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 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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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发布时间:2024-07-30 11:37
冯欣悦
一
打曲桥溪东头的河岸上来,是一片碧油油的槐花树,若能幸运地在船上寻着那一片林海中唯一的罅隙,自当快活地让阿爷停了桨。光着脚丫子湿淋淋地踏过二十三条水磨青石板,再拐过二里小巷,就来到了渔梁。常来常往的船客都知道,走这条路可得仔细,不用慌忙打起油纸伞或是放下卷起的裤腿,因来往的乡民日日带着清洌的水赤足踏过,石板上常年是湿漉漉的,走路一不小心便摔个面朝天。遭了殃的是盛满了茶叶的竹编篮子,青石板上落下的槐花倒是平稳地搁浅在小水凼里,被过了筛的阳光一照,金灿灿得好看。待人隐没在槐林尽头,撑船的阿爷便放心地唱着山歌离去了,只留氤氲的云雾悠然游走在青翠连绵的山头。于是,临溪的白墙黑瓦的徽州小镇也就这样宁静地休憩了,只余了淙淙的流水声。
渔梁的生活大概也如流水般明澈见底,偶尔蒸发出清凉的水汽,裹了山茶和豆花的味道,弥散在乌色马头墙飞檐所指的碧色天空。阿婆和孃孃安然地坐在窄巷里打扇,随着杏色酒旗的飘动,有一搭没一搭地讲着闲话。偶尔看见几个顽皮的小囝嗒嗒地跑过,挤作一团,磕碰了水磨墙地,定要叹一句:“何恁着急呀!”不过,她们自不会拦着,渔梁人都知道,这大约是被姆妈叮嘱了去取那新鲜的油菜花了。在这个徽州小镇里,最不缺的就是那片浓郁的青翠金黄。
青枝绿叶顶金葩,嘻笑颜开吻万家。沿着渔梁巷往南走到尽头,便能看到原野上渲染的万顷金色波浪。层层梯田里的油菜花错落有致,碧绿秆子上的鹅黄花瓣又细又薄,色彩新鲜透亮,一点儿也不输给染料。
占据着油菜花地这片“有利地形”的是住在渔梁最南头的阿宋叔,阿宋叔就着花海开了个客栈。阿宋叔有这底气和能耐:一面暗黄镶赤的酒旗阔大平整,黑底金字的檀木牌匾悬于檐下。进了两扇棕木的大门,迎面是一方曲水环绕的亭台,转角走过石桥就拐进了正堂。正堂中间是个漂亮标致的天井:西檐下宽敞,长十六丈,宽八丈,设客座三十桌,各供毛峰一壶、槐花方糖一碟;东檐下窄仄,长宽各六丈,稳当地安置一方形戏台,称六喜台。绕过六喜台,往后是座独栋的三层小楼。白墙常粉常新,菱格玻璃闪光透亮,在雨天乌黑的飞檐能划出最完美的弧线,俨然中国画里出挑的那一抹水墨建筑。
过了渔梁还往东,过了十八里铺就是祁门县城。县城有个名叫柳月的戏班子十分出名,专唱徽剧,休说在祁门县,就是在整个徽州都小有名气。班主是个年轻的女子,性格泼辣,却最擅妩媚的花腔。她嗓门清清亮,眼波水一样温软,腰肢儿细软,化骨的温柔隔着千朝万代咿呀一声,顿时满堂寂静。宾客就像尝了辛辣甜蜜的桃花酒一般,余了一腔柔情绵婉悠长。
这柳月戏班但凡到了渔梁演出,必定选在最阔大宽敞的渔安客栈。在戏班来的前一周,每日清晨,渔梁小巷的广播便播报三遍:“本月某日,柳月戏班欲来演出,毋忘去渔安客栈看啰!”等到了演出那日的傍晚,阿宋叔会拿大红纸油印了海报,写明演出剧目,张贴在渔安客栈大门口。老老少少早来了客栈,妇女们为了让孩子有地儿坐,还会带着小马扎。整个渔安客栈座无虚席,人们花十块钱吃茶、看戏,一个洒满星光的清凉傍晚就这样惬意悠然地过去。
不过,在渔梁听戏的节日里固然万人空巷,但若沿着渔安客栈向北走百步,就能发现一个格格不入者——总是在摆满槐花糕的柜台后抽水烟的春喜爷。春喜爷从未在渔安客栈的天井里出现过。
春喜爷年轻时曾和我阿公一同下海闯荡,到湖南吃了几年湘菜,磨出来一股泼辣倔强的性格,在渔梁是出了名的乖僻。春喜爷平时靠卖槐花糕营生,虽不看戏,却唱得一口悦耳的徽州小调。每当他骑着三轮车,载着澄净金黄的槐花糕流连于渔梁巷里叫卖时,家家户户都能听到那悠远又有些嘶哑的歌声:“不修不修,生在徽州,十三四岁,往外一丢……不修不修,生在徽州,来了以后,不愿回头……”
我听不懂这曲小调的深意,只觉得春喜爷唱得婉转,又有点悲凉。偶尔在三轮车颠簸过小路时,听得孃孃们在巷口打着蒲扇讲:“这个春喜,又开始唱《不修》嘞……”我才知道这首曲子叫《不修》。
我有一次找阿公去问:“这首小调是什么意思?”一向严肃的阿公,神色在此时松弛了下来,但他只是摇摇头,叹着气,摸了摸我扎着两个羊角辫的脑袋。此后我也没再问过。
对了,阿公也是不听戏的。
二
四月天里,渔梁人散落分布在青翠的南山腰上采茶时,一腔清透婉转的女声总能穿透层层云雾。那一曲采茶歌唱得时而清脆透亮,时而轻柔甜蜜,加上百转千回的乡音,仿佛整个山林都沁在酒酿的清香里。人人陶醉于这天生的好嗓音和丰沛甜美的感情,休说在渔梁,即便是整个祁门最多才多艺的采茶女,歌声都未必比得上她。
唱歌的渔梁女子是我阿姐云清。阿姐活泼伶俐,乌黑轻软的头发刚刚过肩,闲闲地散在脑后,素日里她穿着竹青色云纹盘扣上衣和白底青纱的马面短裙,显得轻捷漂亮。待到上山采茶,她一身爽利的天青色对襟短上衣,宽松的米白绸裤,小巧的竹笠往头上一戴,在青山中唱着最为自然悠扬的语调。她小鹿般清澈的眼神,活脱脱歙南山水养出的最钟爱的女儿。
我和阿姐却一点不像。透过清澈的溪水看下去,我是扁平的面庞,短鼻子,薄嘴唇,满脸透着稚气的五官,唯有两丸黑眼睛滴溜溜地转。横竖看过去,我都是个扎着羊角辫的活宝,任凭我如何挤眉弄眼,也没有阿姐那样的好气质。
