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 匠

  • 来源:清明
  • 关键字:银匠,作坊,精力
  • 发布时间:2024-07-30 11:35

  南子

  那天,巴音布鲁克镇那热得高山牧场下起了细雨。

  小银匠宗嘎日布放下小尖锤,解开油黑的牦牛皮围裙,看着帐外的细密秋雨,轻轻叹了口气。

  就在昨天晚上,他再一次向父亲苏郎格西提出,想将这间银匠作坊改建成民宿,而自己,准备与朋友在那热得牧场组建一个马队,为巴音布鲁克草原的游客服务。

  苏郎格西自然知道儿子的心思,在这个不大的高山牧场,银匠是个没落行当,不挣钱不说,还耗费时间和精力。儿子一定厌倦了日复一日将银丝敲成银纸的日子,厌倦了这间充满焊药味与煤油味的制银作坊。

  儿子想出去透透气。

  苏郎格西是一位有名的老银匠,在巴音布鲁克草原,蒙古族牧民家的女儿要出嫁,男儿要迎娶,都不能缺几样精致的银首饰。银匠一般以来料加工为主,每件打好的银饰品都有吉祥寓意,堪称“图必有意,意必吉祥”。

  苏郎格西从17岁起,就跟着一位蒙古族师傅学习打制银器,50多年来,他坚持纯手工打造,一块普通的银子,经他反复锤打、抛光、打磨、錾刻及焊接,直到变成一件泛出光泽的精细银饰,有了生命力。

  宗嘎日布制作银器的手艺,当然也是来自父亲苏郎格西的家传。

  在日常生活里,他最不能忽略的,就是父亲的手。父亲的手,手背多皱,指头短,指甲是扁方形,手掌有硬茧,且关节粗大,可以说是一双带有劳苦相的手。

  这双最不浪漫,毫无艺术气质的手,牢靠,老实,自信。拥有这样一双手的人值得信任,任何事情落到这样的手里,都会给做得有头有尾。因为重复性的劳动给它们一种机器般的准确和精练。

  这双手在制作饰件时,先把银锭、废旧的银制品斩成小块放入坩埚,在炉火中鼓风加热,然后,用镊子夹起高温后变红的银子放在松香板上,让其自然冷却后变硬,用手锤反复轻轻锤打,再用火烧,反复多次后,锤打成雏形,才开始进行錾刻、镂空、焊接等几道工序,最后,银器表面会慢慢形成不同的纹理和多层次的立体效果。

  一件银器,从粗磨到细磨,还要不断更换各种型号的砣子,逐渐传递细腻的程度。间或手中的小锤子一下下地触在银器上,那鬼使神差的几笔,立刻让银器像有了生命一样——活了,好像它通了人性,与人共舞。

  叮当敲打间,宗嘎日布看到父亲在进行银块熔化与打制时,表情突然变得冰冷、凝重,脸上布满了不可侵犯的神圣。珊瑚、海蓝宝石、玛瑙等珠宝的细节处理严丝合缝;银丝、银环的焊接处平整光滑;预热、加热、加焊剂、冷却等工序更是一丝不苟。

  在父亲的手中、眼中,每件银器都有它自己的个性、姿态,却逃不出他对它们的驯化,逃不出它们与他之间宿命的相属。

  比如,錾花和镂刻技术看起来简单,无非是将银锭锤成银纸,再用錾子錾镂出浮雕般的花纹,各种纹路的深浅都掌握在手里,但小尖锤与錾子相撞的那一瞬,它体现的却是一个匠人的修行。

  最后一道工序是洗银。加工完成后的银器,有的是因为银子的纯度不高,或者在加工制作的过程中,经过加温锤炼等多道工序,表面会染上杂质而发黑,这就需要酸洗。酸洗很简单,把银器放入盛有清水的铜锅内,然后加上白矾,将铜锅放在火上烧煮一会儿,银器就变成银白色的了。

  酸洗过的银饰用毛毡蘸上浓茶水反复擦洗,再经过抛光,银饰表面洁白光亮,带着美妙奇特的纹路,发出的亮光能照见人影,所镶嵌的珠宝不再那么刺眼,哑光中反而透露出一丝高贵和安稳。

  从宗嘎日布记事起,父亲就终日躬身在一张放有吹熔灯、炉子、拔丝、模具、天平、砧子、皮老虎、钳子、手锤等工具的木桌前。他全神贯注,一丝不苟,带着中了邪似的专注,沙沙的打磨声融汇了周围的一切。

