起来了。白玲叹了口气:“你看你把雨带来了。”叶爱花很莫名其妙:“天要下雨,怎么是我带来的?”白玲说:“一直下的话,油菜会烂掉吗?”叶爱花说:“怎么会一直下呢?总要停的。”叶爱花就好笑起来,坐在沙发上,兴致勃勃地说:“你说我糊涂不,竟然忘了昨天是星期五,傍晚杰子回来吓了我一跳。今天下雨就不能陪你去转了。一会儿我还要回去给他洗衣服做饭吃。你也赶紧回去吧。”说完这句她就紧盯着白玲的眼睛,好像她来就是为了督促这个事。白玲说:“你忙你的,莫管我了。”叶爱花急起来:“那你到底回不回去呢?”白玲就笑道:“看把你急的,真爱急。”她用着叶爱花的语气。转口就问杰子的成绩怎么样?叶爱花说:“还可以吧,他说是班里前几名,不知道是不是吹牛的。”
她又是那个轻描淡写的样子,但这次白玲捕捉到一丝荣光,那是属于一个母亲的自豪之光,也是叶爱花的希望之光。白玲打消了一肚子疑问,只觉问了也没有任何意义。她露出理解她的神情,没头没脑地说:“不管怎样,孩子就是希望。”叶爱花的脸上掠过一丝惊讶,她看着白玲,她们的目光交织在一起,寻找到理解和默契。叶爱花的眼光一闪,她说:“我不怕呀!天又塌不下来。不管怎样,我不变我不倒,我的天就塌不了。”说完她就笑了。笑得没心没肝没肺。
白玲说:“你要真能做到这样就好了。”她很想靠近她,抓住她的手,给她传递一点力量。可是白玲感到自己又是那么脆弱。她想到自己的脆弱,她的眼睛不由自主地湿润了。
这时叶爱花不笑了,好像她再笑就对不住白玲一样。好像那些忧伤是来自白玲一样。她很快地眨着眼睛,扭头看向窗外,她看见天空正在下着忧伤的雨,她看见她的油菜在雨中不停地瑟瑟发抖。她终于感到呼吸困难,软绵绵地靠在沙发上,语气缓慢地说:“你知道吗?有时候我就觉得,我是一条鱼……”白玲看到她的嘴在艰难地翕动着,那样子真像一条搁浅的鱼。叶爱花喃喃地说:“我不能像你一样,能飞能跑,想怎样就怎样……我就像一条鱼,离开水,就会死掉……”白玲的脑海里闪现出一条鱼的身影,还有叶爱花的身影,她们不时重叠在一起。她觉得这个比喻逼真得有点残酷。她看见叶爱花的眼睛像搁浅的鱼一样无望。
“那就做条鱼吧。”不到七秒,叶爱花的眼睛里迅速恢复了神采,就像鱼被重新放进了水里:“好在鱼只要有一口水,就能活得很好,鱼也不会记得它受过什么苦,剩下的就只有快活了。白玲婶子刚才你说到孩子,是的,我的孩子就是我活命的水!有了这口水,我就是一条快活的鱼。”
叶爱花接着说:“可是,我又不想孩子完全变成我的依靠。这口养命的水应该在我自己手里才好啊。这两天我看到你,我就想其实每个人都不容易,各有各的难处……也许……我这样的还算是好的……”
白玲紧紧抓住她的手。她们不知什么时候挨得那么近。白玲深深地看着她的眼睛,缓慢而坚定地说:“叶爱花,你不是一条鱼。你是叶爱花!你只要做叶爱花就好了。”叶爱花有点愣,慢慢地,她的大嘴一点点咧开来,露出两排白白的牙齿,她笑了。她说:“白玲婶子,我是叶爱花呀!”她就那样笑着出了门。走到院子中央,她站住了,伸出双手,任凭雨点密密地洒落在她的手上,转眼她低头把雨水尽数拍到脸上,用力一抹一甩手,跳跃着走了。
等一会儿,雨小了一点。白玲把冰箱里的蔬菜水果打包给大嫂送了过去。她跟大嫂说,我要回去了。大嫂毫不客气地接过提袋,大嫂说:“那好那好,你好生走吧。”
责任编辑袁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