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照记:黛色抒情与黑色幽默(评论)

  • 来源:清明
  • 关键字:对照记,黛色抒情,黑色幽默
  • 发布时间:2024-07-30 11: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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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地方文学有一个基本的逻辑,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也养一方文。即便如此,也并不能说,其创作就会千篇一律。小说《不修》的作者冯欣悦和小说《包子有肉不在褶上》的作者何惟,都是在校大学生,而且都生活在具有高度同构性的地理和文化区域中。二人所写的作品,虽然都有青葱之气,不是特别老练,但也还算得上比较成熟。将两部作品编成一组,似乎恰成对照:《不修》较为庄重抒情,泥土气息比较浓郁,地方性比较强;《包子有肉不在褶上》则比较诙谐讽刺,泥土气息相对较淡,地方性也比较弱。正因如此,将二者放在一起对照,才特别有意义。

  冯欣悦小说《不修》讲述了两代渔梁徽剧演员的故事。小说的前场故事聚焦热爱徽剧的渔梁姑娘——阿姐云清,她具有唱戏的天赋,在家长阿公和春喜爷的支持下,投入徽剧柳月戏班拜师学艺,并不负众望成为乡土徽剧演员。但是,当她跟随戏班到杭州去演出的时候,却遭到了空前的冷遇,由此而放弃了徽剧演出。小说的背景线则讲述了老一代徽剧演员阿婆和“我”的阿公因徽剧结缘,相识相爱,最终却阴阳两隔,不能白头的故事。阿公和阿婆当年因唱戏而结识,阿公与春喜爷因唱戏而成为挚友,但阿婆去世后,唱戏的行头和唱戏的梦想就此沉积为一个忧郁的“心结”。小说通过两代人对徽剧的热爱,铺衍了徽剧传统和它坚韧的生命力。同时,也通过两代渔梁徽剧演员的悲剧,表明了徽剧这种乡土戏剧所面临的现代化冲击及其可能走向湮灭的命运。小说中的老一代徽剧班子,因乡土情缘而缔结,又因为小小的意外而散伙。虽然带有偶然性,却在另一个维度上增强了小说中有关徽剧未来的命运感。

  冯欣悦虽是一个年轻作者,但嵌套技术运用得相当熟练。小说以两个具有符号性质的物件——凤颈琵琶和凤冠——为抓手,通过悬念的逐步解析,将新一代人的徽剧情结与老一代人的历史连接起来了。作者并没有急于解密,而是通过阿公和春喜爷的奇怪行为来暗示二者的关系,直到阿姐从杭州铩羽而归,才完全披露出老一代的徽剧情结和爱情、友谊故事。因此,《不修》虽然讲述的是两个故事,却是一部交叉并行又水乳交融的小说。《不修》的故事讲述得相当流畅,随着悬念逐步展开,不慌不忙,次第有序。沈从文式的结尾韵味十足,直至春喜爷去世,阿公生病离开渔梁,才落下伤感的帷幕。小说《不修》的完整性和感伤的诗意,还体现于叙事中的徽州小调《不修》。作者将流传于徽州一带的顺口溜《不修》改造为徽剧小调,不但与小说中的人物身份相契合,而且使之成为回环往复的基调,暗示了两代渔梁徽剧演员终将流离和凋零的悲剧命运。

  小说《不修》有着很深厚的徽州地缘情结。小说中人物名字的设置、地名的设置、人物关系的缔结、他们所唱的地方戏,以及山水民俗,甚至人物性格精神都具有很浓郁的徽州韵味。虽然有的地方略显堆积,但总体上与故事及其叙述呈融合状态。这些地方文化的叙述很好地呈现了徽州人的历史伤感、诗意和灵性。特别是小说开头部分对徽州山水人文略显啰嗦的沈从文式叙述,更是具有强烈的抒情性和诗性。

  与小说《不修》的地方情结和诗意伤感不同,何惟小说《包子有肉不在褶上》却是一部黑色幽默意味比较浓郁的小说。作家协会副主席鲁总和美女秘书长设宴招待一群来自北京的著名画家。其中的人物真是名流如云,有以老季为首的来自北京的两男三女,有“我”的朋友老鲁,还有著名文物鉴定大师“我”。酒宴最终由于“我”和鲁总一位朋友的冲突不欢而散。小说营构的场面就好像一幅闹剧版的《韩熙载夜宴图》。

