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找夏雯

  • 来源:清明
  • 关键字:寻找,夏雯,母亲
  • 发布时间:2024-07-30 11:34

  高逸云

  我想多年前我的母亲也是先到了Z市,再从Z市去了别的地方。如果要回来,她也会先回这里。那么也许她会来我的酒吧落脚,也有可能是我酒吧旁边的旅店、餐馆。总之,无论我去哪里,总有根绳子把我拽回来,要我在这里安身立命,最终埋入这里的泥土。

  以上是我梦中的胡话。实际上,我对我的母亲并无太多印象,她在我很小的时候就离开了。她离开的时候我已经记事,我当时伤心欲绝,哭得撕心裂肺,毕竟母亲抛下我走了。但现在我已经把那时的伤痛忘记了。母亲在我身边的时间不足我已有人生的五分之一,好几个女孩陪伴我的时间都超过我的母亲。

  何雨第一次推开我酒吧门的时候,秋天刚刚到来。那天我正在尝试一款新的酒,淡血浆色的酒液包裹着冰块盛在威士忌杯里。当我把一颗黑樱桃用竹签插好架在酒杯上时,她正好进门。

  还没到真正的夜,酒吧里只有我一个人。

  “你好。”她说。

  “你好。”我说。

  “请问可以在你店里贴寻人启事吗?”

  “抱歉。”我对她说。我不解地看着她,第一次有人提出如此奇怪的要求。在一个酒吧贴寻人启事?

  “没关系,没关系,是我冒昧。”她连声说:“你帮我留意一下也行,我想找一个叫‘夏雯’的人。夏天的夏,雨字头带一个文化的文,跟我差不多大。”

  “你报警了吗?”我问。

  “不用报警,你帮我留意一下就行。比如买单时用‘夏雯’名字签名的人。”她走到吧台坐下,“给我一杯酒吧。”

  “你喝什么?”我问她。

  “那杯是什么?”她指着我刚做好的酒问。

  “这是秋季新品。”我说。

  “就来这个吧。”她在吧台椅上重新坐好,这次坐下是专门来喝酒的。

  “给你重新做一杯?”

  “也行。”

  我重新做了一杯推到她面前。她端起来喝了一口,闭上眼睛把酒咽了下去。

  “怎么样?”我问她。

  “金酒?”她问。

  “不错。”我说。

  “第一口很迷人,”她说着又喝了一口,“再喝就觉得脂粉味重了。”

  我撇着嘴点点头。

  “叫什么?”她问。

  “黑樱桃香水。”我回答。

  她付了钱,问我在当地租间房子大概什么价。我告诉她大概一千到三千不等,心想,原来她不是本地人啊。她道了谢就离开了,酒只喝了一半。

  她走后我在心里琢磨这个女人。看上去三十多岁,来Z市要在酒吧贴寻人启事,还要租房子。她要找的是什么人呢?是她老公的外遇吧。要不然不至于如此大动干戈,还不能报警。我在心里为自己的聪明暗暗笑了一下。我端起她剩下的半杯酒,想到她说,再喝脂粉味就重了,心里哼了一声,觉得这女人真是自作聪明,把剩下的酒和冰块倒进了水池。

  夜黑透了,酒吧里人多了起来。

  何雨又来了,还是坐在白天坐的吧台位置。

  “喝什么?”一回生二回熟,我笑着问她。

  “有推荐的吗?”她也笑着问我。

  “那我给你调一个?”我试探着问。

  “好。”她说。

  我拿过一个杯子,把几种烈酒依次倒入,然后点燃。蓝色火焰燃烧起来的时候,把酒与火一起倒入另一个杯子,最后在杯口放一个冰球把火焰压灭。一套动作行云流水,表演完毕。

  酒推到她面前:“慢用。”

  我承认我这样做有点报复性质,这杯“今夜不回家”没放任何调味。

  她端起来试了一下温度,然后喝了一口。我看到她脸上的表情有点痛苦,心满意足。

  “说说你要找的人?”闲下来时,我站在吧台里,手臂撑着吧台桌面对她说,“有照片吗?”