阿姐不仅山歌唱得好,还弹得一手好琵琶。进了我家天井后面的小院,推开东头黑漆木门就是阿姐的房间:八宝花窗下置木桌一架,桌上摆放白釉花瓶一只,瓶里点缀青葱兰花三四朵;邻窗悬挂一柄温润的白玉凤颈琵琶,琵琶首镶嵌一块雕琢精美的碧玉,水灵剔透。阿姐每每对窗抚弦,顺手把头发往后一绾,泠泠的琵琶声便如曲桥溪激荡松石的声音,清亮地穿透了半个渔梁。此时外面庭院的槐树下总有些调皮的男孩子们来回丢着沙包,但眼神却往花窗这儿飘。可惜的是,阿姐拨弦时全然沉浸在曲调的流淌中,即便偶尔抬眸远望,眼神也只驻留在树顶外的群山峰峦之中。这样不经意间营造出来的距离感,往往令窗外的沙包抛得更加火热。
我白日无事,经常到阿姐房间玩。阿姐喜欢我来,每次到她房间,我都能看见床头柜上摆着红底蓝边的铁皮圆盒,里面是为我准备的奶油饼干。每当我吃得一身一地的饼干碎渣时,阿姐从不恼我,偶尔摸摸我的头说:“只顾吃饼干,记得吃饭的呀。”我便咧开嘴傻傻地笑。
可惜的是我听不懂琵琶,从未意识到阿姐逐渐精湛的琵琶绝技,也从未留意过窗外日益增多的赞美声。
三
一场冬雪纷纷扬扬盖上了曲桥溪,也压实了渔安客栈南头的那片油菜花地,这是丰收的好兆头。渔梁人个个面上挂着红润的喜色,手底下也有干劲。这时谁也不会抱怨大雪裹了自家檐下的大红灯笼,毕竟雪已是新瑞吉祥的象征了,白莹莹的,更突出灯笼和日子的火红来。即使是冬天,渔梁的清晨也是蒸腾得热乎。渔安客栈的小二步伐顶顶快,踩得地板嘎嘎响,客栈杏黄的酒旗在白雪纷飞下缓缓飘扬,沾上了不属于这个皖南小镇的江湖气。
酒肉的香气和果脯的清甜已经侵袭了四方小院,跃过瓦墙挤进了我的房门。我打了个滚,还是耐不住香,终于睁开眼往沁出水珠的玻璃上一划,指肚冰凉,金红色的日光清透地洒了进来。我索性蹬开被子,裹上红棉袄便跑了出去。阿爸阿妈的年糕在屉子上已经蒸了一锅又一锅,阿爸见我来了便招呼:“阿晓,去前院打点米浆嚯!”
冬日的清晨还是让人发困,我刚想问阿姐在哪里,阿爸已经转身去切糕了。我只好揉揉眼,走到前院打米浆。白底红花的搪瓷盆里,米浆已经所剩无几,还要再磨。这着实有点难为我了,我的个头也就勉强能够到石磨的磨盘而已。我只好喊阿姐,但阿姐房间黑洞洞的,她不在。我无奈,鼓起蛮劲推了把手,磨了两圈,刚气喘吁吁地停下喘口气,就看着阿姐从外面欢喜地跑进来,手里还拿着一张油印纸:“阿妈!柳月戏班过几天又来唱戏了,就在年前!”
我这时便颇有些赌气的心思在了:原来阿姐是去渔安客栈了,白白留我大早上在这里磨米浆!阿姐明知道我是做不来这种活计的。于是我故意抢着说:“阿姐,你唱来好,下回便你去唱啰!我瞧着他们都比你不过。”没想到阿姐却一点也不生气,她笑着点了点我的脑门儿,接过磨盘:“小囡!以后阿姐要是真去唱,那辰光你可别不来听!”
这回轮到我干瞪眼了。“姜还是老的辣!”我嘀咕了一句才从课本里学的俗语。白吃了个软钉子,我气鼓鼓地把活儿丢给了阿姐,说:“你们都去听戏吧,我要上楼找阿公!我和阿公一样,是不会去的。”转进后面的天井,我扶着黑漆木梯上二楼,敲了敲阿公的房门。
阿公一个人住在小院的阁楼上,他的房间布置得简单朴实,唯有床头一个用桃心木打成的五斗柜算贵重。柜子的每一层屉子都有铁镀铜的龙纹把手,最下面一层还上了把小巧的铜锁。阿婆去得早,阿爸阿妈或许和她相处过一段时间,但我是记不得阿婆的,我只在阿公床头放着的照片里见过她。那是一张檀木框裱起的六寸照片,小巧精致,相框的四角还包了金丝护角。相片中的阿公阿婆相当年轻,阿婆穿着一身绸布长裙,腰间松松系了一条黑色细皮带,阿公穿着白衬衫,两个人笑得很开心。尽管阿公很少主动提起阿婆,但我却从未见他床头的照片有一星半点的灰尘。
阿公寡言,但若是在家里说了什么话,亦是相当有分量。阿公对孩子们却很少有严肃的景况,总是唤我“晓丫头”,从墙角的竹筐里给我拿油亮的橙子吃,还给我的兜里塞满花生糖。阿公平时喜欢喝茶,并且必须是南山的茶,他还会做茶饼。偶尔春喜爷会来我家,带着清甜爽口的槐花糕,二人对着窗户就着茶吃,偶尔抽两支水烟,慢慢地打发一下午的时光。他俩聊得来,只是春喜爷更悠然随意,阿公即使是在家里,也穿得妥帖正式。非要从他们身上找点儿共同点的话,可能就是那如出一辙的执拗性格了。
“晓丫头,你来干什么呀?”阿公打开门,茶香和阳光一起扑到我脸上。
“阿公!阿姐一大早告诉我柳月戏班又要来了。”我坐到阿公的床上,“阿姐去阿宋叔那打听这些可积极!”
“柳月戏班?那是你的节日了,阿囡不是最喜欢那些热闹气吗?”阿公顺手给我抓了一把葵花子,又坐到桌前拣茶叶。我嗑了几粒瓜子,一边吃一边说:“我才不去!让阿姐去就好了。阿公,阿姐今天还跟我说她以后也想去唱呢!”
阿公的手停了停,嘴唇翕动了一下。许是我在晨光里看得模糊,他像是无声地叹了口气,但很快地,他又开始拣选桌前的茶叶:“……云清囡想唱,自然是好的呀。”我说:“阿姐要是去唱,阿公你和我一起去听!”
阿公不再言语。他把面前的一小撮茶叶放进铁盒,剩下的残叶顺手拂进了簸箕,好像没听见这句话一样。
四
难得的一个艳阳天,这天是正月初五,是渔梁人“送年”的传统日子。家家户户炸了红彤彤的鞭炮,金黄灿烂的舞狮在广场上撒着欢儿,渔梁大街小巷的弄堂里到处跑的都是穿红袄的后生。在这一派热闹里,阿宋叔仍然是最忙的那个人:“柳月戏班的车马上就到!”渔安客栈里,老老小小早已齐聚六喜台,客座案上不仅有槐花方糖和毛峰绿茶,还摆上了孩子们最爱的糖瓜和红薯饼。
那头一吆喝,便知道是柳月戏班来了。迎头的是一辆黑色轿车,线条流畅,车身锃亮无污,银色的扶手闪着寒光。轿车平稳地开进了渔梁小巷,司机下车把后门打开,请出了柳月戏班的班主沈月霞。她外着一件银灰色水貂外套,内穿黑色丝绸旗袍,裙襟上刺一朵血一般艳的玫瑰,枝条沿着曲线蔓上了领子,颈上挂着圆润的珍珠项链,尽显风姿气质与身段的姣好。大伙儿早都把轿车包围了——渔梁极少有轿车前来,大家都图新鲜。自然,来的都是迎班主的:“沈班主来啰,沈班主来啰哉!”“呀呀,沈班主今个唱什么曲子?可得给咱多唱几首喏!”