  父亲苏郎格西打了一辈子银器,一生都在完善他的手艺。在打银器这件事情中,他似乎偷享着一股秘密的乐趣。因为这乐趣别人找不着,也不懂怎么去找,这让他的工作透出一种永无止境的未完成感——他的工作,是一切的工作,无论是世俗的还是精神的,是今生今世的,还是为了来世做准备,像是永远都不会结束。

  而宗嘎日布自己,却一直做不到如此精准,那样的火候是需要千锤百炼的,绝非意识或想象所能掌控。

  从严格意义上说,宗嘎日布的手艺不是父亲传授的。在他眼里,父亲的手艺过于耀眼,也过于神圣,并不是他所向往的。然而,在不知不觉中,他却学会了很多。父亲给他小尖锤时,他没有犹豫。从最初的小物件如奶钩、小勺等开始,一直到掌握吊坠、耳环、手镯、脚镯、手链、戒指、发簪等饰品的镶嵌技术,他从未得到过父亲的赞扬,自然,也没有受到过父亲的批评。宗嘎日布觉得自己的技艺是流动着的血液里早就注定的。

  巴音布鲁克在蒙古语中意为丰泉,即“丰富的泉水”,那里有一望无垠的草原、蜿蜒流淌的九曲十八弯、飞鸟云集的天鹅家园……远远望去,雪山线条清晰,风韵有加。

  近些年,来巴音布鲁克草原旅游的人越来越多了。每到冰雪消融,离牧草返青还有一个多月时,草原会由银白色转变为土黄色。在大风把土地刮干之前,这种土黄还带着点潮湿。待草芽刚萌发新绿时,镇上的街面会停满南来北往的车辆。

  待草长高,风变软,开都河的水变得急促,也就到了每年6月独库公路开通的时间。游客多得像蝗虫,落得满地都是,草原上全是晃动的脑袋。小小的巴音布鲁克镇的接待能力此时会有些力不从心,沿街的每间餐厅及旅店都是满客,人声鼎沸的,车辆多得没有人可走的路。

  有好几次,过了凌晨一两点,还有游客沿街找过来,敲开宗嘎日布家的银匠作坊说要投宿。他看着落了一层灰的作坊台面,心里常常懊恼,要知道,传统手工银饰的制作工序复杂,耗时大,人工成本很高,不能与现代流水线制作的银饰比量,随着现代流水线制作的银饰越来越流行,这种纯手工制作的银器越来越乏人问津。

  宗嘎日布父子俩,已成为巴音布鲁克镇那热得牧场上最后的银匠。

  一些游客慕名来到这个银匠作坊,看到玻璃展柜里精美的银饰,不禁发出“啧啧”的赞美和感叹,之后,却又不得不离去——这些手工打制的银饰品价格太昂贵了。

  宗嘎日布看着游客远去的背影,心里蒙上一层无法说清的情绪。在旅游资源不断开发的当下,巴音布鲁克镇那热得牧场已失去了对传统手艺的呵护能力,这让他再次陷入迷茫,不知道自己是该放弃,还是该坚守。

  两种选择像一张网,在内心交织着,时常折磨着他。令他感到纠结或者失落的,并不是钱挣得多与少,而是那股流动着的、携带了传统手艺的热血在慢慢冷却——早知如此,将这间银饰作坊改建成民宿多好,那样可以多挣一些钱。

  可苏郎格西对这一切视而不见。

  这天中午,宗嘎日布在店铺里磨刀具,偶尔站起身,给自己添一碗奶茶。他倚在柜台上,打量着银饰品。这些银饰因无人过问而显得色泽有些灰暗。说到底,手工打制的银饰品是无法保持永久不变的光亮色泽的,宗嘎日布看着它们,心里默默地想,到了该清洗它们的时候了。

  秋天的阳光从窗户缝斜射下来,不规则的光影与地上的水渍混在一起,十分像一匹马的形状。

  就在这时,一件很离奇的事情发生了,宗嘎日布听见门外响起一阵细碎却异常悦耳的马蹄声。推门一看,什么也没有,似乎蹄声消失的速度比到来的速度更迅捷。很快,马蹄声被一群孩子吵闹的声音淹没了。

  宗嘎日布抓住一个在门口疯跑的孩子问:“你看见一匹白马跑过去了吗?”

  孩子头一偏:“这个鬼地方,哪里有白马?”

  宗嘎日布摇摇头,吸了一下鼻子,空气中分明充满了马嚼青草的气味,总觉得古老、黑暗、永无尽头的狭小街巷内,有一匹鬣毛飞扬的白色骏马,从他身躯之侧闪驰而过。那背影像火焰,像烈风中被一瞬吹低的时间,灼烈而又清凉。

  这是他的梦境,或者幻觉吗?