  “没有,我只记得她小时候很瘦,编两条麻花辫。她字写得很漂亮。”

  “你确定她在Z市吗?”跟她说话的时候,我偷瞄她的脸。皮肤很白,但也化了淡妆,细看能看到粉底下淡淡的雀斑。

  “不确定,但这里应该有一些蛛丝马迹,有一些亲人或是认识的人什么的。”说完这句,她又喝了一口酒,又露出痛苦的表情。

  “她是你什么人,为什么要找她?”她的眼睛是深棕色的,瞳孔微微颤动,在努力追溯一些往事。

  “小学同学。1994年在淮河路小学上一年级。但三年级分班之后就没有再联系了。”每说完一句话,她就喝一口酒。

  “那你们其实也没有太深的交情。”我看向她颤动的眼睛直言不讳道。

  “她是我人生中第一个朋友。”她把眼睛转向了我。

  “所以,你是来找你人生中第一个朋友?”

  “是吧,我还有一个很重要的东西在她那里。”说完她喝了一大口酒,等着我问下去。我向她歪了一下头,挑了一下眉毛示意她往下说。她又喝了一口酒说:“那时候她成绩比我好,是语文课代表,我暗自里什么都跟她学。我可能有点巴结她,但你知道,小孩子就是这样的。”她停下来喝酒,看我的反应。

  我点头表示认同,她继续说道:“有一次,我忘了什么原因了,我送了她一个和田玉的平安扣。当时我还不知道什么玉啊、翡翠这些,但知道那是个好东西,因为母亲把它放在一个常年不打开的木箱子里面。我一个人在家玩,总喜欢翻箱倒柜,我把那块玉带去送给了夏雯。”

  “呵,那可值钱了。”我插嘴道。

  “确实值钱,那是我的外祖母留下来的,是老货。关键是,它不是一个单独的平安扣,还有一个和它成套的手镯。一整块玉,外面一圈做了手镯,中间的镯芯料做了平安扣。”她边说边用手比画,“手镯和平安扣是同块料下来的,放在一起就是一套,珍贵就珍贵在这里。我外祖母家以前算得上显赫,后来宝贝砸的砸、烧的烧、卖的卖,只留了这么一套玉器下来。我知道这件事的时候,那个平安扣已经给夏雯很多年了,我也已经和她失去联系很多年了。母亲没问,我也就没敢提。”

  “原来是寻宝之旅。”我笑着说。

  “虽然很不好意思,送出去的东西再要回来,但当时我是真的觉得值得把最好的给她。现在我也不否认这一点,夏雯是我第一个朋友,如果找到她,也一定是很好的朋友。但这块玉对我母亲也有不同寻常的意义。最近母亲突然想起了那套玉,手镯还在,平安扣没找到,问在不在我的物件中。我想母亲的身体可能大不如前了。我实在是头疼,如果可以要回那块玉,我一定要向夏雯解释清楚。”何雨喝了一口酒继续说,“我也确实该去找她了。人不能没有朋友,不能忘记童年,不能没有家乡。”

  我随手端起自己喝柠檬水的杯子在何雨的酒杯上碰了一下说:“敬家乡。”

  “只是当年夏雯也是小孩,和我一样不知道这块玉的价值。如果玉还在,哪怕花点钱,能拿回来是最好的。就怕当时没当回事给弄丢了。”何雨用一种无奈的眼神看着我。

  “是的。”我也无奈地点点头。

  “你多大了,Z市人吗?”何雨把话题转向我。

  “三十,Z市人。”我说。

  “结婚了吗,还是和父母住一起?”她问。

  “单身,父母去广东了,我一个人在这里。”我告诉她。

  我其实二十五岁,母亲在我很小的时候就跟人跑了。父亲跟一个省城的亲戚学徒后在镇上开了一家理发店,在我十六岁的时候娶了继母。这几年父亲身体明显差了,理发店不开了,好在有人照顾他。

  我的家乡在Z市最偏的一个镇上,属于山区。Z市只是一个县级市,而我小时候一直以为世界上只有一个城市,就是Z市。我们镇上只有一条街道,是一条上坡再下坡的路。这条路的尽头是一些大大小小的石矿,这个地方人的生计大多与石头有关。几乎每家门口都堆着石堆。我们那儿盛产雨花石,品相好的雨花石能卖到我们难以想象的价钱。那些石堆等着人用水把它一颗一颗浇透,看清花纹后筛选出雨花石。每天都有收雨花石的人在我们镇上来回走动。几轮筛下来,剩下的石头便成堆地卖给石材商。当我没有伙伴一起玩的时候,就蹲在石堆里翻石头,幻想着能把石头换成钱,再把钱换成零食或是玩具。