外面的热火朝天还是让我食了言:说不想去看是假的。玩伴小桃从我家经过时,还不忘招呼我:“阿晓,快走喏!”我从窗户外看过那熙攘的人流和蒸腾的热气,再也坐不住,拿红头绳三下五除二绑了个“冲天辫”,套上棉袄就跑了出去。家里又只有阿公一个了——不消说,我那个阿姐,肯定早拉着阿爸阿妈坐在六喜台最前面了!
这场唱的是经典剧目《贵妃醉酒》。大幕拉开,只见两列共八名宫女从六喜台两边渐次上场,手里分持宫灯、符节、提炉、香扇,在舞台上盈盈起舞,呈飘绕的斜八字形。班主饰演的杨玉环在銮驾中盛装赴宴,顾盼间,她缓缓启齿:“海岛冰轮初转腾呐……奴似嫦娥离月宫啊……”她腰肢儿细软极了,不盈一握,转身间眼神流转,秋波粼粼。那声音又甜又清亮,百转千回地把杨贵妃明月初升般的青春洋溢与自负自得唱得透人心肠;当她发觉独身的孤寂时,又断了珠儿地落泪:“好一似嫦娥下九重,清清冷落在广寒宫——啊,在广寒宫……”沈月霞把杨贵妃幽怨的情肠唱得恼恨悲凉。双袖一抖,她醉眼里望着娇艳缤纷的花丛,举杯落盏间尽是千古美人的爱恨与感伤。这一场听下来,所有宾客无不沉溺于大唐贵妃的喜乐悲欢中,演员谢幕的声音落在空中时人们还在回味唱词的余韵,过了很久,掌声才如雷雨般滚落下来。阿姐坐在我旁边,我看见她眼皮不停地微微颤动,眼光里流淌着波涛汹涌。我从未见过她那样的痴迷,她晶莹的瞳孔仿佛下一秒就要沁出水来。直到宾客们开始欢呼鼓掌,阿姐才堪堪回过神来。
趁着演员换场的当儿,我打算回家拿马扎。人实在太多,我想坐前一点,看清女班主的长相。我刚想喊阿姐陪我一起回去,旁边的座位已经空了人。
可能上厕所去了吧?演员换场时间有限,我等不及,便自己往回走。还未踏出渔安客栈的门,就听得门外飘忽的小调:“不修不修,生在徽州,十三四岁,往外一丢……不修不修,生在徽州,来了以后,不愿回头……咿哎哟……咿哎哟……”
我知道是春喜爷了。我走出渔安客栈,果然看见春喜爷穿着蓝布棉袄,在空无一人的小巷里骑着三轮车卖槐花糕。那小调就是从他嗓子眼里幽幽传来的,时近时远,跟沈月霞那穿透性极强的声音截然相反。
渔安客栈里宾客的喧哗声还在我背后欢腾着,我站在门槛上,看着春喜爷佝偻的后背和赤条条的空巷子,突然觉得我离春喜爷很近很近,却离渔安客栈远得很了。我身上刚刚因听戏而澎湃的热血渐渐平复,耳朵根儿也变得冰凉,我不禁撵着歌声,循着他的车轮追了几步。我喊住他:“春喜爷!春喜爷!我要一块槐花糕。”
他听得人喊,停下车,见是我,便挑了一块顶大的槐花糕,拿雪白的油纸包了递给我。我给他钱,他坚决不要。于是我说:“阿公吩咐了,必须给钱。”他才收下。
我问春喜爷:“阿爷为什么不去听戏?今天沈月霞唱得顶好。”
春喜爷还是一副执拗的铁皮脸,摇了摇头,说:“不去了。”说罢,他又骑上车走了,连着那曲《不修》的小调也一起飘走了。
我真纳罕,这渔梁人几乎都在渔安客栈,他为啥还叫卖?他能卖给谁呢?
我吃着槐花糕,这是我想不明白的事情。
五
自从春节那场《贵妃醉酒》唱完后,阿姐愈来愈勤地摆弄起她的凤颈琵琶来。白日里她除了完成学业以外,经常听见泠泠的琵琶声从八宝花窗下飘来。有时晨起,阿姐就已经出去了;我下了学,阿姐还没有回来。我不知道阿姐究竟去了哪里,她在我眼中成为一个越发神秘的存在。或者说,我越来越看不懂她了。
就这么过了两个星期,在一个平常日子的晚饭桌上,当我喝着竹笋汤时,阿姐突然宣布,她决定跟柳月戏班学唱戏了。
“什么时候的决定?”阿爸觉得很意外,“以前怎的莫听你讲?”
“上次他们来唱《贵妃醉酒》的中间,我去找他们班主了。”阿姐说,“当时我想,我也能跟沈月霞那样唱那么好。班主叫我唱了几句,之后他们就欢喜得很,讲是后继有人了。”
我猛然从汤碗里拔出脑袋,难怪上次回家拿马扎时身旁的椅子空落落的。
确实,以阿姐的能力和条件,只要遇到良师,加以培养,绝对不比沈月霞差。沈月霞独身无子,不消说,阿姐也能担得起柳月戏班少班主的职责。
“你怎么想?”阿公放下筷子发话了。
“我最近下了学一直在跟他们那边的老师学唱戏。”阿姐犹豫了一下,还是说了,“我想一直跟他们唱下去。”
对了,阿姐正在上初三。我本以为阿姐的早出晚归是为了升学功课!我脑中轰然想起阿姐弹出那泠泠的琵琶声,窗外不绝的赞美,以及她过年时因为柳月戏班来的欢天喜地,这倒也不令人意外了。
“唱下去是怎么个讲法?”阿爸问。
“就是进他们戏班子,一直跟他们学唱戏。学几年,就能自己出去唱了。”
饭桌上寂寂无声,只有壁炉里的灶火噼噼啪啪地响着。火焰像鲜红的心脏一样跳跃,外面的大雪沉默地落下,压在院子里光秃的枝丫上。我在想什么呢?脑子里昏昏沉沉的,忽然感觉阿姐做出的决定是那样遥远、陌生,但她现在又实实在在地坐在饭桌前。到底还是阿妈问了一句:“云清,你可决定好了吗?”
“我想去的。”
“那便去吧。”阿公点头,无声地叹了口气,继续吃饭了。
看到阿公有些不置可否的反应,阿姐眼里闪过了一丝踌躇和犹豫,但很快烟消云散了。她站起来问阿公:“阿公,你不支持我吗?”