  他问刚走进帐门的父亲:“刚才,有一匹白马跑过去了,你看见它了吗?它是从哪里来的?”

  苏郎格西看着儿子冒着亮光的眼睛摇摇头说:“别胡思乱想了,这地方哪里有什么白马,我从没见过。”然后,继续坐下来在工具台上打磨银片。

  他的眼睛紧盯银片,呼吸像被磁石吸住,周围的一切全忘记了,四溅的火光中留下一个苍老的背影。

  从宗嘎日布记事起,父亲就终日躬身在工作台前打磨银器,全神贯注,一丝不苟,带着中了邪似的专注,沙沙的打磨声融汇了周围的一切。

  在父亲的手中、眼中,每把刀子都有它自己的个性、姿态。一块银锭从粗磨到细磨,还要不断更换各种型号的砣子,逐渐传递细腻的程度。手中的刻刀或者小锤成了他身体的一部分,有根不可视的神经连接着他和它们。那知觉可以任意伸缩,每一次伸缩却也有一份偶然,直到那把刀通了人性,与他共舞。

  在巴音布鲁克镇那热得牧场待得时间久了,老人们都说,宗嘎日布是被父亲困在山上了。有时候,他赞同这样的说法,这说法给自己乏味苦闷的生活找到了一个借口,但对于父亲来说,这借口是一把锋利的小刀,闪着亮光。

  在那热得牧场山顶看远处的大城,宗嘎日布觉得自己被这座山困住了;他看见山上的房屋和街巷,觉得自己被这些房子困住了;他看见那热得牧场街区熟人的面孔和陌生人的身影时,觉得是那些人把自己困在山上了。

  当黄昏来临,那热得牧场暗下来,整个世界暗下来,宗嘎日布倚在山坡一处毡房下,昏黄的光把他的影子投射在地面上,那么小、那么脆弱的一团黑影,像一摊水渍。他打量这条薄薄的、哀伤的影子,发现了自己的孤独,还有爱意,它比夜色中的大城更加深不可测——那热得牧场下面,车的明亮河流在宽阔的马路上流淌,而自己的生命在山上流淌,他,是被自己的影子给困住了。

  外面火热如旋涡般的生活围着每个人打转,又像洪流一样裹挟着人们滚滚向前。特别是近些年,越来越多的人带着家人离开了那热得牧场。

  而苏郎格西,对外界的生活却无动于衷,每天只顾埋头做活,将自己静止成一条船,以躲避时代的激流。他的世界静得可怕,静得像一根尖锐发亮的细小银针,丝毫感觉不到自己已被外部世界所抛弃。

  宗嘎日布希望父亲到山下生活,可苏郎格西却对他说:“我宁可死在这里,也不愿去别的地方。这里是我的家,我宁可死在家里!你知道吗?”他跺一跺脚下的土地,“这里的土就是我的血,这里的石头就是我的骨骼!你知道吗?”

  父亲暴怒的声音清晰地切割开宗嘎日布的身体,某些部分开始脱落,露出粗糙不平、未经打磨的部分。

  这日黄昏,宗嘎日布从店铺出来,远远地看见山坡上站着一匹孤零零的长鬃白马。它的头向着山对面城市的方向深深低垂,其静谧程度与山下大海一样喧嚣的市声形成对照。

  它偶尔晃一下尾巴,然后静止不动,像陷入冥思。那身影有如天空云朵的另一个倒影——这是一匹罕见的骏马,浑身银白,其色泽令太阳的光线瑟瑟地弯曲起来。

  宗嘎日布决定靠近它。

  这匹马看见一个越来越大的人影向自己靠近,前蹄开始犹疑地提起,放下,全身的肌腱突起成笔直的锐角。

  宗嘎日布走到它跟前,小心翼翼地把手落在马背上,轻轻抚过,感觉它的每块肌肉都有着最标准的形状。细看之下,它垂着眼帘,撑圆的鼻孔呼呼吹出带草腥的热气,吹得宗嘎日布的头发也乱了,它银光闪闪的臀部还不时地往外渗细汗。

  最让宗嘎日布吃惊的是,它的眼神是那么高傲。它抬起头,向他投来不可亲近的目光,突然扬起下巴一扫,然后,浑身的肌腱突起笔直的锐角,猛地抽了一下马尾,便悄无声息地跑开了。它奔跑时四蹄飞扬,站在一旁的宗嘎日布忍不住发出了赞叹声。