  “Z市有什么好吃的地方吗?”她拿出手机,打开备忘录。

  我把她的手机拿过来,在上面输入几家面馆、馄饨店和家常饭店的名字。然后我去招呼了一圈客人,回来时她已经趴在桌子上了。原来她不能喝啊。

  “怎么样,没事吧?”我拍拍她的肩膀。

  她抬起头就要吐,我赶紧把她连拖带拽扶进卫生间。她抱着马桶一阵猛吐。我后悔给她调那杯酒了,赶紧给她递上漱口水。

  吐完以后她倒是清醒了一点,看着卫生间里一片狼藉有点不好意思,抽了几张纸要帮我擦马桶。我说:“姑奶奶你去沙发上歇会儿吧,吧台有柠檬水,自取。”她也就没再客气。

  我的这家酒吧刚开张不到一年,生意还不错。我经营得很用心。我十六岁出门,做过很多事情,去过上海、广州、西安。二十五岁在Z市有了自己的酒吧,我的梦想实现得不算太晚。我给酒吧取名为“梦”吧。

  “为什么叫‘梦’吧?”我打扫完卫生间出来,倚在沙发上的何雨问我。

  “三杯入梦。”我笑着说。

  第二天快中午的时候,我在小马牛肉拉面馆碰到了何雨。并不奇怪,这是我写在她备忘录上的第一家店。

  “来贴寻人启事吗?”我跟她打招呼。

  “来吃早饭。”她说。

  “吃完面去哪里?”我把一块牛肉送进嘴里。

  “淮河路小学。”她也把一块牛肉送进嘴里。“有空吗,陪我一起去?”

  “也不是不行。”我说。

  Z市很小,我骑着电瓶车载她去了淮河路小学。我在酒吧听过各种各样的胡话,这些剧本通常不会过夜。把胡话拍成连续剧的,何雨是第一个。何雨坐在后座抱着我的时候,风里有阵阵洗发水的香味。我看不到她的脸,她柔软的胸部伏在我的背上。我尽量保持不动,好让她就这么伏着。到达淮河路小学门口时我一刹车,她整个人狠狠地撞了我一下,抱住了我。

  何雨下车直奔门卫室,不知道她用什么方法说通了门卫放我们进去。我把电瓶车钥匙压在了门卫室。

  淮河路小学的外墙翻新过,里面能看出有些年头了。我转头看了看何雨,想着她在这里上学时还是个小孩子。

  “那时候我天天在这条路上卡点狂奔,必须在铃声结束前赶到教室,否则就算迟到。”何雨和我走在一进校门的大路上,“真怀念啊,我的童年像一棵树一样长在了这里。”

  何雨带我来到两栋教学楼之间,“旋转楼梯还在!”她兴奋地喊。旋转楼梯下面是个小广场。“我们第一次戴红领巾就在这里。”何雨指着小广场说,“当时高年级的大姐姐给我们戴红领巾,跳过了我。我瞬间把从小到大做的坏事都回忆了起来,想是因为其中哪一件没有戴上红领巾。正紧张着,大姐姐发现多了一条,又返了回来,我的心才定下。”

  何雨滔滔不绝地说着她童年的事,我也把目光投向我的童年。我的童年像一些无声的碎片,我记得那条街道上闪闪烁烁的光影。阳光刺眼,我眯着眼睛,躲在眼睑后面。我在那条街上玩耍时,别的孩子学着大人的样子压低声音说:“他妈妈跟人跑了。”他们说这些话,并不代表我们不是朋友,我还是跟他们一起玩,一起上学。有时候我们一起到我父亲的店里玩,父亲用推子给我们挨个推成一样的平头,再微笑着看我们跑出门。

  我们在一楼走廊尽头走进一间教室。何雨告诉我她当时坐第二排,剃着短发。夏雯坐第三排,编两条麻花辫。“夏雯默写从来不错,我上学忘记带水就求她给我喝一口。”何雨走到第二排,在她以前的座位坐下,“有一回夏雯带了一个新文具盒,早上一到学校就得意扬扬地拿给我看。我中午回家就让我爸爸带我去买一个一模一样的。你知道的,我那时候什么都跟她学。下午到学校,我很高兴地把文具盒拿给她看,告诉她,我和她有一样的文具盒了。我那时候真天真,我以为她会和我一样高兴,而事实上她很生气,一下午没怎么理我。

  “可惜我们那时候太小了,这也是我们走散的原因吧。我和她只在一、二年级时同班,三年级分班后我们各自有了新的朋友。在走廊上碰见也表现得像不认识一样。”何雨惋惜地说,“就好像外界要我们分开,我们就必须分开。即便这样,我也没有跟她再提起过那块玉的事,我以此来表达对她最后的忠心。那时的我们真是太小了。”