“当然支持。”阿公抬起头,“既然决定了,就好好学。”
打那以后,熹微初露的时候阿姐便背着布包出门,晚上踏月而归,几乎日日如此。我还是照样和百以内的加减法搏斗,脑后的羊角辫渐渐留长了,能编一个又粗又短的麻花辫。除此之外,日子还是流水一样悠然地过去,没什么变化。偶尔能听见春喜爷流连于小巷叫卖,唯一有些不同的是,他来往我家的次数明显增多了。很多时候的下午,都能看到阿公的房间里有丝缕的烟雾飘荡,有时挤出木质的窗户缝,消散于逐渐抽芽的槐树顶,再也不见。
六
山歌又从南山荡起来的时候,已经是连绵了一周的细雨天气。曲桥溪的水也漫上来了,盈满了一池,谷雨前后的日子很温润。沾衣欲湿杏花雨,吹面不寒杨柳风。渔梁纵横的青石板路一直是湿漉漉的,偶尔有一两声黄鹂鸣叫,嗓音倒是滴溜溜得清圆好听。
这天阿妈起得早,打了芋头泥,磨了绿茶粉,用一上午烤了一锅绿茶佛饼。佛饼个个均匀圆整,色泽是鲜丽的青绿,边缘裹了芝麻,咬一口外皮酥里透香,内里芋泥绵软细腻,这是阿妈的拿手活。我吞了两个,又拿白瓷盘装了一碟,给阿公送去。
阿公的房门掩着,似乎不在。我推开门,房间里空空荡荡,混着水烟味和茶叶的清香。我把佛饼放在桌子上,坐在床上等阿公。忽然,我发现阿公的五斗柜最底层一直上着的锁开了!那个精巧的铜锁正放在一旁的竹篓里,抽屉的龙纹把手还在微微震荡。
我本能地走了过去。这里面到底是什么?我把耳朵贴在屉子上。房间很安静,外面冷雨还在下,一股风吹进来,我打了个寒战。
我看了看虚掩的房门,手抖着伸向了那个抽屉。一把拉开,我怔住了。
是一顶戏冠。
其形如折扇的扇面,遍体银光流丽,冠首一只玲珑的点翠立凤,凤嘴衔有一串浅青的翠玉珠串,十八尾凤翅舒展。凤尾脆爽锋利,各以青蓝宝石装饰,一动便莹亮流光。冠的左右各挂一串雪亮精巧的银色排穗,冠尾缀下一排银色米珠短穗。整个戏冠雍容大方,没有一丝污垢,宝石、白银熠熠生辉,点翠压势,实在华丽高贵。我看过的柳月戏班演出时戴的凤冠,也没有如此的规格和品质,我年龄再小,这点也能轻易分辨出来。
我向门口张望了一下,悄悄地拿起那顶戏冠,心也提到了嗓子眼,扑通扑通直跳腾。戏冠很重,我又怕刮坏,捏着劲把它拿出来,比着门后贴的镜子,小心翼翼地戴在头上。我扑哧一声笑了:我的个头太小,戴起这顶厚重的戏冠来像泰山压顶,排穗已经落到了我的大腿上。我转了一圈,点翠立凤嘴里的翠玉打在我的额头上,冰冰凉凉,整个房间里都反射着凤冠流丽的银光。
阿公怎么会有这么大一顶戏冠?他平时不是从不看戏吗?
我一边心里暗暗纳罕,一边小心地摘下凤冠,仔细地放回原位。还好,我托的是它的底盘,没有弄污凤冠。我蹲下,刚把抽屉合上,尚没有站起来,阿公就回来了。
我一个扑棱跳起来。“阿公。”我感觉脸一下烧红到了耳朵根,“我来给你送阿妈做的佛饼。”
阿公看了看我,余光扫了一眼那把铜锁,神色无异地招呼我坐到床上:“晓丫头坐呀……谢谢你来送点心。”
我坐在床上,还是心虚,更何况那抽屉的龙纹把手还在剧烈地摇摆:“阿公……”
“阿囡,毋恁多说呀……”阿公和蔼地笑着,“吃橘子吧。”
我总感觉阿公是知道我看了抽屉里的东西的,更何况我掩饰的技巧十分拙劣,从阿公手里拿到橘子的时候脸还是滚烫的。至于阿公为什么不戳破,可能是为了给幼稚的我留点面子吧。
又或许,这个封存的秘密,实在说来话长了。
七
阿姐跟着柳月戏班学习有小半年了,这期间阿宋叔也请过他们来唱了两次戏,阿姐每次都坐在幕后跟老师傅一起听,不再坐在台前鼓掌了。那天他们唱完后,有传言放出来,称柳月戏班打算从祁门出发,到相邻的江浙一带巡演,也是跟当地的戏班交流学习。他们想带上阿姐,巡演完以后让她直接留在祁门的柳月戏班社工作。
阿姐自然是十分激动。那天晚上在院子里纳凉,阿姐看着漫天的星子,不知是自言自语还是同我说:“阿晓,我就要坐着轿车去江浙了!我听班主说,我们要去苏州、杭州……可能还会在省城里演出。听说那里的一个剧院能坐下几千人!”
连祁门县城都没去过几回的我,实在不知道坐着轿车,到几千人的大剧院演出是什么滋味。我想,光渔安客栈演一场戏都掌声雷动,大剧院里的鼓掌声会不会大得吓人?在几千人面前演出该紧张极了吧!我想问问阿姐,但她靠在藤椅里,眼神仿佛和星河融在了一起,闪闪发光。我就没有再问。
全家都很支持阿姐去江浙巡演,阿公似乎除外。他从未表现出任何反对,只是本就寡言的他近日更加沉默,尤其是清晨傍晚渔梁的伯叔、阿姨们聚在一起闲叙时,他更少出去,仿佛刻意回避渔梁人对阿姐的赞美与期待一般。
那天我跟小桃在槐荫里坐着,小桃手里捧着蜜瓜,一边吃一边含混地说:“听说云清姐要走哉?那她以后还上不上得学?”
“不上的吧。”我端着一盘子桑葚,抓了一小把放在嘴里。桑葚的柄没去干净,有点苦。
“唉,不上学真好!”小桃放下蜜瓜,抹抹嘴,往后一躺,“左邻右舍,渔梁哪个人不羡慕你姐?以后她接了柳月戏班子,也能坐着小轿车,一呼百应地来演出,还有司机给她开车门……我都没有坐过轿车,听说那个座位是皮子做的,坐上去跟沙发一样喏。”
我含了一嘴桑葚汁,想着她的话。阿姐进城学艺,好像确实是一件“光宗耀祖”的事情。以后渔梁人也会像迎接沈月霞一样迎接阿姐吗?他们也会像追捧电影明星那样追捧我的阿姐云清吗?
不大点的渔梁,不多久,这个消息已经尽人皆知。人们在树下乘凉时发出的赞美愈来愈多,也飞快地传到了我的耳朵里。
“云清真是有出息!咱个渔梁,多少年才能出一个这样的丫头!”
