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更新,必须与变化共舞

  2022年通车的伊丽莎白线(Elizabeth Line),彻底改变了伦敦的公共交通格局—这条线路建造了16年,贯穿伦敦东西,在郊区使用铁路,在市中心融入地铁系统—但很少有人意识到,它也改变了伦敦城市基建的募资传统。

  伊丽莎白线“找钱”的核心理念是:让受益者出钱。英国国家政府与伦敦市政府为项目提供了启动资金,并发行了长期债券和贷款。伦敦市内部分非住宅商业地产需支付2%的“地方附加税”,伊丽莎白线沿线的开发商必须缴纳“社区基础设施费”等费用,相当于返还地产增值的收益帮助政府还债,这整套举措会持续20至30年。线路途经金丝雀码头与希思罗机场,二者的运营公司直接出资支援了施工建设。

  伦敦的城市更新缘于危机。1980年代,由于能源危机和全球经济结构更迭,英国制造业陷入衰退,伦敦东部的传统工业区一度荒废。政府为此设立了“城市开发公司”,引导私人资本进入,兴建美式摩天大楼,已被闲置10年的金丝雀码头变成新的中央商务区。

  但这种商务主导的模式引发了公众质疑,这让决策者们开始关注更长期的公共利益。20世纪末,为了迎接千禧年,伦敦投资新建了多个公共空间与艺术文化设施,包括伦敦眼、千禧巨蛋、泰晤士河南岸艺术区等。2005年,伦敦申奥成功,奥运场馆选址于东伦敦的旧铁路货运枢纽,设计了集体育、文化、教育、居住于一体的新城区,并由此提出了“可持续的城市设计”—政府承诺这些场馆不会被拆除,而是在奥运会结束后变更用途,持续为城市出力。

  Howard Dawber见证了这一切。他如今是伦敦发展促进署董事会主席、伦敦副市长(商业和发展),此前曾在金丝雀码头集团工作了20年,先后担任公司的战略顾问和战略总经理,并参与了伦敦地铁伊丽莎白线、伦敦申奥等项目。

  Dawber曾数次访华寻求合作机会,了解上海的城市规划节奏。在他看来,上海与伦敦有共通之处:贸易起家,工业立足,如今在向文化、艺术、娱乐等领域转型。他向《第一财经》杂志分享了自己参与伦敦城市更新的一手经验。

  Yi 你在2023年12月被任命为伦敦副市长。我们想知道,你如何衡量自己的工作业绩?

  D 在过去的8个月里,我们为伦敦制定了新的经济战略,也就是我们的增长计划。这个计划明确列出了关键绩效指标(KPI),其中一个目标是每年提高2%生产力—这确实是一个很大的挑战。伦敦本身是一个生产力很强的城市,比英国其他地区都高,但它的国际表现没有跟上。

  还有一个重要目标是减少贫困。我们希望改善伦敦普通市民的生活,将底层的20%人群的收入提高20%。为了实现这个目标,我们计划创造15万个新就业机会。我们的目标都非常具体。

  对我来说,让伦敦变得更加成功,意味着经济增长—我们的企业能够在国际上扩展业务,城市能够培育下一批“独角兽”公司。同时,我也希望看到来自上海、来自中国其他地区的企业到伦敦设立办事处,甚至是在伦敦生产制造。

  Yi你在金丝雀码头集团工作了20年,参与了许多城市基础设施和规划项目,比如伦敦地铁伊丽莎白线。你如何评估这些大型投资项目给伦敦带来的影响?

  D金丝雀码头实际上已经成为全球范围内城市更新的经典案例—关于城市更新的教科书几乎都会提到它。它是一个非常典型的例子,将一个单一用途、被废弃的地区,转变成了一个全新的、多功能城市空间。

  伦敦老城区因为要保护历史文化,不能拆除老建筑来建高楼,而金丝雀码头为伦敦提供了一个“减压阀”,建成了一个真正意义上的新城。开发过程中,我们不仅造了办公楼,还建设了住宅、商店、餐厅以及新的交通系统。它现在的规模已经相当于北京CBD,是一个非常重要的区域。

  为了让金丝雀码头长期运作,我们必须建设新的交通系统。于是就有了伊丽莎白线。这是一条东西向贯穿伦敦的地铁系统,列车规模更大,类似于德国的城市快捷铁路(S-Bahn,一种连接市中心和郊区的短途火车)或者巴黎的RER区域快铁(结合地铁和火车的轨道交通系统,贯通巴黎及邻近地区)。伊丽莎白线在伦敦外围使用普通铁路轨道,在市中心则接入地铁系统,也可以说是一种高速地铁。

  这条铁路现在是全英国使用频率最高的线路之一—英国人每6次铁路出行中就有1次是通过伊丽莎白线完成的。它不仅帮助了金丝雀码头和斯特拉福的发展,也带动了利物浦街、伦敦西区、老橡树公地等区域的再开发,是伦敦新一轮城市更新的重要支撑。不光是伦敦的卫星城,现在哪怕是从更远的地方,比如英国西部的威尔士地区或者布里斯托,乘客也可以直接在火车站换乘伊丽莎白线进入市中心。

  当时英国国家政府财政紧张,因此我们创新了一种融资方式—通过对沿线开发项目和商业地产征收附加费用,为铁路建设提供资金。这种融资方式现在已经成为其他城市基础设施项目的范 例。

  我们目前正在和英国国家政府商讨下一批铁路项目,比如建设伦敦环线西段、将港区轻轨延伸到泰晤士河南岸适合大规模开发住宅的地区、将贝克卢线(Bakerloo Line)延伸到需要重建的旧肯特路(Old Kent Road)一带,等等。之后还有Crossrail 2,也就是第二条穿越伦敦的高速铁路,它将贯穿伦敦,连接这座城市的西南部和东北部,穿过尤斯顿和维多利亚两座铁路枢纽火车站。这将是又一个巨大的工程。

  Yi那你们计划建造高铁吗?