  那天何雨一遍一遍在教学楼里走,又一圈一圈在操场上走。她甚至能背诵几篇小学课文。我对她背诵的文章完全没印象。下午三点的时候,我说我要回去睡觉了,睡醒要准备晚上开业。何雨说她也要回去睡觉了,我把她送到她的住处后便没再见面。

  过了一周不到,秋意浓了一些。我打开酒吧的门,秋风不知从哪条巷子里偷来了桂花的香气。我站在门口想寻些踪迹,正好看到何雨向我走来。

  何雨看见我,便微笑着向我挥手,老远地问我:“营业了吗?”

  我觉得她说这句话的时候很大声,但是风把她的声音送到我耳边时,刚刚好。

  “随时恭候!”我也大声地回答她。然后,我站在桂花的香气里看着她一步一步向我走来。

  她穿着长袖白衬衫,外搭一件烟灰色针织披肩,下半身是一条棉布白裙。当她站到我面前时,我感到一阵凛冽的气息。

  “喝什么?”我把她让进门里。

  “你看着做。”她还是这么说。

  看她风尘仆仆的样子,我给她做了一杯爱尔兰咖啡。玻璃杯在火上烤热,依次倒入浓缩咖啡、糖油、威士忌和热水,混合后在杯面铺上一层厚厚的冰奶油。

  “可以搅拌,但最好不要。”我对她说。

  “你看这杯咖啡,”她用指甲沿着奶油和咖啡色液体的分界线认真划动,“第一口喝到的是奶油,最快结束的也是奶油。”

  “你做什么工作的,这么闲?”我故作轻松地问她。

  “写点东西,有电脑就行。”她说。

  “作家啊!怪不得。”我笑着说,没当回事。

  “算是吧。”她大口大口地喝着热咖啡。

  “好喝吗?”我问她。

  “很有层次感。奶油是冰的,咖啡是热的。奶油是甜的,酒是烈的。可惜喝到酒的时候奶油已经很遥远了。”

  虽然认识不长,但我似乎已经很熟悉她那种有点神经质的忧郁气质了。我觉得有点烦,怕她继续,便往她杯子里又挤了一大坨奶油:“要奶油还不简单!”

  她问我Z市有什么推荐去的地方,我说了几个地方的地名。

  “要找的人找到了吗?”我问她。

  “没有。比想象中难找多了。”

  “要不你在那块小黑板上写寻人启事吧。”我指着门口那块小黑板对她说。那上面本来写着一些促销信息,不过好像没起什么作用。或许写个寻人启事能作为一个吸引顾客的噱头。

  “那太谢谢你了!”她欢快地跑到小黑板前面,蹲下身,在上面一笔一画地写:

  寻人启事

  夏雯,女,约三十五岁。

  1994年入学Z市淮河路小学,

  就读于一(1)班。

  我补充了一句:“提供有用线索者,当日消费打88折。”

  她感激地看着我。

  何雨写完寻人启事后就走了,当天晚上没有来我的“梦”吧,我有些失落。一直到凌晨打烊,我都没有等到她。

  第二天也是下午的时候,何雨出现了。她说她昨天晚上去泡了个澡堂子,问我有没有空陪她去金沙公园。我答应后她就离开了。

  第三天上午,我骑着电瓶车去她的住处接她,载她去了金沙公园。金沙公园在Z市90年代的富人区,何雨说她小的时候,那里曾是她的天堂。

  在我遥远的记忆里,我只去过金沙公园一次。那天父亲换了几种交通工具才带我来到那里。我们早上就从家里出发,到达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了。我记得父亲在门口跟检票员交涉了一会儿,我在那条一米一的红线下面反复验了几次,父亲暗示我不要站太直,而我理解的恰恰相反,甚至踮起了脚。我只想快点进去。最终父亲只能回头为我买了一张门票。那天我们顺着林荫大道往公园里面走,一切对我来说都是无比新鲜的。我看见湖面漂着各种各样的船,我甚至想象出了上面的歌声。当我们来到游乐场时,我几乎忘记了饥饿。我看到各种小车在轨道上开着,上面的小孩们张大着嘴巴。我每走到一个项目前就嚷着要坐,父亲就去旁边的亭子买票。我们都是第一次去,但在游乐场,父亲表现得比我笨拙得多。后来我围着一个大滑梯玩了很久,因为滑梯是免费的。我从没见过那么大的滑梯,那是一个长颈鹿滑梯。我排在孩子的队伍里从长颈鹿的脖子爬上去,又从长颈鹿的屁股滑下来,时不时看一眼坐在旁边石凳上的父亲,确认他还在那里后,便挤进下一轮爬上滑梯的队伍。回去前,父亲在旁边的商场里给我买了一盒冰激凌,两个不同口味的冰激凌球上插着一把纸做的小伞。那是我最幸福的一个下午。那一天以后,父亲便不再找母亲了。

