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想当影帝的厨子

　　没进过厨房怎能演厨子

　　我大学毕业第一年，在某个电影摄制组混饭吃。没有正式的职位，导演让我跟演员副导打下手，说得好听一点就是个小助理。我的主要任务就是跟着他找演员，当然，大腕儿基本上是轮不到我们联系的，我们负责的几乎都是女四号男五号，还有所有的群众演员。影视城就是这么一个神奇的地方，每天门口都会蹲守一群面目各异数量庞大的群众演员，来自全国各地，有西装革履的也有穿少数民族服饰的，每次我和副导出现的时候，他们都会哗地围上来，极力推荐自己。副导戴着墨镜，不动声色地抽烟，打量一张张渴望镜头的面孔，然后顺手点几个男女，你、你，还有你，跟我走。在那一刻，我看到几双眼睛瞬时亮起来，也看到更多的眼睛黯淡下去。

　　现在正在拍的一部戏里需要一个厨子的角色，副导正好有事不在，他说，你自己去找吧，要求不高，颠勺的时候动作专业一点儿就OK。这是我第一次单独出去找演员，我不敢大意，找道具借了个炒锅，拎着锅就去影视城门口了。事实证明我这一招是对的。那些中年男人们在炒锅面前都露了怯，一看就是在家被老妈和老婆惯养的，没进过厨房怎能演厨子？我很失望，大太阳毒辣辣地晒下来，我觉得自己头顶都要冒烟了。正准备返回去，一个大叔气喘吁吁地跑过来，姑娘，等等我。我还来不及看，他一把抓过我手里的炒勺，几个漂亮华丽的动作，一看就是专业出身。我喜出望外，大叫一声，就是你了。

　　明天就去食堂报到

　　导演很满意，摄像很满意，夸我找的演员不错，不浪费镜头，省工夫。导演一高兴就喜欢给他看得顺眼的演员加加戏，所以大叔就有了句台词：“这菜，咸了，”就这句台词把大叔高兴坏了。大叔顺利拍完，热情邀请我去吃饭。我想，你一个拿40块出场费的群众演员，还是省省吧。可是架不住大叔的苦求，我同意吃这个饭。

　　这顿饭着实把我吓住了。原来这个跟我蹲在墙角吃盒饭的大叔竟然是这家酒店的老板。老板娘亲自接待我，好酒好菜招呼。大叔喝得有点儿高，眼睛里有泪花，他说，妹子，我当年为什么改名叫杨朝伟，是因为我真的想演电影，当影帝啊！

　　于是我知道了这个中年男人的故事。时间往回倒流近30年，杨朝伟还是个叫杨爱民的17岁少年，1983年的时候参加高考，毫无意外地落榜了。杨爱民躲在家里的小杂物棚里翻《大众电影》，封面上的唐国强微笑着给女主角递过一个水壶。父亲在喊他，杨爱民懒洋洋地拖着步子出去，忘了手里还拿着杂志。父亲看见了气不打一处来，脱下胶鞋就劈头盖脸地抽上来，叫你不好好上学，天天看什么电影，人家老王家的闺女今天接到录取通知书了！杨爱民上蹿下跳不敢回嘴，父亲打累了，坐下来喘口气，说，我跟单位领导说了咱家的情况，你妈走得早，又是单位职工，所以能给咱家一个名额，明天你就去食堂报到吧！

　　杨爱民有些慌，他问，爸爸，我以后就是个厨子吗？

　　父亲反问，那你还想干什么？杨爱民没敢回答，其实他想说，我想当演员。

　　什么时候能真正出现在大幕布上

　　在杨爱民的认知里，厨子应该扎着白围裙戴着套袖，神气地在砧板上切菜，可现实中的他坐在小马扎上一择菜就是三个月。同时进厂的那些小钳工和小电工，和他一个家属院儿长大的，每次打饭的时候看见他，都会笑嘻嘻地问，杨爱民，听说你择韭菜全国最快呐？杨爱民并不生气，笑眯眯地斜他们一眼，别看你现在闹得欢，小心将来拉清单！