“你不看云清那气质,嗓子又清又甜的,叫我说沈月霞也比她不过!”
“那可不,人家还会弹琵琶哩!以后指望她给咱多唱几出戏……”
连阿宋叔在渔安客栈时也和客人们夸奖阿姐:“以后云清来赏光唱戏,你们可都要捧场哉!”听说有几个年轻的后生家里甚至已经派人来打探说媒,只不过都被阿爸婉拒了。
从前阿姐在八宝花窗下弹琵琶,也是收获了赞美的,只是那时的赞美似乎远没有现在的赞美穿透性强。是阿姐身上寄托了更多渔梁人的企盼与希冀吗?还是阿姐收获了比单纯的琵琶弹得好、歌唱得动听以外,更令人艳羡的东西呢?我冥思苦想还是不明白,这确实比背古诗难多了。
九月底,是今年柳月戏班在渔梁的最后一次演出,在这之后,他们就要回祁门县城,准备向外巡演了。而阿姐这次要上台唱戏了,这也是她在柳月戏班,在渔梁的首次演出。阿宋叔在渔安客栈的两扇檀木大门上贴了两张阔气的油印海报,把阿姐的名字印得跟沈月霞的名字一样大。更是早早打理了天井,整个戏台里外干干净净,空气中弥漫着桂花香与茶香。
今天唱的还是《贵妃醉酒》。随着幕后女声咿呀一响,阿姐穿着一身金红色的罗衣缓缓登台。
一阵炫目的流光闪过,她戴着一顶银色的戏冠!是阿公放在五斗柜的那一件——绝对错不了!
那顶凤冠稳稳地戴在阿姐头上。实在是恰到好处,点翠凤头衔挂的玉珠粒粒落在阿姐的额前,十八尾凤翅随着阿姐的一颦一笑和谐地曳动,和青蓝的宝石一起流溢着华光,修长精致的排穗正好垂落在阿姐的腰身。顾盼间阿姐一身贵气和典雅,宛如大唐贵妃已经走上了台面,梦回千年前。
“海岛冰轮初转腾呐……”伴着阿姐舒展的歌声,我眼睛被那顶戏冠晃得眩晕。为什么阿公有这顶戏冠,又为什么给了阿姐?尽管我不得不承认,把戏冠给阿姐似乎是个极正确的决定。阿姐的身段和嗓音相比沈月霞虽然稚嫩,但是眸子里那股灵动劲儿,以及年轻特有的青涩演绎出的纯净感伤,显然更能拿捏好杨贵妃寥落的心境。一曲唱毕,整个渔安客栈爆发出热烈欢呼。
我在鼓掌的时候不经意回头,发觉有一个人在渔安客栈的门口倚着,没有鼓掌,只是入迷地看着台上。
是春喜爷。
春喜爷破天荒来看戏了。
八
深秋季节,包裹着渔梁的连绵群山变得黑青起来。除却渔梁北面种了一排银杏,东头种了一片桂花,点缀着难得的金色以外,渔梁似乎复归了黑瓦白墙的纯色世界,与黑青的山峰倒也和谐相配。
转眼到了阿姐走的那天,天气很冷,渔梁刮起了风,大街小巷的弄堂里酒旗猎猎,树叶卷上了房梁。阿爸推着他的凤凰牌自行车,上面绑着大包小包的行李,阿姐拉着一个箱子,里面放着两样东西:凤颈琵琶和戏冠。阿公没来送她,但压了一锅红茶饼干,装在铁皮盒子里,放在了她箱子的最上面。
一辆米色的面包车停在渔安客栈门外。等阿姐上了车,它便会沿着渔梁那片沉寂的油菜花田,一路向东,去了祁门。
尽管天气不遂人愿,但阿姐却是欢快的。阿爸阿妈嘱咐阿姐时,阿姐嘴里便随口应着“好好好”“知道了”,实际已经不耐再等,娴熟地招呼司机把行李放在车上,然后快步登上了面包车。发动机呲呲地预热,阿姐打开窗户,笑着向我们摆了摆手。面包车很快沿着小路飞驰而去,气流打乱了油菜花田,几根光秃秃的油菜花秆还在颤抖。
我看着那辆车消失不见,远处是无言的黑青色群山,油菜花田再次归于沉默。回头,仍然是有零落的茶客进出的渔安客栈和悠长深远的渔梁小巷。隔着两条街,还能听见春喜爷叫卖时沙哑的歌声。
“不修不修,生在徽州,十三四岁,往外一丢……不修不修,生在徽州,来了以后,不愿回头……”
一刹那,我好像听懂了这首小调的意思。
阿姐走后的第一个冬天来得早,先是秋天里缠绵的雨水落了十几天,天气一直不能透彻地放晴,石板路上到处是坑坑洼洼的泥泞。阿爸阿妈每天抖落刷洗着几件雨衣,两把伞一直在庭院里晾着,找不到收回屋里的机会。空气变得湿冷,虽没有切肤的寒风,骨头却被冻得生疼。人们都在抱怨今年的天气影响收成,光秃秃的槐花树下已经不再坐人,渔安客栈的门也是常常掩着的——在里屋的壁炉里生火尚且不够暖和,谁还愿意在天井里坐着喝茶?再说,也没有戏班子来演戏,压根找不到大伙儿聚在一起热乎的机会。
渔梁一时间陷入了沉寂之中。偶尔,在雨停的正午,人们还是会到巷子口说说话,只是聊的内容逐渐变成了今年天气不得意,几乎没有收成,年货都置办不兴;又说王家那个小儿子下海经商,没上过大学也混得风生水起;又说祁门县城装了光缆,有人通过网络往外卖茶叶、青笋,生意经营得红红火火……
而我正在考初中的关键时期,对于这些缥缈的信息是不甚注意的了。偶尔在下学的时候,路过邻居阿姨家,能看见里面的台式电视机里放着新出的电视剧,男男女女穿着新潮服装穿梭于高楼大厦中,夜晚霓虹闪烁,马路上车辆川流不息,街边的火锅店腾腾冒着热气。
我一下想到了去江浙的阿姐。不知道阿姐进城了没有?听说杭州的剧院是有“暖气”的,在屋子里挖了水管,热水就突突往上送,整个屋子里暖和得很均匀。在那里唱戏当是很宜人的吧?不像在渔梁,得在露天的六喜台子上演出。即使是在屋里,靠着火感觉烧得慌,不靠着火又觉得生冷,湿冷的冬天里人实在是难受。
九
因今年天气苦寒,阴雨不断,家家户户收成少,也基本不太丰裕,春喜爷的槐花糕显然是卖得不大景气了。但这不影响春喜爷做出规整漂亮的槐花糕来,他仍然悠然地骑着三轮车走街串巷,唱一两句《不修》的小调,像是唱给渔梁的山水酒旗,也像是唱给他自己。
考完结业考试的那天,我终于能好好坐下来,看阿公拣选今年的茶叶。他平静地坐在窗前,对着阳光,轻轻拈起茶叶,抖掉浮尘,阳光下便有无数飘荡的粒子起舞,随风浮动,直至不见踪迹。时间仿佛和阿公手下的茶叶一样无声地沉积在铁盒里,最终被高温热压成饼,稳稳地贮存在人们的记忆深处。余光望去,阿公的五斗柜最底层又挂上了那把小巧的铜锁,但锁并没有扣上,我知道里面空无一物。
这年夏天特别热,知了无休止地叫着,听得人心刺挠,一股蠢蠢欲动的气息席卷了原本安稳的渔梁。现在鼓励创新创业,尤其对于渔梁这种小镇,更是要发挥当地文化特色,顺势将特产推广出去。这机会实在金贵,但又非常有限,谁有胆量先出马,谁就可能是最大的赢家。
这仿佛击中了因收成不好而有些沉闷的渔梁小城,燥热的空气和人心一起活跃了起来。渔梁人开始想方设法往江浙沪和珠三角走,阿爸也想试一试。阿公是坚决的保守派,但是实在拗不过阿爸的决心和阿妈的劝说,最终还是在一声长长的叹息中松了口。
在考试成绩出来后,我和小桃也打算出去上学。按小桃姆妈的话来说:“但凡有那个能力,何必在这里耽误着?”