  “小时候,来这里都是奖励。比如考了一百分,或者帮家里做了家务。”何雨的声音从后面传来,“你小时候经常来吗?”

  “只来过一次,我家住在后山区。”我说。

  “哇,那一定是个巨大的奖励!”何雨说。

  金沙公园已经变成了免费的市民公园。我在门口停下车,何雨问:“这就到了?”

  “到了。”

  “这么快呀!印象中好远,这还没来得及兴奋呢。”何雨说。

  我和她并肩进去,她指着一些建筑和假山说基本没变。我对这些基本没印象了,我只记得那次回去后做梦都是碰碰车。

  游乐场荒废了,大滑梯还在。我们爬上大滑梯,“好陡啊!”何雨说。

  我从她身后一看,确实很陡,还很高。小时候居然一点不怕。我从后面抱着何雨和她一起滑了下去。

  我们回去时,我问何雨要不要晚上和我一起去酒吧,她说她有个东西要写,顺利的话晚点去找我。

  客人们看到小黑板上的寻人启事,以为是个什么主题活动,或者老板心血来潮要找老板娘。也有开朗的女孩对我说:“你看我像夏雯吗?给我打个折。”我哭笑不得,只能说等我朋友来了才知道真假。

  何雨换了一身黑色连衣裙,披一件彩色小外套。脸上的妆容新鲜,是刚化的。看上去她心情不错。

  “给我调一杯吧。”她在吧台坐下。

  “对金酒没有偏见吧?”我问她。

  “没有,”她说,“怎么?”

  “没有,第一次你问是不是金酒,又说脂粉味重。”我解释道。

  “真记仇啊!”她笑了起来,笑意盈盈的眼睛一直看着我。我有了一种想要吻她的冲动。

  我在柯林杯里放了三块陨石形状的大块冰块,加入无色玫瑰糖浆、金酒和汤力水。一切都是无色透明的,冰块悬浮在酒液里似有似无。我把酒推到她面前:“请。”

  “玫瑰味的,金汤力?”她朝我挤挤眼睛。

  “不错,你可以起个新名字。”我说。

  她看着眼前不同形态的无色透明物说:“无主之地。”

  “好名字。”我说。

  那天店里人不多,我和何雨一起坐在沙发上,窗外秋雨落下来。何雨告诉我她曾经写过一些东西,也赚了一些钱。

  “怪不得。”我说。

  “怪不得什么?”何雨问我。

  “你看上去像富婆。”我笑着说。

  “何以见得,落魄得很呢。”何雨说。

  “不知道,气质。”我说,“富婆气质。”

  何雨白了我一眼。

  “不是一般的富婆,是有才华的富婆。”我赶紧讨好她。

  “不是你想的那样。”她脸上浮上一片淡淡的愁云,“都挥霍完了。”

  “钱可以再赚。”我说。

  “不光是钱。”她说。

  “不过要不是没钱也不会从北京回来。”她又补充道。

  “你之前在北京?”我问她。

  “待过几年,兜兜转转还是回到了家门口。”她喝了一口酒,“在北京写不出东西。”

  “家门口也挺好啊。”我说。

  “可是家门已经没了,”她又喝了一口酒说,“这就叫刻舟求剑。”

  “没明白。”我说。

  “意思就是,谁会在原地等你呢?”她说,“连Z市我都不认识了,你看我不还是要问你这问你那的。”

  我看了看酒吧里零星的几个客人,突然想到一种殊途同归的孤独。我摸了摸何雨的头发,去角落翻出了话筒。节假日的时候我会请一些歌手来驻唱,平时就单放一些音乐。我点了一首《一生有你》,说了一句网上学来的话:“愿漂泊的人都有酒喝,愿孤独的人都会唱歌。”台下几个人对我举了举酒杯,发出喝彩声。我把目光投向何雨,她微微眯着眼睛注视着我。

