愤怒时代，谁在煽风点火？

　　东 隅

　　|“临街”叫骂 |

　　每天早上我都会定时收到一封来自社交平台“邻里”的邮件提醒。用户们在这个网络平台上发布各式信息，包含推荐、咨询、请求、优惠等内容。帖子的语气时而亲切友好，时而焦虑不安，但绝大部分满含怒火：对不靠谱修理工的谴责；目击邻居虐待动物的激愤；猫眼摄像头拍摄下的未遂或既遂入室盗窃；对瘾君子躺卧在公园长椅或者独行男性尾随年轻女性的控诉；此外，还有破坏公物、乱倒垃圾、电话诈骗、餐厅服务恶劣和深夜噪声等等，不一而足。

　　每每新的邮件到来，点开后却看到满屏的愤怒表情和各种“人渣”“卑鄙”“畜生”标签，我的心便沉了下去。然而，我从没考虑过退订这项服务。不仅是因为这一平台真的帮助到了一些人，展露出人与人之间团结互助的高尚美德，更因为这份愤怒深深地吸引了我。“邻里”每日的帖子更新通知仿佛一扇能窥见现代城市生活烦恼的窗口。

　　“邻里”上的愤怒情绪之所以吸引我，是因为它很真实。帖子只会分享给你所在社区的用户，且只有这些邻居才会感兴趣。发帖人想要呕吐、尖叫、哭泣、痛殴那些社会渣滓。他们的情绪宣泄告诉我们，愤怒和其他重要情感一样，在身体层面会有所反应，是一种可以通过肢体和言语释放的压力。

　　| 民愤难抑 |

　　德国哲学家彼得·斯洛特戴克在他2006年的著作《愤怒与时间》中，将愤怒分为两种类型，这可以为我们理解当下的公众情绪提供一些启发。第一种愤怒，斯洛特戴克称之为“储存愤怒”，具体指那些在大众内心积存的愤怒。有些革命者会将民众的这种愤怒累积起来，转变为一种可以推动社会转型的政治资本，无论这种转变是好是坏。

　　与之相反的“分散愤怒”缺乏共同的目标和领导，少有共情者以及应对问题的解决方法。这种分散的愤怒令人痛苦，因为它引发了身心的剧烈反应却无法得到缓解。受害者在这种情况下饱受情绪左右带来的折磨，却又无法寻根溯源找到解决途径。我认为，许多“邻里”用户正是借着这一平台来发泄愤怒所带来的压力。

　　近期各类公共事件表明，这种原始、无指向性的愤怒很容易被操纵和利用，尤其容易被网络斗士盯上。例如，2024年7月底，英国默西塞德郡绍斯波特市的持刀袭击儿童恶性事件就引发了民众骚乱。这次骚乱很大程度上始于网络煽动。煽动者在社交媒体上散布谣言，称嫌疑人是穆斯林移民。他们并不在乎自己能不能为公众寻求真相、伸张正义。相反，他们就是要煽动这股无处宣泄的怒火，引发永久性的混乱与衰弱。

　　这恰恰是我们这个时代的主导情绪。怒潮裹挟着我们，涌入恐惧、怀疑和互相指责的漩涡之中。在这种紧张的社会氛围下，任何关于文化、种族、性别和阶级的认知差异都可能迅速转变为敌意。

　　| 无处发泄 |

　　近期的社会热门话题所带来的思想分歧和怨恨，已然渗透进我们的家庭和社区生活中。在我的心理咨询室里，患者或喋喋不休，或沉默不语，或神情僵硬而严肃。他们讨论着这些分歧，一种更为潜在的愤怒紧紧缠绕着他们。

　　精神分析学家乔伊斯·麦克杜格尔在她的心身障碍研究中发现，许多患者似乎无法体验情感。他们总是通过行动来宣泄情绪，以应对那些影响他们的事情。他们不会使用文字或者图像来传达自己的孤独和空虚，而是滥用药物、食物、烟草或者酒精来快速发泄痛苦。

　　麦克杜格尔于上世纪80年代写下她的发现，并指出这些“捷径”最终会带来反噬。而如今，作为她研究对象的少数群体的症状，正随着互联网和社交媒体的发展呈指数级蔓延，并衍生出了新的发泄途径——在社交媒体上通过挑衅和斥骂来宣泄情绪。除此之外，互联网歪曲捏造事实以激怒受众；科技巨擘将我们置于永久监视之下，利用用户隐私数据干涉我们的私人生活。“空虚和被误解”，麦克杜格尔所描述的少数患者的特征，越来越像我们所有人身上的标签。怒潮涌来，我们无处可逃。

　　不信任已经成了现代生活中再常见不过的特征。各种信息将我们困在泡沫之中，任凭我们的分歧和差异在其中碰撞对抗，然后相互抵消。正是在这种土壤中，键盘侠的愤怒不断滋长，他们倾泻怒火以掩饰内心的脆弱，用夸张极端的言辞来掩盖深层的不安。

　　| 怒气转移 |

　　精神分析领域最基本的假设之一就是“移情”，即患者将过去与重要人物（如父母、监护人或伴侣）之间的情感和行为模式转移到心理分析师身上。分析师的临床工作旨在提醒患者避开这种倾向，否则他们的人际关系模式会不断重复，问题无法得到解决。

　　在“移情”状态下，分析师会被患者视作生命早期关键人物的化身。有时候，患者可以意识到自己正在进行移情，但绝大多数时候是无意识的。他们将分析师当成自己的父母、老师、兄弟姐妹、朋友、爱人、同事或者这些人物的集合。患者会说：“我讨厌你，你就和我遇到的其他男人一样。”“你说话的语气跟我父亲嘲讽别人时一样。”患者在移情时常常爆发出难以控制的强烈情感，分析师则成了他们爱或恨、信或不信、爱戴或害怕、尊敬或蔑视的对象。有时，仅在一次交谈过程中就会出现多种情感交织的情形。

　　或许我们应该换一个角度，将愤怒与情感本身的深度和复杂性联系起来。这种愤怒之下潜藏着复杂的情感体验。也许是时候开始正视我们丰富而活跃的情感世界，不再让嘈杂粗暴的口号将其淹没了。

　　编辑：要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