阿妈默认了这句话。确实,渔梁似乎已经不能满足我了,外面的学校宽敞大气,听说还能做物理和化学实验,而不是像我们这样枯燥无味地背公式,这实在是我所期待的。
下定决心后,在初秋的九月,我背着双肩包,拖着胶丝带编的行李袋,在阿姐当初上车的地方上了进城的大巴车。同行的还有大半车渔梁的青壮年。坐在大巴的软座上,似乎没有想象中的得劲,反而不如家里的藤椅清爽舒适。
我把脸贴在车窗上,看向窗外。依然是和阿姐走时几乎相同的场景,恍惚之间,我好像又看到了春喜爷骑着三轮车,穿梭于弄堂之间。他的声音在我心中仍然是鲜活的。
自从阿姐唱了那场戏之后,春喜爷再没看过戏。不过也确实没有戏可以看了。我从包里拿出水杯,抿了一口南山的茶叶,却像喝了渔梁陈年的桂花酒一样五味杂陈。那辛辣的口感刺激着我的神经,也像我的心一样雀跃着,期待着外面的新鲜与未知。茶味慢慢回甘后,又想起往日回忆的绵甜细密,我禁不住心底一酸,直想落下泪来。
大巴呼啸而过,白墙青瓦在脑后渐渐看不见了,眼前开始出现有些刺眼的红绿灯和一幢幢笔直漂亮的写字楼。
车开往了祁门。
十
这年春节,我和阿姐都从外面回到了渔梁。这也是阿姐出门两年来第一次回家。我也没预料到,阿姐这次回家带来的竟是这样的转折。
走下大巴,我带着大包小包的寒假作业,阿姐的行李则由原来的厚尼龙布箱子变成了一个光滑漂亮的拉杆箱。路过庭院时,我发觉曾经推过的石磨早已不为阿妈所用。毕竟,现在谁也不会自己碾米浆蒸年糕了,十块钱就能在超市买回一大包成品回来,又甜又香。
阿姐回来的那个下午,刚收拾好东西,就从拉杆箱里取出那顶戏冠,把戏冠还到了阿公那里。她言简意赅地宣布:“我不唱戏了。”
此语一出,阿爸、阿妈和我都是一惊。我看见阿姐托着戏冠的手腕上纹了一朵很小的黑色玫瑰,还戴着一条细钻手链。她托戏冠的手仍然很稳,妥帖熟练地把那顶戏冠放在了桌上。
“不唱戏了,那你想干什么?”阿公猝然停下手里的活计,正视着阿姐。
阿姐似乎内心早已郁积了不少情绪:“干什么也不唱戏了!我出去两年了,什么人没见过?现在谁还听戏!这个戏冠只会戴得人脖子疼。”
阿公从沙发上站起来:“当初可是你非要跟柳月戏班走,现在说不学就不学,你怎么这么有主见?”
阿姐也站了起来:“随你们怎么想!我在浙江,一场戏唱下来都没几个人上座,剧场里空得就剩回声,再唱下去戏班子的车票钱都出不起!现在根本没人听戏!”
阿公沉默了几秒:“没人听,你就不唱了?渔梁人听,你回来唱!”
“渔梁人也不听!我这两年学够了,以后压根不想干这个。反正,我坚决不唱了。”说罢,阿姐就跑回了房间。
客厅里出奇的寂静。阿公嘭一下把桌子拍得震天响,戏冠上的凤翅也瑟瑟地抖着,唯有那只点翠凤头在凤翅反射的寒光中岿然不动。
我端着两杯茶,推开阿姐的房门。凤颈琵琶已经重新挂在了八宝花窗一侧,阿姐在床上躺着,眼睛直愣愣地盯着天花板。她知道是我来了,也不说话。我把带来的两杯茶端到桌子上,窗户跟前的瓷瓶里没有像原先一样插着兰花。
“阿姐,你喝点茶。”我坐在床上,“这是我从阿公做的茶饼上掰下来的茶叶,他年前新压的。你尝尝吧,外面喝不到。”
“不喝。”阿姐嗓音闷闷的,面朝墙翻了个身。
我舔了舔嘴唇,拿起一杯茶抿了一口。我知道,我必须得打开这个话匣子。我试着问:“阿姐,城里真的没有人看戏吗?”
阿姐无言地点点头,过了一会儿,闷闷地说:“当时在浙江,班主好不容易争取到在杭州大剧院演出的机会,结果票根本卖不出去。现在城里人都看电影,谁还花一两个小时坐在剧院里看戏?一场戏下来,柳月班子倒赔了不少……我在台上演出,底下千来个座位稀稀拉拉地坐着几个人,我真想找个地缝钻进去,真不知道有什么好唱的……”说完,她一手撑着床,背靠墙坐了起来,眼睛还是盯着天花板。
“那你是因为没人看才不唱了吗?你可以回来给渔梁人唱喏!”
她扫了我一眼,有些自嘲地说:“渔梁人……渔梁现在还剩几个人?”
我怔住了。
的确,我也从渔梁出去上学了,我又有什么资格要求阿姐留在渔梁。更何况我一年也就回家两三次,是真的不了解渔梁现在的情况。但就依照每次我坐大巴进城,车上几乎满满当当的景况看,阿姐的话又是那么在理。想想渔安客栈便知道——现在除了油菜花开的季节之外,客栈实在是门可罗雀,偶尔在街上还能听见阿宋叔抱怨:“现在谁不在家里舒舒服服地看电视?一年就交一回钱,图像又清楚,内容又多哩……想啥时候看就啥时候看……”隔壁的罗大婶也摇头:“就算现在去请,也没有戏班子来了……现在连一个戏班子都难找哉!”