　　时间一长杨爱民觉得择菜真没劲，但是相对比较自由。下午干完活儿，杨爱民就偷偷溜了，骑着他那二八大铁驴，半个小时就到红星影院，五分钱一块白雪冰砖，一包怪味瓜子，杨爱民就窝在电影院里重温他的演员梦。在放映机的光线里，他随时可以变身，他想端着枪打鬼子，他就是李向阳，去了雪山，他可以成为《冰山上的来客》里痴情的阿米尔。整个食堂都知道那个择菜洗大铁锅的年轻小伙儿张嘴就能背出电影里的台词，今天来段《追捕》，明天就是《巴山夜雨》。杨爱民有时候也会想，什么时候自己能真正地出现在大幕布上，做个名副其实的演员呢？

　　杨爱民打听到安全科有个大姐，她弟弟在电影厂做灯光师，杨爱民开始动心思了。他知道电影厂最近在拍一部新戏，杨爱民想，能不能想办法托她说说，让自己演个小小的角色呢？

　　杨爱民开始行动了。他看见那个大姐喜欢用钩针钩小玩意儿，想了想把自己攒了半年的劳保手套送给她，让她拆成棉线钩东西去。听说她上医务室找厂医要葡萄糖瓶子，准备做西红柿酱，杨爱民赶紧把食堂里的西红柿偷出小半筐悄悄运到她家。大姐实在不好意思白收东西，看着杨爱民年轻稚气的脸，只好带着他专门去单位找她弟弟。

　　灯光师看着放在桌子上的麦乳精和山楂罐头，再加上大姐在旁边一直说好话，又让杨爱民现场来了一段《追捕》。杨爱民看了无数遍，模仿就是小菜一碟，简直就是高仓健附体了。灯光师现场拍板，明天跟我去见导演吧。

　　像被阿拉丁召唤出来的灯神

　　杨爱民版现场表演的《被爱情遗忘的角落》，打动了导演，导演说，那就演女主角的表哥吧。就两场戏，杨爱民兴奋得当晚失眠了。

　　也许是没睡足的缘故，杨爱民第二天总觉得面对灯光和镜头的时候自己有点儿心慌，腿肚子发软。不应该呀，杨爱民想，每一个动作每一个走位他都模拟了无数遍，怎么连手都开始哆嗦？那个年代的导演还不会用英语怒气冲冲地喊“NG”，但是导演们在对待不上路的演员时，心里的暴躁都是一样的。导演看在灯光师的面子上死死地按捺住自己的脾气，他也很郁闷，昨天看着大有希望的一个演艺道路上的苗子，怎么立刻就不行了呢？杨爱民终于稳定住自己的情绪，导演赶紧抓住机会，想万一这个小伙子找到状态了，应该还能培养培养，整个摄制组都在等待这一刻，全场静了下来，所有人都在看着这个小配角。

　　杨爱民的演艺生涯在1985年的夏天断送在这个摄制组人员的注视下。他面对镜头彻底不知自己的手脚该怎么摆动，眼睛往哪里看，嘴唇怎么张开又怎样闭合。导演一言不发，像一座随时会爆发的火山，灯光师也为剧组浪费掉的时间可惜。杨爱民求助的目光不敢在其他人身上找落脚点，大家也不好意思看他，仿佛每一个注视都是对他的羞辱。

　　杨爱民永远记得自己是怎样走出那个电影制片厂的大门，沮丧、失落还有一丝的愤怒，不是对别人，完全是对自己的不争气打心底恼火。路人们看着这个还略带稚气的男生脸憋得通红，手里拎着一个崭新的搪瓷缸，那是剧务偷偷塞给他的，说是做个纪念吧。这个纪念品杨爱民珍惜地摆在橱柜里，偶尔看见它蒙了尘，拿出来擦一擦，每当这个时候，那沉沉睡去的演员梦就像被阿拉丁召唤出来的灯神，在脑海里微微一闪，又归于沉寂。