  那天晚上我送何雨走回她住的地方,深夜的街道上浓郁的桂花香气仿佛月光倾泻而下。她走在我身边,她的气息笼罩着我,我感到平静。我只穿了一件薄西装,风吹起时,我缩了缩脖子。她握住了我的手。她的手是热的。我和她径直往前走,脚步留下沙沙声。月光也变热了,花香也变热了。我很想抱住她,我想象她贴着我,柔软而温暖。不知不觉,已经到了她的住处。她没有道别的意思,我便随她进了门。

  她住在一片很旧的居民区,旁边是一个老国企宿舍,现在住的基本是租户。她说她小时候就住那里,只是已经没有原来的邻居了。

  “你父母现在在哪里?”我问她。

  “父母不在国内,和我弟弟在一起。”她拉开窗帘,指着后面一栋楼的一扇窗说,“以前我家就在那儿。”她转过身时,我抱住了她。她仰起头,我吻了她。整个过程我尽量表现得老到,生怕被她发现一些稚气的破绽。我解开她衬衣的扣子,又解开她胸罩的扣子,顺着她的身体往下吻,在她小腹的位置发现了一道略微凸起的浅红色疤痕。我停了下来,离远一点,她腹部隐约可见的斑纹在月光下泛着银白色的光。

  “我生过孩子。”她先开了口,身体往后倚在了窗框上,似乎今晚的一切就要结束了。

  月光照在她身上,发丝、鼻子、下巴、腹部和我还没有吻到的地方,全部变成了古铜色。我又一次靠近了她,用舌尖舔了舔那道疤痕,继续往下吻去。

  结束后我拉过被子,和她赤裸地躺在被子里。我侧过头对她说:“告诉你一个秘密。”

  “什么?”

  “其实我二十五岁。”

  她停顿了一会儿问我:“你知道一个小说家最重要的能力是什么吗?”

  “不知道。”我放弃思考,等她公布答案。

  “是撒谎。”她说。

  我转过头看着她。

  “‘写小说,你得学会撒谎。’这是几年前一个男人告诉我的,”何雨又停顿了一会儿说,“他是个导演。”

  我没有说话,刚才的余韵已经没有了,我在被子里把自己松动了一下。

  “他说我的文章写得又紧又涩。他打这个比方的时候,我知道他在说另一个东西。”何雨接着往下说。

  “你没有。”我说。

  “你觉得我无聊吗?”她看向我。

  “没有。”我说。

  “他对我说完之后,我整夜都像在游泳,早上醒来时筋疲力尽。游泳也像另一件事,尽管累,人倒是舒展下来。我就把游泳的感受写了下来。”

  “然后你出名了?”

  “写完很开心,但是扔了。”

  她换了一种语气翻身面向我:“二十五岁是男人状态最好的时候,随时可以再来一次。”说着她用手握住了我。我尽管心如止水,但状态很快又满了起来,便再次翻身把她压在了身下。

  第二天上午我醒来,太阳已经照到了屋子中间。我发现何雨不在床上,便从床上爬起来,看见她披了一件睡衣站在洗漱台前,手里捏着什么。我走过去从后面抱住她,她把手里的东西伸到我眼前:“我看到头顶闪闪发亮,还以为沾了水,没想到是白发。”

  我接过她拔下来的那一小缕白发,确实闪闪发亮。“不要在意。”我对她说。

  “我以为只是一两根,这里已经二十根了。再找还有二十根,再找还有二十根。”她说。

  “不妨碍你的美。”我嘴上说着,心里却有些遗憾。

  她转过身对我说:“你还想要三十岁吗?三十岁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我捧起她的脸,刻意地寻找一些苍老的痕迹。这很容易,她本就不算年轻。毛孔、细纹、少数淡淡的斑、没拔下来的白发和她有所诉说的眼神。我又想吻下去,想把自己埋在她的一切之中。

  寒露过后的一个晚上。我正招呼客人或是在吧台里调酒,何雨坐在吧台上喝着热黄油朗姆。进来了一男一女。这对男女以前光顾过,但不常来。女人瘦骨嶙峋,中长离子烫垂在耳边,让人觉得仙风道骨。男人平头,个子不算高,胖中带壮。女人要了一杯玛格丽特,男人要了一杯白开水。我想起来这个男人好像是个出租车司机,他们来的时候会把开来的出租车停在门口。