“阿姐,你这个好嗓子和气质,真的怪浪费咿……你真的不爱唱戏吗?”我也不知道该讲些什么,喃喃地说。
“可能真的不喜欢吧。”阿姐突然流了一滴眼泪,到桌前拿起那杯茶,一口气喝得一干二净,“之前觉得,唱戏可以穿好看的衣服,还能像沈月霞那样坐着轿车,有司机开门,那样的拉风……”阿姐叹了口气,抹掉挂在脸颊上的眼泪接着说:“自己站在台上,观众坐在台下,唱一句就是一呼百应,站在台子上表演也舒坦……谁不想当被人捧着的明星?而且当时我只要跟柳月戏班走,就能进城,到苏州去,到杭州去,被更多的人看见……谁知道现在是这种情况?有点名气的,都去拍电影……”
我沉默地走出了阿姐的房间,带上了吱呀作响的木门。
阿姐说错了什么呢?电缆铺在了渔梁青石板路的下面,人们也是一拨一拨地向外去打拼。现在轿车进渔梁也不是什么新鲜事,渔梁早已出了这个李总、那个王总,他们才是被街坊邻居欢迎的对象。至于唱戏的演员,谁还会一呼百应地去捧着?哪个渔梁人不想舒舒服服地躺在沙发上,切换着电视里的画面,想看什么看什么——更何况那些影视剧的演员,或是俊逸风流,或是俏丽动人,那不比看戏得劲?
这个小小的渔梁镇,尚且包容不下那一场纯粹的戏剧,更何况是外面城市里那些滚动的电子屏,闪烁的霓虹灯,凌晨也透亮的玻璃写字楼?
那宝贵的,唱出了无数春夏秋冬的,曾经带给无数人欢笑眼泪的徽剧,大约也和阿公珍藏的那顶熠熠生辉的戏冠一样,就此落寞了下来。简陋的六喜台承载不了渔梁人向外探寻的渴望,徽剧也终将与落锁的六喜台一样,一点一点沉寂下来。
那天之后,渔梁人很快就知道阿姐不会再唱戏了,但是并没有引起什么波澜。人们的关注点还在什么时候换一部新的触屏手机,明年奔向哪一个经济区,以及怎样把茶叶和青笋快速变现的方法上。
除了春喜爷。
那天春喜爷敲开我家的房门,似乎是为了阿姐的事,和阿公一直聊到了深夜。后来,阿公总算是默许了阿姐的决定,也没再说什么。只是,寡言的阿公基本不会下楼了,只越来越频繁地看到从阁楼里散发出来水烟的烟雾。
过完大年初七,阿姐就走了。她终于还是把凤颈琵琶和戏冠留在了渔梁。
十一
时间似乎和整个时代一起变得飞快。我的学业日渐忙碌,升入了市里的高中,每天埋在题海中睁不开眼。阿爸做出了一些成绩,和阿妈在无锡开了一个茶庄,每天来回跑,也不怎么回家了。阿姐现在在苏州干销售,听说找了个很不错的男朋友,二人已经决定在苏州买房了,正在努力攒首付。只有阿公,还倔强地留在渔梁,留在那个小阁楼中。
阿爸阿妈曾经劝过阿公,跟他说城里的生活多么便捷,地铁又快又稳,满大街都是吃的玩的,五分钟内就能吃到美味的快餐。阿公不为所动:“我搁渔梁过惯了,到城里也不适应。”
阿爸阿妈尚要再劝,阿公却摆摆手:“毋用劝讲了,我意已决。”
好在渔梁还有春喜爷,隔壁的赵阿姨和我家相熟,对阿公也能照看一二。考虑到这点,阿爸阿妈也就作罢了。
而渔梁,似乎只有我在写“我的家乡”的作文时以世外桃源般的形象出现。我给老师和同学们讲:渔梁的房子是怎样的白墙黑瓦,曲桥溪的流水声是多么动听,春喜爷的槐花糕有多么好吃。但每每讲到最后,我心里总是觉得意难平,我越来越觉得我讲的只是一个不包含我自己的陌生故事,仿佛我不再是渔梁人,而是被渔梁排挤出去了,我只是以第三视角回顾历史长河中极渺小的那一个片段罢了。我心里似乎只剩下对渔梁的扁平的回忆,此时的我,再也接触不到她的内心。
渔梁,似乎越来越只是一种过年时回去看看的习惯。渔梁镇也只有在除夕前后热闹一阵,没几天大家就又汇入东南西北的人群,各奔前程。至于小桃,我也很久没有联系她了,一个原因是学业实在繁忙,加之听说她初中毕业以后就到深圳打工去了。我有点想给她打个电话,问她过得好不好,但除了这些又实在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终于作罢。
再回渔梁时,竟然是听到春喜爷过世的消息。阿爸给我打来电话时,我是完全不相信的,春喜爷的身体一贯硬朗,但阿爸在电话那头低沉的语气又是那么真切。我挂掉电话,脑子蒙蒙的,也说不上来什么剧烈的悲痛,但是心里却像是被实实在在挖走了一块,空落落的,再也干不下去什么事了。
我在周末坐大巴回了渔梁。从渔安客栈路过时,果然发现斜对过春喜爷的铺子紧紧地拉着冰冷的卷帘门。一刹那,从电话那头传来的消息,一下就成为无可遁形的事实。我心下一紧,冲进自家小院,也顾不上敲门了,一把推开了阿公房门:“阿公,春喜爷他……”
阿公见我回来了,也不惊讶。他缓缓与我说:“晓丫头回来了。你春喜爷上周过世了。”阿公的声音嘶哑,显然是哭过了。
过世了。春喜爷真的过世了。
我怔在那里,脑海里一下回想起那首幽怨绵长的小调,是春喜爷用沙哑的嗓音唱出的《不修》。印象里他骑着三轮车载着澄净金黄的槐花糕的样子;他站在渔安客栈的门口入迷地听阿姐唱戏;他和阿公在阁楼上一起抽着水烟,不时有爽朗的笑声传来;他摸着我的头,拿干干净净的白色油纸给我包了一块最大的槐花糕,坚决不要我的钱……
他走了。我鼻子一下酸了,眼泪憋在眼眶里:“阿公,你怎的不和我们讲……”
阿公慢慢地站起来,扶着墙,到五斗柜上面拿他的烟斗。他的背佝偻着,讲话也是从胸腔里憋出的一股气,早已不再中气十足。他一只手扶着柜门,另一只手去拿火。
阿公也老了。
他用有些颤抖的手把水烟点燃,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说:“人老了,这是自然规律。跟你们讲,你们也不能为了这事回来,我知道你们忙……”
屋里陷入了沉默,只余外面的槐树被风一刮,簌簌地响,落了一地金黄的槐花。
槐树下没有什么乘凉的人了,许是初秋,天已经冷了吧。
时移世易,怎么看渔梁都散落了,原来春喜爷的叫卖还是串起渔梁大街小巷的一根筋脉,如今也消失不见了。那充满韧劲的纽带,又悄无声息地少了一层。
我再也忍不住,有件事我须得问个明白:“阿公,春喜爷唱的那首《不修》……”
