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中的“文言”,既是泛指,又特指《文言读本》。
上世纪40年代,开明书店请朱自清、吕叔湘、叶圣陶编辑了一套文言课本,题为《开明文言读本》。这几位都是通人,又甚少习气(桐城派的文章,一篇也没有选,不知算不算另一种习气),选文视野广,评释精当,本来很可推荐于今日的读书人的,只是这书多年没有再版,已不很容易买到。容易找到的,是三十年后,吕、叶二先生自它改编的《文言读本》,此时朱自清早已作古了。
《文言读本》较其前身,篇目减少了一些,而主旨仍旧。当《开明文言读本》出版时,语文教育中,语体已居上风,三位编者又都是支持白话的,所以在编辑例言中声明:
“我们认为,作为一般人的表情达意的工具,文言已经逐渐让位给语体,而且这个转变不久即将完成。因此,现在的青年若是还有学习文言的必要,那就只是因为有时候要阅读文言的书籍:或是为了理解过去的历史,或是为了欣赏过去的文学。写作文言的能力决不会再是一般人所必须具备的了。”
本篇就着这几句话,说说文言阅读的事。什么人还要读文言呢?请注意前引文字中的“一般人”一词,是结合着“表情达意”和“写作”出现的,在《开明文言读本》的编者看来,普通人是不想,也不需要写文言的。吕、叶二先生改编《文言读本》时,又补充说明道:“文言作为通用的书面语的时代已经一去不复返了。”如今,去《文言读本》的编辑出版,又是三十多年,“一般人”不但不写文言,也不怎么读文言了。
是啊,谁还要读文言呢?在我的印象中,除非有额外的兴趣,或职业需要,“一般人”对古人作品的接触,最多的是古诗词,除专门的选本外,还散布在各种读物中,甚至饭店的墙上;其次是古代的格言,因为经常引用,大家也是熟悉的;然后就是小说,大多是白话,而也有一些,如《三国演义》,有不少文言成分。我知道还有许多读者,喜欢读禅宗语录(其实那里面白话很多)、短小的笔记等,但说真的,有几个人会拿起一本《震川集》或《东华录》之类的书,津津有味地看呢?便是大学里的教授,除了专门研究古代的,或别有兴趣的,据我所知,也是不大看古书的。
头些年,颇兴将文言著作译成白话的风气。我曾对此不以为然,以为如此一译,平添出许多错误,风味也完全不同。现在我不那么想了,现在我想,这类译本的流行,不会没有道理。尽管是在如今,仍有许多人对过去的东西有兴趣,只是碍于文言难读,不得不放弃或转向译本。也不能责怪于中学里的文言教学,文言并非日常语言,在熟练之前,一旦不使用,自然很快忘掉。
传统是一种背景,硬要拉它到前台,立刻扭歪了。读文言的人越来越少,并不影响传统的延续,因为毕竟还有人在读,虽然少。这些人自会把影响传递开来,通过各种方式,到我们生活的细节中。或许有人有式微之叹,但那自然的进程,强去干预,也没什么好结果。
吕叔湘提到的两种理由,“或是为了理解过去的历史,或是为了欣赏过去的文学”,仍然存在,只是需要的力气比过去大了。语体的文言的成分,比三十年前少多了,中学课本,程度也浅多了,再要读文言,而且要读懂,非下点功夫不可。比如“过去的文学”,白话小说与诗歌还好些,欣赏散文或赋体,就不是件容易事。如果是单纯为了欣赏,会有多少人觉得下那样的力气是值得的呢?
有个朋友戏言道,读竖排的古书,边看边点头,读横排的今书,边看边摇头。回想起来,读过那么多文言著作,知识固有增添,若单从乐趣方面,收获与付出,不成比例,实该摇头。也可能是这个原因,从不敢推荐别人读古书,怕就怕人家万一听信,读了半年,跑回来骂我耽误他的时间。有时被人问得狠了,也要先将丑话说在前面,读就读吧,后果自负。
还要说的是,《文言读本》现在看来,也是很好的课本。如有人愿意在中学的程度上再进一步,自然不妨用它作教材,只要后果自负。
刀尔登:六十年代生人,北大中文系出身,做过行政、研究、编辑等工作。
刀尔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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