  何雨问我在调什么,我告诉她玛格丽特。

  “我年轻的时候,也喜欢点玛格丽特,尽管对我来说龙舌兰实在难以下咽。”何雨说,“可就是愿意为矫情买单,”说到这里她笑了:“情人的眼泪。杯口那一圈盐让人在喝酒前先尝到眼泪的滋味。”

  我抬起头,用眼睛对她笑了笑,继续手上的动作,然后把调好的酒送去那一桌。路过何雨时,我在她耳边说:“故事版本很多,就给每个故事都撒点盐吧。”

  我转身准备回吧台时,看到何雨正看向我这边。我走到何雨身边的吧台椅坐下,何雨也把目光收了回来。

  “他们只点了一杯酒吗?”何雨问我。

  “是的,男的好像是个出租车司机。”我说。

  “还想喝点儿。”何雨的热黄油朗姆已经喝完了。

  “不如喝点威士忌吧,我陪你。”我拿了两个古典杯,开了一瓶不算贵的威士忌,酒瓶就放在旁边,以便随时加酒。

  何雨又把脸转向那对男女,女人从包里掏出一包绿壳子的香烟,抽出一支烟点燃。火光亮起时,她高耸的颧骨下的阴影深如洞穴。她慢而深地吸了一口,烟圈从她薄薄的口中吐出,烟雾弥漫在她的面容前。

  我和何雨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好像始终聊不进何雨心里。其间那个女人抽了大约半包香烟,她面前的玛格丽特已经见底了,她靠在男人的肩膀上,脸上已经有了明显的红晕。片刻后,女人贴着男人的耳朵和他商量着什么事情,短暂的讨论后,他们又要了一瓶罗斯福十号啤酒。

  “他们点了什么?”何雨问我。

  “罗斯福十号,啤酒界‘今夜不回家’。”我告诉她。我发现何雨对那一桌很感兴趣,便对她说:“想坐过去聊聊吗?”

  “可以吗?”何雨问。

  “试试。”我说。

  我把啤酒送过去,同时问了他们的想法。他们没有拒绝,表示反正喝完啤酒就要走了。

  我向何雨招手示意她过来,同时去吧台里又拿了两个空的古典杯。我把威士忌拎到那一桌,男人说他要开车不能喝酒,女人也表示这瓶啤酒喝完不能再喝了。

  我们坐下时,我看到玛格丽特杯口的眼泪正在消融。

  “对女朋友真好。”我笑着对男人说。

  男人向我投来憨厚一笑,说:“我高攀她了。”

  女人赶紧纠正说:“是我对不起他。”

  看着我和何雨满脸的疑惑,女人干脆坐直了身子说:“说出来也无妨。我可是债台高筑。我前夫欠了高利贷死在了外地,留给我的债一辈子也还不完了。”

  男人搂住了女人,对我们抱歉地解释:“她喝多了,喝多了。”

  “所以我不能和你结婚!”女人从男人怀里挣脱出来,郑重地看着他,同时,想让我和何雨评评理似的。

  “喝多了,喝多了。”男人抱歉地跟我们打招呼。“曹老师才貌双全,只可惜运气不好。”男人接着说道。

  我和何雨看着面前的男女,像拥抱在一起的两粒尘埃。

  “去唱一首《一生有你》吧。”何雨推推我。

  我起身,走到角落里拿出话筒,钢琴前奏响起来,我看到那一桌,何雨在跟他们说着什么。

  “多少人曾爱慕你年轻时的容颜/可知谁能承受岁月无情的变迁/多少人曾在你生命中来了又还/可知一生有你我都陪在你身边。”歌曲的高潮部分,我听见男人在和我一起唱。他的声音很粗,也没有发音技巧,但很虔诚。

  等我再回到桌前,那对男女说时候不早,要走了。女人彻底醉了,倚在男人身上走出了门。出门前,男人笑着向我点了一下头,女人没有看向我们。

  何雨把头靠在了我的肩膀上,射灯下我又隐约看到了她的白发。我把手臂伸到她肩膀外侧抱住了她。

  “除了他我一无所有。”何雨把头靠在了我的肩膀上。

  “谁?”我问。

  “小宇,”何雨说,“小宇是我儿子。”