阿公深深地看了我一眼,从桌前破碎的茶饼中掰下来一小块,拿起地上的水瓶,滚烫的水倾入两盏透明的茶杯,茶叶上下翻滚。陈年往事,终于到了揭开的这一天。
十二
春喜爷和我阿公是少年的好友,二人都是土生土长的渔梁人。他们的祖辈都是徽商,人脉广,处事能力强,性情通融练达,生意做得风生水起。按老徽州传统,一方面囿于皖南“八山一水一分田”,耕地少而壮丁多,另一方面受家中经商传统影响,年轻人很早就外出打拼了。我阿公和春喜爷结伴来到浙江做茶叶生意,在外偶尔有个三病两痛也是相互扶持。二人一起谋出路,生意越做越大,也结下了深厚的友谊,约定赚满盖新房、娶新妇的钱,就一起回渔梁。没承想生意一直不景气,他们生愣地一直没回家,但是心却是痒痒的。
后来,一个徽剧班子悄悄来到了浙江,想省去包租场地的费用,又要挣钱吃饭,于是在旅店里暗自安排了演出。班主是一位皖南女子,唱花旦,鹅蛋脸红润润的,扇子从面前一划,眼神便流转如秋波,嗓音跟黄鹂似的清丽圆润。阿公从小就喜欢听戏,加上这班主确实娇美可人,自然入了迷。春喜爷一看,索性在中间牵线搭桥,盘问之下得知女子居然是渔梁人,这下阿公和她一拍即合。阿公在经商之余,身边有爱人朋友相伴,日子本来应该顺风顺水地过下去,直到他们返回渔梁才对。
但是,这戏班的班主——我的阿婆悄悄演出这件事,不知怎么被撞破了,旅店的老板得理不饶人,要阿婆拿出全部身家当作他提供场地的费用。阿公不得已,只好带着阿婆,和春喜爷一起出走浙江,四处避风头。阿婆自责不已,早些年她颠沛流离,身体已落下病根,这下旧日的咳疾再度复发,阿公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带她看遍了城里的医院和山野医生,阿婆还是沉疴日重。一个大雪纷飞的冬天,阿公握着阿婆无力的冰凉的手,流着眼泪,问她还有什么事想做。
阿婆说:“回家。回渔梁,唱戏。”
阿婆自在外流离演戏时起,梦想就是能够安稳地回到渔梁,好好唱属于渔梁的好曲子。可惜这个梦想,到她去世都没来得及实现。
阿公收藏的那顶戏冠,就是阿公第一次见阿婆时,她唱戏戴的凤冠。
后来的故事,我也都知道了。春喜爷和阿公终于还是回到了渔梁,但都不愿看戏了。春喜爷破天荒唯一一次去渔安客栈听阿姐唱戏,以及后来阿公把珍藏的戏冠传给阿姐,其实都是为了一个他们年少时共同的梦想。
他们也是希望阿姐能够回渔梁唱戏的,但如今又怎么可能呢?那顶戏冠又回到了阿公五斗柜的最底层,依然上着一把小铜锁。凤颈琵琶还挂在阿姐的床头,只是不再一尘不染。
“《不修》那首小调的意思是,十三四岁的时候啊,徽州人就不得已离开了家乡。”阿公在太阳下闭着眼,背靠藤椅坐着,但眼角已经亮晶晶的,“但是徽州又那样子美好,谁来了以后,愿意再出去呢……这也是我和你春喜爷一辈子的愿望,生要在徽州,死也要在徽州……可惜徽剧,徽州人,连着你春喜爷,是留不在徽州了。”
我看着面前的茶叶一点点沉入杯底。恍惚间,春喜爷的声音又复现在耳边。
“前世不修,生在徽州。十三四岁,往外一丢……不修不修,生在徽州,来了以后,不愿回头……”
十三
这几年气温降得很快,过了八月十五,天气一下就转凉了。金秋的记忆在我脑海中早已淡忘,这季节不知怎的也随着人们日益加快的脚步猛力向前涌去,即使是一个四季轮回的周而复始,也那么不知疲倦地奔波着,仿佛能找到破除轮回的办法一样向前走。
那天,一场冰雹下下来之后,冬日沉重寒冷的步伐明显逼近了。临近新年时,我们听赵阿姨说,阿公的身体越来越不好,从前脚下生风的一个人,现在离开拐杖就难以走路,下楼梯也必须让人扶着了。前两天,阿公半夜突然发高烧,梦里还在唤阿婆的闺名。这都是赵阿姨在电话里和阿爸说的。
阿爸执意要接阿公到城里看病,休养一段时间。阿公这回没有声嘶力竭地反抗,默默同意了。也许是高烧乍退,阿公没有力气再争辩了吧。
阿爸开着轿车,载着我们回到了渔梁。快到的时候,阿爸转头和我说:“等会儿尽量把阿公需要的,能拿走的东西都收拾好。”
我自然知道阿爸这句话背后是什么意思,沉默地点了点头。阿姐坐在副驾驶,一直没有说话。
阿爸打开后院的铁门,把阿公扶了出来。阿公的身体确实不好了,被阿爸扶出来的时候,意识还是模糊的。我和阿姐趁机进屋替阿公收拾东西。
阿姐收拾妥帖了阿公的衣服和日常用品,装在拉杆箱里推了出来。夜色中,整个渔梁是那样安静,安静得只能听见箱轮在地上呜呜滚动的声音。偶尔磕碰在青石板路上,那声音戛然而止,竟极像人的哭泣和哽咽。
阿姐把箱子放上车,阿爸准备关上后备箱。
“等一等!”我提着另一个箱子跑了出来,小心地把它放在后备箱。打开箱子,里面赫然有三件物品:阿姐的凤颈琵琶,阿公床头阿婆的照片,以及阿婆的戏冠。
阿姐看到这个箱子,一下子流下了眼泪。
阿公坐在一旁,看到箱子里的三样东西,意识似乎还是清醒的。他闭上眼,沉默地点了点头。
我们把阿公扶上车,阿爸返回庭院,关上铁门,拿锁链牢牢地固定住。他走出前院,把两扇厚重的黑漆大门关紧,啪嗒一声落了锁。
下次什么时候再回来,就是不知道的事情了。这扇门和门后的老物什们,连同那些昔日的故事,全被锁在了渔梁。
轿车的发动机开始预热,在渔梁黑暗的小巷放射出最耀眼的橙黄色光。车速加快了,很快驶出了那片油菜花田。
我不再回头。
我们带着阿公,带着凤颈琵琶,带着阿婆的照片,带着阿公珍藏的戏冠离开了渔梁。恍惚间,仿佛渔梁从来没有存在过。
车开上了高架。城里已经是满街灯火,高大笔直的居民楼内亮着温柔的暖色灯光,透亮的写字楼前霓虹耀眼,银白和金黄的车灯流光溢彩,前路车流不息。
伴随着轿车飞驰,一场纷纷扬扬的大雪落了下来。恍惚间,我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唱那首《不修》。
大雪纷飞,又是新年了。
责任编辑许含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