  稍后,它在长满荒草的坡上飞奔起来,越来越快,像箭一样奔驰向另一处更高的坡地。所有的东西,似乎只需它轻轻一跃,便可甩在身后。

  宗嘎日布一直紧盯着它远去。“嗒嗒”的马蹄声一下下撞击着他的心,似乎心跳也变成了马蹄的音色。他暗自惊呼:“好马,神了。”过分的激动使他发出一阵咳嗽。

  蹄声一直持续了很久,然后才像一场雨一样小了下去。待宗嘎日布回头,没有人。再一看,荒坡上也没有什么白马,只有呼呼的风声……

  又一日黄昏,宗嘎日布走在回家的路上,天边的晚霞已黯淡下去,五彩缤纷的云霞越来越淡,一眨眼变成了虚无。

  他经过一片僻静地时,意外地发现了一匹灰黑色的老马——它看起来太苍老、太疲惫了。此时它正在一处污水横流的荒草地里埋头吃草,它吃得很慢,一只蹄子踏在污水里,偶尔向前移动。

  宗嘎日布走近时,它慢慢转过头,淡漠地看着眼前的人,没有闪避,眼睛里却满含对世间万物和生命的体恤——多像一位看透了人世沧桑,伫立在寒风中的老人。这让宗嘎日布看到自己,乃至整个人类的命运。

  啊,这里哪会有什么白马,眼中所见,不过是自己的幻觉,还有胡思乱想罢了。

  但正是这幻觉,让他觉得自己的生活跟以前有些不一样了。

  自那一刻起,宗嘎日布决定了——下山。

  很快,秋天来临。

  这天,苏郎格西的老朋友德吉老人骑着枣红马,意外地来到了银匠作坊。他在门口下马时,趔趄了一下,差点摔倒。德吉老人扶着马背,向迎接自己的苏郎格西自嘲地说,可能是自己太老了。

  待他坐下来,宗嘎日布给他倒了一碗热腾腾的奶茶。德吉老人看到银匠作坊变了模样,原先放置饰品的展柜如今已变得空空荡荡,搁着几个牦牛皮袋子——宗嘎日布已经收拾好了一切。只有原先用来打制银饰的工作台还没动,数件工具蒙了一层灰。

  德吉老人一直默默地喝茶,待喝第二碗奶茶时,才慢慢开口,他想请苏郎格西给自己将要结婚的小儿子打一整套手工银饰。

  德吉老人看了一眼作坊角落里已打包好的牦牛皮袋说:“这么好的东西,怎么会卖不出去呢?苏郎格西,你真的不再做了吗?这么好的手艺,会失传的。”

  苏郎格西笑笑,看了儿子一眼,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

  德吉老人从身上的皮袋子里小心地取出一个布包,揭开好几层布,几大块旧银锭露了出来,在昏暗的光线中闪烁着银白色的、阴冷的光。片刻,他又从脖子上解下一串古旧的、带着汗渍的珊瑚珠,还将手指上一枚略显分量的金戒指摘了下来,一起递给苏郎格西:“这些东西够了吗?给我儿子打一套婚礼饰品吧,求你了。”

  苏郎格西说:“你是我的老朋友,不用求,这是我应该做的。我会尽力的,不过,真的是最后一次了。”

  “叮叮……当当当……”几天后,银匠作坊里,一阵阵锻打的声音再次响起。

  当宗嘎日布看到父亲的眼睛盯着银器,那目光像被磁石吸住,心被一根无形的绳子吊住,连呼吸都极轻缓、极均匀,周围的一切全忘记了。看到一件银饰在自己手中慢慢有了形状,父亲的两个嘴角翘起来,这是发自内心的快乐啊。

  父亲做的是白银镂空的镶嵌手艺。珊瑚珠子是从中间切开的,切开的珊瑚镶嵌在银窝里,珊瑚底部边缘还加了一道金线,大气而尊贵。

  小时候,宗嘎日布抱怨父亲不陪他玩,觉得父亲很闷,现在他知道,父亲这样地忘我,正是为了偷享独属于自己的那份快乐呀。

  人,或许可以分为两类,一类是大多数,一类是极少数。父亲就属于那种极少数的群落。

  宗嘎日布想,自己那么爱看父亲干活儿,原本以为只是爱看他把活儿干得漂亮,到这时才明白,其实,自己是想分享他那种神秘的快乐。

  那快乐源于神秘的忠贞。

  宗嘎日布看了一眼父亲劳作的身影,拿起准备好的行李,离开了作坊。此时,正午的牧场似乎清静了许多。

  走出很远,银匠作坊里的叮当声才平静下来,静静的,静静的……

  责任编辑刘鹏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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