  小说采用插叙和补叙的手法,以叙述人“我”为案例,次第展露了“我”的伪文物专家的成长史。“我”是一个下岗职工,后来不务正业跟随老师到电视台鉴宝节目冒充鉴宝专家。“我”第一次登台,穿白衬衫,内心慌乱,话语错乱,结果被藏家看破。而老师一身唐装,气场十足。“我”第二次登台,穿着廉价马褂,虽然由于马褂炸线,导致“我”内心非常紧张,但几句所谓的“行话”竟然唬住了藏家。“我”第三次及以后的第N次登台,换成了黑色麻布长衫,已经气定神闲,被公认为鉴宝专家,甚至被江湖传为书画家、作家。当然,“我”是被作为案例剖析得比较多的一位专家。除了“我”之外,小说采用略写的手法补叙了其他一些作家、画家的成长史,比如“我”的朋友老鲁,小学未毕业,收购过猪毛,现专事养鸟,跟随著名作家鲁总混圈子的马仔型专家。作者紧紧抓住长衫这一具有符号功能的道具,根据人物的穿着打扮按图索骥,透露出他们的底色。从北京来的两男三女中,女的头上盘着各种发髻,男的胸前挂着各种串。虽然这些穿着与“我”的长衫不一样,但显然都属于同一色系的“古墓派”。假如说穿着麻布长衫的“我”是一个伪专家的话,凭着北京来的专家的穿着,一眼就可以识别出他们伪专家的身份,当然也包括那个在江湖中声名显赫的书画专家老季。小说采用讽刺喜剧中常用的戏剧嘲弄的手法,一方面将本地的专家及其“气场”写得煞有介事,另一方面通过补叙和插叙的手法进行拆解和戳穿。而对于那些来自北京的专家,则采用符号跟踪识别的办法,通过特定服饰色彩引入信息,使得他们煞有介事的做派瞬间被击穿,从而显示出“骗子”的底色,也补足了他们与“我”一样的骗子成长史。

  小说《包子有肉不在褶上》的黑色幽默,还在于贯穿故事始终的“我”的角色和八哥角色的设计。“我”既是小说的叙述人,又是其中穿针引线的人物。这个人物的性格设置很重要,他既是玩世不恭的骗子,又是一个对书画界、收藏界的伪专家深恶痛绝的清醒人。小说通过“我”这个文物鉴定专家,从内部揭露了这个行业招摇撞骗的内幕。“我”在饭局上,借着酒劲,揭开了作家协会副主席鲁总的底,将讽刺的意义扩张到了整个书画界、文学界和文物界,使得他们的一切蝇营狗苟暴露于光天化日之下。假如说小说中所讲述的种种怪现象是混浊的黑暗,“我”的揭底行为则如那只八哥一样,在这种虚张声势之上拉了一泡屎。虽然不能改变现状,但也使其臭不可闻。小说最后文物鉴定专家“我的老师”的一句“包子有肉不在褶上”既不着边际,又有着滑稽的深刻性。

  小说中与“我”在修辞上具有对应性的角色就是那只挥之不去、令人厌烦的黑色八哥。八哥因为“我”穿着黑色长衫,所以将“我”误认为它的同类。但当它识别到“我”只不过是一只假鸟的时候,它就在“我”的身上拉了一泡屎。八哥及其拉屎的行为极具隐喻性,即哪怕是鸟类也痛恨伪装的骗子。八哥既“模仿”了“我”的行为,即大家都只不过是“学舌”;也预示了叙述者“我”后来对伪专家的揭露和自我揭露。这只黑色的八哥跟随和纠缠着“我”,时时充当着督促者的角色,催促“我”这个假八哥赶快像真八哥一样,给这些伪专家们拉一泡屎。就如乌鸦一样,黑色的八哥是一种不祥的预言家,它在小说的情节线上起到了预示情节走向的作用。小说结局的不欢而散,其实在小说开头八哥在“我”身上拉屎的行为中,就已经可以看到端倪。作为一只极为现代主义文学家喜欢的鸟儿,它贯穿整个故事,不但使作品具有喜剧感,而且也使这部热闹的小说变成了具有反讽和恶搞性质的黑色幽默。

  冯欣悦小说《不修》和何惟小说《包子有肉不在褶上》都在叙述中对地方性进行了标记。《不修》中的小调《不修》,无论是其中的内容还是形式都极具徽州地方特色,小说中徽州的诗意山水、民俗习惯以及徽剧等元素随处可见。这部小说写出了徽州山水、民俗和人性、人情融合共生的状态,也写出了走向现代的过程中美好山水、人情和民俗的失落,充满了忧伤。正如小说中所呈现的徽州山水的氤氲黛色一样,这部小说的抒情方式和主色调也是忧郁的黛色,我称之为“黛色的抒情”。何惟小说《包子有肉不在褶上》同样在叙述中对地方性进行了标记,比如“潜普”(潜山普通话)多次出现,标记了人物、八哥和故事的“潜山籍”。但显然,这是一部题材上更具有“普通话”特色的创作,并没有更多地涉及地方山水、地方民俗和人物的地方土语等。尽管如此,小说的黑色幽默风格在某种程度上体现了潜山人民那种如天柱山的石头一样外表圆润、滑稽、好玩,而内里坚硬、不让步的性格,因此,将《不修》和《包子有肉不在褶上》放在一起对照,恰恰显示了皖江两岸人民性格的一体两面——阴柔的深情和狷介的耿直。

  责任编辑刘鹏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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