　　自己与大荧幕之间有多么远

　　杨爱民这段小小的经历没有对任何人讲过，食堂里的人只是发现他沉默了很多。蓝色工作服白围裙的身影整日坐在那里，安静地择菜洗菜切菜，有人逗他，来一段啊杨爱民，《远山的呼唤》。他笑笑不开口。半年后正式拜食堂里的一位大师傅为师学厨，忙起来顾不上去影院看看电影，身上洗不掉的油烟味儿始终在提醒他自己与大荧幕之间有多么远。1990年夏天，杨爱民打饭时认识了一个姑娘，眉眼像极了《赤橙黄绿青蓝紫》里姜黎黎扮演的叶芳。杨爱民这么想着，手里的饭勺就不自觉地给她多舀一勺红烧肉。这个叫傅兰的女生觉得这个食堂小师傅人还挺大方，也会笑眯眯地说声“谢谢”，时间久了有人看出苗头，不断起哄，女生每次都红了脸。1986年底，一身大红新衣的傅兰坐在杨爱民擦得锃亮的二八自行车后面，嫁进了杨家的小院。

　　杨爱民的儿子八岁那年，煅压厂倒闭了。食堂没有了，杨爱民那一身油腻腻的工作服只能在家做饭的时候穿穿，他很久没有去影院看电影，钱总是紧巴巴的，儿子连双旅游鞋都穿不起。现在的杨爱民已经不是当年那个腼腆的少年，他的肩背上有妻儿老小。过日子也像是演戏，不管多害怕镜头，杨爱民咬着牙也得好好演，哪怕是个小配角。

　　杨爱民和傅兰的小饭馆儿开业那天，是个秋高气爽的好日子。杨爱民和老婆起早贪黑地忙活，也曾为多找给顾客钱对不上账吵架，为某天生意好到顾不上吃饭高兴。十年后，杨爱民的第四家酒店进入装修阶段，杨爱民觉得自己现在才可以松了一口气。

　　大角色演不来就跑龙套

　　饱暖思演戏，杨爱民每天除了开车在自家几个饭店之间视察之外，内心“我想演电影”的欲望又在蠢蠢欲动。他甚至把自己的名字都改成了“杨朝伟”，向香港影帝看齐。

　　杨朝伟不屑于花钱托关系进剧组，他的愿望也不大，大角色估计演不来，那就干脆做个“跑龙套的”，周星驰不也是这么一步步来的嘛。于是经常蹲守影视基地的杨朝伟演了很多小角色，战场上被打死的日本兵，打着灯笼巡逻的清兵丁，围观大侠们过招的路人F，杨朝伟上大学的儿子热衷于下载老爸演过的电影，然后不辞辛苦地把他找出来。

　　喝得晕乎乎的杨朝伟语重心长地对我说，理想要是能在年轻时实现，就不叫理想了。你看大叔我，虽然身为厨子，不现在也能演个电影了吗，说不定哪天我再一努力，就是个影帝了呢？道路是曲折的，前途是光明的！

　　我开始有些敬佩这个梦想着当影帝的昔日厨子了。我想起了自己刚进剧组时偷偷抱怨过盒饭不好吃，住的地方有蟑螂，却忘了在学校时许过的愿望——当电影制片人。回去的时候杨朝伟和老板娘在门口送我，走出好远还能看见他们，我冲他们摆摆手，转身走进夜幕中。两年后，还是在这个影视城，我跟着某部大戏的制片人来探班，远远地就看见有个胖乎乎的中年大叔剃了光头穿着古装在等自己的戏，我和他打招呼，大叔笑眯眯地举起手中的剧本，说，妹子，我现在的台词，都有好几段了。

　　撰文_碧碧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