  D高速铁路项目不属于我直接负责的范围,但我很关注。我本人出生在曼彻斯特,像很多伦敦人一样,并不是土生土长,而是后来搬过来的。我们的市长Sadiq Khan是伦敦本地人,但他的父母来自巴基斯坦。我大学时来到伦敦,后来工作机会也多,就留在了这里,过去我经常往返于伦敦和曼彻斯特,以前火车需要三个小时,现在是两个半小时。

  我们正在建设的HS2高速铁路,将把伦敦和伯明翰之间的通勤时间缩短到38分钟。这意味着从伦敦市区去伯明翰机场甚至会比去伦敦的部分机场还快。这条线路最终将连接曼彻斯特,对英国整个北部的发展会是一个巨大的推动。

  这条高速铁路的另一端将连接伦敦的尤斯顿车站(Euston Station),那也是我们正在推进健康与生命科学开发的重要区域之一。届时伦敦将有两条高速铁路—HS1是连接伦敦与巴黎、布鲁塞尔的欧洲之星,HS2则是连接伦敦与英格兰中北部。

  Yi健康和生命科学是你市长工作中的另一个重 点吗?

  D是的,我的工作确实非常有趣。伦敦是座全球领先的商业城市,我们要让城市经济持续增长。当然,伦敦本身已经很强大,很多事情不需要政府干预也会自然发生,我们更多是在观察和适当协 助。

  比如在技术领域,我们要确保伦敦的技术公司能够获得下一代人才。这意味着我们需要为年轻人提供相应的技能培训和资格认证,让他们有能力从事这些工作。我们希望让每个人都有机会参与经济增长,不论出身贫富都能踏上高质量的就业岗位。

  目前伦敦有1300家成长型生命科学企业,有大量投资进驻,但一直缺乏实验室空间。所以我们开始积极推动在伦敦扩容实验室,现在大约已有10万平方米的实验室空间,还有60万平方米正在建设或规划中。我曾任职的金丝雀码头就在建一座单体5万平方米的实验室大楼,建成后将成为欧洲最大、也是全球最高的实验室建筑之一。

  这只是其中一部分。我们正在伦敦各地建立多个生命科学产业集群。此外,我们每年还会举办“伦敦生命科学周”大会,今年定在11月。我们希望举办欧洲最大的生命科学会议,目标是成为仅次于摩根大通每年2月在旧金山举办的全球顶级行业会议。

  Yi那我们来说说中国。你现在人在上海,也曾多次访问中国。你觉得上海和伦敦有哪些共同点?这两座城市在城市更新方面有没有相似之处?

  D我在金丝雀码头集团工作时曾考虑在中国开展项目,所以来过这里很多次。表面上看,中国和英国似乎差异很大,语言和文化传统都不同。但深入接触后我发现,其实两国在很多层面上非常相似,甚至在某些方面,英国和中国比英国与德国或美国更相像。

  我觉得中国人和英国人在做生意时都强调规则和信誉。人们讲诚信,追求双赢,而不是谁骗谁、谁压过谁。在英国,握手就代表达成协议。合同当然重要,但握手本身就有道义上的分量。在中国我也感受到这一点:一旦握手,就意味着信任与责任。正因如此,中英企业之间有很强的合作DNA,尤其是在香港,这种合作文化更明显。我们之间的信任基础很深厚。

  当然,中国的一切规模都更大—人口、市场、城市体量都是如此。伦敦是全球性的首都城市,但经济总量略小于上海。上海和伦敦都是沿河而建的贸易城市,有开阔的国际视野。从历史上看,罗马人为了贸易建立了伦敦,而上海最初是渔民和商人聚集的港口。这两座城市从一开始就面向世界,而不是向内自我封闭。

  两座城市也经历了类似的转型过程,比如将旧工业码头区域改造为城市新区。上海的西岸与我们的金丝雀码头很像,面积规模相近,又都是将旧工业区变成集办公、文化、商业、娱乐为一体的综合城市功能区。

  目前金丝雀码头已进入2.0阶段。我们在过去30年完成了第一轮更新,现在正进行第二轮重建。举个例子,伊丽莎白线已经开通,人们更习惯乘坐公共交通去那里,所以我们把停车场改造成了卡丁车场、电影院、零售空间等。我建议上海在做规划时将空间的灵活性和可转换性纳入考虑。比如,今天建的停车场,20年后也许就不再需要,那就可以预留结构条件,让它可以变成商业或娱乐空间。城市是不断变化的,我们要学会与变化共处:提前做好准备,引导并拥抱变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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