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北偏北把兰州喝醉

  • 来源:女报•时尚
  • 关键字:兰州,城市,西安
  • 发布时间:2011-10-31 10:58
  被什么所吸引,奔走不息

  多年前的一个九月,我来到了兰州。先于我抵达这座城市的,是被火车托运而来的书籍、画具、打口碟,还有我憧憬着的爱情。

  曾经,这些是一个青年所有的家当。如今,我在这座城市拥有了很多,但我身份最基本的注解,是一个女人的丈夫和一个男孩的父亲。国庆节,我的脸在一场事故中受了伤,于是令自己的面孔无法和节日气氛协调起来。长假中的一天,我站在兰州的中央广场上等待一个朋友。周围的气氛当然是喜气洋洋的,因为地点是甘肃省人民政府的所在地。作为人物的我,戴着一副墨镜掩盖着伤情。然后,我看到这样一幕:一个年轻学生模样的男孩子埋头坐在路边,面前一张摊开的报纸上写着:我没有找到工作,回不去了,我很饿。

  在长江以北的南方城市,如此低级的骗局,早在若干年前就无人相信。但在长江以北,尤其是西北偏北的甘肃兰州,我仍可在一瞥之间,眼泪就从墨镜后流了出来。

  我假想,他是为了寻找工作而来到了这里,尽管孔雀们都在东南飞,可依然有无数的人,愿意留守在这片黄土地。身在异乡,在时时袭来的沮丧面前,唯一可做的,就是融入这座城市的点点滴滴。候鸟在大地上自由来去,为的是适宜的温度和丰美的水草。我们在大地上迁移,为的是什么?我们被什么所吸引,从此地到彼地,奔走不息?

  鼓了很大的勇气,我在男孩儿面前放上了一些钱。此时此刻,他是不是骗子已经无足轻重,我只是想让当初鼓舞自己的那个目的,无限地在心头闪回和延续,这所有的曲折,都是我因为那样一个目的而做出的选择。

  被一个目的吸引而去,这样一个姿态的全部秘密在于:对生命充满了希望。那么,绝对不要丧失希望吧,尽管这一路上布满了舍弃,挫败,拒绝和令人心悸的“很饿”。我想对他、也对自己说:我们还要继续。

  兰州,让一切变得陌生

  第一次来兰州,脑袋里的印象是“一个被山挟持、被河贯穿的狭长城市”,但在实际的感受中却发现,这是一座让人缺乏方向感的城市。在我的故乡西安,我已经习惯了一种确定方向的办法——找到一个中心,譬如钟楼,依此类推,东大街、西大街、南大街、北大街,所有的方向便由此而来。但在兰州,它几乎是没有中心的,街道全部由周边的一些地名来命名:天水路、张掖路、皋兰路、白银路……没有任何指涉,对于一个闯入者和寄宿者,不提供丝毫的指引式的提示,只是让一切更加陌生,以地理的名义提醒你:你,只是混迹于这座城市中的一个赝品,你被先天地拒绝。于是,一个已经习惯了从中心出发的人,习惯了被预先告知了东西南北的人,需要学习另外一套识别方向的技巧。

  具有意味的是,我的学习是从山与水开始的。它们形成了这座城市的参照物,明确了它们,就明确了南北,由此,便也有了东西。兰州,一条大河波浪宽,我家就在河这边,那最高的山头,挡住了浩荡的风,也将粉尘和废气留在了自己的头顶,经年不散,成为一顶阔气的帽子。山与水就是这座城市最大的罗盘,无关阴阳,却永远让你找得到北。

  内心的语言为之丰富,比如一些街道的名称,就有了另外的含义:甘南路,它与“南”无关,代表了云集的酒吧,边远城市的夜生活景观,代表了酒,代表了勉强的现代性,甚至胃痛与头晕;盘旋路,它永远不是一个具体的盘旋姿态,它意味着一个叫做“纸中城邦”的书店,我从这里补齐了三岛由纪夫,并重新开始迷恋一些东西;秦安路,是工作室,七楼,传真机,几天就需要清理出去的来自四面八方的杂志,物质生活差强人意的通行证;五泉山,哦,是山,虽然它只具备了山的称号,但,毕竟是山啊。是山,就可以俯瞰,漫步,晒太阳和攀登了;香榭丽,无涉罗浮宫,这个被称为家的地方,原来一场迁移,就是为了把自己托放在这个角落,让这里成为所有幸福或者悬念的源泉……

  西安的道路是周而复始的,像所有曾经的帝王版图,如今都可以被立交桥和高速路环绕起来,并且似乎可以无限度地扩张开,像一张韧性良好的煎饼。而兰州的道路,是单向的,它没有回旋的余地,地理意义上的格局已经决定了它,只能笔直地前进或者后退。这使驾驶有了另外的快乐,开车行驶在它漫长的滨河路上,我可以不考虑拐弯,无端就是一种一条道走到黑的心情,是一往无前和九死不悔的意思。这个城市通过道路来同化我,以山和水的名义让我几乎相信自己就是一个兰州人。

  在热气腾腾的生活面前,外来者总是被阻止

  然而,每当我混淆了自己作为一个异乡人的身份时,又会被一个声音喝令道:慢哈(且慢)!