  何雨说起她的孩子让我有点沮丧,也有点紧张,但我同时还有一颗好奇的心。“他多大了,在哪里?”我问。

  “快五岁了,和他爸爸在一起。”何雨说。

  “为什么没有带在身边呢?”问完这句我就后悔了。

  “没有母亲不想把孩子留在身边的。”何雨说。

  “没有母亲不想把孩子留在身边的。”我点头重复了一遍。

  “你不懂我破碎的东西。”何雨说,“这个世界要怎么相信一个破碎的母亲呢?”何雨把脸转向我,她的脸上似有泪痕,“但无论在哪里,他都在成长。我生活里的东西,有的向前有的向后,都没有太大进展。只有我的孩子在茁壮成长,像我童年里的那棵树一样生根发芽、开花结果。”何雨说着激动起来。

  我不知道说些什么,似乎确定说什么都说不到点子上。我关注着她的酒杯,看到快空了就赶紧给她续上,以此证明我没有丢下她不管。

  “刚才那个人就是夏雯。”何雨接着说。

  我不可思议地直起身体:“男人不是叫她曹老师?”

  “一个人隐姓埋名总有原因。”何雨说。

  “那,玉呢?”

  “没开得了口。”

  “下一步我们做什么?”

  “威士忌喝完。”何雨说。

  我和何雨都喝醉了。我记得我说出了自己的故事,和盘托出,混乱不堪。但说完后我好像从沙发上醒来,何雨睡在我旁边,那说明是梦。无论是现实还是梦里,我的故事有没有传达给何雨不得而知。我反复看见一个女人的背影,如果是现实那就是何雨,如果是梦便不知道是谁。等我彻底醒来时,我发现自己躺在地上,何雨已经不在了。好多天,直到外面彻底闻不到桂花香,何雨都没有再来我的酒吧。而我在那天醉酒后是如何讲述我的故事,我怎么也想不起来。

  直到霜降以后,那对男女又一次光顾。

  “夏小姐。”我这样和女人打招呼。她愣了一下,随即想起什么来,说道:“那晚我和她解释过了,我不是她要找的什么夏雯。要说有一点联系,那就是我是淮河路小学的语文老师,你可以试着查查历年的学生名单。”

  我对此并没有抱太大希望,一听这就是一项非常烦琐的工程。何况何雨也试图通过淮河路小学找到夏雯,而淮河路小学的老师回复对于学生名单并没有备份。那场宿醉后我再没见到过何雨。又过了几天,那个女人在下午独自来我的酒吧,拿出了一堆复印材料。据她所说,她在档案室翻了好久才把纸质材料翻出来,从1980年到现在,总共入学过三个叫作夏雯的人,分别在1982年,1995年和2020年。但奇怪的是,这么多年没有一个叫作何雨的学生。

  我开始怀疑那晚有没有同何雨喝那场酒,甚至何雨到底有没有出现过。还好那天的监控还没被覆盖。我把监控视频打开,我们确实在喝威士忌,先是坐在沙发上,后来坐到了地上。我们也说了很多话,但监控只有画面没有声音,我无从考证那天到底说了什么。后来我们都不再说话了。过了一段时间何雨从地上站了起来,摇摇晃晃的,可见她那天确实喝多了。她往门口走去。我切换到门口的摄像头,凌晨的街道上少有车辆。好在适时地出现了一辆出租车,何雨对出租车招了招手,出租车停了下来。何雨打开车门,坐了上去。

  似乎这些年总有些神秘人物出现。那个阳光刺眼的冬日午后,我正蹲在路边一户人家门口的石堆前找好看的石头。一个用围巾遮住大半张脸的女人出现在我旁边。由于我过分专注,不知道她是否已经在那里站了一会儿。我抬头看见她,只看到一双眼睛。她也看着我。我问她找谁,她用普通话问我车站怎么走。我告诉她顺着坡道往下走一点就是。“只要往下走一点哦。”我说。她又问我在找什么,我告诉她雨花石。她突然变出一大包零食,说换我手上的石头。我当然同意,这是我第一次找雨花石有了回报。那是一颗不算特别漂亮的石头,我找到过更漂亮的。我开心地把那颗石头递给她,看着那一大包零食,我又从石堆里翻了几颗不同颜色的石头给她。我说:“搭配着放在水里才好看。”她不是接过了我手中的石头,而是接过了我的手。我的小手躺在她的大手里,一翻转,我手里的石头滚落到她的掌心。她说谢谢你,然后把那一把石头装进了大衣口袋,往我告诉她的方向走去。她走后,我才发现她穿了一件特别时髦的红色大衣,比我见过的任何一件都漂亮。这段回忆时常跳入我的脑海,导致我反而分不清这是梦还是现实。但只要我在Z市,似乎总有些什么降临。

  责任编辑徐巧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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