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四十分钟,在我28年的生命中显得尤为漫长与焦灼——当时我正站在七楼的楼顶上,拎着一个扩音器,高楼的风很劲,把我弄得披头散发,但作为一个新晋警察,我能做的就是拼命朝着对面的九楼喊话。我在执行任务。被喊话的是一个姑娘,21岁左右,外表普通,举动却惊世骇俗:她想跳楼。她频频往地面方向看,心里的犹豫被一只脚表现得淋漓尽致,它伸出去又缩回来,缩回来又伸出去。我想在跳楼寻死这件事上,世界上没有几个人能有经验。她无法从容,而我们无法淡定。楼下的消防官兵兄弟们已经想办法劝了很久,气垫和纸箱也渐渐铺陈开来,围观的群众越来越多。无论我多么使劲地朝她喊话,她就是一声不吭,只是偶尔在伸出脚的时候抬头看过来一眼。
九楼是座新楼,天台平整,原本开发商的意愿是美好的,大家有空可以上去喝喝茶,晒晒被子,欣赏一下远处的风景。但遇到类似跳楼这样的事,这种天台真是罪该万死,我的同事们没有藏身之处,所以也无法近身于她。
场面很胶着。
围观的群众越来越多,个个翘首以待,指指点点,甚至还有的说说笑笑。对于他们来说,这种场景,只要不是自己的亲朋好友在上面,似乎就像电影一样刺激。时不时有人会大声地叫唤一声,旁人就配合地大笑大闹,像足庙会上看杂耍的。
她和我们,和他们,像是三个世界的人。她犹豫,不安,往前一步是死亡,退后一步是不堪,她的生活和内心世界,一定是有极端的事发生,才会让她想到了这种方式来宣泄。但我们的救援显得那么苍白,到达不了她的内心。
四十分钟后,谈判专家到了。二十分钟后,对面那个姑娘的情绪略为平静,她要见她的男朋友,或者说前男友。楼下开始四处找她的男朋友,谣言从四面八方传来,有人说这个女孩在附近的鞋厂上班,有人说她男朋友早就另结新欢,还有人发出响亮的口哨声,仿佛在为精彩的马戏喝彩。
我在人群中跑了个遍,也没找到可用的线索。同事们也没闲着,到附近的厂里找了几个管事的,让他们看看是不是自己工厂的人,但答案都是否定的。
或许她不是女工,而是一个学生,特意跑到一个陌生的地方来,还是想不开,就到了现在那个位置。我总觉得人生对于每个人来说都是危险的,不知道什么时候,它会给我们一个下马威,有时候是失恋,有时候是失婚,还有时候是失业,甚至出车祸,被雷劈,食物中毒,突然生癌。
又有半小时过去了,姑娘活动范围没超过方圆五十厘米。楼下的看客们开始不耐烦,口哨声从偶尔变得此起彼伏,还有人开始喊,快跳啊,跳!老子等不住了!
这一声快跳,像一把利剑,刮破了装满了邪恶的人性口袋,越来越多的人在喊跳!跳!跳!好像看的是各大卫视现场直播的湿身冒险大挑战游戏。谈判专家饿得发昏,我们给他送上了面包和水,当他正要问对面要不要食物的时候,只见那个女孩,颤巍巍地站了起来……我们每个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而楼下居然就有那么多残酷的冷漠者,他们还在继续喊,跳啊跳啊有本事就跳!等半天都不跳!
女孩朝我们鞠了一躬,然后纵身一跃。她这次是真的跳了,而且不留余地,没有选择有气垫和纸箱的地方,正好跳到了最左边的空地上。血流如注,大家发出惊呼,听起来像是无耻的喝彩。
我们所有人惊呆了,飞跑下楼。看着地面的鲜血我的泪瞬间就流了下来,浑身发抖,120的医生护士迅速抬她上了担架,还有那么多人围得水泄不通。我感到十分愤怒,站定,大哭地叫着:是谁喊的让她跳?还有人性吗?畜生!滚开!!让道!!!
第二天,我收到闺蜜的短信,她说在网上看到了那段视频,“那么多看热闹的人在撺掇人跳楼,这是变相谋杀!”我给她回了条短信:“没错,是他们起哄才让她跳下去!”
我想起很久以前看过的一个故事,西班牙斗牛士死在了斗牛场,全场发出欢呼声,他的同伴抱着他的尸体,对着全场说到:你们发出的,才是野兽的声音。人性中最罪恶和残酷的那部分内容,有时候在集体的庇护下,发生得那么自然,而我相信,这些看客们只为自己高兴,不觉得这是过错,并且很快就会淡忘。
撰文_麦兜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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