  在他乡,你可以把自己外来者的身份掩藏得天衣无缝,但是一开口,语言就会使你暴露——你无法发出和他们一致的腔调,无法用他们习惯的方言去正确地表达,无法成为一个潜伏着的余则成。

  我曾尝试用兰州话对自己爱着的人去说“爱”,结果是充满了滑稽的味道,这不能说明兰州话的发音具有滑稽性,而是它被一个外来者刻意地去模仿后,就失去了严肃。于是,当我与人交流时,只能使用娴熟标准的普通话,并且越来越娴熟与标准。我与之交流的人包括:摊贩、服务生、上门收取水电费的物业人员,还有,我的兰州妻子。我娴熟并标准的普通话,令我开口说话时丧失了部分的朴素与诚恳。可是,我是多么愿意朴素与诚恳。这一切,似乎决定了,我与自己妻子每一次的“谈一谈”,最终都沦为了笑谈。难道,一个异乡者,一个丧失了部分朴素与诚恳的人,便连带着丧失了爱的语言?

  这里说的语言当然是物理意义上的,是语言的形式,但是,有多少内容已经被它决定。如果你不下定决心,用学习一门外语的刻苦程度来纠正它,那么你将有可能永远被定义为这个城市的寄宿者。在一些时候,我和一些志同道合者相互安慰,我们之间的安慰使用的是另外的一套语言,虽然混杂着各种口音,但彼此却听得明白。这个时候,我们是津津乐道和津津有味的。可是转眼间,我就会变得沉默,因为第二天的清晨,我就需要用标准的普通话来购买一碗牛肉面,当拉面的师傅地地道道用兰州话问一声“宽地洗地?”(宽的还是细的)时,我就会在一瞬间失语。我知道,这个时候,我标准的普通话是不恰当的,我与志同道合者们交流的语言也是无效的。

  在热气腾腾的生活面前,一个外来者,总是被阻止。

  生在那条街上,意味着你一生游荡

  其实,生活在一个地方,你只要熟悉几个关键的词语,比如:流水线、打卡、职位抑或生计……被这些具体的术语概括住,就是一个具体的生活。但是,当我们需要描述这些具体的生活所带来的具体的欢乐与痛楚时,往往找不到恰当的发音。由此,我反复书写着的这座城市,都被我冠以了“兰城”。它是兰州吗?一定不是,我无力用现代汉语的书面语言来指认兰州,只能在微妙的命名上,给自己一个杜撰与虚构的勇气。

  身在异乡,我最大的愿望是,有一天,学会用这座城市的方言在心里朗诵亨利·米勒的句子:

  生在那条街上,意味着你一生游荡,自由自在,也意味着意外与偶然、戏剧性及运动。一种不相关事实的协调一致,赋予你的游荡一种形而上的确定性。在那条街上,你懂得了人类究竟是什么;而不在那条街上,或离开那条街之后,你就虚构他们。凡不在那条大街上的东西,便都是虚假的、派生的,也就是说,是文学……

  如果这太繁琐,或者太荒诞,我就去努力学会用伟人的语式说出:这座城市是你们的,也是我们的,但归根结底,它是属于你们的。

  遗憾的是,我始终没有实现这样的愿望。也许是亨利·米勒的句子太拗口,也许是兰州话太过铿锵,用以朗诵冗长的句子实在太像绕口令。同样,以伟人的气概来指导我们琐碎的生活,也不免显得大而无当。

  在这一刻,自己多年前奔赴兰州时的那股热烈的盼望重新在我的心头燃起。我仿佛可以看见,那个为了爱情而来的自己,那个青春勃发的少年,那么坚定地走向自己的爱人……

  这样的回望,甚至让我的心里有了醉意,在西北偏北,在金秋的季节里,我似乎已经把兰州喝醉。我觉得,我再一次找到了言说的方式,终于,内心中爱的语言再一次汹涌,让我可以,并且迫切地需要,与自己“谈一谈”了。

  撰文_弋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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